探病

探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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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親王福全病重。

胤禛看著門庭暄暄車水馬龍,和碩王府金光耀目,目光輕閃。

這位康熙朝聲名地位極為特殊的親王在坊間都算是家喻戶曉,而出名大抵不是他的征西功勞,也不是他辦了什麼差事,而是那句「願為賢王」,這麼一句令他與帝位擦肩而過又帶個他一世榮寵的話私下裡傳播時大概爭議良多,為他扼腕嘆息者有之,笑他愚蠢無知者有之,自然也有佩服他魄力能力,讚賞他兄弟情長的。

似乎,在民間故事裡,若說到皇家兄弟情長,總像是件稀罕事。胤禛自側門入了府,看著沿途草色,邊走邊胡思亂想,實際上哪裡是天家無情,只不過誘惑的力量實在太大,那麼一點點微薄的情分,早晚磨平了的。玄武門前的李家兄弟,七步詩前的曹家棠棣,也未必不曾真心相依,不過是,取捨而已。人言今上與裕王手足情深,可他們這些熟知內事之人,又有哪一個看不到王伯的小心謹慎,這多年來,無論是皇父的斥責或褒獎,大抵都不曾過度,也都離不開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幾個字,就算再畫什麼桐葉圖,他二人都努力維繫著的這點子東西,怕是早已經變了質,只不過自己都當做不知罷了。

不過,既然當日說了這句話,那便該知道代價,既然享了高官厚祿,趨奉天子便是理所當然,連做皇帝的都未必能事事隨心所欲,又何況臣子。

不過,見到王伯的樣子……還是心酸的很。

自幼福全便與他們相熟的,況且自己還奉命管著保泰,便時常多聊幾句,那時的裕親王正在弓馬勁健的時候,對他們這些皇子又和善可親的很,眾人心裡都親近於他,後來兄弟們都大了,一些相爭的苗頭也漸漸顯了出來,便是他們想刻意籠絡王伯,福全也自覺地疏遠了,君子不立危牆,總是自保之道。

可現在,這個頭顱花白,臉頰深凹,只剩下高高的顴骨的枯瘦老人……真的是他叱吒西陲的王伯嗎?

「伯父……」久遠的稱呼脫口而出,他才想起來,福全並不太喜歡他們稱呼他王伯,更熱衷於伯父這個叫法。

「……是……老四啊……」精神倒是比胤禛想象的好得多,只是見老的厲害,言語還很清楚,「你來了……坐……」

「聽說伯父身子骨不大爽利,侄兒來瞧瞧您,看,還有侄兒藏了多年的好酒,」胤禛把手裡罐子遞給旁邊眼圈紅紅守著的保泰,自己遵命側身坐了,當年在西邊兒打仗,裕王沒什麼別的嗜好,就喜歡好酒,可他又天性的謹慎,怕喝酒誤事,也不敢喝,每每叫他們倒了,自己坐那聞一聞解饞,這壇酒,大抵還是送來讓他鼻子享福的。胤禛從懷裡抽出一串風鈴什麼的,給福全看,「弘暉他們幾個也惦記著他們『裕王爺爺』呢,纏著侄兒給您捎來,趕明兒您好了可得瞧瞧他們去。」

「瞧你說的,弘暉這小皮猴……大概又惦記上……我這兒什麼好東西了……」提起弘暉,長輩眼裡大多都是哭笑不得的疼愛,福全亦然,想起昔年舊事,也覺得神奇的很,「早些年還叫你……小四呢,什麼時候……都成老四了……你竟然……兒子都……這麼大了……妙哉……妙哉……」

胤禛看他說話費力,看著也覺得難受,餵了半口水,又扶他躺好,「伯父,您呀,多歇著,省省力氣,有什麼話病好了再說不遲,啊?」

福全卻輕輕擺了幾下頭,「行了……這些瞎話,你們回去了自個兒慢慢說……咳咳……今日我與你說幾句正經的……」

看他神色端肅,胤禛也認了真,立了墩子,半跪在他腳踏上,握住他滿是褐色斑點的手,「是,您說。」

「聽說你最近跟毓慶宮遠了,在家讀佛經呢?」福全聲音低了低。

胤禛一愣,全不知是為這等事,木了一下,才點了點頭,「被小兒鬧得慌,想清靜清靜。」

「沒別的意思,……覺得有些可惜。」福全像是沒聽見他的推托之詞,只看著他慢慢說道,「你的性子……伯父知道……全心待你的,自然能一力看顧……你倆生分,總有不能不生分的理由……」

「咳咳!咳咳!咳咳!」

「伯父!」胤禛連忙幫他拍背撫兄,福全卻擺擺手按下他。

「但總是……可惜。」福全神色悵惘,不知說的是他們,還是他們,「太子殿下原不該我說什麼……可他待你,也並不是沒有情分……不定有什麼誤會……凡事……咳咳……多想想。」

胤禛嘴唇顫了兩下,卻仍是什麼都沒說,只輕輕點頭應下。

「你也知道,天家兄弟不易,」福全在他手上拍了拍,「陛下向來看重你們幾個,你和太子都是皇上親自撫養,報以厚望,十三阿哥也是他調/教了,指望著……咳咳……給太子托梁架棟的……」

「莫要辜負了……他心意。」

「局勢……要看清楚,咳咳……莫要自陷險地。」

胤禛抬頭看了看他,渾濁的瞳孔里依舊是無比的清醒與明知,鄭重的拱拱手,「是,侄兒記下了。」

「去……別再來了……」

福全的目光以一種近乎冷漠的溫和包裹著胤禛,看著他應諾、行禮、退出,又平靜地收回目光,轉過頭去,閉上眼,不再去看,面容枯槁,卻隱隱透出安然鎮靜的氣度儀態。

胤禛回了趟府再入宮時,正碰見胤祥,見他正轉著扇子與人聊什麼,便停下等他,才剛立住,那邊胤祥就蹦過來了。

「你慢著些!仔細腿上的傷!」胤禛十分順手的抽過他扇子敲他,這舊扇子怎麼又拿出來了,敲起來不夠疼啊。

「行了行了,長兄如父這句話,可真是真真兒的!」胤祥不耐地捂住耳朵,「汗阿瑪怹老人家剛剛把我叫進宮去訓了一頓,還叫太醫後晌再來瞧我。」

「……你這幾日,見著皇父,多勸著些。」

「哎,」胤祥也嘆了口氣,答應了,「我曉得。」

胤禛入見時康熙正在看摺子,見他在底下跪著也沒抬眼,看完了一份才抬起頭,像是剛看見他一樣,掀了掀眼皮,「哦,老四來了,起。」

「謝皇父。」

胤禛立在案邊像小時候一樣幫他磨墨,眼觀鼻鼻觀心,八風不動,心裡卻在忖度皇父的意思。

要責難與他?可不願做磨刀石的人「自救」也算不上什麼大錯。

「你三哥學問功底還是紮實,又呈進來幾篇好文章,你們多學著些,常去聽聽課,別以為出了宮立了府就真成了。」老爺子訓示,胤禛自然老老實實聽著,誠心應諾,「下半年出巡山陝,事兒多著呢,他倒是可用。」

「是,三哥學問練達,辦差條理分明,兒臣們向來欽仰的。」阿瑪要教訓人直說就是了,何必拿三哥舉例子。

「這兩年老八長進愈發大了,這回索額圖的差事也辦得不錯,好幾個部員都跟朕誇他,說能和人,也不枉朕對他栽培一場,」皇帝又寫了幾個摺子,臉色便有些不大好,他近些年身子也弱了,今年五十整壽過了,人心情好了,身體才好了幾分。稍稍停了筆,若有所思的持筆去舔朱墨,「你當年說知情解意,摶和上下,你不及他,倒也不冤枉。」

「兒臣無知,胡言亂語,不敢擾亂聖聽。」笑話,就算跟太子撕擄開,也不能跟八黨攪和到一塊兒去,以康熙後期老八給自己找事兒的本事,誰沾上誰倒霉。

「無妨,無妨,這是好話,就傳出去也只有說你雍王慧眼識人的份,」康熙擺擺手,又去拿摺子,話是好話,可怎麼聽怎麼透著冷淡嘲諷的意思,「這麼看,胤禩倒是能歷練歷練,叫他多辦些差事,多經些事,有什麼不懂得,你也指點指點他。」

今兒竟是特意排揎他來的?老爺子可真是閑得緊。

「兒臣不敢,兒臣愚魯,眼下也正讀讀佛經修身養性,怕是誤了他,三哥經驗豐富,正是吾等榜樣。」

胤禛油鹽不進。

「研讀佛經?」康熙案上的摺子已少了大半,停了筆,筆鋒的朱紅竟抖落在折上,留下磨團,看著胤禛連忙收拾痕迹,咬牙冷笑,「胤祥腿上的傷難不成是念佛念出來的?」

胤禛手頓了一下,「不敢欺瞞汗阿瑪,前幾日五弟七弟說要散心,兒子便把外頭的莊子收拾了收拾,順便帶十三十四去了,十三弟騎馬絆了一下。」這事他分明知道的。

「當真閒情逸緻啊?!出城打獵!」康熙不知為何驟然發火,將案上的摺子也摔了下去,「你王伯病成這樣,不知探問關照,竟還有心遊獵!當真是孔孟的好學生!」

阿瑪你罵人就罵人,何必時時將倫理綱常掛在嘴上。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阿瑪!」聽見他突然嗆咳起來,彎腰伏在案上,止都止不住,胤禛哪還顧得上再七想八想,急忙撲了上去,他剛剛見識過福全模樣,一時受不得自己父親這樣子,「太醫!太醫!」

「不用!老毛病!」康熙攔住了人,被兒子扶著坐好,靠在墊子上,喝了點水,稍稍平復了下,卻仍喘著粗氣,胤禛細看,不禁皺眉,康熙的右手竟微微顫著,無力持物。雖早知他進來身體欠安,但未曾想到已到如此境地,心裡一驚,連忙將他冰涼右手握住暖著。

康熙心裡一暖,氣也平了不少,其實原本也不怨他們,打獵時福全病情尚未報來,不過是遷怒罷了。

「……你去看過了么?」閉了會兒眼,康熙突然開口,沒頭沒尾的,胤禛自然懂了。

「兒子剛從裕王府出來,」胤禛覺得自己最近嘆氣特別多,明知事已不及,但人總會撿好的說,「兒子看他精神還好,說話也利落,聽說今日飯還多用了兩口,想來過幾日便能有所好轉……阿瑪放心。」

難怪近日連連召見他們兄弟,原來仍是因為伯父的事,人在孤獨中總是不自覺將親情當做依靠,皇帝也不例外。

康熙依在榻上,左臂蓋在臉上,卻是說不出的悲愴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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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望斷(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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