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章六十二 出征隴宣(下)
沒人能管得住他人的想法,因此秦二自然也管不了這京城中的人們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在有些人的眼中,他的此番作為無非就是為了博得功名出人頭地,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桌上的那盞燭火燒得心裡有多痛。
他在望著火苗發獃。
時間已不等人,當初信誓旦旦說三日可破,但現如今到這京都已有五六日,卻才堪堪拉起一個隊伍,而且還是一個連完整編製都沒有的隊伍。不知道林姿曼現在情形如何了?小譚譚又過得怎麼樣?
紛雜的思緒隨著外面的雨幕飄去甚遠,帳內安靜得很。白天里,衛康賢已經給了他一批可以作為敢死隊人員的名單,他去看了看,大多都是些之前混得比較失意,心中卻仍有不甘心的人,底子還是很好的。他嘗試著帶領他們去訓練,但做了幾個科目后,覺得有些不倫不類,自己確實是沒有帶兵領將的經驗,於是便也就把需要訓練的科目以及方法詳細地說與衛康賢聽,之後就全權交於他負責了。
剛用過晚飯,便有值守的將士入帳來說,西營的統領許都前來拜訪。
許都,秦二默念了一下這個名字,之後才把這個名字跟手下的這批人聯繫起來。但他心裡是有些納悶兒的,這人為何在夜晚前來,更何況外面此時還下著大雨?
他整理了衣衫,正準備出帳去迎,但營外已經有了響動,之後有人撥開帷帳,滿臉新奇地走了進來。
於是,他又重新坐下。
「哎呀!小秦仙官,嘖嘖嘖……」語氣輕佻,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秦二觀察著他,三十多歲的男人,面上無須,甚至顯得有些白嫩,身材亦不魁梧,但眉宇間透露出的一股鋒銳卻是怎麼也擋不住。
「你說你……好好的求生問道不做,偏要來摻和我們這些俗人的事……」
許都到此時都沒有把目光落在秦二的身上,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邊打量著主帳中的陳設,一邊摩挲著手中的一把梨花木椅,興緻高昂。
他又轉頭朝身後隨行的人說道:「不愧是咱們西營後勤軍中的老手啊,這論駐紮的本事還真不賴,咱們西營這次損失可真是大!這麼多精銳工匠,以前怎麼就沒發現呢?」
他一邊說話,一邊拿眼角的餘光瞧著秦二,卻發現這個年輕人只是低著眉沉吟不語,一點也不為自己的挑釁而惱怒上頭,不禁眉毛一挑,決定再加大點力度,於是他轉動了下椅子,兀自坐了下來,大聲說道:
「算了,還是叫衛康賢過來,我和一個屁都不懂的毛頭小子說什麼,衛康賢!衛康賢呢?老子都來了他還不出來相迎?還真不把我這個上司放在眼裡啊!」
秦二靜靜地看著他,看著這個名叫許都的西營統領自顧自地表演,未發一聲。
營外已聚集了不少負責值守的兵卒,此時已經和許都帶來的人吵鬧了起來。這兩撥人,昔日本就不和,此時對方又上門挑釁,雙方都大著嗓門兒吼叫,氣氛一時緊張到了極點。
眼看下一刻雙方就要擼起袖子幹上一架,秦二這才慢悠悠地站起來,嘴角含笑地踱步到許都的面前,說道:
「在下秦二,見過許統領,不知許統領此時前來,有何貴幹?」
「哦?」許都斜著眼看秦二,「嘖」了一聲,反問道:「怎麼?沒事兒就不能前來看看了?這京城裡的防衛之事,我許某還是有責任的,更何況你們這麼多人聚集在這裡,有軍械器具,目的又不明確,我總歸是要來看一看的,你說呢?小秦仙官?」
「哦,那……許統領請隨意。」
說完這句話,秦二就喚來親衛,給自己備了傘,準備出帳去瞧瞧衛將軍那邊的成效。
他這番反應,著實令在場的諸人始料不及。龍虎軍這邊——這是秦二給他們這支隊伍暫時取的番號——大概是覺得有些窩囊的,他們恨不得這位秦仙官下令,將這群人捆起來好好地教訓一下才好。而西營那邊,本早已做足了準備,就是不懷好意來的,結果秦二這不溫不火的反應,令他們感覺像是一拳錘在了棉花上,不爽,特別的不爽。
這種不爽的感覺,在許都的心中尤為強烈。他覺得,自己在說了之前那番話后,這位年輕人至少應該是有比較激烈的反應,或是面紅耳赤地和自己爭辯一番,或是抬出幕後的公主殿下來壓自己一把,無論如何也不該是這種反應。
他本是來羞辱這位小秦仙官的,無論從何種層面上來看,他許都都佔據絕對的強勢地位,然而不知為何,場面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他見到自己的副將下意識側了側身,想要擋住秦二的去路,便皺起了眉,緩緩搖了搖頭。於是那位副將又退了回去。
「哈,正好兒……」他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說道:
「本官也好長日子未曾走動走動了,恰好今晚還有些時間,不如我陪小秦仙官走走如何?」
秦二正接過親衛遞過來的油紙傘,聞言望了望帳外,說道:
「外面可還下著雨,若將許統領淋濕了,不小心感冒生上一場病,就成了在下的不是……不若就在營帳中稍候,喝喝茶,吃吃點心,在下只是去巡視,耽擱不了多長時間。」
「哈哈!你這人,倒是有趣!瞧見沒有,啊,咱們昔日的老友們如今遇見了明主。」
許都指著秦二大笑道,之後又說道:「不過不妨事,那個誰……」他又指了指秦二身邊的親衛,「再去給我備一把傘來,這裡面有之前我們的那麼多同袍,現如今到了這個地方,我總該看看他們過得到底如何了?」
秦二想了想,朝親衛點點頭。
「給許統領備把傘來。」
待走進了雨幕,秦二在前,許都在後。他看著自己身前的這位仙官,人很年輕,可身上的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一種莫名的氣質來。走遠了,感覺他像是位書生,風雨似要將他颳倒。走近了,又感覺他浩瀚無邊,深不可測。越走,這種感受越是明顯,於是許都慢慢地收起了那份輕視的心思,到最後他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呵呵……」
聽見身後傳來苦澀的笑聲,秦二略有詫異地回過頭,透過雨幕朝許都望去。
「怎麼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許某看走眼了……」
之後,他竟一把扔掉手中的雨傘,深深地朝秦二做了個揖。
「方才許某多有得罪之處,還望秦仙官見諒……」
誠然,他許都雖然是靠關係才走到了這個位子,成為了西營的統領,但「上得來」跟「坐得穩」是兩碼事,後者全是憑他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因此他十分清楚,什麼人是自己可以隨便惹得,比如衛康賢,什麼是自己不能惹甚至需要結交的,比如眼前的這位秦仙官兒。他心中甚至開始猶豫,自己要不要再調撥一部分精兵給秦二,但想了想,還是作罷。現如今這位小秦仙官是燕婧公主手中的紅人,自己還是不要淌這趟渾水好了。
唉,真是可惜了,跟誰不好跟了燕婧。
秦二眨了眨眼,對許都前倨後恭的模樣感到有些好笑,說實話,從這位許統領出現到現在,他還真沒把這人往心裡去,甚至有些當作路人來看待了。
他一不為仕途,二不為錢財,因此許都之前諷刺挑釁他的話才會不起作用。
秦二撿起了地上被扔掉的雨傘,重新遞給了許都,笑著問道:
「許統領做了什麼得罪我的事?為何我卻不知?不過是與不是,咱都有話好說,這扔傘雖顯得豪邁,可身子卻也不是鐵打的,您說對吧?」
「不錯不錯……」
許都連連點頭,重新撐起了傘,心中感慨萬分。誰能想到,來這裡之前他還打算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吃點苦頭,來到這裡之後,竟然會是這番模樣。他甚至能夠察覺到這位少年郎心中無與倫比強大的自信,彷彿只要是他想去做,就沒有做不到的事。許都身為萬軍將領,他明白這份自信有多可怕,但凡兩軍對壘,勝利的總是擁有強大自信的一方。
而現在,此時此刻,這份無與倫比的強大自信竟然在這位少年郎的身上,最為關鍵的是,這位少年郎看上去還未到弱冠之年!
當真可怕!
他心底隱隱有些期待起來,不知道自己給他的這一千老弱病殘,能否創造出一個絕無僅有的奇迹?那可是老弱病殘啊,有的人甚至還沒有郊外村莊中組織起來的白丁能打,就憑這,他也敢去對付那些兇狠殘暴的魯番?
秦二不知道這位許都許統領在暗地裡已經給自己加了這麼多的戲,他對這位許統領的到來心裡其實並不感冒。他此時真正憂心的,已經是自己之前想出來的計劃能否奏效的問題了。
兩人寒暄了幾句,便在夜雨下繼續前行,繞過溝壑,踏過臨時搭建的木板,到那座土坡時,土坡那邊已經隱隱傳來了軍卒訓練的喊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