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千里落花風 第十章 千古(下)
一個宮人的身影飛似地出現在上官湄的視線里,還未及停穩就匆忙跪下道:「陛下……御醫說……陛下不太好了!」
上官湄一驚,踉蹌地站起身,頭腦一片空白。
怎麼辦,怎麼辦……
「上公主?」
宮人起身扶住她,見她已然不甚清醒,便又試探著喚了一聲。
上官湄一激靈,緩過神來。
「傳令封鎖消息,任何人不得外傳。」
頤華殿像是被叛軍有意放過了一樣,整整一下午,上官湄從來沒覺得時間如此漫長。看著父皇含恨駕崩,瀅、濟姐弟六神無主,後宮嬪妃眾人在堂下哭得撕心裂肺,她已經面對笑裡藏刀的文武群臣那麼久,此刻卻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前面的上官洹雖然頂住一時,卻終究寡不敵眾,節節敗退。調兵命令出不去,沒有援兵,不利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傳進來,皇宮已然變成了一座孤島,而孤島外的人正貪婪地覬覦著裡面的世界。若是當初——
一念至此,上官湄忽地哽住。
若是當初,她還能求助高乾,藉助他的力量平穩度過危局。可誰能想到如今的危局竟都是他一手炮製,他是那個背叛者。可對於大鄢和整個上官氏來說,難道她自己就不是背叛者嗎?
上官湄自問,父皇的皇位承於大鄢先祖,百年的富強興盛難道就要這樣葬送在她手中了?她想起景舜皇后和昭襄太子上官涵離開前,都曾囑託她照顧幼弟,匡扶國君,種種情形歷歷在目。難道真的再也沒有機會完成他們的遺願了嗎?
湄兒,好好照顧你父皇的身體,記得提醒他……國事為重,百姓為重……
濟弟弟,涵哥哥快不行了,你是嫡子,以後繼承了皇位,要對百姓好一點,更要對你姐姐好一點……
朝臣倒戈,形勢難改,父皇的遺命已經不再重要了。上官湄抬眼看著哭得氣都喘不上來的上官濟,明白現在最不能傷心的人就是自己。她勉強站起來退後兩步,對宛貴妃重新行大禮。
「兒臣拜別宛娘娘,叩謝宛娘娘這些年照顧兒臣如同親母。若兒臣此去無回,還望娘娘無論如何一定要保住濟兒的命,他現在是大鄢唯一的希望了。」
禮畢,上官湄轉到屏風后,卸下所有釵環,換上素服,抹掉了眼裡最後一滴淚。
酉時。
上官湄安頓好弟妹,一身縞素獨自來到太元殿前。曾經靜謐的夜血腥瀰漫,寒鐵如冰。此時階下已經沒有了刀光劍影,高乾率軍逼近門口,段朴風壓陣,皆是目光冷硬,志在必得,火光映射著玄色鎧甲一絲不亂。上官洹身邊只剩下幾十個衛卒但仍拒不投降,她的戰袍上也沾滿了血跡,觸目驚心。
不知道是不是幻覺,當上官湄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時,高乾的眼中竟然流露出了短暫的不可思議。
「兩位公主,」高乾立於軍前,聲音冷肅,「高某不會殺你們,但你們也沒有退路了。」
「高侍郎,」上官湄走上前扶上官洹下馬,頭也不抬,「你我相識多年,你應該知道上官氏族有祖宗庇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算你有降龍伏虎的本領,恐怕也無法令我姐妹就範。」
此刻的上官洹連說話的力氣都快沒有了,她只回頭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一切。一顆大大的淚珠從眼角滑落,她緊握著劍的手也不由得微微顫抖。上官洹轉過頭,用力咬住嘴唇。上官湄站在她身後,清楚地感覺到了壓過來的重量,她知道,小妹心中的精神支柱已然土崩瓦解。
「上公主,」高乾的語氣軟了一下,然而也僅僅是一下而已,「高某了解你的性情,也欣賞你的氣節。但我還是勸你識時務,別再堅持了。」
寒風獵獵,橫亘在兩軍之間,劃開一道再也無法填平的溝壑。
「本公主從來不識時務,也從來不識人心。」上官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高侍郎,你覺得你很了解本公主么?」
高乾一愣,隨即道:「上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若本公主不再堅持,」上官湄用力壓著上官洹的手腕,輕描淡寫道,「高侍郎——哦不,看你手下有這麼多人,也許還是叫你高將軍更合適一點——你打算怎麼做呢?」
高乾深吸一口氣道:「高某可以在此向眾將士起誓,我會保你們兄弟姐妹衣食無憂,善待各位嬪妃宮人,為你們父皇依國禮置辦喪事,牌位入上官氏宗祠。如何?」
「做夢!你沒資格談我父皇!」上官洹艱難地喘息著,「高乾,枉我父皇還曾施恩於你,我兄長和長姐讓你坐到現在這個位置,本公主還與兄姐和你交好,你竟然興兵造反,忘恩負義!你也是名門之後,難道你忘了自己的祖宗姓甚名誰了嗎?」
上官湄拍拍上官洹的肩膀,平靜地看著高乾,「你是在跟本公主談條件,還是在求本公主?」
「上公主覺得呢?」
還不待上官湄回答,上官洹便恨道:「高乾,你這個狼子野心的叛臣!你以為你弒君得來的一切能令你軍中將士、令天下人信服嗎?」
「二公主別說得那麼難聽,高某沒有弒君,陛下駕崩與高某無關。」高乾面不改色,語氣中透出多年的隱忍與憤恨,「二公主可以去城中看看,高某正是為黎民蒼生而來。朝中佞臣構陷昭襄太子,致其年少夭亡。陛下身為天子卻聽信讒言,不思政務,不察民心,竟退居後宮,將社稷委任女子,這豈是明君所為?近年來,水害霜震不曾間斷,京城周邊再起暴亂,若非我的人先行鎮壓,恐怕他們早已兵至京城。西薊雖世代勇武,但也只是區區部落,為何我們一直處在下風?」他愈說愈激動,聲音回蕩在太元殿前的廣場上,激起陣陣回聲,「上公主應對之間早已力不從心,大鄢氣數將盡。換做是我,至少不會放任外邦占我疆土欺我子民,不會自詡高高在上,行屈辱之事苟且偷生!」
上官湄靜靜地聽著,並不回答。她心知高乾說的不太平是實情,她無法應付朝政也是實情。自平定京畿四州之亂名震朝堂,上官涵就對他青眼有加。這一年多來,高乾更是顯示出了他的治國才幹,所言所奏頗有遠見,至少能暫緩眼前的困境。她也因此重視他,提拔他。上官湄曾經無數次想過,也許高乾正是那個她苦苦尋覓的,能幫助大鄢重新強大起來的人,卻沒想到在他的深謀遠慮之下,竟然潛藏著這麼大的野心。一念及此,上官湄不禁陣陣心寒。
罷了,罷了。
縱有萬千的難過,在時局面前,也由不得她不收起脆弱的情感。
不過是一場夢,你我終生擦肩而過的一場夢。
「再說,如今時局動蕩,北狄是宿敵,一直對大鄢虎視眈眈。萬一此刻北境趁亂起兵,國中豈有良將應戰?」高乾繼續道,「那時天下大亂,國土必會四分五裂。二位終是女子,連自身都難保,能幫助大鄢恢復昔日榮光嗎?能保住千萬百姓衣豐食足嗎?說到底,你們現在只是為自己掙一個忠君護國的名聲罷了。」
「名聲?」上官湄嘲諷道,「本公主與二妹為名聲,難道高將軍就不是沽名釣譽之人?力挽狂瀾,流芳千古,可配得上你當初吳鉤楚劍之心?可配得上你身體里那一分尊貴的血脈?」
「上公主本也是一心為民,又何必這樣說呢?」聽到這番話,高乾胸口似有些憋悶,他握緊手中的劍道,「現在高某如你所願,給宮中將士一條生路。公主覺得是你們的氣節更重要,還是那些犧牲將士的性命更重要?希望二位公主別再做無謂的堅持。」
上官湄明白高乾所指,語氣恢復了往日的平和,「正如你所言,我等雖是女流之輩,卻也知當年武王初平殷商,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誓死不食周粟。商紂無道尚有如斯子民,更何況我等?本公主絕不悖逆祖先,也不想生靈塗炭,你不必再浪費唇舌了。」
「上公主可想好了?」高乾略一側目。
「與你相識多年,曾欽佩你的膽識,也曾助你實現抱負。如今想來,當真是本公主看錯了你。」上官湄拍了拍身邊的戰馬,「你是平亂首功的將軍,京城四面皆是你的人馬。本公主已是孤立無援,你若想動手就動手吧。」
「既然如此,」高乾抬手示意,指尖微微顫抖,「高某不強求。」
上官湄目光炯然上前一步,卻被上官洹反手拉了回來。耳邊的風呼呼地吹著,好像永遠都不會感到疲憊。
「長姐,」上官洹摘下頭頂的銀盔,捋了捋耳邊的碎發,手輕輕拂過佩劍,回頭望向上官湄,嘴角含了一絲釋然的微笑,「保重。」
「洹兒不要!」上官湄失聲叫道,眼看著上官洹倒在血泊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