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一章 就是那兒
葉青青吃了一會兒才想起閆隊長不在,等她剛想起來,閆隊長就過來了,身後竟然還跟著個人。
王俊子。
這個名字還很年輕的老大爺,此時站在另外兩個差不多年齡的老大爺中顯得分外蒼老和傴僂,他緩緩走進來,看到方凜的時候,腳步頓了頓。
「這位是……」方凜並沒認出他。
「閆隊長?」唐冶不贊成的看著他,顯然閆隊長帶王俊子來的這事兒沒有跟他知會過。
閆隊長卻不以為意,朝方凜招招手:「來,老唐,這人大概你還沒見過,王俊子……當年的證人。」
方凜本來見生人時習慣性的笑容在聽到這個名字時陡然消失了,他唇角顫抖了一下,可還是沒法繼續維持微笑,只能幹脆淡了下來,平淡道:「哦,你好。」
王俊子本就傴僂的身材在進來時陡然又彎了一大截,以至於在方凜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他低著頭彷彿在鞠躬,許久才緩緩的點點頭,抬手:「好,您好。」
場面立刻就冷了下來,閆隊長卻全然沒這方面的負擔,他拉著王俊子坐在桌子邊,和其他人圍成一圈,平靜道:「吃吧,不容易。」
大家都望向方凜。
方凜:「……」他看起來是相當介懷的,但是大家都不吃飯看著他,他便有些撐不住,半晌嘆了口氣,無奈的拿起筷子:「先吃吧。」
先吃?那之後還要幹啥?
葉青青捧起碗,賊眉鼠眼的左看右看。唐冶雖然最先發難,但他的情緒寄託主要是在方凜身上,方凜都沒意見,他便也二話不說,吃了起來。
王俊子其實才是坐在那最難受的,但不知道什麼原因,他竟也硬撐著坐了下來,拿起服務員新給的碗筷慢吞吞吃著,時不時的往方凜看兩眼。
這種飯局吃的是最讓人胃疼的,全程壓抑,除了碗筷碰撞就沒別的聲音。葉青青吃完了一碗飯都覺不出自己飽沒飽,但看碗空了才像完成任務似的鬆口氣,心安理得的放下了筷子,這才發現大家其實都吃得差不多了。
「服務員,這些撤了吧,來壺茶。」唐冶見狀,也沒問別人意見,直接開始控場,茶還沒上,他看向閆隊長:「閆隊?」
閆隊長垂著眼,聲音硬硬的:「剛才,我帶王俊子,去指認了一下現場。」
現場?所有人都一震,對王俊子來蹭飯的不滿全沒了,死死瞪著他。
「我也沒說去哪,我就說你當初聽到吵架是哪個位置。」
「這麼多年了,還記得?」唐冶懷疑道。
閆隊長沒回答,望向王俊子,王俊子木著臉答:「這事兒,不止是你們,我也記了一輩子。」
唐冶一噎,輕哼一聲,轉頭不再說話。
「然後呢?」方凜輕聲問,他聲調有些凝滯,小心翼翼的。
在場的都知道這個「然後」對方凜的重要性,又屏息凝神的看向閆隊長,緊盯著他的嘴巴。
閆隊長開口了,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嘆得竟然有些顫抖,他吸氣張了張嘴,又收回,喉頭滾動一下再次張嘴,才艱難的吐出一句:「就是那兒。」
就是那兒?
沒說哪。
但足夠了。
葉青青彷彿卸掉了一身的力氣,身子一軟,靠在了椅背上,整個人靈魂出竅一般輕鬆,可眼睛卻酸澀到發疼,她顫抖的吐了口氣,望向唐冶,卻見他的表情不是感慨或是果然如此,反而是一臉震驚。
在場所有人都知道這四個字的意思,卻唯獨當事人方凜摸不著頭腦,他感知到了氣氛的變化,有些不安,更多的是疑惑,小聲問:「那,是哪?」
「就是河廊……」閆隊長剛開口,葉青青忽然伸出手,打斷他,小心翼翼道:「讓,讓我解釋好嗎?」
閆隊長有些疑惑,看了看唐冶,見他沒意見,便點頭:「成,你說。」
葉青青簡直想哭,她努力擠出笑容,望向方凜,對上他的眼神,她恍惚了一下。
這多像四十年前她和唐且行一起備考那會兒,她幫他解數學題時,他看她的眼神啊。
一晃那麼多年過去,再看到他這眼神時,竟然是在洗刷他的清白。值了,這應該是值了的吧?
「中午,我們去了葉阿棠的家裡。」她一字一頓,緩緩道,「我們,在靠河的窗子往外看時,看到了蔣志洲,站在河廊一個拐角發獃。」
方凜聽到這,疑惑的眼神卻也已經漸漸清晰,他的神色有些放空,只是靜靜的聽著葉青青繼續。
「然後,閆隊長剛剛確定,四十年前,王校長死的那晚,聽到有人和他爭執的地方……就是那。」
「就是那。」方凜順著她的話,喃喃的重複了一下。
那正是中午葉青青在阿棠的屋裡看到蔣志洲的位置,也正是四十年前王俊子夜半划船路過聽到爭執的地方。
無需多言,盡在不言中。
比吃飯時更加寂靜的沉默壓在眾人頭頂,連一旁準備好茶盤的服務員都見勢不對,僵在那不敢過來。
大家還是只能先等方凜的反應。
方凜卻彷彿石化了,僵坐著,許久都沒有反應。
唐冶嘆口氣,朝服務員招呼了下,這才給每個人上了茶水,葉青青一摸,茶水還挺燙。她其實不渴,但現下氣氛實在太尷尬,便拿起來一小口一小口的抿起來。
這邊葉青青正在齜牙咧嘴的和滾燙的茶水作鬥爭,卻見對面王俊子本埋頭沉默著,突然抬手拿起茶葉仰頭一飲而盡!
「噗!」葉青青一口茶水噴了出來,急忙伸手阻攔,這當然來不及,不僅來不及,她還眼睜睜看著王俊子喝完茶,綳著臉站起來,走到方凜的面前,緩緩的跪了下去!
「是我不對,」他聲音沙啞,沉鬱,彷彿已經哭了出來,也有可能是被燙的,「我害的你……我……」
「你這是做什麼!起來起來!」閆隊長恰坐在旁邊,他很是淡定,見狀下意識的伸了伸手,卻又收了回去,撇開眼,抬手碰了碰茶杯,猛地彈開——燙的。
倒是方凜嚇了一跳,趕緊雙手去扶,一臉聲道:「你做什麼,你這是做什麼,你起來快起來……」
「我對不起阿棠。」
王俊子接下來這話,卻讓方凜陡然停住了,他沒再繼續扶他,而是問:「你說什麼?」
王俊子低著頭,老淚縱橫:「我對不起阿棠。」
「你為什麼對不起阿棠。」方凜的聲音冷了下來,「說,你哪裡對不起她了?」
「我知道,她喜歡你……」王俊子一張臉黑瘦,眼淚在溝壑間流淌,「哎,我真的是沒看清是誰,但他們說是你,我就,認了。可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是誰,我只是想到阿棠,那時我阿媽念叨著要我跟她相親,我就想,你若是有了麻煩,她就不會跟你好了。」
「什麼,你跟阿棠相親?」這是方凜抓到的重點,「你跟她相了?!」
王俊子也有些反應不過來,愣愣的點頭:「相了。」
葉青青在一旁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感覺臉上有點火辣辣,轉頭看,果然是唐冶那兩束探照燈一樣的眼神。
方凜驚訝之後,轉頭苦笑了一聲,又問:「你把我弄走了,和她可有希望?」
王俊子笑得更苦:「越發沒了。」
「哈!」方凜搖搖頭,他嘆了口氣,還是用力把王俊子網上扶,輕聲道,「罷了,都已經這樣了。」
兩人到底年紀都大了,一個力道不夠一個身體僵硬,折騰好兩下都起不來。閆隊長看不過去,在一旁扶了一把,一用力就把王俊子「提」起來了,當了一輩子警察的人就是不一樣。
王俊子起身後坐回自己的座位,他吐露了心聲后,整個人都鬆弛下來,連面上的皺紋都展開不少。服務員又給他滿了一杯茶,他這回不再魯莽了,端起來認真的吹了吹才喝。
「哎,喝什麼茶。」方凜道,抬頭問服務員,「有酒嗎?」
「爸。」唐冶在一旁不滿道,「你病剛好,不能喝。」
「我問過,醫生說適量就行。」
「你平時都不喝酒你問這個幹嘛?」
「昨晚你王阿姨家裡拿好酒招待我,我打電話問了問。」
「……」唐冶無語,賭氣,「你怎麼跟了王阿姨凈學壞,又瞎跑又酗酒。」
「嘖,到底誰是誰兒子?」方凜道。
唐冶翻了個白眼,對服務員點點頭:「溫和點的來一個。」
服務員還真會看眼色,一旁方凜這個當爹的為了喝口酒都要和唐冶吵起來了,結果服務員還是得先看唐冶臉色才行事,估計心裡清楚是誰付錢。
很快酒就上來了,三個老大爺一人一小盅對酌了起來,一開始還沉默的,後來漸漸的就話多了起來,尤其是王俊子,他大概真的是卸下了心裡的大包袱,心門完全敞開,上來就問方凜:「唐老師,您說的王阿姨,該不會就是王家那個燕妮小姐吧?」
這稱呼很奇怪,很老派,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卻又毫無違和感。方凜手裡捏著酒杯,點了點頭:「是。」
「她回來了?」
「是啊。」
「哎,」王俊子嘆息,「那年,我是鬼迷了心竅,可燕妮小姐背後那群人,卻真的是鬼啊。」
「誰說不是呢?」閆隊長也嘆,「當年如果不是他們硬催亂逼,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他看向方凜,「老唐啊,按理,我也該給你跪一個……」
「不是你們的錯。」方凜看著杯中酒,「我在牢里這麼多年,都不知道該怪誰,所以,大概是我的錯吧,生錯了時代。」
三人又一陣唏噓,這一回憶苦思甜,一直到了深夜,他們聊得最多的,還是阿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