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金口難開
宇文訣自幼拜在陽燧洞門下為徒。四五年學了一身拳棒刀劍功夫,武藝無所不精。
日月如梭,不覺又過幾個春秋,他四歲來到南魏都城良渚,年歲太小,幾乎忘記了生母即墨驕的面孔。
至於生父宇文仲弘,他從未見過一面。
派巴圖將他送來良渚,見那個人。
他高**上,俯視著當時乳臭未乾的他。
派巴圖把那封信交給了他,他看了一眼信,長久地沉默,從階梯走下,走到了他身邊。
他就那樣看著他,忽然狠狠地一拍他的腦袋,氣道,「跟你母親長得一樣。」
他把他抱去給即墨皇后撫養,即墨皇後有一個兒子,自從他來了,即墨皇后便親自照看他的起居日常。
宇文訣第一次見到雨師乘歌的那日,夜晚,他睡在即墨皇后的椒房殿,聽見內殿中有人哭得凄慘,宇文訣從床上穿鞋下來。
那是他第一次看見雨師乘歌哭泣,也是唯一的一次。
白天派巴圖給他的那封信,他攥在手裡,哭著同即墨皇后說,「他**,她也**。」
他哭得聲嘶力竭,宇文訣從來沒有見過有男子哭得這般絕望。
那個時候,他還很小,按理說記性也不好,可這一夜雨師乘歌的哭聲,他這一生也不曾忘記。
初初,他喚雨師乘歌為皇叔,後來在即墨皇后的勸說下,他開始叫他皇父。
他同雨師家的孩子一起學習六藝,學會騎馬那日,他想在雨師乘歌面前炫耀,結果一不小心沒有拉緊馬韁繩,從馬上滾下,雨師乘歌連忙跑過來,他以為他會把他抱起來,可是雨師乘歌只是跑到他面前查看了一下他的傷口,然後諷刺地說,「跟你母親一樣沒用。」
他口中說的母親,當然是宇文訣的生母即墨驕,而不是他現在的母親即墨皇后即墨緲。
也有例外的,他對詩作詞表現的好,連大司馬也誇讚他。雨師乘歌就笑著說,「和你父親一樣。」
從小到大,這兩句話陪伴他長大,「和你母親一樣。」「和你父親一樣。」
前一句是他做得十分不好,后一句是他做得不錯。
他也反駁過,「陛下見過我母親嗎?就總是這樣貶低她!」
雨師乘歌總是哼一聲,「頂嘴的樣子也和你母親一樣討厭。」
要說有人能制住雨師乘歌,恐怕也只有即墨皇后。
她是個溫婉賢淑的女子,陛下發生了什麼不開心的都會和她說。
他哭的那天,就躺在即墨皇后的懷裡。
他以為雨師乘歌不喜歡他,直到某一日雨師乘歌的幾個孩子聯合起來欺負他,因為他姓宇文,不姓雨師。
那段時候,朝中幾派正鬧著立儲一事。
孩子們生活在宮裡,耳濡目染都是女子的爭鬥和惡念。
不知誰叫了他一句孽種。
宇文訣登時火冒三丈,和四五個孩子扭打,小孩子打架雖然也沒見血,但回了各自母親那裡,少不得鼻青臉腫。
幾個良人美人都吵鬧著要陛下為她們做主。
雨師乘歌皺眉問他,「是你打的?」
他點點頭。
「我讓人教你武功,是叫你把拳頭對準自己的兄弟嗎?」
宇文訣說不是。
「那你即刻道歉,請求兄弟的原諒。」
「我沒有做錯。」
「小崽子,我說話你也敢不聽!」
「我沒錯。」
「你是拳頭癢?」
「不是。」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簡直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他嘆了一口氣。
幾個后妃相互使了個眼色,知道這回陛下肯定又要包庇他。
「問你呢,為什麼**,總得有個緣由吧。」
「他們叫我孽種。」
忽然,四下都寂靜了。
「你再說一遍?」雨師乘歌笑了。
「他們叫我孽種。」
後來即墨皇后出面,陛下才停手,把他的幾個兒子打得只剩下半條命。
那以後,也沒有人再敢不拿他當主子。
他學寫字時,總是喜歡趴在桌上,後來有些駝背,雨師乘歌見他駝背一次就拿戒鞭抽他一下。
「把背給我直起來,男子漢哪能畏畏縮縮。」
十二歲的時候,雨師乘歌越過自己的兒子,立他為儲君,即墨皇后似乎半點也不奇怪。
聞知東胡都城要開始祭祖,雨師乘歌想到孩子們還從來沒有回過東胡拜見先人。
雨師括先他一步說,「孩兒欲往涼州同雨師一族一同祭祖,故來稟知父王意下如何?」
雨師乘歌道:「我兒,你既然要去,就和訣兒一道。他也從未回過東胡。只是涼州不比在家,凡事須要保重,不可一路耽擱,即速回家,免致你母親擔憂。」
雨師括說:「孩兒曉得,父王和母后不必挂念。」
隨即同宇文訣說了此事,半月內,兩人一面收拾琴劍行李物件,一面寫信給涼州的雨師律。
宇文訣又吩咐女婢,小心服侍皇後娘娘,不可一時疏忽。
雨師括笑著調侃,「你比我這個做兒子的還孝順呢。」
兩人入椒房殿拜辭即墨皇后,然後不日啟程,直望涼州進發。
到達涼州城內,時值四月初旬,天氣清和。
隨行的侍衛吩咐船家將船停泊碼頭,宇文訣和雨師括便上岸,直至一座山中禪院,入了山門,來至禪堂,禪院中有人出來陪茶,宇文訣便多坐了會兒。
雨師括在門口等他出來道:「你和住持說了什麼?」
「只是傳了陛下的話,你要聽聽父王說了什麼?」
雨師括擺手道:「不必了。」
兩人從山中出來,雨師括提議道:「我們今日已到涼州,聞說涼州城內,十分熱鬧,何不同去城中遊玩消閑一番?」
宇文訣道:「也可玩耍片刻,只是不要誤了入宮的時間。」
兩人回至船中,用過些飯,更換了東胡人的衣衫。
皆是腳踏皂靴,手持書扇。
明眼人若是細看那書扇下的垂珠,也可看出不是尋常人家所有。
宇文訣和雨師括是同齡人,都是剛滿十四的少年人。
雨師括是即墨皇后的第二子,同他哥哥不一樣,他更活泛些,比他哥哥的相貌出眾些。
兩個少年,打扮得十分整齊,一個宛若衛玠般清秀,一個神似潘安之妙顏。
兩人上岸,吩咐侍衛不許跟從,往涼州城中,進了西門,聽聞路上行人說道:「今日摟春節,城隍廟裡有戲聽,我們大家去看戲。」
人眾擁擠,自是熱鬧。
雨師括湊近說道:「哎,阿訣,人地生疏,我們怎麼知曉那城隍廟在何處?」
「方才那群人必是要去那城隍廟看戲的,我們可跟他們去看看。」
二人跟上了眾人,都到了城隍廟。
一進廟門,只見信女眾多,燒香叩頭的更是不計其數。
二人閑玩一番,見廟內嘈雜,擁擠不開。
片刻后出了門,東西亂轉,見城內茶坊酒肆,三教九流,遍地都是。
旁有一人拉住宇文訣的袖子,不斷說道,「這位公子,我為你佔一卦,或者看個字,測測您的良緣如何?」
「不必。」宇文訣素來不信這種江湖術士。
「就三文錢,您就測一個吧,叫我開開張。」
他被那人扯住,面前人苦苦哀求,雨師括要一腳踢開他,被宇文訣攔住。
他一時想不到寫什麼,遠望見街角有一家鄒氏冰雪。
一揮手便寫下了一個「鄒」。
那人看了半日。
雨師括叫道,「到底看出來什麼?要是都是騙人的,爺宰了你。」
術士道,「今日便有您的姻緣,瞧仔細啦。」
「難道是說我們在涼州會有艷遇?」雨師括悄聲對他說。
宇文訣無奈,「走吧。」
放下三文錢便要走。
那人多說一句,「是位金口難開的姑娘。」
帶他們走後,那江湖術士在鄒字的旁邊寫上「上官」二字。
兩人又向別街遊玩。
只見一簇人圍住在那裡看,不知看些什麼。
上前一看,只見一女子膝坐在地中,低頭哭泣,滿面眼淚。
有人道:「觀這女子容貌昳麗,真乃天下少有,若有銀子,買來侍候在身畔,也算一件快活事。」
眾人在那裡議論紛紛。
「聽見這些閑人的說話,估計是想是要**的意思。」雨師括道。
宇文訣嘆息道:「不知什麼緣故要**?」
看了一圈也無人肯買下,雨師括道:「銀子給你,只是我家僕人眾多,不需要你再去服侍。」
女子驚訝道:「多謝公子!萍水相逢,難得您仁心相助,但是空受錢財,怎能不報答?」
雨師括道,「區區小事,何必如此?」
宇文訣點頭,「我家這位公子,平日便常行好事。此等小事,何足掛齒!」
放下銀子,兩人又溜了一圈,擠入擠出,到處玩耍。
到了下午,人群漸漸疏散,兩人找了個地方歇腳。
正好能從所坐的位置,看見街道上的行人。
喝了半個時辰的茶,只見一群人路過,前面的是幾個男子,先走來吩咐轎夫,然後將轎子落地。
宇文訣和雨師括定睛看,中間幾個女子珠翠滿頭,香風拂拂。
一個年老的,約有五旬,後下了轎子。
最後兩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合坐一轎,也下了轎。
雨師括捅捅他,「那兩個女孩子,你看哪個好看?我覺得是第一個。」
宇文訣收回眼睛,忽然看見一個小得可憐的姑娘,並不知有多少年紀,從那兩個女孩的轎子里向外面打量。
轎內兩隻纖纖玉手帶著銀絲鐲子,推起半邊帘子,露出稚嫩的臉來,似要說話,見了旁邊有人過來,卻又縮回去。
雨師括也看著了,道:「那是她們的**妹把,連推簾看人都不敢,實是無趣。」
等一開始下轎的盤發女子過來,那女子才把手遞給她,怯怯糯糯從轎子里出來。
姑娘們說說笑笑,只有那女子低頭不語。
「日色晚了,我們要快些入宮了。」宇文訣提醒道。
街上香車寶馬,都是富貴人家來游春吃酒的。
兩位公子無心觀看,早早入了宮。
東胡皇宮,御花園裡面有十六處亭台,五十四處樓閣,有四時不謝之花,還有長春之景。
兩人步進園門,聽水渠中有魚兒的翻身聲,雨師括問道,「你們這裡養的是什麼魚?」
帶路的大監說不知。
兩人登上雀台,遠眺四面,萬千紅紫,一望無邊,西邊樓上正在笙歌。
風中送來梅花,一陣陣香意。
見了雨師律,賜了坐,兩人才坐下。
酒菜、果品、牙著,擺在一邊。
入了座,雨師律說起祭祖的細節。
說罷了,兩人一一記下。
宇文訣見亭中竟有一種紫色和藍色相交的奇花,盯著看了半晌。
雨師律笑道,「訣兒莫非有賞花之意?」
宇文訣搖頭笑道:「只是看這花奇怪,竟有雙色。」
雨師律笑,臉上多了幾分自豪,道,「這是川瓊種的。」
「哪位妹妹?」雨師括問。
說道川瓊,雨師律便好生歡喜,慌忙道,「是我的六公主,比你們小一歲。」
雨師括肩頭一抬道:「看皇伯笑意,川瓊妹妹必定是乖巧懂事,叫皇伯心生疼愛。」
雨師律忽然心中就有些不悅,回過頭便說道:「難道她不乖巧,我就不該疼她嗎?」
雨師括一時間不知皇伯怒氣何來。
須臾,雨師律道,「是孤失禮了,川瓊這個孩子,從小沒有母親,孤本想帶在身邊養著,可她在孤身邊,屢屢不適,聽欽天監的人說,是孤命太硬,擋了她的福氣,我只好把她送去宮外養著,每逢節日看她幾次。」
「原來是這樣。」雨師括道。
「她同別的同齡孩子相比,身子虛弱,又因母親不在身邊照料,膽子也小。」
宇文訣聽見這句,腦子裡飛快閃過街上轎子中的那個女孩子,她手腕上的銀絲鐲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那腕子卻清瘦,似乎撐不住鐲子。
兩人從宮中出來,一路無言。
雨師律為他們安排了從前九王府的舊府邸,府中的老人從前也伺候過如今的東胡王。
知道他們要來,府中早已準備妥當,安排了上房。
小廝出來相迎,舉止有禮。
走入內院,見花樹下有個小小的人影。
蹲在地上,手裡握著一根小棍子,輕輕地往樹洞里戳,似乎在尋找什麼。
不一會兒連忙有丫頭抱著外衣而來,把衣服披在那人的肩膀上,哄道,「殿下,夜深露重,咱們明日再來找?」
她站起來,把衣服丟在地上,卻什麼都沒有說,又在那衣服上踩了幾腳。
看起來脾氣確實不好。
下人們哄著她,又伸出手拉她回去睡覺,彷彿是對待一個傻子。
宇文訣和雨師括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眾人連忙過來解釋。
一個丫頭道,「殿下心神不寧,才會在這裡擋路,請兩位不要見怪。」
雨師括盯著那小女孩看了一會兒,猛然想起她是誰。
「這不是……」他看看宇文訣,後者卻什麼也沒說。
這場鬧劇就擺在兩人面前,今日逛了一天,雨師括已經渾身疲勞,拉著宇文訣道,「我們回去休息吧。」
宇文訣向前走了幾步,把掐著小女孩手腕的小廝踢倒在地,「放肆,何種刁奴敢觸碰主子的身軀?」
小女孩站在他面前,低著頭,雙手背在身後。
宇文訣走到那樹洞前,伸手一摸,摸到了樹洞中的一顆顆小石子。
他拿出來一看,似乎是某樣種子。
「你要這個嗎?」宇文訣問她。
她點點頭。
他要把種子遞給她,她卻不伸手,也不說話。
宇文訣笑了,「那我放在這裡,你自己拿。」
他蹲下身,把種子放在地上。
小女孩果然彎腰一顆顆撿起了種子。
下人們看她不再胡鬧了,過來勸道,「既然找到了,那便回房入寢?」
她沒有看宇文訣一眼,跟著幾個侍女走了。
一個小廝道,「殿下莫怪公主一言不發,只是她從小便不會說話,生性孤僻,又異常古怪。」
宇文訣看了他一眼,他急忙閉上嘴。
雨師括跟上他,「難道這個就是皇伯寄養在宮外的六公主,川瓊?」
宇文訣點點頭,「或許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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