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0.同人12:宋金戰爭後世記敘及相關評價—
中午之前,雨水再度急促了起來。
隨著預定戰略狀態達成,高地-石橋前的宋軍當面主力四萬眾再不猶豫,立即按照十餘個統制部的劃分,在御營中軍都統李彥仙的總督下大舉渡河。
與此同時,高地上的金軍也毫不猶豫,按照預定計劃,四個萬戶在金國隆德府行軍司都統完顏奔睹的指揮下於高地上彙集合陣,然後以一個巨大的、遮蔽了整個高地的龐大軍陣向著前方太平河壓了下去,以求完成預定的『盡量殺傷渡河宋軍』這一戰術目標。
不過,也就是在雙方龐大的重兵集團動作剛剛展開之時,之前先發渡河的御營中軍左副都統王德便抓住戰機,成功陣斬金軍宿將阿里——這直接導致了原本只差一個撤軍命令便要大舉迴轉高地的阿里部陷入到了指揮混亂之中。再加上另一個萬戶仆散背魯喪子之後心緒激烈,違逆戰術安排與現實戰況,強行反攻,卻是也早早導致其部外表強悍,內里動搖起來。
故此,隨著宋軍大局渡河,包抄之勢隱隱形成,阿里部與仆散背魯部當即大潰,金軍的沿河陣線直接崩塌。
當然,這不耽誤高地上的完顏奔睹此時按照原定軍略督軍而下,朝著迎面而來的宋軍重步集團奮力相撞……只不過,他們的首要任務從『盡量殺傷渡河宋軍』變成了『盡量接應收攏潰兵』與『維持戰線、遮護高地』罷了。
然而,不過一刻鐘后,戰場上的所有高級軍官就都意識到,所謂的戰術任務就是個笑話。
金軍如此,宋軍也如此。
須知道,隨著金軍沿河戰線的崩潰,兩大重兵集團中間,嘗試阻遏殲敵的過萬宋軍党項輕騎立即就跟同樣數量的金軍潰兵混做一團,形成了一個長條形的複雜混戰長帶,而這個長帶向西而去又直接連到了已經交戰了一個上午漸漸犬牙交錯的西線戰場。
當此情狀,李彥仙與完顏奔睹兩大重裝集團在高地前方狠狠相撞到一起時,非但沒有想象中的大開大破,一決生死,反而使得戰場上所有的秩序、條理瞬間失效。
雙方前線部隊,當場就被中間的混戰區域給卷了進去,前線部隊的編製也都在一定程度上被打散,雙方的指揮系統一起陷入半癱瘓狀態。而偏偏雙方的軍陣是如此龐大,以至於無論是在物理上還是指揮系統上都產生了一種慣性,使得雙方後續部隊不停的壓入中軍混戰區域,繼而使這個混戰區持續擴大起來。
非只如此,這種混戰一旦形成規模,還迅速向西,將原本維持著秩序的西線戰場給不斷拉扯進來。
平心而論,這個局面之前是有被預料到的。
戰前的時候,雙方的高級軍官就都已經意識到,沒人打過這種仗,沒人在一天之內朝著這麼一個方圓幾十里的局部戰場一口氣投入過這麼多作戰部隊,誰都沒有這個作戰經驗……指揮失效和各自為戰是雙方戰前都公開強調過的事物。
但是,沒人想到這一幕會來的這麼快,也沒人想到這種混亂會這麼龐大和不受控制。
作為前線指揮官的李彥仙和完顏奔睹,幾乎是一起陷入到茫然之中,然後他們就迅速意識到,這場戰鬥的勝負將在相當程度上脫離他們的控制,改由統制官與猛安們,甚至更進一步,由統領、營指揮、都頭,以及謀克、蒲里衍們來決定。
雙方真的要用一種細碎的、脫離指揮藝術的,但很可能也是最能體現雙方戰鬥實力的方式來決定主戰場的勝負。畢竟,這種情況下,只有獲得這種小規模戰鬥勝利更多的那一方,才會形成不可逆轉的戰線壓制,繼而達成預定的戰術目的。
醒悟到這一點后,一種複雜的情緒同時在李彥仙與完顏奔睹那裡產生……那是一種夾雜釋然與解脫,同時又有些懊喪與不安,甚至隱約有些惶恐與后怕的情緒。
區別只在於,這些情緒的內在比例於二人而言稍有差距罷了。
雨水愈發密集,戰場噪音也陡然提高了一大截,這反過來使得指揮系統與斥候反饋進一步失效。
「元帥。」
戰場嘈雜聲中,滿臉是水的完顏兀朮終於從望樓上爬了下來,然後對著望樓下盤腿坐在泥水中的拔離速欲言又止。
很顯然,兀朮已經從前線大將那裡得知了前方戰況,有心做些什麼,卻又心知肚明,實際上他什麼都做不了。
同樣的道理,拔離速抬頭看了對方一眼,也沒有應聲……有些話,沒必要當眾說出來。
不過,這不代表這位金國元帥無事可做,其人抬頭望天觀察了一陣雨勢,然後直接從腰后掏出一柄匕首來,居然就在雨落不止的泥地上翻掘起了泥土。
兀朮幾乎是瞬間會意,忍不住上前兩步去看:「如何?」
「兩寸深的泥濘,三寸深的濕軟,再下面就有干土了。」拔離速收起匕首,扭頭平靜做答。「而若是接下來跟上午雨勢一般無二,那等到傍晚前,怕是要有四五寸的稀軟,草地上存水利害,可能會更深些,但只要沒成泥淖,反而不容易垮……不過,依著眼下情勢,應該早就積水攢了不少泥淖才對。」
「那會耽誤咱們騎兵出擊嗎?」兀朮稍顯急躁。
拔離速搖了搖頭,一度讓兀朮放鬆下來,但很快,這位大金國元帥的一連串不緊不慢的話語便又讓魏王殿下繼續陷入到了某種無力的煩躁感中:
「魏王,這根本不是雨勢的事情,莫說眼下這般,便是更大的雨,更爛的泥地,更急的河水,軍中也有不少人曾經歷過,無外乎是馬速慢一些,滑倒滑傷多一些罷了……白山黑水間,冬日冰雪間出兵,咱們難道沒有過?可今日的問題在於,兵太多了,而且戰場已經失控,誰也不知道這麼多狀況疊加,會有什麼結果。怕只怕到時候最後兩萬五千騎衝出去,只來得及一個軍令,便直接各自為戰,根本沖不起第二輪。」
兀朮長嘆了口氣,然後忽然轉身,從營中木棚下牽出一匹馬來,太師奴等親衛見狀,不敢怠慢,也紛紛仿效而為。
「魏王這時去前線有什麼用?」拔離速見狀直接起身,卻只是面色如常坐回到了沒有雨水的木棚中。「便是激勵人心也不是現在該去的……等馬五和斡論出兵再去也不遲。」
「俺不是要去逞威風,也不是要奪奔睹的指揮權,俺是實在坐不住,要去高地上親眼看看戰況!」兀朮一面翻身上馬一面脫口而對。
「那就不要帶旗幟。」拔離速也是無奈。
「曉得。」兀朮脫口而對。
「去了以後就不要回這邊了,去左邊活女寨中。」拔離速繼續平靜言道。
兀朮終於一怔,卻重重頷首——他知道拔離速什麼意思,完顏活女跟戰場上的很多宋軍大將都有殺父之仇,而且跟這位元帥之間素來有過節,換言之,活女很可能會不聽指揮提前出戰,這將很可能會對戰事產生一種毀滅性的結果。
點頭之後,兀朮一聲不吭,直接打馬出營往高地而去,而不過是片刻之後,便已經從安全通暢的高地後方直接抵達高地。
不過,雨水之中,兀朮並沒有去驚動那些指揮官,只是在親衛的簇擁下駐馬於高地某處高坡之上,然後在這片被踐踏到有些泥濘的坡地上四下張望,稍作觀察。
但是,這一番觀察並沒有讓這位大金執政親王稍微釋然或者放鬆下來,因為此時整個戰場雖然依舊混亂,但卻已經稍微顯現出了一點戰局走勢的端倪——毫無疑問,是宋軍在持續推進。
當然,這同樣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要知道,兀朮固然驚訝於阿里部的全線崩潰,同時對仆散背魯部的崩潰有了心理準備,但是這種驚訝和理解都是微觀的、針對性的心理活動……居然是阿里先死了?仆散背魯不是素來穩重嗎?實際上,從宏觀上來說,這場戰鬥開始之前,兀朮就和很多宿將、軍中幕僚有了共識。那就是今日這一戰肯定要損失慘重的,肯定是兵力、士氣佔優的宋軍在戰鬥中佔據相當優勢的,自己一方肯定會有名將喪身、成建制喪師這種情況發生。
甚至,也絕對有全軍大潰於此,滿盤皆輸的覺悟。
然而,正是再怎麼糟糕,可仔細一想全在預料之中的感覺,才讓兀朮感到有些沮喪和忐忑。
因為,他自問這一戰真的已經儘力了。
從得知自己兄長突發急病死在河北前線開始,他便行動果決,託付後方給長兄完顏斡本,自己親身到前線,努力聚合軍心,統合部隊,搜刮後勤,動員簽軍,並堅決的支持和鼓勵拔離速發動相關戰略戰術。
可是,岳飛在大名府前的操作,大大挫傷了他的軍隊,使他意識到軍隊戰鬥力今不如昔,王伯龍的全軍覆沒更是讓他如喪肝膽,從心底意識到了這次宋軍北伐可能的最嚴重後果。最後的太原城與元城齊齊告破的場景,更是直接讓金軍主力失去了最後一絲戰略主動性。
回過頭來去想,讓兀朮最難以接受的是,雖然雙方明顯都是倉促而為,但全程下來,只是得到了十天先機的宋軍,卻一直掌握著所有的先機,將金軍的一切拿捏在手中……從出兵到眼下決戰,宋軍上下根本不給他一絲一毫的喘息之機。
所有的行動,全都卡著時間、地理、後勤的限制就壓到了臉上。
這種令人窒息的侵略感太讓人難以適應了,那個趙宋官家不動聲色玩弄乾坤的手段也太駭人了。
兀朮向著東北面獲鹿城方向看去,情報告訴他,趙官家的龍纛在那裡,雖然相隔甚遠,又有雨線阻礙,根本看不清楚,但這位金國四太子依然能感覺到彼處有卧虎伏身,其勢洶洶,將要一躍噬人。
還是那句話,他儘力而為了,目前為止,上天也沒有明顯偏向誰,這是一場很公平的戰鬥,戰鬥最終的勝負手也還沒有擲出。
但太令人煎熬了。
太平河對岸,趙玖不知不覺已經灌下了半壺酒,以至於面色微熏……在高地前坡的戰鬥陷入全面混戰以後,他就開始不自覺的增加了自斟自飲的頻率。
很明顯,肉眼可見,宋軍佔據了優勢……金軍丟掉了沿河戰線,成建制的失去了兩個萬戶,只能依靠高地優勢奮力抵抗,而宋軍以十萬之眾應對六個萬戶,尤其是此時尚未到中午,雙方士氣、軍心、體力都還算能支撐,沒有理由不壓制住金軍。
但是,趙玖依然心中不安,依然內心惶恐。
因為他淺薄的軍事經驗告訴他,隨著這種混戰的繼續,在雨水、泥濘以及甲胄的作用下,雙方的體力將會迅速流失,一旦過了一個節點,大規模傷亡就會在迅速出現,而且出現的速度會越來越快。更要命的是,儘管目前還沒有確切情報,可趙玖依然可以肯定,正如自己這邊一樣,金軍一定還有大量的生力軍沒有投入戰鬥,
到時候,雙方每一次投入新的力量,都會有大規模的、成波次成建制的傷亡產生,這種傷亡是劇烈而不分彼此的。
理性告訴趙玖,戰事是宋軍佔優,即便是最後雙方都要搞乾坤一擲,也是自己贏的概率更大。
可是,這不代表趙玖沒有感到煎熬與恐懼,尤其是他需要坐在這裡,以一個近乎於局外人的身份,用一個模糊的視野來觀察和等待戰局的推進。
呂頤浩、劉晏也早已經不吭聲許久了。
時間一點點過去,中午到來,眼看著高地前的宋軍大陣在越來越多的西線援軍幫助下,通過血腥的混戰以及對大面積潰軍的驅趕,終於佔據了整個高地三分之一面積時,兀朮並沒有強留,而是按照拔離速的要求,轉身去了活女的營寨。
他走後不久,完顏奔睹便開始執行既定預備方略,乃是一面下令部隊收縮整合列陣,一面收攏西線部隊後退,以求繼續控制高地,並遮護身後的大營。
但這個動作,不可避免的將位於戰線折角上的突合速部置於了一個危險境地。
「呼延將軍!」
同樣是戰線折角處,一名狼狽不堪的契丹騎士自南邊過來,好不容易找到了呼延通,卻不下馬,只是直接焦急出言。「我是耶律將軍的信使,之前來過數次了……」
「直接說事!」赤著上身,正在旗幟下包裹臂上一處傷口的呼延通頭也不抬,冷冷呵斥。
「是!」契丹信使不敢怠慢。「夾谷吾里補的戰線跟突合速的戰線脫節了,明顯是要後撤,陳桷將軍大部都已經隨之卷進去了,董旻將軍明顯是怕紇石烈太宇那個萬戶也撤,已經跟脫里王子一起嘗試進取包抄了,我家將軍讓我來問,他現在是跟其餘幾位一起進去還是留下來助你了結突合速部為先?還有,要不要告知許世安將軍,請他來援助這邊,速速拿下突合速?」
「突合速南翼還有多少兵?」
「三四千……」契丹信使勉力而對。「只是大約,步兵多是長槍,騎兵多是戰錘,陣勢很穩。」
「讓你家將軍自去與其他各部努力向前,給我留下三千輕騎去看住突合速南翼便可,待我親自了結突合速所在的北翼,就與這三千騎一起掃蕩南翼……」言至此處,呼延通微微一頓,繼而咬牙切齒。「突合速的事情,我呼延通自會親手了斷,郡王也親口許了我的,喚老許做甚?我連就在突合速側后的解副都統都沒喊。」
信使情知對方是因為前幾日之事發了狠,此時又聞得有韓世忠言語分派,便不做多言,只是應了下聲,便打馬回報耶律余睹去了。
而對方剛一走,包紮好傷口的呼延通便迫不及待,要求親衛協助披甲,片刻之後,更是再度披掛上陣,然後親自率部,發起了對突合速本人所在的北翼又一輪攻勢。
看到呼延通的旗幟再度過來,突合速將旗之下,滿心疲憊的女真宿將卻只是微微嘆氣,然後並不著急指揮部隊上前,反而在馬上環顧四面,觀察形勢。
但眼下能有什麼好觀察的呢?
要知道,雖然視野受制,戰場混亂,可金軍大舉收縮的態勢還是很清楚,位於夾角處的本部即將陷入到三面被圍的狀態也是理所當然,側后的解元,前方的呼延通,側前方的契丹騎兵,還有更遠處一直被韓世忠要求按兵不動的許世安。
坦誠來說,這個時候,突合速是有心後撤的,畢竟這個時候繼續堅守已經沒有了意義,反倒是將兵馬帶回去才會對大局更加有利。
但是……想到這裡,突合速直接看向了前方已經衝到自己身前百十步外的呼延通……此人這般糾纏,他怎麼可能舉眾脫身?
須知道,戰鬥持續了半日,作為最早接戰的兩支部隊,雙方部眾都已經非常疲敝,沒有了力氣,甲胄又有什麼用?這種情況下,一旦他突合速選擇後撤,騎兵尚可憑著機動性有所留存,可步兵一個立足不穩,便會淹沒在宋軍戰
潮中。而若是扔下部隊斷後,只率騎兵逃竄,或許能趁亂局稍得生還可能,但且不說這種生還可能性有多大,自己的部眾又如何?
多少戰事都過來了,前幾十年都是身先士卒,便是受傷后收斂起來,又怎麼可能扔下部眾自己跑掉?
一念至此,突合速忽然看向了自己南側,然後喚來一名心腹親衛,低聲相告:「告訴那個聒噪漢兒,說趁著呼延通攻我,讓他率部先撤,能帶多少人帶多少人回去,權當我給他斷後了!」
親衛略顯茫然,但還是在突合速的逼視下轉身而去。
而突合速這才回過身來,聚精會神調動部隊去迎擊呼延通的這次突擊……而這一次,戰況更加驗證了突合速的猜想,雙方部隊越來越疲敝,但因為早已經殺紅了眼,所以士氣非常充足,這使得減員越來越迅速,戰鬥越來越朝著慘烈。
偏偏呼延通始終帶著一股韌性,就是咬住了自己不放,很顯然是對之前那一次事情心懷耿耿。
另一邊,趁此時機,突合速的心腹侍衛成功抵達了南側漢兒猛安所主持的陣地……這裡因為呼延通的主攻方向緣故,一直維持著低烈度戰事,部隊齊整了很多。
「萬戶是這般說的?」
那名素來喜歡拍馬的漢兒猛安聞言先是一怔,旋即蹙眉。
「不錯。」
親衛稍顯不耐,應了一聲,便匆匆打馬而走,根本不再理會對方。
而人一走,周圍低級軍官便都彙集起來,等待那猛安決斷。
這漢兒猛安思索片刻,一聲苦笑:「這個時候,先走或是斷後都只是聽天由命,不如留下來堅守,且觀局勢。」
眾人面面相覷,但看四面形勢,卻也只好裝作沒有此事,繼續與正面的契丹輕騎相互消耗。
就這樣,那名親衛再度返回到了突合速身側,將訊息送達的結果告知了自家萬戶,但是一直到呼延通又一次被打退,卻始終不見南翼部眾動彈……既沒有趁機撤退逃走,也沒有為情勢所感,主動來救。
「倒是我小覷了這個聒噪漢兒。」突合速那支被射穿了的腳早已經不再發癢,而是漸漸麻木疼痛起來,此時見到這番情形,一時無奈,卻是乾脆在馬上搖頭苦笑。「也高看了他。」
「萬戶?」
周圍女真親信明顯都不太明白。
「他必然是以為我表面是要給他斷後,實際上是想借他部眾稍多來吸引宋軍注意力,然後趁勢率本部騎兵逃竄。」突合速平靜以對。「所以不動。」
「此人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大將之腹!」一名親信憤憤不平。「呼延通分明眼睛里只有萬戶一人,他此番逃走,本來是頗有希望的,卻居然自生疑慮,自棄生路。」
「也不要這樣笑話人家,因為我也的確有幾分這個意思。」突合速失笑以對。「畢竟這般死耗下去,他部說不定可以支撐,咱們卻要先被呼延通咬死了……所以便有指望著他先動一動,看看有沒有機會的意思……當然,若是他逃脫了,我們依然被呼延通咬住,也沒什麼怨氣罷了……今日這仗打到現在,你們難道沒看出來嗎?老天爺眼裡,女真人也罷,漢兒也好,早就一般平等了。」
周圍女真武士神色各異,但多還是黯然居多。
而也就是這時,前方數百步的距離,呼延通部中再度吹號,明顯是聚眾重整之態,引得這邊陣地上再度緊張起來。
「這樣真不行……真不行。」突合速喃喃自語,同時再度四面環顧,而這一次他不再去看周圍大的戰況,而是大略清點起了視野內的本部兵馬。
且說,突合速本部一開始有九千步騎,但因為仆散背魯進軍出了岔子,不得已將戰線拉得太長太薄,以至於被韓世忠當面衝垮了四分有一。從那后,其部便一直陷入兩面作戰的尷尬境地,尤其是這邊北翼這裡,被削散不停,然後又被呼延通在之前一次突擊中成功咬斷了中間,繼而一分為二,一部在南,約有騎步三四千維繫陣地,一部正在突合速本人大旗左右,約有騎步一千有餘。
其餘部眾,當然不是被殲滅了,要是那樣,部隊早就崩潰了,而是跟一開始韓世忠當面的拐子馬一樣,衝垮了,撤退了,流散了,然後消失在或者遠離了這個面積可能達到上百平方公里的戰場,再難聚集。
是時候下決斷了。
「南翼那邊指望不上了,就眼下,還有四五百騎兵和千把步兵。」突合速忽然再度開口,語氣也嚴肅了許多。「咱們自己動起來吧!」
周圍軍官、親衛,一時凜然。
「騎兵隨我出擊,步兵趁勢向南翼靠攏。」突合速平靜吩咐。「待步兵匯合成功,咱們也撤往南翼,繼續支撐一下,以求盡量保存力量。」
說完這話,這名萬戶不待周圍人思索明白,便直接打馬向前,周圍親衛,也來不及多想,直接尾隨。而少許軍官們稍一思索,也無異議,故此,其人身後旗下很快便聚集起了數百騎兵,然後朝著呼延通的大旗緩緩啟動。
剩餘步卒,猶豫了一下,也開始趁勢脫離陣地,緩緩向南移動。
只能說,突合速這次的方略似乎的確沒有問題,當他大刀闊斧,親自率領殘餘騎兵迎面過來以後,對面的呼延通不怒反喜,當即改變軍令,讓早就不足兩千人的殘餘部隊布置好陣列,以作應對,並沒有在意那千把步卒的倉促轉移。
然而,隨著騎兵漸漸提速啟動,突合速卻忽然在雙方部眾的矚目之下,臨陣轉向,直接擦身繞過了呼延通部,帶著這幾百騎沿著河道方向朝著戰場之外的更西面疾馳而去。
這一幕驚呆了所有人,所有人全都措手不及。
片刻后,突合速身後幾百騎也瞬間發生了分裂,有人猶疑折返,有人低頭尾隨不停,便是一頭扎入呼延通部軍陣中的騎兵,也有來不及改道和憤憤之下主動選擇衝鋒戰鬥的兩種……而後者,赫然包括突合速的旗手。
這名手持萬戶大旗的親衛,在茫茫然跟著自家萬戶轉向之後,迅速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情,然後一聲不吭掉頭舉旗沖入了宋軍陣中。
一時間,突合速身後騎兵,只剩下百餘騎而已,而且還在不停向南側石邑方向離散。
但是,這依然不能阻止呼延通的勃然大怒,他很可能是這個戰場上對突合速避戰而走最憤怒的一個人,其人當即翻身上馬,只率幾十騎越眾追擊。
而就在主戰場這裡亂做一團時,更弔詭的事情卻發生了——大約馳出不過數百步后,本來已經大概率逃出生天的突合速卻又忽然向左轉向繞行……這也沒什麼,因為轉向後的南面是石邑所在……但是,在轉向南面之後,突合速根本沒有停止,而是繼續轉向,直到完全掉頭,然後與呼延通的追兵當面相撞。
眾目睽睽之下,這名昔日以驍勇聞名的女真宿將彷彿真的回到了十年前那般,一馬當先,揮舞戰錘,親自衝殺在前。
兩名將軍直直相迎,呼延通明顯被對方這個戰術上的回馬槍給弄得有些措手不及,居然被突合速拎起錘來,砸中了他本就受了傷的一側胳膊。
劇痛之下,呼延通翻身落馬,但一擊得手的突合速也沒有什麼好結果,其人很明顯是受傷腳部失力的緣故,一擊之後,就在馬上失去平衡,隨即就被迎面而來的呼延通親衛給一鐧推下馬來。
二人幾乎是先後腳滾入了一個滿是泥水的窪地里。
說是窪地,其實只是平原上地形稍凹的一處存在,存水不過到人小腿,呼延通先落馬,也先站起身來,而明顯是在落馬過程中丟了重兵器的他選擇自腰后掏出一把匕首,然後便甩著一支脫力的胳膊朝著突合速狼狽奔了過去。
另一邊,突合速努力想在泥淖中站起身來,卻根本無法站直,屢次起身,屢次滑倒。
其人滑稽姿態,引得走到跟前的呼延通哈哈大笑。
但也就是此時,這個坐在泥水中的瘸子萬戶卻忽然自奮力一撲,將對方死死壓在身下。
呼延通努力掙扎,並嘗試用匕首傷敵,卻在單臂難敵雙手的狀況根本尋不到甲胄縫隙,只能任由匕首從對方腰后甲上不停劃過。反倒是自己,被對方按在泥水中連嗆了數口,漸漸不能發力。
不過,泥淖周邊,早有宋金兩軍騎士瘋了一般直接滾下馬來,嘗試救援,最先一人正是一名宋軍。
突合速不敢拖延,恨恨將對方頭盔往泥水中砸了幾下后,便主動棄了已經有些脫力的呼延通,朝著另一側一名靠近金軍騎士奮力爬了過去。但行不到兩步,其人唯一可以發力的一隻腳便猛地吃痛,回頭一看才發現是呼延通用匕首刺穿了他的小腿。
這還不算,一擊得手,呼延通復又奮力擁上,自後方將對方單手環住,不管對方如何捶打,就是死活不撒手。
「殺了這廝……咳!」眼見著宋軍騎士先到,伏在對方背上的呼延通放聲來喊,卻又連連咳嗽。
手持兵刃的宋軍騎士不敢猶豫,越過自家統制,對著突合速肩部便是奮力一錘。
突合速當場慘叫。
也就是此時,相向抵達的金將騎兵也到,卻毫不猶豫朝著那名宋軍騎士背上奮力一錘,然後居然又反手砸到了呼延通嘗試裹住突合速的那個胳膊上……但呼延通絲毫不為所動。而根本來不及砸開這支胳膊,遠處尚未抵達的又一名宋軍騎士直接一錘擲過來,又將這金軍砸翻在地。
接著,彷彿發了狂一般,一直尾隨著各自將領的宋金兩軍親衛紛紛下馬,雙方個幾十騎,屆時重甲鐵鎚,直接就在泥淖中戰做一團。
紅的白的黃的黑的,全在雨水與泥淖中混成一團。
面罩的存在,使得混戰雙方很快就不能再確定哪個人是自家將軍,或者說那個軀體是自家將軍所在,唯獨御營左軍的銅面稍能分辨敵我,確保這種血腥的肉搏戰持續不斷。
真的是持續不斷。
因為早在目睹了雙方將軍一起落馬之後,原本就很混亂的這個位於全局戰場西北角的邊緣戰場,便已經陷入到了全面混戰之中。
原本折返的女真騎兵紛紛掉頭,便是已經開始南移的突合速部北翼步兵,也一分為二,有人低頭加速向南翼大部隊會合,有人乾脆向宋軍陣中反撲過來。
宋軍不遑多讓,整個軍陣也都陷入狂躁之中,身側有敵人的立即和敵人交戰,身側沒有敵人的,則紛紛向著兩名將領落馬之處蜂擁而去。
兩支部隊,迅速陷入到了最慘烈的肉搏生死戰之中,雙方根本就不是殺紅了眼可以形容的……因為之前他們就已經在一個上午的交戰中殺紅了眼,而此時的瘋狂絕對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刻鐘多一點后,隨著契丹騎兵與解元部的倉促來援,戰鬥迅速分出了勝負,瘋狂也戛然而止。
一時間,到處都是呻吟聲與哭泣聲。
而呼延通與突合速的屍首也被重新找到,並在雨水中迅速得到沖刷,唯獨二人掙扎在一起,而且挨了很多分不清敵我的錘擊,居然一時難以分開。
誰都沒想過,這個局部戰場會以這種方式來做出了結。
這麼快,這麼血腥。
解元沉默立在呼延通屍首前,一時不語。
契丹將領耶律奴哥打馬過來,不敢插嘴,便轉身朝尚在對峙的突合速部南翼陣前而去。而等他剛一過去,一名丟掉了兵刃的金軍猛安便直接舉著手中銀牌走了過來。
很顯然,這名漢兒軍猛安在目睹了剛才那一幕後,喪失了最後的抵抗勇氣,再加上其部實際上被隔絕在了主戰線之外,所以選擇了聚眾投降。
而這一部,也成為了這一戰第一個主動投降的成建制金軍。
「不要殺我!」
當耶律奴哥將此人驅趕到解元身側時,這名漢兒猛安直接在呼延通與突合速的屍首旁跪了下來,並對解元脫口而言,片刻不停。「我有機密軍情彙報!」
「金軍十六個萬戶,訛魯觀是阿骨打親子,所以帶領其部萬戶駐守真定城!」
「西線這邊四個萬戶,分別是紇石烈太宇、夾谷吾里補、完顏突合速、仆散背魯!」
「高地上,是完顏奔睹領杓合、烏林答泰欲、蒲查胡盞合計四個萬戶!」
「阿里獨自前突為石橋先陣!他若是撤退,本該高地東面去撤,防止高地側後方完顏斡論與耶律馬五那兩個萬戶被暴露。」
「還有元帥拔離速,他現在還是大營里,活女、訛魯補,也在後面,還有兩個太原府行軍司的合扎猛安,還有個叫完顏剖叔的從燕京帶來了四個合扎猛安!」
此人一邊說一邊瑟瑟發抖,卻根本不敢看身側兩具屍首。
「說完了嗎?」解元冷冷相詢。
「說完了……不對,還有一個……有個叫蒲速越的渤海萬戶,其部連半個萬戶都沒有,留在了滹沱河上浮橋與大營之間,以作必要時接應……」漢兒猛安依然言語顫抖。「軍情就是這些,都統但有他問,罪將知無不言。」
解元扭頭相對自己身側親衛:「將此人所言,分批四面傳遞出去,確保官家、相公、郡王,還有諸位節度全都知曉。」
親衛們對了一遍情報,便扭頭而去。
而解元回過身來,一聲不吭轉到降將身後,引得降將驚惶失措,直接嘗試起身,卻又被兩側宋軍甲士一起摁住。
在耶律奴哥的矚目之下,解元確實一度摸到了腰間戰錘,但不知為何,隨一陣緊雨被風捲起,然後潲到臉上,這名御營左軍副都統卻終於還是冷冷出言:「速速解除武裝,讓對岸輔兵來接手……全軍稍作整備,叫上許世安,一起隨我去圍攻紇石烈太宇!」
話到這裡,解元猶豫了下,卻又放緩語調:「莫忘了,將呼延這廝的功績送到官家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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