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孝庄后帷幄運籌魏虎臣途中遇舊

第十三回孝庄后帷幄運籌魏虎臣途中遇舊

康熙由太監張萬強和侍衛孫殿臣護衛著回到養心殿,早有蘇麻喇姑冒雨接了。想起方才情景,康熙有點后怕,又頗有點得意。緊張、興奮、焦躁、激動,各種情緒在心中攪動,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俱全。蘇麻喇姑為他除了冠服,只穿一件石青夾紗褂,上面綴著白檀馬尾紐帶,頓時覺得身心舒展了不少,趿著涼鞋踱了幾步,躺倒在軟榻上,頭枕雙手,目光炯炯地望著殿頂的藻井出神。

蘇麻喇姑在旁看著,心想:「十四歲的人,便這等深沉老練,多虧伍先生教授有方……」她也站著出了一會兒神,連康熙喚她也不曾聽見。

康熙正欲再叫,卻見蘇麻喇姑上身穿著太后賜的杏黃坎肩,下身著荷綠色長裙,在微紅的宮燈下顯得格外風姿綽約,神態俊逸,手裡擺弄著素紅紗絹默默沉思,儼然一枝臨風芍藥,不禁看呆了。他第一次想到,這個平日冷峻潑辣的女郎,有時竟也如此溫柔可人:「我富有四海,貴為天子,為什麼不可以……」想到這裡,康熙覺得心跳氣喘,又輕聲叫道:「蘇麻喇姑……」

蘇麻喇姑一怔,回身走近康熙,問道:「萬歲爺,是不是有點冷?」說著順手拉起一床夾被要給他蓋上。康熙卻輕輕推開了,熱烈地注視著她,說道:「阿蘇,你坐這兒。」

那灼熱的目光,任何人都會明白它的意義。蘇麻喇姑頓時慌得心怦怦直跳,低頭說道:「奴才不敢……」康熙一把拉過她的縴手,輕輕撫摩著道:「這裡沒人,你只管坐下。」

蘇麻喇姑既不能嗔又不能躲,張皇地四面看看,宮女們早已躲得遠遠的了,只好紅著臉挨著康熙身子坐下了。

好一陣兩人都沒說話,只聽殿外的雨刷刷地下,鐵馬在風中叮噹作響。康熙拉著她的手坐起身來,輕聲問道:「阿蘇,你在想什麼?」

蘇麻喇姑這時已鎮定了許多,略頓了一下答道:「奴才在想一首詩。」

「哦?」康熙坐直了身子,「你倒吟給朕聽。」

蘇麻喇姑略一沉思,低聲吟道:

去去復去去,凄惻門前路。

行行復行行,輾轉猶含情。

含情一回首,比我窗前柳。

柳北是高樓,珠簾半上鉤。

昨為樓上女,簾下調鸚鵡。

今為牆外人,紅淚沾羅巾。

牆外與樓上,相去無十丈。

雲在咫尺間,如隔千重山!

悲哉兩淚絕,從此終天別……

別鶴空徘徊,誰念鳴聲哀?

徘徊日欲晚,決意投身返。

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書。

可憐帛一尺,字字血痕赤。

一字一酸吟,舊愛牽人心。

願作蘿藤枝,攀樹死不休。

死亦無別語,願葬君家土。

倘化斷腸花,猶得生君家!

康熙原是滿腔的愛戀情思,竟被這首詩洗得一乾二淨。他鬆開了手,起身來望著殿外凄風苦雨,不禁黯然淚下,良久方問道:「這詩是哪裡聽來的?」

蘇麻喇姑囁嚅了一下才道:「伍先生說這詩見於《永樂大典》,題目《李芳樹刺血詩》,無出處,也沒注朝代。李芳樹其人無傳無記,只是纏綿悱惻、千迴百折之情思,頗能動人心腸。」

「伍先生的高風亮節,實在令人敬佩。」康熙嘆道,「聽你所言,像是傾心於他,能否從實對朕說說。」蘇麻喇姑只紅著臉不言語,半晌才道:「奴才並無自擇之權,惟聖命是聽。」康熙點頭嘆道:「方才是朕失態了,一旦為朕所幸,你和伍先生都會遺憾終生,豈非朕之罪孽!——不過這種詩格調過於凄愴,非福壽之語,你也不必常吟才好。唉……」他自己也不知為什麼長嘆了一聲。

蘇麻喇姑忙屈身跪下道:「萬歲爺德高如山,恩深如海,只是奴才身在旗籍……」

「哦,不必說了。」蘇麻喇姑尚未說完,康熙便擺手讓她起來,「祖宗舊訓,也並非不可改動,豈不聞《察今》有雲『時易世移,變法宜矣』?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不是漢人?也做了額駙!自今而後,你就叫婉娘好了。」此時,蘇麻喇姑真是感激涕零,「奴才縱然粉身碎骨,也難報答主子恩典。」

「這事兒暫放一下吧。」康熙忽然想起,說道,「還有一件差使要你去辦。」蘇麻喇姑一聽有正經差使,便欲跪聽,康熙笑道:「不用這些規矩了,蹲來蹲去的,怎麼說事情?」蘇麻喇姑抿嘴一笑立起了身子。

康熙端起桌上涼茶喝了兩口方道:「眼見即將開科,聽伍先生的意思還要應試。你要想法子勸阻他。鰲拜他們正在尋訪他,撞到網裡不是玩的。」他頓了一下,又笑笑道:「總要婉轉些,又不能露朕的身份。好在他還是聽你的。」蘇麻喇姑忙斂衽答道:「奴才儘力去辦就是。」

兩人正說話,卻見張萬強進來,請了安道:「太皇太后已啟駕過來了!」

康熙瞟一眼自鳴鐘,已到亥初,忙道:「這麼晚了,天又下雨,有什麼要緊事?」張萬強道:「雨小些了,方才慈寧宮趙秉正打發小太監來傳過懿旨,奴才不知為了何事。」

康熙忙趕出門來迎接。早見雨地里兩行玻璃燈漸漸走近,蘇麻喇姑掌好黃絹油傘雙手擎著,站在康熙身後迎駕。

太皇太后顫巍巍地扶著兩個宮女肩頭進殿坐下。康熙施禮道:「請皇祖母安!——皇祖母有何吩咐,只管傳叫孫子,何必親自走來?」太皇太后笑道:「整整一後晌沒見到皇帝,心裡惦記著,又聽說皇帝夜裡還在文華殿辦事兒,任憑再關緊的事,身子骨兒是更要緊的——晚膳可進得好?」

蘇麻喇姑忙跪下道:「回老佛爺,萬歲爺今晚進了兩碗碧粳米膳,一塊春捲兒,進得香!」太皇太后呵呵笑道:「好,起來吧!皇帝如若進得不香,你只管叫人到我小廚房讓他們現做。」蘇麻喇姑笑著回道:「奴才記下了。」

康熙接著太皇太后的話茬道:「方才在文華殿召見了索額圖、熊賜履和小魏子,已晉封小魏子三等侍衛。」

太皇太後點頭嘆道:「索額圖和熊賜履都還罷了,小魏子也是個有良心的——只是據我看,皇帝你還缺著一個人兒呢!」

康熙心中一動,忙賠笑道:「求老佛爺明示!」太皇太后說:「你怎麼就沒想到重用九門提督吳六一呢?」

「吳六一!」康熙一聽這個名字,心中豁然開朗。在京城,九門提督只是個從三品,秩位並不高,但這個職務,統轄著德勝、安定、正陽、崇文、宣武、朝陽、阜成、東直和西直門的防務,最是緊要不過。吳六一自號「鐵丐」,素稱京華「怪人」,一般的王公大臣都不敢招惹他——這人如能籠在袖中,擒鰲拜便添了五成把握。康熙不禁說道:「好!」又遲疑道,「只是如今局面如此紛亂,萬一他與鰲拜……」

「那不會!」太皇太后收斂了笑容,「這人不會輕易蹚渾水。他恩怨心重得很,鰲拜和他同列入關,只因佔了個滿籍,名分比他高出了一大截子,他心裡能服?訥謨上回犯夜,叫他拿住打了二十板子才放,這件事轟動了北京城,怎麼你這做皇帝的竟一點兒也不知道?」

聽太皇太后責備下來,康熙忙躬身答道:「老佛爺教訓極是,不過——」

「你給他恩典,他自然聽你的!」不等康熙說完,太皇太后截住道,「你父親壓他的官秩,就是留著叫你用的!」

「是!」康熙恍然大悟,「明日就下詔,叫他做兵部侍郎。」

太皇太后忍不住笑道:「越發悖謬了!不做九門提督,你要個兵部侍郎排什麼用場?」

康熙頓覺為難,茫然道:「那……怎麼辦呢?」

「我說個方兒,管保中用。」太皇太后換了口氣,和顏悅色地說道,「你下個詔兒,從天牢里放了那個查什麼來著?」

「查伊璜!」侍立在旁的蘇麻喇姑早已喜形於色,脫口而出,「老佛爺真是點石成金!」

「對,查伊璜。」太皇太后笑道,「叫姓查的去說,比聖旨還靈呢!」

「傻孩子,你不明白就裡。」見康熙如墮五里霧中,太皇太后又疼又笑,「曼姐兒知道,叫曼姐兒辦吧!」

康熙點頭道:「成,就叫蘇麻喇姑辦這個差。」

「奴才領旨!」蘇麻喇姑笑盈盈跪下叩了頭,道,「明兒就叫小魏子去會查伊璜,人情做給小魏子,好么?」

太皇太后笑道:「這就是了。」停了片刻,又問道:「皇帝近來學業長進了,那個伍先生怎麼樣?我聽宮裡人說,皇帝近日口裡都換了詞兒,連那些個翰林們都服氣,都學些什麼功課?倒難為了他教!」

「皇祖母掛心,」康熙笑道,「孫兒近日學業是有些長進,除伍先生外,熊賜履也常講一點書,四書已經講過讀完,每日都是按索額圖訂的譜兒,孫兒逐條請教,伍先生批講,又快又得益!」太皇太后笑道:「這就好,不過四書裡頭有孟子呢!聽人家說,這個人損得很,老說皇帝壞話,可是真的?」康熙正色答道:「孟子所言,是為君之道的正理,都是要緊的。伍先生不知孫兒的身份,講起來沒顧慮,孫兒常聽得出汗。孫兒就沒聽過哪家大臣敢當面說『民命重於君命』這樣的話。」

太皇太后笑道:「你爺爺、你父親都是教人讀《三國》,那書雖好,總瞧著有點調唆著人不安分的味兒,如今也該學點正經學問了。這正是『可以馬上得天下,不可以馬上治天下』的道理了。」

康熙笑道:「老佛爺也是聖人!」太皇太后笑著又絮絮叨叨地安排了好一陣子,才啟駕回到了慈寧宮去。

康熙對吳六一的事心裡不踏實,笑問蘇麻喇姑道:「方才太皇太后說吳六一、查伊璜的事,究竟是怎麼回事?」

蘇麻喇姑笑道:「姓查的是吳六一的大恩人,萬事都聽他調遣!」

見康熙半信半疑,蘇麻喇姑便對他慢慢地講了起來:「被關的這個查伊璜是福建海寧人,也是世家出身,在順治爺時期當過孝廉,年輕時也是個眼高心大的。那年隆冬,海寧下了一場大雪,他帶了四五個僮僕挑著酒食野遊,到一個破觀子裡頭看雪賞梅。正要差人去請朋友,卻見大殿前頭有一個兩石瓮大的古鐘,旁有一行腳印被雪蓋了薄薄一層,鐘上的雪也似被人撞動過……」

「大雪天,誰到鍾跟前做什麼?」康熙問道。

「是啊,查伊璜也覺得奇怪,便到跟前俯身瞧鍾底下,只見裡頭有個竹筐子,感到奇怪,就命那幾個隨從合力去掀。」

「裝的什麼?」

「不料掀了半天,那鍾恰如生根一般,不動分毫。查孝廉心裡更覺奇怪,也就不請朋友,索性獨自坐在廊下飲酒觀雪,候來人取走竹筐。」蘇麻喇姑平靜地說著,好像自己也身歷其境。康熙也聽得入神。「——約莫過了小半個時辰,雪地里來了個討飯的,不過二十上下年紀,把要來的一堆乾糧放在鍾旁,一隻手掀起鍾來;另一手抓著乾糧放進筐里,往返五六次才放完,然後扣起鍾就走了。

「過了一會兒又來了,旁若無人地坐在鍾前雪地里,掀起鍾拿塊乾糧就啃,吃完再掀再拿,像開箱子那麼容易。」

「這真是奇人奇事。」康熙驚嘆道。

「是啊!」蘇麻喇姑道,「查孝廉心下駭然,便親自來到他的跟前,在背後冷丁一句:『這等一個好男兒,為何要行乞呢?』」

「那乞丐回頭看了一眼查孝廉,邊吃邊道:『好男兒不做英雄,寧為乞丐!』」

「說得好!」康熙驚嘆道,「後來呢?」

「查孝廉猛然心動,長嘆一聲道:『聽得人言,海寧城有一乞丐,手不拖杖,口若銜枚,破衣如鶉,三餐不飽而無饑寒之色,人稱「鐵丐」的,可是你么?』」

康熙此時猛然醒悟道:「原來吳六一號稱『鐵丐』,得之於此!」

「那人道:『是,我就是鐵丐!』孝廉又問:『能飲酒嗎?』

「鐵丐哈哈大笑道:『不能飲酒,算什麼大丈夫?』

「於是孝廉就邀他到廊下,二人對坐而飲。孝廉一杯,鐵丐一甌,直飲了三十餘回合,鐵丐面不改色,查孝廉已醺醺然醉倒,說道:『你真是海量!』便扶醉而歸。」

「這查某也真豁達!」康熙贊道,頗有欽羨之意。

「當晚酒醒,查孝廉忽然想道,天氣如此嚴寒,怎麼就沒有邀鐵丐來家避雪?就命人把自己的狐裘和袍子送到觀廟裡去,那鐵丐欣然接受,也不感謝。

「第二天下午查孝廉去拜訪鐵丐,見他依舊赤足露肘,便驚訝地問:『我送你的袍子和裘呢?』

「『換酒吃了。』鐵丐淡淡一笑,『討飯的要那些物件有甚用處?』

「孝廉愈覺此人不可等閑視之,細詢他的出身,才知這鐵丐原也是世家子弟,父親吳道大是前明的觀察,死後家道敗落淪為乞丐,游遍天下。閑談中,吳六一談論起江南山隘河道形勝險阻、用兵布陣,一一合節……

「查孝廉不禁大驚,道:『吳賢弟,我錯看了你!你是海內奇傑,拿你當酒友,是多麼的不敬!』」

康熙聽至此,覺得周身熱血奔涌,興奮得不知說什麼才好。

「後來,查孝廉就把吳六一請到家裡,每日上賓相待,說:『賢弟乃是蛟龍,暫且在我這小池子里待些時。方今天下大亂,不愁英雄無用武之地。』」

「查孝廉也算得上是一位英雄。沒有英雄的慧眼哪能識得真正的英才!」康熙道,「後來又怎麼樣了?」

「我大清兵入關,洪承疇打到浙江,查孝廉資助鐵丐盤纏,讓他投了洪承疇。他直從福建打到廣州,血戰百餘陣,功勞並不次於鰲拜。先前聽說做過循州知府,後來才晉陞為九門提督。」

聽至此,康熙長舒了一口氣又問道:「那姓查的怎的又入了獄呢?」

「吳六一從循州派專差至海寧尋找查孝廉,才知道查伊璜家遭兵災,窮病潦倒,賣字為生。吳六一當即贈金三千兩,幫助查孝廉恢復家業。那查孝廉在鐵丐花園游賞時,偶然誇了一句園中的假山,第二天鐵丐就命人拆掉,用兵艦直送海寧。萬歲爺想想,這是何等的情分!」

「他一個知府哪來那麼多錢?」康熙驚奇地問道。

蘇麻喇姑笑道:「主子偏愛盤根問底兒——羊毛出在羊身上,打仗年頭,哪個帶兵將軍不是金山銀海!」

康熙點頭道:「你且說說姓查的入獄這件事。」

蘇麻喇姑笑道:「也是命里該當,有個叫庄廷的人,閑著沒事弄了一本前明的什麼《朱相國史概》的浪書。寫序的人想著查孝廉的名氣大,不言聲地把他的名字也署了進去。順治爺查究這本書時,就將他抓了起來。」

「哦!」

「吳六一從此慌了手腳,請了一個姓何的先生,是個大手筆,給他寫奏摺,一個月連上了七折,非要用自己的官職換查孝廉一命不可。瞧著洪老頭的面子和這吳某的功勞情分,才免了查伊璜一死。」說至此,蘇麻喇姑一笑,「萬歲爺您若赦他出獄,吳六一能不感激報恩么?」

聽完這個故事,康熙久久沒有說話。

魏東亭從索額圖府議完事出來,已是子夜時分,此時風停雨住,偶爾月亮從雲縫中灑下一片清光,照著闃無人聲的街巷,給人一種神秘莫測的感覺。

三人密議結果,組織布庫少年、動手擒拿鰲拜的差使自然落到他的身上。他想到自己就要為聖上效忠,頓覺渾身是勁;想到鰲拜的勢力遍布京華,心裡又是一沉:究竟該挑選些什麼樣的人?他從認識的熟人中一個個掂量著想想他們的人品、才能,長處、短處,一下子列了好多人,有孫殿臣、張萬強、趙逢春、狼瞫、明珠……不知不覺,竟放轡來到了西直門東北的葦子巷。他忽然想到此地離悅朋店不遠了,倒不如去會會何桂柱,連夜將他帶走。他如不肯,也只好滅口了事。

他不敢多想,撥轉馬頭猛加一鞭向悅朋店急馳。剛穿過巷邊一大片葦子坑,迎面見一隊巡夜的打著燈籠遠遠喊道:「前頭誰在騎馬?下來!」說話不及,那群人已打馬趕了過來。

見魏東亭穿著三等侍衛服色,那群人倒也不敢怠慢。為頭的走上前來扎了一個千兒說道:「標下給大人請安,敢問大人夤夜何往?」

魏東亭正待要答話,卻多了一個心眼兒,說道:「兄弟是內廷侍衛,才從鰲中堂府上議事出來,隨便走走。」那巡夜的笑道:「對不住大人,兄弟公事在身,請大人明示執照,才好放行。」魏東亭聽來人口音似有幾分熟悉,越發警覺,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到鰲中堂處辦差,你等竟敢如此無禮么?」

那人冷笑道:「此京城乃是天子的,就是鰲中堂親自來,也需要驗明執照才好放行!」

魏東亭正待發作,借著燈光一看,立在前頭的竟是自己昔年在喀喇沁左旗結拜的兄弟穆子煦,忙翻身下馬,哈哈大笑道:「兄弟,你要拿我!莫非要請我吃狗肉呀?」

穆子煦詫異地走近了,閃眼一瞧是魏東亭,將馬鞭子一扔,翻身就拜:「原來竟是大哥!你叫我們想得好苦。」魏東亭忙搶上一步挽起,問道:「犟驢子和老四呢?」人叢中那兩個聽到問及自己,早已撲了過來,拉著手又笑又跳。

原來在喀喇沁時,這穆子煦是當地有名的馬賊頭兒,因帶著幾個無賴偷吃了魏東亭的愛犬,魏東亭尋上門去,幾個豪客正大嚼狗肉,卻都不認識他,僅請他同坐共享。魏東亭喜愛他們豪爽,便索性出錢沽了一大罈子酒,長夜共飲,後來便結拜為義兄弟。因魏東亭身份貴重,誰也不好意思居他的長,就共同推他做了「大哥」。

一別多年,魏東亭乍見他們,心中如何不喜!樂了一陣子,便問道:「你們幾個怎麼也到京里來了?」

郝老四笑道:「大哥是知道的,咱兄弟沒家,哪有飯吃便投哪兒去。那年你到熱河不久,喀喇沁圈起地來,老百姓逃得個精光,咱哥們留著吃西北風?趕到熱河投奔你,聽說你已來到京里。我們一商量,又趕到京里來了……」

「難為你們這麼遠來。」魏東亭心裡很受感動,「怕有三千多里吧?」

犟驢子笑道:「咱們專做沒本錢的生意,怕什麼路遠!」魏東亭聽了不覺失聲大笑。

穆子煦笑問:「大哥前頭不是在內務府當差,怎就這麼得意,又是皇上的侍衛,又是鰲中堂府里的?」魏東亭嘻嘻笑道:「給皇上當差是真的,說鰲中堂是想抬個大門頭兒嚇你們一下呀!」

「喏,差點誤會了!」犟驢子道,「豈知你越說是從鰲拜那裡來,越要難為你一下呢!別瞧著兄弟們寒磣,一朝權在手,便要收拾人!」

魏東亭心裡猛地一動:「這倒是幾個好手,都是無家無業的亡命之徒,正愁尋不來人呢!」遂笑道:「這裡滿共幾位兄弟?哥哥我請客!」

穆子煦笑道:「總共十二個——兄弟們,來,見過魏大人!」那九個兵見是他們頭領的結義哥哥,又是如此人物,忙一齊過來請安:「要魏大人破費了!」魏東亭笑道:「倒也未必就是我破費。悅朋店老闆是我朋友,咱們趁夜攪他去!」

一行人方進衚衕,遠遠瞧見七八個人打著燈籠,架著一個人。這些人見他們過來,猶豫了一下,便拐進小巷向東去了。魏東亭心裡有事,格外留神,急忙把穆子煦叫過來,低聲吩咐了一句。穆子煦轉臉大喝一聲:「前面什麼人?站住!」那伙人慌亂著走得更快了。

穆子煦吩咐道:「三弟、四弟,你兩個騎馬從北面繞過去堵住那頭,我們從這邊兩頭擠,看他狗日的跑到哪兒去!」魏東亭說聲:「我也去堵。」便與犟驢子、郝老四打馬而去。

那伙人聽得馬蹄聲急,趕忙拔腿飛奔。剛剛來到巷口,魏東亭三騎也到,橫馬攔住去路。犟驢子不由分說,朝前頭一個兜頭就是一馬鞭子,口裡罵道:「畜生!聾啦?」魏東亭閃眼瞧時,不禁暗叫一聲:「糟糕!」那被麻繩綁得結結實實、口裡塞著抹布的正是何桂柱。

為頭的是個黑大個子,辮子盤在脖子上,腰間懸著刀。其餘一色都是海青衫。見前頭的人被一鞭打得血流滿面,黑大個子頓時大怒。正要發作,卻聽魏東亭在馬上冷冷問道:「你們是什麼人?綁了人哪裡去?」

黑大個子見魏東亭一身侍衛服色,又瞧穆子煦等從後頭趕了上來,情知來硬的不成,急趨上前打了個千兒道:「在下劉金標,現在班布爾善門下當差——這人名叫錢子奇,是班府奴才,因偷了東西私奔,主子讓我們出來查訪,不防正撞上了……」

魏東亭見他信口雌黃,便知也是個江湖老手,冷笑一聲道:「有執照嗎?」黑大個子忙道:「出來太急,沒帶。大人如不相信,請隨小的到班大人那裡一問便知;再不然,小的派人回去取來也成!」

「沒有順天府執照,就是犯夜!」魏東亭大聲喝道,「弟兄們,拿下!」

「喳——」穆子煦一聲答應,一擺手,十幾個人掣刀呼啦一聲圍了過去便要動手。劉金標一驚之下,倒變得強硬起來,雙手一拱說道:「標下斗膽,請教大人尊姓台甫。這人實在是我府家奴……」魏東亭斷喝一聲:「我們是奉諭行事,誰聽信你胡言亂語!明兒你自去巡防衙門分說!」

劉金標「刷」地抽出腰刀,惡狠狠地道:「那就休怪小人無禮——」正說間,穆子煦已抄至身後。他做賊出身,腳步奇輕,劉金標竟毫無知覺——便覺膀子電擊般一麻,已被穆子煦摘脫了臼。穆子煦一手反擰住他的手臂,另一手將匕首在他脖子前來回比試著:「還敢無禮么?」郝老四、犟驢子搶前一步,推開架何桂柱的人,一把將店老闆拉了過來,卻不知魏東亭要這人做什麼,也不鬆綁。

劉金標被解除了武裝,嘴卻依舊很硬,梗著脖子叫道:「你有種就殺了老子!」

犟驢子氣火了,大聲道:「老子殺的人還少了,就再添你一個王八蛋也沒得關係——」上前一把揪住劉金標前胸,笑道,「天兒熱,讓你祛祛火氣!」奪過穆子煦手中匕首就要往他胸膛上扎。

「兄弟!」魏東亭已奪得何桂柱,無心把事情弄大,忙止住道,「別弄髒了你的手!」

劉金標見他不敢殺人,索性放潑:「你是哪個廟的神,比班大人還大?!」

犟驢子怒極,將匕首朝腰裡一插,二指如錐,直插進劉金標右眼裡,活生生地把個眼珠子摳了出來。「不給你點顏色,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那劉金標像豬似地嚎叫了一聲,掙了一下,被穆子煦在後緊緊拤住,哪裡動得!跟來的人見這五官不正的矮個子生性如此殘忍,一個個嚇得閉目搖頭,噤若寒蟬。犟驢子把眼珠子扔給郝老四說:「接著,下酒最好!」又問道,「劉金標,這隻眼也送兄弟吧?」劉金標痛得渾身直顫,一句話也說不上,只是閉著血肉模糊的眼睛一個勁地搖頭。

魏東亭「哼」地一聲說道:「今兒給你點教訓,好教你知道,北京城還輪不到姓班的!」將頭一擺,押著何桂柱便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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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河帝王系列(全十三冊)(平裝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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