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薈閣書院
在府里整日待著,阿沅無聊至極,除了逗逗還是小娃娃的曼兮,就只能靠觀螞蟻搬家、蚯蚓引洞來解悶,春竹能出府去買個線團她都羨慕不已。
知道她悶的慌,當她在府院內的槐樹上睡著時,靈竹怕她摔下來,想叫醒她,可看她睡得香甜又不忍,只好找春竹拖了好幾張大毯子鋪在樹下,以防阿沅不小心摔下來。春竹一直說不會摔下來的,小姐會輕功,根本不用擔心,可靈竹不聽她的,兀自鋪上了毯子。
祖母瞧她蔫蔫的,叫她來給自己捶背捏腿,同她聊天解悶。為了能讓她出府喘口氣,還特意讓后廚負責採買的陳七買了榮景齋的桂花糕,派阿貴帶著她送到榮昌伯爵府去給何如煙。上次何如煙來時有提到榮景齋的糕點甚好,自己尤愛桂花糕。
這樣迷迷糊糊地過了半個多月。這日阿沅和春竹、靈竹在院內踢毽子,母親過來道:「明日你跟著曼舒和曼澤一起去書院。已經跟書院那邊說好,你去跟大班。」
阿沅愣了下才反應過來,「書院?念書?」
「對。去書院念書。」
阿沅的肩頭頓時頹了,擰著眉頭道:「又念書啊?」
「念書多好啊!我還想念呢!」春竹興興道。
阿沅斜懟了她一眼,「那給你念好不好?」
「可以嗎可以嗎?」春竹兩眼放光地看看阿沅,又看看夫人。
靈竹怏怏道:「你可以去當書童!」
「人家想想還不成嗎!」
「你呀,還是少做夢多做事的好!」
被靈竹這麼一說,春竹負氣跑到一邊角落裡去了。
幸虧春竹這一鬧,母親知道了該如何哄阿沅去書院。「不是總嚷嚷著在府里待著無聊嗎,去書院的話,每日都可以出府的。」
在母親說這話之前,阿沅就想到了,只是一想到念書,就心生抵觸。可不去書院,待在府里更難受呀。權衡之下,還是去書院的好。
「跟書院老師說好了,你去大班。」
「那豈不是只上一年?」
「一年?」阿沅狐疑道。
「大班是結業班。明年七月結業。」
阿沅看著母親,想得到確認。
「靈竹說的沒錯。現在離七月休期還有兩個月,你且先去適應一番,等九月開學就習慣了。」
「一年啊……一年還差不多。」
聽到只要上一年學,阿沅的臉上頓時就晴了。
其實她不討厭上學,上學有小夥伴,比待在府里好玩多了,她討厭的是上學要學的那些東西。樂理啊、弈棋啊、女紅啊這些她通通沒興趣,至於那些女誡、內訓、規矩禮儀什麼的,只有討厭。詩詞倒是不討厭,但也談不上喜歡,讓她有興緻的唯有書畫。別人都說她這方面的造詣是遺傳自父親,久而久之,阿沅也信了,若不是因著父親,又該如何解釋她年紀輕輕就玄妙入神的書畫功底呢。
可有興緻歸有興緻,比起曼舒來,阿沅還是太懶了,所以常被父親念叨。父親老對母親和祖母說,阿沅這孩子,天賦高是高,可話鋒往往一轉又說她太懶了,有天賦也是浪費,還是我們舒兒勤奮。曼舒沒阿沅天賦高,卻極為勤奮,遂書畫功底亦不錯,更何況撫琴對弈,詩詞歌賦,禮儀典範……沒有能難倒她的。秋姨娘常以此女為傲,每次父親誇讚曼舒,秋姨娘都格外地春風滿面,相比之下,母親就局促些。每次局面太難看了,祖母就會出馬道「我們阿沅不學那些又怎樣,還不是照樣長大,長得好好的」。父親和祖母每次都要為此爭辯一番,最後往往是父親敗下陣來,然後一切如舊。
對於阿沅在書畫上的天分,曼舒是又羨又憤。阿沅輕而易舉就能達到的,她往往要苦練很久,亦不見得能到達同樣的水準。父親每次數落阿沅太懶,不練字不練畫時雖會讚美一番自己的勤奮,可她心裡並不高興。書院里每次學中、學末書畫測評,每當有人拔得頭籌,她都會在心裡問自己「為什麼不是我?我可是何如意的女兒啊?」她的目標是樣樣都好,至少有一樣要精湛到無人匹敵,可一直以來只是樣樣都好,並未有拔尖的,連小兩歲的曼澤,書法都在男子小班拔得優等,她卻始終只在五六名徘徊。
阿沅四歲時就被父親帶到書房開始教寫字畫畫,書法和繪畫造詣很高,後來又一直跟著白新易給他家四個閨女請的先生學習女誡、內訓、詩詞、樂理、女紅等,她年紀小,學的東西卻不少,遂進書院時進的是大班。
第一日去書院,阿沅就被書院的氣派給鎮住了,望著門匾上四個筆鋒蒼勁的黑漆大字「薈閣書院」出神。
「知道那是誰寫的嗎?」曼舒一下馬車看到阿沅盯著書院牌匾出神,挑釁道。
阿沅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這幾個字是誰寫的,向她投去賜教的目光。
「那是……」
「阮甫。那是阮甫的字。」
曼澤搶答道。
「阮甫?啊……想起來了,是阮甫沒錯!」
阿沅伸手寵溺地在曼澤的頭頂抓了兩下。曼澤對著阿沅笑,完全無視一臉不悅的曼舒。
進了大門,曼澤朝左,阿沅和曼舒朝右。左右各有一扇古銅色的竹漆門,門邊分別坐著一位簽到官,左面是男官,右面是女官。兩人皆著青煙色長袍,除了髮髻有別,一葉梅瓣女官綉在上衣右衽處,男官綉在下擺處外,並無二致。穿過兩扇竹漆門,就分別進入了男院和女院。男院和女院均設小班、中班和大班,不同的是男子小班五歲入學,十一歲入中班,十六歲入大班,十八歲結業,以示成人。女子小班八歲入學,十一歲入中班,十四歲入大班,十五歲結業,以示成人,可以談婚論嫁。女子所學多集中在閨閣儀典、女德方面,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禮樂典章等也學,卻重在培養賢淑溫恭的氣質,並不似男子那般重在治學。
薈閣書院原本是王公貴族家的公子們學習的地方,後來鑒於王侯府邸的小姐們也多要請先生教導為女之禮,為婦之德,因需求多,先生分排實在有限,最後由禮部會同太學司商議,王侯府邸的小姐們也到薈閣書院念書,但與男子分開,這樣既不違禮法,又能解決大部分的需求。禮部的這一舉措很快便在全國他處有了效仿,但他處畢竟沒有永平府這樣多的王侯公子小姐,加上不少人認為這樣有違禮法,漸漸地,有的書院要麼荒廢,要麼最後變為大眾書院,而顯貴之家的小姐多半還是自請先生教導。從前在渝州的時候,阿沅就是跟著白新易家請的先生同三小姐和四小姐一同念書的。
自進入女院,就有一位與女院簽到官穿著一致的女官在前領著。走過前院,又過了一道門,開始出現一排閣室,有五間,除了一間從外面不大能窺得裡間如何,其餘四間里坐著的均是比曼舒小一點的女孩子,應該是小班。穿過小班那排閣室,直走過一個中庭,又有一排閣室出現,也是五間。曼舒走到這裡,怏怏地道了聲「我到了」,並跟一直隨行的女官點頭行禮后,走進了第三個閣室。阿沅跟著女官繼續前行。穿過中班的閣室又過了一個中庭,又有一排閣室出現,這排只有三個閣室,便是大班了。
第一個閣室同小班和中班第一個閣室一樣,密實的看不見裡間如何,還未到第二個閣室,阿沅便聽到一個雲淡風輕實則傲氣十足的聲音:「不就件雲錦嗎?要是喜歡,回頭吳州的貢品到了,賞你們幾件就是了。」恭維艷羨之聲隨之而起,鬧哄哄的,以致阿沅和女官進來都沒人發現,還是跟在她們後面進來的先生咳嗽了幾聲閣室里方才靜下來。
原本圍成一團的女子漸次散開,現出中間一位身著金色暗紋粉嫩雲錦華服的女子。阿沅一看,心想剛才那個聲音定是出自此女之口。此女鵝蛋臉,鼻尖嬌俏,葉眉杏眼,唇口單薄,是個美人。阿沅不自禁地抿了抿自己的唇口。
閣室里環肥燕瘦,華服錦繡,隻身穿著院服的阿沅倒顯得突兀起來。
待各自坐定后,先生慢步踱到講習台前,慢條斯理地介紹道:「今日有生客到來。姓何,名曼均,即日起便與諸位一同習規浸墨了。」先生說著指了一個方向,對阿沅道:「你就坐那裡吧。」
氣氛稍顯嚴肅,阿沅不禁站直身體,朝先生所指的方向望去。靠外廊一側往裡第二列第五個位置。向先生和帶自己過來的女官躬身致謝后,阿沅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屁股剛挨到座墊,就聽見有人吊著嗓子道:「十三歲就入大班,不知是真的聰慧過人,還是乘勢而上呀?」
閣室里頓時嘈雜起來,私語者甚多,蕪雜間不斷傳出十三歲之語。
與科考不同,薈閣書院自有一套品鑒標準。凡是進了書院抑或未進將進書院的公子小姐,皆將在書院的表現和成績視為陞官進爵,求取良婿美妻的重要憑證,人人敬之、向之,不敢有絲毫輕視。
在書院,不管是男院還是女院,因旨在基學,遂小班和中班不做升遷限制,到了相應的年歲便入相應的班,除非表現特別糟糕的會限制升遷,直至合格才會放行,實在太差的,會做退學處置。因都是權貴子女,真正被退學者甚少。可大班就限制多了。一是基學不紮實的上不了,二是能入大班的,大多都才學過人,冒然跨班既是對規則的藐視,亦會被質疑公平性。遂大班向來嚴苛,無論入或出,無論測評或結業皆異常嚴格。阿沅十三歲,按理應該入中班十三年,如今直接跨到大班十四年,難免惹人口實。
先生重重地敲了幾下案台,以示肅靜,待安靜下來,道:「何曼均書畫底蘊豐厚,詩詞鑒賞亦別有新意。以入大班之則,凡有一項達優良水準者,均可入。她入大班,並無疑義。」
先生話音剛落,又有聲音質疑道:「先生您說的這些我們都未見識過,口說無憑,何小姐若不介意,可否現下書畫一番,以證先生所言非虛?」
阿沅倒不介意現場提筆揮毫,正欲起身應戰,不料先生對著質疑的女子道:「唐小姐去歲入班時在座的諸位亦未見識過您的墨寶,敢問唐小姐是如何入得大班?」
女子頓時啞言。
阿沅悄悄又坐回到墊子上,心裡對先生甚為佩服,在書桌底下為其豎起了大拇指。
與阿沅同在一排,坐在阿沅左側的杜婉兒此時傾身悄聲道:「不用理會那些碎語,都是些喜歡挑事的。」
阿沅聽后默默地點點頭,以示明白,並小聲道謝。
「好了,不就多個人嘛,至於這般大呼小叫的。學末測評馬上就到了,到時幾斤幾兩,不就分曉了。」
是那位著雲錦的女子。阿沅好奇,傾身悄問杜婉兒,「剛說話那是誰呀?好大的氣派!」
「閔孝雲。安西王府二小姐。」
阿沅輕輕地「哦」了聲,又回身坐好。轉而又傾身問道:「那你叫什麼?」
「杜婉兒。」
阿沅一臉「原來是你」地看著微微含笑的杜婉兒。
來書院前就聽母親提過,姑母家的大小姐杜婉兒、二小姐杜婉琪也在書院就讀,杜婉兒跟她還在一個班。原來本尊長這樣。阿沅又扭頭看了眼杜婉兒,她眼角和唇邊的笑意猶在,整個人如和煦暖風,吹得阿沅甚為舒坦。
第一日學的是劉清平的《淮南賦》,這首賦阿沅曾學過,知其意,便不再將心思集中在聽講上,開始神遊起來,神遊著神遊著就睡著了。正夢見跟白家三姐姐白可音粘葫蘆粘的起勁,鼻間瘙癢難耐,一個大噴嚏,醒了。婉兒被阿沅這聲噴嚏噴的不輕,劉海直接被噴成了中分,手裡拿著根狗尾巴草,愣了。
一瞧婉兒那模樣,阿沅樂得哈哈大笑,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狗尾巴草道:「這從哪兒弄來的?」
婉兒快速伸手弄了弄劉海,回神道:「婉琪早上在路邊薅的,塞在我包里的。」
「還挺刺手的。你剛才就用這個撓我的?」
「叫了你好一會兒你都不醒,只好用它幫忙嘍。」
「我正做夢呢,叫我做什麼呀?」
「都下學了。你瞧,就剩我們兩個了。」
阿沅這才放眼四望,閣室里果然只剩下她們兩人了。
「這麼快就下學啦?」
「我們女院只上半日課。男院那邊才會上一整日呢。」
「哦……這樣啊。那走吧。」
「好。」
行至中庭,婉兒的裙擺被地上的碎枝勾住了,婉兒挪擺了幾下都未擺脫,阿沅回身瞧見,俯身將那碎枝抽出,扔到一邊,問道:「書院不是要求都穿院服嗎?為何大家都錦衣華服的?」
「書院是規定要穿院服的。不過每月的最後一日是可以不穿的。」
阿沅明了地哦了聲。「原來如此,早上那會兒我還以為我走錯地兒了呢。」
婉兒莞兒一笑。「下月最後一日你也穿自己喜歡的衣裳來便是。」
「其實這院服挺好看的,又輕便,我倒是蠻喜歡的。」
婉兒雙眉微抬。心想:「大多數女子都喜歡穿得花枝招展些,她倒是不同。」
阿沅被婉兒看的略有不適,「為何這樣看著我?」
婉兒還是一副笑態,輕搖搖頭道:「無事。我們走吧。」
阿沅微張口角。嗯了聲。
阿沅一上馬車,就瞧見曼舒一臉不悅。想著是自己耽擱了,便也不跟她計較,徑自閉目養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