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錦書穿過花團錦簇的人群走到飲料機旁,才發現居然只剩黑咖啡了。她從沒有喝清咖啡的習慣,怕晚上失眠,不免有些躊躇。
「怎麼又沒水了……」
錦書聽見熟悉的清朗聲音抱怨。她下意識的回過頭,果然看到沈斯曄端著個杯子,眉宇間帶著點淡淡的倦怠,穿花渡柳的一路信步而來。
彷彿魔法時鐘的時針與分針輕輕相合,他們目光相觸的剎那,背景音樂忽然停止了播放,大廳在一瞬間陷入詭異的安靜。時間在那一刻似乎停止了。喧嘩不入耳,世界的背景都變成了灰色。兩人隔著人群目光相對,不知為何都有點無措。
這種她從未體驗過的、如春天第一朵花拂過臉頰的感受,到底是什麼?
好在這尷尬只持續了幾秒。音樂重新響起,沈斯曄輕咳一聲,鎮定的踱步過來。「我就說他們準備不充分……算了。你喝不喝酒?」
錦書嘆氣,舉了舉空空如也的杯子。「我可以喝一點紅酒,但我還要開車回去。後天有課,不比你是請假出來的。」
「那這樣,」沈斯曄走到她身邊,偏頭看了她一眼,眸光明動,笑意宛然。「你來喝酒,我喝咖啡,然後我開你的車送你回去?——不客氣。」
錦書盯著眼前瀟洒自若的男人,簡直恨不得自帶X光機,看看他的腦迴路到底是什麼構造?一會沉穩一會輕浮,還時不時挑戰一番她的下限!沈斯曄接了半杯咖啡,然後毫不遲疑的加了整整三大勺糖。抬頭看到錦書的眼神,便有點孩子氣的露齒一笑,解釋道:「我怕苦。」
「……不,我只想問你有沒有齲齒。」
「以前沒換乳牙的時候生過蛀牙,後來被我媽媽狠狠教訓了一頓,才注意刷牙了。」沈斯曄沖她笑笑,順手又拎起牛奶壺向杯子里倒了半杯牛奶。
錦書無奈的撫額,喃喃的說:「那我還是喝牛奶算了。」
「那是配咖啡的清牛奶,是涼的,而且膩的很。」沈斯曄伸手攔住她,眼裡的光芒是認真或是戲謔,她一時卻難以分辨。「真不考慮一下我剛才的建議?雖說只是舉手之勞,但你也不必為此拒絕。」
錦書倒退一步,客氣道:「真的,不用了。」這時候一秘剛好經過,大概聽明白了兩人的對話,忍著笑道:「那個……何小姐今晚可以住以前的大使官邸,我們還沒收拾那處住宅,裡邊還保持著原貌。」
「閣下。」沈斯曄默然回頭,「我覺得您更好的建議應該是給咖啡機加水,而不是建議她今晚上住在華盛頓。」
一秘攤手道:「是,下官馬上就去辦,反正加水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兒。」他笑著走開。沈斯曄無奈的揉了揉眉心,只好亡羊補牢:「既然你不需要開車,一起喝杯酒如何?」
錦書向酒水區看了一眼,注意到了酒瓶身上的1982字樣,猶豫了一下,理智終究不敵好奇心:「……好。」
沈斯曄領著錦書走到酒水區,他愉快的趕走了要過來服務的男侍者,親自為錦書斟了大半杯,紅酒在璀璨的水晶杯里輾轉,彷彿一塊柔韌的果凍。錦書低頭看看,有點遲疑。她並不習慣喝酒,對自己的酒量沒有太大信心。
「等一等。」錦書在百忙之中強調說,「我大概喝不了太多!」
「沒關係,你自便就好。」他微笑著對她舉起杯子,看上去心情頗好。「為了我們的重逢。」
「好……乾杯。」
水晶杯喀的一聲輕響,酒液在燈下漾起誘人的紅波。錦書淺淺抿了一小口,一瞬間的苦澀酸辣讓她蹙起眉來,幸好那酒沒有辜負它聲名在外,咽下去時已經是混著紫羅蘭和橡木清香的醇永,直沁肺腑。錦書從丹田裡直舒出一口氣。「好酒!」
沈斯曄握著杯子輕輕晃動,嘴角上浮起微笑,抬起明亮的眸子看著她。「其實你若不怕涼可以放塊冰,那樣香味會更集中。」
「我其實對酒了解很少,我只會用醫用酒精。」錦書又喝了一口,越喝越覺得醇美,一時竟有些貪杯。「說『好酒』大概是出於某種習慣,像武俠小說里,看到一把劍不也一定要說『好劍!』么?」
沈斯曄怔了怔,大笑起來,頰上顯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側首問她:「再來一杯如何?」
「還是算了,我的酒精耐受度大概不高。」胃部已經全然溫暖起來,讓她撿回一點理智,試圖婉拒,「我很少喝酒,這一杯已經——」
水晶燈粲然明光下,他固執的對她舉著杯子,目光里有幾分孩子氣的執著。錦書怔了怔,心裡似乎有些異樣。本來可以拒絕他,不知為何卻沒有。
錦書默然地為自己斟滿杯子,不料剛放下酒瓶,桌對面忽地一聲嬌斥:「喂,這不是給工作人員喝的!」
說話之人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女子,驕傲高貴的臉微微揚著,脊背挺得筆直,墨藍色絲綢晚禮服在璀璨燈下流光溢彩,是個頗為出色的美人。她瞥了一眼身穿套裝的錦書,嘴角微揚:「一杯酒就是平民們一個月的工資呢,要不是蘇伯父贊助,哪能一杯接一杯?」輕輕挽起綴著柔軟流蘇的開司米披肩,她露出完美的微笑,笑盈盈的目光在沈斯曄臉上一掃:「就算是找只小貓打發時間,至少也要維持品味?」
沈斯曄的臉色沉了下去。
「盧小姐,她是我的朋友。」他剋制著不悅的神色,淡淡道:「請禮貌一些。」
像是聽到了什麼不可置信的奇迹,盧小姐驟然睜大精心描畫的眼睛,愕然的看向錦書。錦書垂著睫毛神色淡然,氣場淡定的讓她氣餒。又羨又妒地,盧小姐掩嘴輕笑:「朋友?只怕是一心攀高枝兒往上倒貼——」
沈斯曄鏘的擱下酒杯,緊盯著盧小姐,一字一句的道:「伯爵小姐,慎記請勿以己度人。」
他素來為人友善溫和,能說出這種程度的話已經是怒極了。盧小姐俏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杏眼裡漫起水光,勉強笑道:「是晴宜失禮了。」言罷勉強屈了屈膝,狠狠地剜了錦書一眼,用手絹遮著臉跑了開去。
絲毫沒有看那嬌柔背影的打算,沈斯曄輕幅度的甩甩頭,像是要把負面情緒趕走。「……沒想到發生這種事情,真對不起。」
聽出他話里的歉意,錦書淡淡說:「只怕我不去就山,山會來就我。」她一直生活在單純的環境里,還沒見過這樣針對自己的人,就是再遲鈍也能知道發生了什麼。就如同看待異世界來客對地球文明的指手畫腳一般,倒不會多麼生氣,她只是覺得荒謬。
沈斯曄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只好嘆了口氣,咽下沒出口的一句解釋。
何錦書畢竟還是個家教良好的好孩子,覺得自己一直裝死畢竟不太好,又吃了點水果,便仰頭問沈斯曄:「沈先生有沒有去過忻都?」
那人正剝荔枝,聞言手指一頓,那枚瑩潤的荔枝就咕碌碌滾到了盤子里。「去是去過的。」扶了一下眼鏡,他微微眯起眼,笑道,「不過也是多年前的事了。」
「氣候沒變就沒關係。」錦書頗為可惜的瞄了一眼那個荔枝,「那裡夏天有多熱?」
「就欖城而言,大暑季節至少有100華氏度,雨季時降水能到280毫米。」他沉吟片刻,準確的報出一組數據。「冬天也就算了,那裡夏天的狀況相當糟糕。如果你準備去那裡旅行,那麼我非常不推薦選擇欖城為目的地。」說到最後,他的語氣已經是從未有過的認真。
「我是去那裡實習,夏天比較便於取樣。」錦書笑著一嘆,卻絲毫沒有被嚇住的意思。「網上的內容都不詳細,給我說下你的經驗好不好?」
端秀沉靜的面具出現了細微裂痕。沈斯曄皺起眉頭。「——實習?」
錦書覺得他的態度有點奇怪,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地點點頭:「去燕京大學的欖城實驗室。我們院和燕大醫學院有合作項目,每年交換學生實習。」想起往事,錦書莞爾道:「他們的負責人顧衡飛院士上次來我們學校,還是我做的漢語翻譯呢。老先生高血糖高血壓什麼的一樣不缺還想吃蛋糕,害得我們大半夜的去買降壓藥。」然後她很沒有自覺地塞了一塊蛋黃酥進嘴,全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當。
沈斯曄微微閉了下眼,臉上似乎隱約閃過一絲苦笑。
「我在陸軍服役時,曾在忻都空軍基地駐留四個月。」
沉默了一會兒,他忽地開始講不相干的話題。語氣亦極平淡,卻聽得錦書睜大了眼睛。
「你參過軍?」
「七、八年前的事了。」沈斯曄一笑,「那時候我剛高中畢業,服完兩年兵役才去了英國。」
不動聲色地點頭表示自己在聆聽,錦書將半個無核枇杷塞進嘴,直覺他決不只是想告訴她過去的經歷。關於這一點,她已有過教訓。
「我曾經在祁連山一帶的沙漠里迷路兩天,也在十一月掉進過青海湖,感冒后差點轉肺炎死掉。還有一次,我駕駛的戰鬥機在空中時發動機突然失靈,害我只能跳傘逃生。」如是平淡流暢地說著,彷彿言語中提及的那個人並非自己。青年墨玉般的眼眸里映著難言的光。
「但這些,都不如在忻都那次兇險。」沈斯曄將一枚水晶般的櫻桃從蛋糕上拔起來,忽然對她笑得如南風拂面、春山花開:「你吃不吃?」
「……不了,謝謝。」
「欖城曾經有一次大停電,通信系統全部癱瘓。」把櫻桃丟進嘴,心情像是被柔美酸甜的果實所感動,他的語氣也變得輕快許多。「問題是那時我們在進行野外生存訓練。我們感染了惡性瘧疾,但完全無法歸隊,駐地也找不到我們。」
「若非停電很快結束,那次我大概難逃一劫。據說險些引發了肝衰竭。」
並未刻意使用詳細的言辭,但看錦書的表情就知道,她深知那種狀況的兇險。
「駐地出動了直升機,把我連夜送到欖城最先進的醫院,才把命撿了回來。」
沈斯曄看向因不忍而微微蹙起眉頭的女孩子,心裡反倒一松。「那次痊癒之後,我就被調到了國內部隊。沒多久,就出國了。」
將杯中紅酒一飲而盡,他的笑容懶懶散散:「我認為我的身體素質大概不會比你還差。現在還想去忻都么?其實有人說我跟軍隊八字不合,不過我可是堅定的無神論者。」
閑閑把玩手裡的水晶杯,他志在必得地等待著。
「正因為這樣,所以我才要去那裡。」
沉默了片刻,眼前的女孩子抬起頭,烏眸直視他的眼睛,清晰地給出自己的答案。
沈斯曄一時怔住。
就算他疑心自己幻聽,然而那雙明凈眼睛里清澈地光彩,卻明確地告訴他「不,你沒有。」
「我知道從非疫區來的人就算服用了預防藥物,也不能完全保證安全。」刻意選擇了非專業術語好讓他聽懂,女孩子的表情格外認真。「你應該也吃過葯,雖然沒什麼效果,可是葯就那麼幾種,除了瘧疾還有流感霍亂,病毒也會變異,還會有抗藥性……如果連研究人員都不去了,以後怎麼辦?今年忻都大區流感的死亡率——」
錦書及時把更專業的內容咽了回去。其實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
你被傳染了有飛機送你去急救,那麼,別的普通人呢?並無苛求他的意思。絕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她也是。
小時候,父親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若我們不以維護良法為己任,則惡法終將波及每個人。那時候她太小,還不太理解其中的深意;十幾年後的今天,她希望至少能做些什麼。不止是為了那些甫一出生便被剝奪生命或父母的嬰兒,她承認自己是心軟,看不得生離死別,尤其看不得父母子女天人相隔。哪怕數據只降低一點點也好。
一瞬間,那人一動不動,只是凝眸看著她。
開始錦書並不覺得異樣,坦然自若地吃著櫻桃。半天沒聽到他說話,才抬頭看了一眼,玩笑道:「Morequestions?」
似從怔忡里驚醒過來,沈斯曄匆忙地收拾起表情,挑了挑有些僵硬的嘴角。
錦書覺得自己也許使用了過於嚴肅的語氣,以至於嚇到了他。這很正常。「其實沒什麼,流行病年年都有,但如果不在高發地區就沒多大關係,而且你會自帶免疫系統,不必擔心。」她如此好心的安慰著,沒發覺自己的話只起了反效果。
「我不是害怕這個。」意識到她完全理解錯了自己的沉默,沈斯曄的心底第一次升起一番無奈。「雖然我個人確實比較容易倒霉,但也不至於來一場就被傳染上。」
「那麼對不起。」錦書於是從善如流地道歉。
莫名其妙的,似乎陷入了溝通不暢。
沈斯曄的嘴唇動了幾動,終究化作一個苦笑,放棄了解釋。照目前的情形來看,他說或不說,其效果都沒什麼差別。
「……沈先生。」相對安靜了一時,女孩子忽然抬起頭懇求地看向她身邊唯一方便求助的人,明眸里水光飄忽。「我好像……喝醉了……」
沈斯曄怔了怔,心裡慢慢湧起一股啼笑皆非。之前看她貪杯的架勢,還以為她酒量很好。
些許無奈地搖了搖頭,他伸出右臂從她肘后穿過,扶住她的腰。錦書只能勉強維持身體平衡,為了扶穩她,他不得不用了更為親密的肢體姿勢。淡淡的茉莉馨香拂過鼻端,溫熱的肌膚熱度隔著不算厚的布料,準確地從指尖一路傳到大腦皮層,提醒著他溫香軟玉在懷這一事實。
從眾人各異的目光中坦然經過,沈斯曄帶著臂彎里醺然的女孩子,走向角落裡的沙發。嘉音不知去哪鬼混(吃喝)去了,角落十分安靜。他把錦書扶到沙發上坐好,倒了杯冰水給她。錦書輕聲道了謝,端著杯子小口小口低頭喝著,長長的睫毛垂下,他只看得見她臉上有如桃花暈染的嫣紅,醉態安靜而可愛。
眼前的女孩子斯文清秀,氣質澄澈柔和,這並不少見。可在他的認知里,這樣的女孩大抵是需要細緻呵護的折枝花朵,彈琴唱歌換衣服,坐在花叢里吃下午茶,沒事和家人鬧一番彆扭。甚至他小強似的的妹妹,也脫不開這種嬌柔大小姐的影子。
而眼前的姑娘,她的氣質更像一株玉蘭樹。比較貪吃的玉蘭樹。
沈斯曄輕輕扶了一下眼鏡,幾乎沒有察覺,自己唇邊掛著淡淡的微妙笑意。
春風似乎拂開了如煙楊柳,在他眼前展開一個隱約的美麗新世界。
那時候,沈斯曄還過著低調的日子,縱使流言四起,仍然沒人認為他真的能接過那頂皇冠,青史留名;
那時候,何錦書身邊的父母親友、師長同學,所有的人都相信,她一定會成為出色的醫生,享譽學界。
而以後的事情,誰也沒能預料到。世事無常,莫過於斯。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