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夏
六月底的燕京已經是仲夏,他們抵達的正午艷陽高照,彷彿聞得到清澈藍天的氣息。汽車從高速路上下來,逐漸繞進了內城。建築物的高度明顯降低,等到進入中心區,已經很少能看到三層以上的房了。上次她離開時這裡還是冰天雪地白雪皚皚,錦書看的應接不暇,但沈斯曄一直倚在靠背上閉目養神,顯然對生長於斯的地方沒有她這麼大興趣。
連綿的灰色屋脊與深深的國槐樹蔭交錯里,錦書瞥見了路邊棒冰和酸梅湯的招牌,頓時興奮起來;她十多年前喝過這種酸甜的飲品,念念不忘至今。沈斯曄睜開眼,看著眼睛閃閃亮的女孩子,微微揚起了唇角:「等安頓下來,我帶你去家老店。」
錦書聽了大為開心,雀躍道:「好啊!」
沈斯曄嗤笑,重新閉上眼睛。「饞丫頭。」
眼前的景色逐漸熟悉起來,正是去年年底她曾走過的地方。錦書看見了燕京國立總醫院的正門,不由得抿嘴一笑。她要去的醫學院與這地方藕斷絲連,雖說燕大在城市西北邊,醫學院研究生的授課卻與主校區是分開的,就依託於這所醫院。錦書很有親切感的看了好幾眼那為青藤纏繞的青石外牆,直到看不見了才收回目光。沈斯曄在這時懶懶的說:「我上次被吊燈砸到,就是在這裡做的處理。」
錦書不由對此地又多了不少好感。她的目光隨即被巍峨的鼓吸引住了。「白記炒肝?」
「我打賭你不愛吃。」
「……你怎麼知道?」
他們這樣無意義的聊著天,汽車已緩緩從主路上駛進一處衚衕。蟬噪林愈靜,方才還充斥著鳴笛的世界彷彿已被拋在腦後,耳畔驟然安靜下來,路上只有寥寥人跡。一處一處的四合院都是院門緊閉,石板路邊槐蔭深深,隱隱可見亭台閣的屋脊。錦書默誦著「烏衣巷口夕陽斜」,一邊饒有興緻地觀望,卻愕然發現,車竟在一扇朱紅的門前平穩的停下了。
錦書怔了怔,困惑地看向身邊的男人。沈斯曄從容地伸指推了推眼鏡,微微一笑:
「我們到了。」
原來他所謂的空置很久的舊房子,就是這處位於什剎海邊曠朗的大四合院。
「這是我外公家的產業,反正空著也要付維護費用。」沈斯曄托著杯涼茶,悠然地立在中堂花鳥捲軸下。「二戰時被炸了個稀爛,完全是在舊址上重建起來的。居然不是董其昌的真跡?……真是。」
他不以為然的搖搖頭,隨手推窗折了枝梔子花養在官窯水盅里,含笑回頭:「喜歡么?」
錦書扶著額頭,好一陣無力。「喜歡是挺喜歡……」可與她的設想差別過大,她直到剛才都以為會是一處小區居民。想到這裡,她抬頭看他:「租金是多少?」這地方似可比擬她更熟悉的歐洲古堡;方才她一路走進來,已經數了三進院落,她敢發誓一千七絕對連零頭都不到。
沈斯曄聞言一笑,垂下眸子舉杯淺淺啜飲:「估計這會兒把你賣了都不夠。」
儘管是實話,錦書還是氣的想踩他一腳。沈斯曄笑著走過來,自然地牽起她的手:「這裡就算空著也一樣得花錢保養,多你一個不多。走,我帶你去看看書房和卧室。」
雖然這是又一次的先斬後奏,但這次錦書卻實在生不起氣來,難得的沒有反抗。沈斯曄側頭微微瞥了她一眼,錦書臉上除了無奈之餘,更多的倒是初履斯地的新鮮好奇。每走過一缸荷花她都要看幾眼,漆黑清澄的眸子里時時漾著無言的驚嘆。
古往今來對心愛的美人兒這麼小意細緻的儲君,他肯定不是第一個;但美人是未來的正室老婆的估計就不多了。他選擇了這裡,其實更多的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惡趣味;金屋可藏嬌,哪怕只是享受幾天、過過眼癮也好。
沈斯曄微微挑起唇角,心裡琢磨著什麼時候得送件漢服來,無論如何要讓她穿上。
迴廊飾有彩繪,曲曲折折通向一扇角門。鴿群在頭頂掠過,偌大的宅子里彷彿只迴響著他們腳步的聲音。錦書不自主地握緊了他的手,和他挨得近了些。沈斯曄無聲地莞爾,愈發放慢了腳步。又過了一處跨院,眼前忽然豁然開朗。席棚阻隔了烈日,遮出一片陰陰清涼,四色鵝卵石鋪就的小路筆直通向上房,廊下正開著滿圃的玉簪花,又有一籠婉轉啼鳴的畫眉鳥、兩缸荷花金魚,是一處極清雅嬌柔的所在。老管家正等在照壁前,目光在錦書臉上一停便恭敬地移開,亦步亦趨隨著他們進來。
進房門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除了一扇黃花梨木的落地穿衣鏡,正房裡全部桌椅榻案均是烏木所制,透著微微的水潤;半卷湘妃竹簾下,一隻碧眼波斯貓兒正盤踞在玫瑰椅里打盹。書案上供著一瓶輕紅的繡球花,百寶格里沒有香爐鼎瓶,倒是隨意的滿滿壘著書本。站在這處房間里,錦書只覺得恍若是如夢遊幻境的愛麗絲,掉進了另一個她不熟悉的世界。
仔細看看,架子上的書籍倒有一多半是她不久前託運回國的那些。那本小羊皮精裝的大開本,可不就是她的畢業論文?錦書伸手將它輕輕取下來,一顆心彷彿蕩蕩悠悠了好半天才落回原處。沈斯曄在這時走到她身邊來,低聲笑問:「如何?我可沒哄你罷。」
錦書嗔了他一眼,眼風一掃見管家正在放竹簾,便踮起腳尖飛快地親親他的臉頰。沈斯曄一笑,來而不往非禮也的親回去。錦書微紅了臉,眼底的笑意卻從密密睫毛下漾出來,直看得他心裡砰然一跳,好像有酥軟春風在心尖上打了個轉。
不論原因如何,錦書總歸是乖乖跟著他回來了。站在什剎海邊湖風習習的舊宅子里,沈斯曄只覺得心念暢快至極,當真是恨不得此刻就把天底下最好的寶貝都捧到她面前。想到這裡不由一笑,看來古時那些挖空了心思換美人展顏的皇帝們,倒也未必全是昏了頭。
因為他還要回長安宮,只能先行離去。沈斯曄把這處宅子的管家叫來,從頭到尾仔細的囑咐了一番。管家也是謝家用的老人,雖然不明白他為何如此上心關照,但憑著大宅門裡練就的一雙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皇儲對這個姑娘很是不同,當即小心恭敬地答應下。
放下心來,沈斯曄走向錦書,揉著睛明穴打了個呵欠。「這裡有個廚房,你想吃什麼就讓他們做。這時候的鮮藕和菱角蓮蓬雞頭米都很好。」
錦書正盯著牆上一幅蘭亭序摹本默默吟誦,聞言回頭一笑:「我知道……哎!……」
她被他一把勾住腰,俯臉吻住了。微涼清苦的藥茶味道在唇舌間彌散開,錦書勉強看見管家還垂手立在門邊,不由得大為羞窘,推他卻也推不動。直到沈斯曄覺得滿意了,才放鬆對她的束縛,錦書立即掙脫開來走到一邊去。沈斯曄看著滿面嫣紅眸中流波的女孩子,心裡不覺又是一動,只得強自壓抑下,調息好半天才慢慢說:「晚上我再來找你,帶你出去走走。」
錦書早就走到書架邊翻書去了,只佯作未曾聽見。沈斯曄心底暗笑,也不再去招惹她。管家低眉斂目,對方才的動靜恍若未聞,練就了一手金鐘罩鐵布衣的好功夫。輕咳一聲恢復了波瀾不驚,沈斯曄走到他身邊淡淡道:「好好照料何小姐,有事直接聯繫我那邊的羅傑。」
管家恭謹地答應下來,他這才走了。錦書直到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方鬆了口氣轉過身來,恰好與頭髮花白的管家四目相對。
管家大概五十歲上下,穿一件洗熨挺括的藏藍對襟布衫,顯得十分精神爽利。錦書對他的職業頗為好奇,又不好仔細打聽,便笑了一笑,隨手翻閱著書本。直到腿酸了想坐下,她才看見管家還靜靜地立於原處,倒是嚇了一跳。
「……您不用在這裡站著了。」管家與她爸爸年紀相仿,錦書覺得很過意不去。「我沒什麼事。這麼熱的天,您去歇著就好。」
管家微微欠身,比她想象中更加斯文而有分寸。「何小姐有什麼需要,只管按桌上這個鈴吩咐。已經過了午飯時間了,請示下是否需要擺飯?廚房知道殿下今天過來,已經預備下時鮮蔬果了。」
這就是大家族的排場么?媽媽過去過的是不是也是這種生活?錦書暗暗思忖著,一時間有點想笑又覺得不尊重,忙掩住了笑意:「我是有點餓了,嗯,要清淡些的。才下飛機胃口不好,有沒有六必居的醬菜?我一直在國外,以前只在書上看到過這個。」
「這容易,在咱們這兒可是要什麼有什麼。」管家嚴肅的面上不由露出一絲笑容。「甜醬姜芽正是最嫩的時候,小醬瓜也不差,那就讓廚房熬點碧粳米粥,再配點清口的小菜。——我們原還以為小姐留洋回來,一定愛吃西餐。」
錦書不由莞爾一笑,也沒好意思說自己是為了美食才決意回國。管家下去吩咐了,不一時又給她端茶過來,一舉一動皆嫻熟雅重。錦書道謝接過,不由向他問起此地的傳承;她只知道這附近有過不少王府大宅,對其間故事可是一概不知。管家點頭道:「這處宅子的原址,原是太祖賜給謝家老相爺的。太祖遷都燕京之後,這裡一直就是謝家在燕京的宅邸。老爺子——就是殿下的外祖父——在首相任上時不怎麼愛住官邸,每逢假日都要來這邊,說是嫌官邸憋氣,不如咱們這邊透著清爽。」
如數家珍的說到這裡,他笑了笑,看向微帶倦色的女孩子:「咱們這處院子也有些淵源,不知小姐知不知道。」
錦書笑笑,端起別緻素樸的茶盅:「我上哪去知道呢?麻煩您講一講。」
像是滿意於她的態度,管家微微頷首道:「這處院子,原是太宗元配敬穆文皇后謝氏未嫁前的住處,這幾百年統共住過了十六七位皇后、王妃。咱們家凡是與皇家聯姻,從金陵上京送嫁之前都會來這小住,也是取個兒女雙全、夫妻美滿的好彩頭。」
說到這裡,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已有些怔住的女孩子,微微笑道:「殿下也是有心人。」
敢情這裡還是個風水寶地。錦書抿了抿嘴,一時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何種感受。她本來對太子妃的位置毫無興趣,甚至還頗為排斥;這半年來不斷心理建設,兼之愛情的分量在逐漸加重,好不容易才抹去了抵觸心。可如今看來,她和他的世界究竟還是不同。
想到這裡,她微微嘆了口氣,心底似乎是悵惘,卻又不甚像。
好在午飯的確清淡爽口,很是喚起了錦書的食慾。粳米粥熬出了濃稠的膠,清香綿軟,與她習慣那種粒粒分明的粥並不相同。四色小菜兩葷兩素,飯後還有她慕名已久的冰碗,裡頭鎮著削皮去核的雪桃、嫩藕、蓮實。這頓飯吃的心滿意足,不由讓她疲乏頓減、食指大動,胃口比起素日大了三成有餘。只可惜沈斯曄不在。錦書咬著塊嫩藕,盯著對面空置的位置默默地想。
雖說宰予晝寢是為朽木,然而長途旅行過後的睏倦,就算是聖人在此也打消不了。錦書看了一會兒書,終於撐不住眼皮的凝澀。熱水浴更加重了睏乏,她幾乎沾枕就入夢了。
夢裡似乎有極清淡的香氣。待她再醒過來時,拔步床的帳子不知何時已被悄然放下。天色已暗,燈影下海棠紅的羅帳靜靜垂著,安靜美好。暖香惹夢鴛鴦錦,清淡的花香里,錦書一時懶怠動彈,渥在柔滑的錦被中伸了個懶腰。這一下卻不小心碰到了某個機關,竟從床頭彈出一個小小抽屜來。
錦書沒防備,先是嚇了一跳,隨即大樂!宛若發現了四十大盜的寶藏,她顧不得身上還是睡裙、洗過的頭髮散亂未梳,踩在卧榻上依次尋覓一番,果然又找出不少暗格。可惜多半空著;然而她還是在枕頭后的匣子里找到了一盒彩色玻璃跳棋。
她把手伸進盒子里,抓了把棋子又鬆開。玻璃珠互相敲擊,發出冰雹敲在玻璃窗上的清脆聲響。這大概是某位待嫁的小姐的閨中玩具,如果是她,她更願意在這裡藏點話梅之類的零食;醉里挑燈讀書吃東西,那是多幸福美好的事啊……
還在她遐想不已時,靜謐的門外忽然響起了人聲。隔著帳子,她聽見沈斯曄在低聲詢問她是否還在睡;隨即門牖一響,他已舉步進來。
錦書一時捉弄心起,便躡手躡腳地躲在了床尾,預備他進來時嚇唬他。沈斯曄低低的咳嗽一聲,無奈道:「小錦,我看見你的影子了。」
錦書泄了氣,懨懨地說:「……我其實在表演皮影戲。」
沈斯曄一哂,單手挑起簾幔。在看清睡衣散發的錦書時,他的眸光倏然一閃。
女孩子跪坐在錦衾中間,如瀑青絲略顯凌亂的散在肩頭,輕薄的藕荷色寢衣勾勒出玲瓏曲線。羅帳在嬌小臉龐上映出一抹水艷艷的粉色,錦書擺弄著棋子,幾縷散發時不時的從耳邊墜落,是漫不經心的誘惑;而誘惑的本人並未意識到,還在托著腮微微苦惱。
他想看到的金屋藏嬌海棠春睡,竟意外地在此刻就圓滿了。嘴裡彷彿有些發乾,沈斯曄不得不放下帳子背過身去,半天才調勻呼吸。
「起床,我帶你出去走走。」
沈斯曄立在外間窗前,遠遠看著天上一輪明月,只聽見內室里有換衣的窸窣細軟之聲。過了許時,簾幔一掀,錦書走出來,身上是一條及膝的碎花抹胸連衣裙,長發低低束在肩頭,望之竟像才二十歲的小女孩了。沈斯曄盯著她光潔纖瘦的肩膀看了幾眼,目光閃爍不定。錦書疑惑道:「怎麼了?不好看么?」
沈斯曄悻悻回答:「……沒事。」他其實還挺愛看的。「晚上涼,不加件外衣?」
「不用。」錦書低頭理理棉布裙擺。「布料還蠻厚實的,我還擔心會熱呢。」
「為人師表,怎麼能穿的這麼暴露?」他開始胡攪蠻纏。「趕緊去找件外套穿上。」
錦書被他氣樂了:「一國儲君,怎麼能管國民穿什麼衣服?」她踩上鑲著蝴蝶結的軟底鞋子,「你還走不走?我可要去——」
她被他從背後擁住了,灼熱的呼吸隨即灑在肩頭。嘴唇觸及肌膚時,錦書微微顫抖了一下,肩上隨即傳來一陣濕熱的刺痛。錦書咬著牙無聲的掙扎,幾乎想反手給他小腹上來一個撞肘;但他似乎早有預料,把她的胳膊緊緊困住了。
輕柔的吻從肩上一路向上,逐漸軟化了她的反抗。終於沈斯曄滿意了,鬆開手,錦書立即怒嗔他一眼,逃到了鏡台前。左肩上一點紅痕即使在昏暗燈下也看的清楚,彷彿是歡愛遺留的痕迹一般,曖昧到她的臉頰微微的燒了起來。被氣到無力,她只得找一件針織小外套穿在白裙子外。沈斯曄在這時走過來,聽聲音彷彿在忍笑:「——生氣了?」
錦書瞪著他,一時間千言萬語如鯁在喉,卻不知該從何開始說起,只得重重一點頭。他不以為忤,反而過來牽起她的手:「走,帶你去幾家老店。」
繞出衚衕,耳畔已隱隱有笑語聲。沈斯曄戴上墨鏡,帶她穿過一道小巷;彷彿在剎那間,他們便從寧謐掉進了燈影搖紅的世界。路邊酒裡衣香鬢影笑語歡歌,彷彿帶著酒香的張力,盛世的另一番風情不過於斯。湖邊楊柳如絲,明月倒映在水裡,夜風軟軟拂過她的面頰和頭髮,不遠處,有中年人拉著京胡唱戲:看大王在帳中和衣睡穩,我這裡出帳外且散愁情。輕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頭見碧落月色清明。
這就是燕京啊……
向後倚在他肩膀上,錦書望著湖水裡搖曳的月亮,無聲地輕輕笑了。
作者有話要說:隔壁更新了蘇嫻姐姐的番外嗯~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