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2)
午飯後諸人照例回到上房,陪著老太太說話。錦書坐在上手的位置,探詢而隔閡的目光總是若有若無地飄過來,她微微垂下睫毛,頰上仍然保持著淺笑,可是心裡已經浮起了倦怠。
偏偏還總是有人問她問題,諸如她嫂子唐嫣嫁妝幾何、家裡又有些什麼產業;錦書只得推說自己也不清楚——她真的不清楚。一時諸人又說起前年嫁到泉州豪商袁氏的謝家大小姐,對袁家價值連城的聘禮嘖嘖羨妒;復又有人說起蘇嫻嫁進謝家時不菲的嫁妝。謝家這幾年雖然不再如戰後那樣顯赫,可是藉助兒女聯姻,勢力只強不弱。
「以咱們家幾個孩子的品貌,要和謝家這種人家嫁娶,也未必使不得。」打量了一眼底下幾個年輕的女孩,吳夫人微微嘆了口氣,半閉了眼淡淡笑道,「要是能有這個緣分,也是咱們家福氣。可惜謝家今非昔比,咱們只怕也高攀不上了。」
「您這說的是什麼話。」姜安微笑著介面,他為老太太拿來一碟子潤津丹。「咱們家向來出美人,二妹三妹都是能去備選太子妃的人才了,表妹也不差啊。」
一瞬間,錦書只覺得幾束目光刷的落到自己了臉上身上。她只得裝作沒有感覺,低著頭研究地磚花紋;耳畔似乎聽見了一聲冷哼。好在老夫人沉默了半響,把話題岔開了,說起何時請親戚們來,也好讓錦書見一見親友們。姜安當即應承下來,又講了幾個笑話,總算哄得老夫人開心了。
婉拒了大舅母請她去聽戲的邀請,錦書只婉言說自己累了,想先回去歇息。不待孫氏夫人說什麼,外祖母已經擺手道:「小錦遠道過來,不急這一時,先讓她歇歇。過個幾天咱們把親戚朋友都請來聚一聚,也讓她見見大家。」
她拍了拍錦書的手背,半閉了眼,淡淡道:「我有些乏了,都散了罷。」
不待錦書回應,吳婉已經使了個眼色,無聲地示意她不必再說話。一屋子的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上房,錦書直到站到廊下才鬆了口氣。
雖然不必時時留心步步在意,可是這種無力融入的陌生感,實在也不怎麼好受。
天氣說變就變。上午還是碧青的天色已經陰沉下來,灰白的雲彩從西邊的天空慢慢遮住了陽光,雨來了。把一杯綠茶端到電腦邊,錦書托著腮發了會呆,無聲地嘆一口氣,打開了電腦。
她沒給沈斯曄打電話。她清楚他忙,不願在他可能午睡的時間打擾他。雨水如注傾瀉而下,錦書插上耳機,把一張悲慘世界的CD塞進電腦,開始在歌聲里翻譯自己的畢業論文。只有工作才能讓她不胡思亂想。精力隨著工作進展而慢慢集中下來,才聚精會神地寫了幾千字,MSN亮了。頭像是一朵星雲的瑪麗隔著一片大洋打招呼:「最近怎樣?」
耳機里的芳汀正在悲泣著黑夜撕碎希望。錦書苦笑。「不怎麼樣,不恰當的說,像是入侵病菌落進了中性粒細胞的包圍。」
瑪麗沒心沒肺地笑的死去活來,又發來幾張她新烤的蛋糕照片,並且說她年底年初可能會有來燕京做訪問學者的機會,囑咐錦書務必準備好迎接她。錦書又氣又笑地與她鬥嘴,心情得以輕鬆了許多,彷彿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學生時代;直到瑪麗說要去吃飯了,她才不得不結束了與從前室友的交談。
她並不是黛玉,來這裡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投靠親友。這些親眷對她而言只是今天才開始熟悉的陌生人。吳家是一個錦書完全陌生的世界。在這裡,她像是落入古井水的一滴橄欖油。別人再如何親近,她都融不進去。
然而來到吳家的第一天,錦書並未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她終生都不屬於這個勾心鬥角的世界。
窗外的雨下的漸漸停了,烏雲雖還遮住了宇宙,可是已經透出了一縷金邊。錦書一日的翻譯工作做完,自覺找回了一點丟在大宅子里的信心;眼見雨勢漸收,索性拔了耳機,推門出去。庭前一樹梔子花在暴雨里被澆的垂頭喪氣,她本來還擔心花隨雨落,可是這時候滿園的甜香反倒比之前更濃郁了些。她不小心踢到了一粒石子,漪瀾園管事的黃媽本來倚在廊下打盹,這時猛然驚醒,瞧見了錦書,忙站起身來道:「表小姐。」
錦書微微一笑:「你好。」
這裡的彩繪彷彿是二十四孝故事,她仰著頭看的久了,頸椎就有些酸痛。黃媽在這時端了一碟子馬蹄糕過來,陪笑道:「表小姐要不要茶點?老太太囑咐廚房裡特意做的,說霜小姐最愛吃的就是這個。」
外祖母畢竟還是疼她的。錦書心裡感動,笑著點點頭。
糕點軟滑霜韌,果然是極可口;她吃了兩塊,心裡本來的些許惑然似乎都被滿滿填上了。CD是循環播放設定,艾潘妮正如歌如泣地吟詠著單相思的愛;錦書咬了一口馬蹄糕,忽然想起沒有給沈斯曄打電話,連忙返身回去。果然,手機里已經躺著幾條簡訊了。
這次的鳴音卻比已往都長。錦書幾乎以為他不會接起來的時候,她聽見了沈斯曄的聲音,微帶著一絲疲倦與令她心安的平穩:「小錦?到了?」
錦書便把時間地點都說了,又小心問:「阿曄你在忙么?我打擾到你了?」
沈斯曄在那邊低低一笑。「我在旁聽上院會議,你說呢?」
錦書輕輕地啊了一聲,一時間很是抱歉:「晚上我再打給你?別耽誤你的事情……」
耽誤和一群老頭子擠在一起爭辯?他一哂。「有可能的話,我寧可晾著他們去找你。」
下午飯時間,錦書按照母親的囑咐,按時去了上房,卻得知外祖母還沒有回來。吳婉坐在外間椅子里翻書,抬頭笑一笑:「奶奶和父親去公司了。董事會臨時開會。」
老夫人是吳家公司鳳鳴集團的董事長,自她外祖父吳敬亭過世,就是老夫人擔任了這一要職。吳婉擱下書站起來,錦書這才看見她換了條丁香色裙子,顯得愈發嬌柔。「表姐來給奶奶問安?等一等,奶奶去了挺久,該快回來了。」
這一等卻就是足足三個小時。期間吳婉不得不和錦書一起吃了點茶點果腹。吳家的規矩,長輩不在就不能擺飯。直到深夜,吳夫人才在長子和姜安的陪同下回了來。
滿屋的人大氣都不敢出。老夫人一臉的疲倦,額間皺紋彷彿又深了幾分。坐下喝了盞茶,她的神色才舒緩了些。直到瞥見站在一邊的吳婉和錦書,老夫人臉上才露出一絲疲憊笑容,招呼錦書過來,拉著她的手說:「宗勝,還沒見過你外甥女?」
錦書忙含笑喚了一聲舅舅。她在燈下悄悄打量著大舅父,不由又想到萬里之外的母親。眼前的舅父看去比她母親要年長的多,雖然鬢邊修剪整齊又染了黑,可是身上暮氣沉沉,本來英俊的面容也露出一點被色氣掏空的虛浮來。吳宗勝本來也是一臉的焦躁不耐,愣了愣才笑道:「好,好。」便沒了下文。房間里氣氛一時有一絲尷尬,吳老夫人略帶不快地皺了皺眉,淡淡道:「我今日也乏了。沒別的事,就各自散了。」
「明天董事會還要接著商議優先股轉股的事情,您有個什麼章程了沒有?」舅父的目光在錦書身上略一停頓才移開,向老夫人小心說道:「再這麼分紅下去,怕股東們都不答應了……」
滿室靜謐。良久沒有下文。老夫人閉著眼一動不動,像是已經睡著。
琺琅座鐘一聲聲滴滴答答地擺動著秒針,已經指向夜裡十一點半。吳宗勝先是不悅,復而頹然,連低聲問候的妻子、上前攙扶的女兒都沒搭理,徑自冷著臉出門去了。大舅母孫氏臉色黯然;吳婉死死咬住了下唇,臉色霎時變得慘淡,一雙美目里已經盈起水霧。但是沒等惻然的錦書想出如何安慰她,吳婉已經勉強笑了笑,低頭離去了。
次日早上,錦書再見到吳婉時,她的臉色已恢復素日的溫婉,彷彿昨夜一切都未曾發生。只是錦書看得出,女孩子的眼皮微微紅腫,但是她的笑容依然內秀而清淺。略有歉意地對錦書道了抱歉,吳婉輕聲說:「奶奶今天要帶我出去做客,不能陪姐姐去游湖了……」
錦書忙說沒關係。她這時才留意到吳婉換了一身衣服。桃皮粉色的一步連衣裙襯出少女亭亭身姿,頸間一串珠鏈與明眸相映生輝;吳婉確是典型的江南美人,青春年華並不需要過多珠寶裝飾,她本身就是一粒明珠了。錦書對美的事物向來不吝欣賞讚嘆,吳婉被看的有點靦腆,低了頭笑笑:「不過是去走親戚,奶奶偏要我穿成這樣……」
恰在此時,吳婷玩著手機走過,聽見了她的話,只冷笑道:「待價而沽,自然要包裝好一些。」
錦書一愣。她聽出了弦外之音,下意識地回頭去看吳婉。吳婉臉色蒼白,勉強笑道:「三妹小孩子脾氣,表姐別和她一般見識。」
「我是小孩子?」吳婷本來已經走過去幾步,聞言又轉回來,小姑娘睜大了眼薄怒道:「二姐,我與你說過什麼你都不記得了?咱們家衰敗了,可是你連遊園會都不想去了么?」
吳婉沉默不語。錦書輕輕咳嗽一聲。「我還有點事,先回去了。」不要摻和到人家姐妹的齟齬里比較好,她想。天色不差,她沿著曲曲折折的花牆離開,腳步輕盈,馬尾辮在肩頭輕輕搖擺。吳婷抱臂注視著錦書遠去,這才不屑地低低冷哼一聲:「姑姑私奔出去生的女兒,奶奶還當個寶——」
「三妹!」
聽她說的不堪,吳婉立即阻止了堂妹繼續說下去。她的兩腮微微燒起來。「別胡說!」
「我怎麼胡說了?」吳婷從母親那裡得知了不少舊事,心底對錦書更是鄙夷。「奔者為妾!要不是奶奶心軟,事後補給了姑姑一大筆嫁妝,她這會兒還能這麼清高?現在咱們家艱難,我聽說董事會正計劃要把姑姑手裡的優先股轉成普通股,呵……」女孩兒冷笑一聲,隨手扯了一朵梔子花。
「憑什麼鳳鳴虧損了那麼久,她家還能風雨不動的無功受祿?」
這些對話和陳年舊事,錦書自然是不知道的。她陪外祖母說了會話便告辭出來,回到漪瀾園打開電腦,才看見醫學院發來的一封郵件,告知她第一個月的工資已經划入賬號。
錦書深深吸了口氣,心滿意足如清泉般漫過四肢百骸。這並非她賺到的第一筆錢,但卻是人生第一筆工資。雖然並不算多,但是她幾乎是迫不及待的想與人分享這一成就,撥通了沈斯曄的電話。
「小錦?」他說,「這麼早,怎麼了?」
錦書聽見他的聲音都能覺得歡喜,帶著一點炫耀說了這件事。他忍不住笑了,揶揄道:「何老師有錢了,別忘了給我買禮物。我要今年的新茶葉,低於一千塊錢一兩的不要。」
直到放下電話,他才無聲地嘆了口氣。
吳婉陪著老太太在外一整天,直到入夜才回來。老太太的眉頭間彷彿多了些輕鬆,卻又添了新的憂慮。錦書自然不知道吳婉是被老夫人帶去給顧家相看,她踏進正房門檻時,只見滿屋子的人都在笑吟吟說話,吳婉低著頭坐在老夫人身邊,兩腮顏色如桃花。錦書留意到她的手腕上多了一個鑲金白玉鐲子;這其實是顧夫人給吳婉的定禮,吳婉與顧家三公子的婚約初見眉目;當然,這一切錦書也是不知道的。
外祖母見了她,便招手叫錦書過去,戴上老花鏡細細看了她半天,沒有多說什麼。吳婉只低頭不語,吳婷滿面冰霜氣鼓鼓地坐在一邊,一言不發。錦書聽了半晌,總算聽明白了事實;再悄悄看一眼吳婉淺笑下的凄涼顏色,一時心裡也是黯然。可是她能說什麼?
一室花團錦簇里,錦書只覺得冰冷的荒涼。
直到從外祖母那裡告辭出來,她都還覺得心酸,卻也為自己微微慶幸。倘若自己也是在這裡長大,只怕也躲不過聯姻的命運罷?那麼當年的母親呢?關於父母的舊事,她完全不清楚。何麓衡和吳霜都不是會對兒女講述舊事的性格,錦書和哥哥只要看見他們恩愛和睦也就放心,她以前從未多想過這一切。
皎潔的月色里,錦書一時間有點愣住了。
在她發怔的時候,身後忽然響起一聲低笑,姜安伸手過來,拈去她肩頭一片花瓣。
「這麼晚了,表妹怎麼還不休息?送你回去?」
錦書沒看見他若有所思的眼神,搖了搖頭,微笑道:「我只是隨便走走。」
老夫人說要帶她見親戚,果然不是虛言。第二天早上,錦書才吃了早飯就被叫到上房,外祖母彷彿很有興緻,拉著她說了會話,方笑道:「咱們家在滿隴那邊還有一處別墅,我教他們預備好了,也請了諸位親戚朋友過來,你先去試試衣服罷,試完了就過來。」
試衣服的地方,卻是在吳婉的閨房。難得這裡有巨大的玻璃窗,陽光透過水色窗紗影影綽綽照進來,在鏡子里映出奪目光彩。這是吳家不多的陽光充足的房間,連一室貝殼紅色的傢具都被映照出柔光,潔白的絲綢床單邊上打著勻稱褶皺、垂著流蘇蕾絲,窗下還卧著一隻美國短毛貓。這是一間與主人文秀氣質很符合的卧室,但它的主人吳婉變得略為沉默寡言了。那隻金鑲玉鐲仍然帶在她細緻腕間,富貴里隱隱透出一絲不堪重負。
無聲地微微嘆了口氣,錦書將目光投向另一側。
老夫人為她準備的竟是全套裙裝。柔和的蘋果綠色絲質面料輕盈華美,顏色略淺的蕾絲短袖將肩膀巧妙地遮掩住,只露出一點鎖骨間的肌膚,裙擺及踝,成熟的誘惑和天真的甜美結合的宛如一隻青蘋果。連內衣也是配套的設計。這一切都精美的像一個童話里的夢,只是不知道做夢的人何時才會醒。
恐怕連吳夫人都沒想到錦書的氣質竟與這一身禮服奇妙的契合。她深深看了外孫女幾眼,眼底若有若無地有絲複雜之色,卻掩住了不多言,只叫她過來,又拿過首飾盒子。不管滿屋人的驚愕複雜目光,老夫人拿出一串金色深海珍珠項鏈,親手為錦書戴上。
「這原本是我給婉兒去選妃預備的……好孩子,給你罷。」
錦書起初聽見「選妃」兩個字,愣了一下還覺得好笑;可是她隨即想起去年此時在欖城沈斯煜對她說過的話,就再也笑不出,心裡竟然有點微微的醋意和酸澀。到底有多少世家在謀求把女兒送進長安宮?吳家不是第一家,也不是最後一家;如果將來……
錦書低低吁了口氣,用力趕走心裡莫名其妙的念頭。不要自己嚇唬自己。
因為髮型師還要為她梳頭髮,錦書只得先行離去。出門前,她無意回頭,恰與吳婷的目光對上。少女的杏眼裡盈著與年齡不相符的冰冷和敵意,錦書怔了怔。但是這時候吳婷已經回過頭去與吳婉說話去了。
三表妹似乎不喜歡她。錦書無奈地垂下眼,提著裙擺踏出門檻。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