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庶名夫人暗計較 歷洗三幼子小思量
()剛走出院門,就有一個老婆子手裡捧著一個精緻的木匣朝這邊走來。
冬雪從婆子手裡把木匣接過,就聽那婆子說:「這匣子是老爺打發身邊的小廝送進來的,說是哥兒的名兒已經得了,封在匣子里呢!」
王夫人淡淡地應了聲知道了,便仍打發那婆子回去。
這裡,寶玉聽得迷迷糊糊。心想,我不是好好的站在這兒嗎?又送什麼名兒過來?要說名兒,那也該是妹妹的名兒啊!想是那婆子上了年紀,耳朵不好使,錯將姐兒聽做哥兒了!
雖這樣想著,卻不由自主地跑去拽他母親的衣角。
王夫人回過神見寶玉一臉迷惑的看著她,只覺得心內火起。同樣是我肚子里出來的,這孩子成日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只計較一些小事,又愛在姐妹堆里胡鬧。莫說不如他死去的大哥哥珠兒,就連他親姐姐元春也是不如的。整日家淘氣,不知上進,還總是惹老爺生氣!我的身子近來也漸差了。他若是一直這樣下去,將來她要要指望哪一個!
王夫人原本只是生氣,漸漸想來,又覺悲苦,竟也顧不得老太太吩咐地不許直接告訴寶玉姨娘生得不是妹妹的話。
她將寶玉拉至身前,蹲下身子,正色對他道:「寶玉,你聽好了。姨娘院子里的那個並非是什麼妹妹,那是你的弟弟!老祖宗是怕你失望才瞞著你的,你可不許胡鬧!也就是你這孩子牛心左性地非鬧著要個妹妹,老祖宗也只得依你,那是老祖宗疼你。今日你知道便罷了,可別惹老祖宗生氣。我瞧著你那弟弟也是個好的,你自己也瞧見了,和妹妹也是一樣的!」
王夫人每說一句,寶玉就覺得天上直劈下一道道雷來,而且一道比一道猛烈,劈得他眼冒金星,心魂皆盪,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心裡的失落半點說不出口,想起昨夜,他想了一晚要對這妹妹多好多好,如今卻都成了泡影。現在想來一切竟像笑話一般,只覺的白費了自己一番思量,錯把魚目當珍珠,全身的力氣都泄了,提不起半點勁兒來!
其實這也難怪寶玉,這事兒擱誰身上都一樣。他本滿心歡喜的期盼能再有一個好妹妹,也沒人告訴過他,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他想有就會有的,這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他若是一開始便知道,也不會把事情想的太過美好,等見到那孩子就算沒有多好的印象,也不會有多壞的感官。當然了,也不是說現在知道真相他就厭了那孩子了!只是現在心裡總覺得有個疙瘩,面上也就冷淡下來了!
王夫人也不管寶玉是如何想的,徑直將寶玉交給他的奶姆,就帶著大夥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王夫人與寶玉心裡各有思量。一個想著老爺莫非真如此中意那孩子,這麼巴巴的趕忙給他定下名字;一個還為妹妹突然變成了弟弟這個問題糾結。
迎春本就不善言辭,這種情況下也不曉得該如何開口緩緩氣氛。
探春平素是個伶俐地,只如今也被「弟弟」這個詞攪得心沸神亂,故也只俯在在奶姆身上不開口。
這一路上,只聽見眾人整齊劃一地腳步聲。
回到王夫人的東院,太太讓大家都散了。自己回到房內,揭開木匣來看時,只見匣內躺著一張紅紙,紙中間赫然寫著「賈環」二字,邊上用小字配上了這孩子的生辰八字。
王夫人用修長的手指捻起那張紅紙,下死勁兒盯著瞧了一回,嘴裡念念叨叨地,也不知在說些什麼,聽起來倒像念經似的。蔻紅的指甲尖在紅紙上留下一道道細細地划痕。
不一會兒,丫鬟來報老太太派人來找寶玉回去,王夫人把紅紙放回去,又將木匣擱在櫃內,才出門來帶上寶玉姐妹往賈母處去。
二日後便是賈環的洗三禮。恰逢賈政休沐,是以早早地就到了內院。家下人見了,只得各處用心準備一應器物。
到了響午,賈家的爺們媳婦也都來榮府湊熱鬧。
賈環每日里吃了睡,睡了吃,還總覺得困頓,往往沒精神一會兒就又想睡了,而且不分白天黑夜,總能睡的天昏地暗。夜裡每次一醒來便把照顧他的奶姆也吵醒了。他覺得這樣不好,就開始漸漸控制自己的睡眠時間,盡量爭取白天不睡晚上睡。
賈環畢竟年幼,有些事雖想得好好的,卻不一定能完全做到。他覺得大小便失禁很丟人,但才出生三天的他神經系統還未發育完全,這根本不是他能控制的。他想像別人一樣白天精神晚上睡,但嬰兒的睡眠時間本就要求多,白天時間又長,一不注意又睡過去了,到了晚上就只能幹瞪眼。
即使如此,也夠照顧他的女人省心的了。餓了會哭,尿了也會哭,其他時間都安安靜靜地,尤其到了晚上,別的孩子若醒了,絕對是鬧得雞飛狗跳的,只有她家的小少爺最是乖巧,比起其他孩子,那真是好帶的太多了。
奶姆下人們怎麼想賈環是不知道的。他這會子正趴在奶姆懷裡吮吸著母乳,一開始,賈環也是不願意喝母乳的,總覺的很奇怪,但潛意識裡又覺得他應該喝母乳,而且只能喝這個,因此也就不去計較什麼了。
看著賈環飽飽的喝了一頓奶,奶姆又抱著他玩了一會子便把他放回到搖車裡去了。
賈環閑著無聊,這會子有精神的很。奶姆到一旁用飯,他身邊只一個小丫頭看著,那丫頭也不敢亂動,在搖車邊上做得端端正正地,那架勢不像是在看小孩,倒像是準備好要出去搏鬥的大公雞。
賈環也不理她,只睜著兩大眼睛,豎起耳朵聽外頭忙亂。
外面亂糟糟地,丫鬟們的說話聲,下人們搬運東西的聲音,婆子們的腳步聲打成一片。賈環聽了一會兒沒覺出有趣的,反倒覺得心煩。時間長了,不覺竟又睡過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外邊一把子脆生生地聲音喊道:「吉祥姥姥來了,媽媽們還不快讓進去,好叫吉祥姥姥把哥兒抱出來!」
接著只聽到外邊小丫頭打起了帘子,一陣腳步聲傳來,進來了七八個人。
「哎喲!咱們的小哥兒這還在睡呢!來,姥姥今天給你好好洗洗,去了那邪崇,將來平平安安地活到一百歲!」說著,就伸過手來抱賈環。
賈環早就給她們鬧醒了,聽得這姥姥的聲音立馬想起她就是前幾日給他接生的婆婆,原來叫做吉祥姥姥啊!
這完全是賈環想錯了,這裡的「吉祥姥姥」並不是指名兒,而是人家常說的「穩婆」,又叫做「收生姥姥」,是專門以接生、洗三為職業的。他一直以為「吉祥姥姥」是小丫鬟吉祥家的姥姥,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自己想差了!
賈環被抱到趙姨娘卧房內的炕上。
卧房外廳的正面設上香案,供奉著碧霄元君、瓊霄娘娘、雲霄娘娘、催生娘娘、送子娘娘、痘疹娘娘、眼光娘娘等十三位神像。香爐里盛著小米,當作香灰插香用。蠟扦上插一對「小雙包」,下邊壓著黃錢、元寶、千張等全份敬神錢糧。
趙姨娘在卧房裡躺著,炕頭上供奉著「炕公、炕母」的神像,均用三碗桂花缸爐作貢品。
吉祥姥姥上香叩首后,王夫人將盛有以槐條、艾葉熬成湯的銅盆以及一切禮儀用品均擺在炕上。吉祥姥姥把賈環從趙姨娘炕上抱起,將他帶到外廳。今日老太太未到,由賈代儒家的老太太牽頭,大家依次往盆里添一小勺子清水,再放一些金銀裸子、黃白首飾,桂圓、紅棗、花生、粟子等喜果,這添盆也就完成了。
賈環在一旁由奶姆抱著,瞧著一伙人往那盆里添水添物,只覺的十分有趣。那吉祥姥姥你給添什麼,她便說什麼。添清水,她說「長流水,聰明靈俐」;添些棗兒、桂元、栗子之類的喜果,她便說:「早兒立子,連生貴子,桂元,桂元,連中三元。」光揀著那些聽著就喜慶的話說。
賈環朝四周看了看,今天來的人還挺多。今天本家的媳婦基本都到了,只除了邢夫人昨天夜裡著了涼沒來。那些媳婦子都把家裡的孩子帶了來,一群孩子聚在一塊嘰嘰喳喳的,賈環往那兒伸長了脖子,只瞧見昨兒個見過的兩個姐姐,未曾見到哥哥。
這伙子功夫,吉祥姥姥已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攪,說道:「一攪兩攪連三攪,哥哥領著弟弟跑。七十兒、八十兒、歪毛兒、淘氣兒,唏哩呼嚕都來啦!」
賈環被吉祥姥姥接了過去,揭開了襁褓,把孩子抱了出來,輕輕的給孩子洗澡。
賈環這才意思到這涼哇哇的一盆水是給他用的。大冬天的,天氣本來就冷,屋內雖燒了地炕,也無法完全抵住寒氣。賈環被涼水凍的難受,哇的一聲就哭了。平時只要他一哭就一定有人來哄,今天他哭的那麼凄慘,也不見那吉祥姥姥停停手。
吉祥姥姥根本不管他,一邊洗,一邊念叨祝詞,什麼「先洗頭,作王侯;后洗腰,一輩倒比一輩高;洗洗蛋,作知縣;洗洗溝,做知州」。
隨後,用艾葉球兒點著,以生薑片作托,放在賈環腦門上,象徵性地炙一炙。再給賈環梳頭打扮一下,說什麼「三梳子,兩攏子,長大戴個紅頂子;左描眉,右打鬢,找個媳婦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說話免丟醜。」
天知道他的腦袋上根本沒有幾根毛,也不曉得這吉祥姥姥梳得些什麼!
後來還用雞蛋往賈環臉上滾了滾,說什麼「雞蛋滾滾臉,臉似雞蛋皮兒,柳紅似白的,真正是愛人兒。」
洗罷,把賈環捆好,用一棵大蔥往身上輕輕打三下,說:「一打聰明,二打靈俐。」
隨後叫人把蔥扔在房頂上,說是祝願小孩將來聰明絕頂的意思。
又拿起秤砣幾比劃,說:「秤砣雖小壓千斤」。
拿起鎖頭三比劃:說:「長大啦,頭緊、腳緊、手緊」。
再把賈環托在茶盤裡,用前面夫人太太們事先準備好的金銀錁子或首飾往嬰兒身上一掖,說:「左掖金,右掖銀,花不了,賞下人」
最後用小鏡子往賈環屁股上一照,說:「用寶鏡,照照腚,白天拉屎黑下凈」。
又把幾朵紙制的石榴花往烘籠兒里一篩,說道:「梔子花、茉莉花、桃、杏、玫瑰、晚香玉、花瘢豆疹稀稀拉拉兒的……」
一套程序進行下來,賈環只覺的自己又死了一遭。也沒心情計較他哥哥在不在了,委屈的他都想直接鑽水盆里溺死算了!
賈環眼看著吉祥姥姥把供奉地娘娘、敬神錢糧連同香根一起請下,送至院中焚化。
吉祥姥姥用銅筷子夾著「炕公、炕母」的神碼一焚,說道:「炕公、炕母本姓李,大人孩子交給你;多送男,少送女。」
然後,把灰用紅紙一包,壓在炕席底下,說是讓他們永遠守在炕頭,保佑大人孩子平平安安。
隨後,即向賈政王夫人等請安道喜。
賈政等人聽得歡喜,有另賞了吉祥姥姥一筆錢財。
廳里一片喜慶,賈環又被包好了,本家的媳婦孩子們都湊上來看他。
賈環覺得很不爽,他也知道吉祥姥姥做的是為了他好,至少廳里的所有人都是這樣認為的。吉祥姥姥不過擺弄他一陣,說了兩句吉祥話,那「添盆」里的金銀錁子、首飾、現大洋、銅子兒、圍盆布,當香灰用的小米兒、雞蛋、喜果兒、撒下來的供尖兒——桂花缸爐、油糕……所有東西一古腦兒都被她兜了去。這銀錢可真好賺!可憐他在這挨冷受凍的,也就只有白白的受了!
真是讓人生氣啊!這樣胡搞一通真得有用嗎?這麼個洗三禮,又是水,又是火的,什麼都來,還正好趕上了冬季,我要是凍了病了該這麼辦啊!若是用熱水洗洗也就罷了,偏偏還要把冷水往我身上澆,過份了啊!
這些大人滿腦子想的不知道是些什麼,洗滌污穢,消災免難,祈祥求福,圖取吉利,聽起來很吉祥,可是事實上到底有沒有用,又有誰知道啊!
好!撇開一切不談,如果真這麼靈驗,那麼自己的靈魂也應該被一塊清洗乾淨!像個普通孩子一樣!
環兒這樣胡思亂想著,倒把寒冷的感覺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