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上官銘
原本還沒有想好到底如何安排的蕭珞和薛沄,因為這件突發的小事,跟溫家人扯上了關係。
溫寧在意識到兩人對自己的行為並無不贊同,反而十分理解之後,就猜測他們與自己一樣是知道些什麼的,從小到大除了自己的家人,他還是第一次遇到同樣的「知情者」,尤其是在才因為這個失去了一群小夥伴的時候,溫寧對兩人的存在十分欣喜。
雖然得了溫寧的好感,蕭珞和薛沄兩個卻也沒有趁著機會利用這份好感追問,只將溫寧平安送回了家囑咐他以後小心,並在溫寧的期盼下留下了城中的住址。
溫寧回到家中,沒有隱瞞地將之前發生的事告訴給了祖父溫憲,第二日,蕭珞和薛沄兩個就並不算意外地,得到了溫憲的邀請,跟著溫寧踏入了溫家的大門,見到了溫寧已近三百歲,快到築基期修者壽元盡頭的祖父,溫憲。
蕭珞和薛沄坐在溫家宅子里的會客廳內,與溫憲坐在桌前,客氣地用茶。
溫憲與當初兩人在樓城遇到的余伯給人的感覺很不相同,客氣溫和之中帶著點兒淡淡的防備。
溫憲與兩人客套了一番之後,便開口感謝兩人前一晚的援手,包容了他的孫兒溫寧的無理莽撞行為。溫憲只說溫寧還小不懂事,並不提起溫寧這番行為的原因,只說自己身為長輩有些慚愧。
蕭珞和薛沄對視一眼,理解溫憲這番謹慎的試探,薛沄想了想,也並不繼續繞彎子,開口直言:「溫前輩多慮,溫寧只是一時義憤不平行事不謹慎。話說回來,面對這樣的不公,便是尋常人聽了見了也會不平的,尤其是在……襄城這麼個環境之下。」
蕭珞看著溫憲面上仍舊平靜的淺笑,略一思索在薛沄之後加了一句:「尤其是,作為受了上官家恩惠的人。」
「上官家」三個字,果然讓桌子對面一直平靜著的老者忍不住眼光一閃。
「兩位小友……」
「溫前輩。」瞧出溫憲還有想模糊著繞過去的想法,薛沄忍不住開口打斷:「晚輩明白您的顧慮,也曉得有些事一旦被知曉之後容易惹禍上身,您如何謹慎都是應該的。只是這件事……正是對我極為重要的那件事的線索,我無論如何都不想輕易放棄。晚輩知道,自己是在強人所難,萍水相逢您不信我們是應該的,所以……晚輩願在此發下心魔誓,不論日後如何斷不泄露半點有關您和家人的消息。」
薛沄的聲音並不大,語調也並不沉重,卻著實讓桌子對面的溫憲驚得有些變了神色。
對修行之人而言,心魔誓已算得上是最重的誓言,即便自七千年前大千界九州災劫過後再無人有跨過渡劫期飛升的可能,甚至那之後修者修為連合體期都跨不過,所謂心魔仍是修行者的進階晉級的大敵,一旦招惹心魔因果,其後每一次進階都有極大的生死劫難,隕落可能極高,據聞嚴重者甚至能影響死後輪迴。
因而修士絕不會輕易許下心魔大誓。
薛沄這麼說,溫憲雖然難免被驚了一下,也很是感慨這個年輕姑娘的勇氣,但細細一想卻也覺得是個不錯的辦法,是對自己一家的保障。這樣想著,溫憲的目光轉向一旁的蕭珞。
蕭珞在薛沄說出「心魔誓」時狠狠地皺了下眉頭,看了薛沄一眼,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再轉過來看向溫憲的時候微微笑著道:「溫前輩,晚輩也願意立心魔誓。」
溫憲也是修行者,雖然天賦有限在築基期止步無緣衝擊金丹,但近三百年的歲月下來眼光卻還不錯。眼前的這對年輕男女,小小年紀已經有了這般成就,不僅天賦過人,來歷也可能並不普通,這樣的人,即便在如今這個修士連合體期都跨不過的九州大陸上,來日的成就也必定不可限量。這樣的人敢用自己的未來賭一個心魔大誓,溫憲一邊是放下了些忐忑的心情,另一方面也忍不住幽幽一嘆。
按這個小丫頭說的,他們想從自己這兒知道的事兒只是另一件更大的事兒的引子,先不說他所知的這件就已經是件了不得的,只說這兩人毫不猶豫地願以心魔立誓言的舉動,就讓他有些不敢去多猜,那一樁更大的事是什麼了。
兩人說到做到,很快在溫憲面前立下心魔誓,在場同為修士的三人都能在立誓完成的一瞬間感覺到一種玄而又玄的力量在立誓的蕭珞和薛沄身周一晃而過。
如此之後,溫憲便沒有再搪塞,在蕭珞親自動手設了堪堪罩住會客廳,並不會引起外面人注意的結界后,嘆了口氣,將自己所知的事,說了出來。
談起這件事,已經年老的溫憲整個人都像是一瞬間又蒙上了一層暗影,顯得有些低沉。
「兩位小友……是怎麼知道上官家的?」
「……曾有幸結識一位朋友,也修……上官家的清蘊訣。」
「是年歲相仿的朋友?」溫憲嘆了口氣閉上眼:「他們家……果然還在……」
「前輩?」
「……差不多快兩百年前,就在這襄城,我們文家……有幸認識了一戶姓上官,也是修士的人家。」
薛沄聽溫憲說出「文家」微微一愣,倒是蕭珞沒有太過驚訝。低調回到故地,為防萬一改名換姓,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即使襄城之內他們曾經的痕迹曾經相識的人應該已經被清理得差不多了。
「當年一次切磋中,我認識了年歲相仿的上官兄,上官銘,意趣相投性情相合,漸漸成了好友。」溫憲的目光有些飄遠,臉上帶著點兒懷念的淺笑,又透出一股悲傷和愧疚:「上官兄天資過人,博文聰慧,幫我甚多。後來我無意中瞧見他偶爾修鍊會有些許差錯不穩,才發現……他是有靈根駁雜問題的。那個時候,九州大陸上還從未聽聞有靈根駁雜問題的人能順利修行的,我也曾一度想勸他不要以性命作賭……如今想想,上官兄對我當真是一片摯誠,他後來告訴了我,他們上官家在編寫一冊能讓靈根駁雜者順利修行的輔助法門,他當年的修為便是試驗著那一冊成功了大半的輔助法門的成果。」
薛沄輕聲問道:「那便是清蘊訣么?」
溫憲點點頭:「是,清蘊訣這個名字,那時候便有了。」
蕭珞嘆了一聲:「能撰出清蘊訣,上官家當年也是出了位難得的絕世天才,可……」若真有這樣天資卓絕的鬼才,上官家又怎麼會寂寂無名,在之後……落得那般境地呢?
溫憲搖了搖頭,解答了蕭珞的疑問:「上官家沒有絕世的天才……清蘊訣不是一人之力,是上官家數代人,一代一代不斷鑽研摸索而成的,不知幾代人的心血凝聚之作。」
蕭珞和薛沄聽了,驚訝過後心頭泛起的更是一股難以言喻的悲涼和不甘。
「七千年前九州大陸浩大災劫,據說在那次災劫之前靈根駁雜者雖然修行緩慢卻不會因走火入魔而丟了性命,靈根駁雜成為許多人踏入修行之路的最大障礙,正是那次災劫過後才有的。災劫過後修士們再無法跨過合體期繼續進階,無望過後,上官家的先祖便有人將心思放在了靈根駁雜的問題上,著手研究解決之法。而後上官家雖有些沒落,這件事卻一代一代傳了下來,始終沒有停歇過。直到上官兄那一代,終於,瞧見了即將大成的希望,誰知……」
薛沄皺起眉:「……那位上官銘前輩,認識了元徹?」
「……不錯,便如同與我一般,上官兄亦是在一次切磋之中,認識了當時剛剛來到襄城定居的散修,元徹。」溫憲的目光凌厲了一瞬,桌面上的手掌也攥緊了一些:「當年的元徹,當真是一副風趣誠懇,老實上進的模樣,上官兄……連同我在內,誰都沒有對他太過設防,沒過多久,元徹也無意中發現了上官兄的事,知道了……清蘊訣。如今想想,元徹那小人,怕是那時候便已經動了齷齪心思,我還記得在那之後他便更是積極交好上官兄,還越發頻繁地跑去上官家求教……呵!只是當時上官兄還當他是朋友是好兄弟,誠心以待不曾設防!怕就是那個時候,被他一點一點無聲無息地,把清蘊訣的許多內容給偷了出來!」
溫憲忍不住狠狠錘了錘桌面,雖然並未用上靈力,力道卻也不小,桌上的茶盞都被震碎,茶湯流了一桌。
但此時,無人在意這個。
「那元徹倒也謹慎,動作極慢,上官兄一家也好,我們這些朋友也好,誰都不曾想過設防,誰都沒有發現不妥,還就這樣稱兄道弟過了近百年的光景!那元徹不知是因為最後的一點兒內容不好探得,還是已經有了旁的想法,突然說他有些什麼感悟要閉關,上官兄和我們也都沒有在意,還……還拜過酒菜預祝這個小人閉關能有所得!等他出關再慶!」溫憲閉了閉眼,長嘆了一口氣:「元徹閉關沒多久,我妻子在滄州的外家有事讓我夫妻二人帶著孩子過去一趟……辭別上官兄之時,上官兄特地取了一份……一份剛剛大成后的清蘊訣修習口訣與我,讓我可以放心地給我有靈根駁雜問題的兒子修習之用。那時候,上官兄還與我笑著說……他們已在準備將清蘊訣向整個九州傳開,既是幫助九州大陸眾多修者的功德,也能……能為上官家世世代代的苦心在大千界留下長久的美名,不負先祖所念數代族人所望,給後人留下更好的『財富』……那時我還感慨過上官兄一家人的無私,讚歎過他們眼光的長遠,為後人留下美名功德而不是有形財物,可誰知……」
薛沄低垂下眼,無聲地嘆了口氣。正是這時候的這個巧合,讓溫憲一家離開襄城離開陳州,才……逃過了一劫。可這位待友極誠的上官銘……
當時清蘊訣將將寫成,還未公開,或者說還沒有多少人知曉,上官銘卻將完本的內容在公開之前,送了一份給溫憲,既是相信溫憲的人品,也是兩人摯友之情深厚的緣故。這時溫憲如果是個像元徹那樣的小人,完本的清蘊訣他完全可以利用一番為自己謀出不知多少利益。
但……
溫憲沒有辜負上官銘的信任的情份,另一個元徹卻不是如此。
其實想來也是可笑,溫憲什麼都沒有做,最終卻先一步拿到了大成的清蘊訣完本,元徹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籌謀了百年的功夫,偷得的還不是完整的內容。
溫憲此時眼眶已經有些泛紅:「到了滄州三個月之後……突然聽聞陳州襄城傳出一部驚世絕艷的清蘊訣,而創者……竟然是什麼『元徹真君』!那時我才……」說著說著,溫憲已經有些哽咽,整個人顯得更是蒼老了幾分:「是我懦弱……對不住上官兄……不只不敢對上那時就有了馮家做後盾的元徹,不敢說出真相,甚至……甚至不敢回襄城,不敢……去打探上官家的消息……」
「……前輩……」
溫憲仰起頭,渾濁的淚水從眼角滑落:「……再不能進階,是我應得的……」
他的一生,得過一個無私坦誠的摯友,只是……懦弱而又自私的他,配不上這份赤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