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譚楚玉戲里傳情 劉藐姑曲終死節
詩云:從來尤物最移人,況有清歌妙舞身;一曲霓裳千淚落,曾無半滴起嬌顰。
又詞云:
好妓好歌喉,擅盡風流。慣將歡笑起人愁。盡說含情單為我,魂魄齊勾。捨命作纏頭,不死不休。瓊瑤瓊玖竟相投。桃李全然無報答,尚羨嬌羞。
這首詩與這首詞,用說世間做戲的婦人尋常妓女另是一種娉婷,別是一般嫵媚,使人見了最易消魂,老實的也要風流起來,慳吝的也會撒漫起來。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他學戲的時節,把那些鶯啼燕語之聲、柳舞花翻之態操演熟了,所以走到人面前,不消作意,自有一種雲行水流的光景。不但與良家女子立在一處,有輕清重濁之分;就與娼家姊妹分坐兩旁,也有矯強自然之別。
況且戲場上那一條氈單,又是件最作怪的東西,極會難為醜婦,幫襯佳人。醜陋的走上去,使他愈加醜陋起來;標緻的走上去,使他分外標緻起來。
常有五六分姿色的婦人,在台下看了,也不過如此;及至走上台去,做起戲來,竟像西子重生,太真復出,就是十分姿色的女子,也不比他不上。這種道理,一來是做戲的人,命里該吃這碗飯,有個二郎神呵護他,所以如此;二來也是平日馴養之功,不是勉強做作得出的。
是便是了,天下最賤的人,是娼、優、隸、卒四種,做女旦的,為娼不足,又且為優,是以一身兼二賤了。為甚麼還把他幫起小說來?只因第一種下賤之人,做出第一件可敬之事,猶如糞土裡面長出靈芝來,奇到極處,所以要表揚他。別回小說,都要在本事之前另說一樁小事,做個引子;獨有這回不同,不須為主邀賓,只消借母形子,就從糞之土中,說到靈芝上去,也覺得文法一新。
卻說浙江衢州府西安縣,有個不大不小的鄉村,地名叫做楊村塢。這塊土上人家,不論男子婦人,都以做戲為業。梨園子弟所在都有,不定出在這處,獨有女旦腳色,是這一方的土產。
他那些體態聲音,分外來得道地,一來是風水所致,二來是骨氣使然。只因他父母原是做戲的人,當初交媾之際,少不得把戲台上的聲音、氈單上的態度做作出來,然後下種,那些父精母血已先是戲料了;及至帶在肚裡,又終日做戲,古人原有胎教之說,他那些鶯啼燕語之聲,柳舞花翻之態,從胞胎裡面就教習起了;及至生將下來,所見所聞,除了做戲之外,並無別事。習久成性,自然不差,豈是半路出家的婦人所能彷彿其萬一?所以他一這塊地方,代代出幾個馳名的女旦。別處的女旦,就出在娼妓裡面,日間做戲,夜間接客,不過借做戲為由,好招攬嫖客;獨有這一方的女旦不同,他有「三許三不許」。
那三許三不許?許看不許吃;許名不實;許謀不許得。
他做戲的時節,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被人看到,就是不做戲的時節,也一般與人頑耍,一般與人調情;獨有香噴噴的那鍾美酒,只使人垂涎咽唾,再沒得把沾唇。這叫做許看不許吃。
遇著那些公子王孫,富商大賈,或以錢財相結,或以勢力相加,定要與他相處的,他也未嘗拒絕;只是口便許了,心卻不許,或是推說身子有病,卒急不好同房;或是假說丈夫不容,還要緩圖機會,挨得一日是一日,再不使人容易得手。這叫做許名不許實。
就是與人相處過了,枕席之間十分繾綣,你便認做真情,他卻像也是做戲,只當在戲台上面與正生做出風流戲文,做的時節十分認真,一下子台就不作準。常有痴心子弟要出重價替他贖身,他口便許你從良,使你終日圖謀,不惜納交之費,圖到後來究竟是一場春夢,不捨得把身子從人。這叫做許謀不許得。
他為甚麼原故定要這等作難?要曉得此輩的心腸,不是替丈夫守節,全是替丈夫掙錢,不肯替丈夫掙小錢,要替丈夫掙大錢的意思。
但凡男子相與婦人,那種真情實意,不在粘皮靠肉之後,卻在眉來眼去之時,就像極饞的客人上了酒席,眾人不曾下箸時節,自己聞見了香味,竟像那些饌餚都是不吃過的一般,不住要垂涎咽唾;及至口之後,狼餐虎嚼吃了一頓,再有珍饈上來,就不覺其可想,反覺其可厭了。
男子見婦人,就如饞人遇酒食,只可使他聞得,不可容他下箸,一下了箸,就不覺興緻索然,再要他垂涎咽唾,就不能夠了。所以也這一方的女旦,知道這種道理,再不肯輕易接人,把這三句秘訣,做了傳家之寶,母傳之於女,姑傳之於媳。不知傳了幾十世,忽然傳出個不肖的女兒來,偏與這秘訣相左,也許看,也許吃,也許名,也許實,也許謀,也許得,總來是無所不許。
古語道得好:「有治人,無治法。」他圓通了一世,一般也替丈夫同心協力,掙了一注大錢,還落得人人說他脫套。
這個女旦姓劉,名絳仙,是嘉靖末年的人。生得如花似玉,喉音既好,身段亦佳,資性又來得聰慧。別的女旦只做得一種腳色,獨是他有兼人之才,忽而做旦,忽而做生,隨那做戲的人家要他裝男就裝男,要他扮女就扮女。
更有一種不羈之才,到那正戲做完之後,忽然填起花面來,不是做凈,就是做丑,那些插科打諢的話,都是簇新造出來的,句句鑽心,言言入骨,使人看了分外銷魂,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與他相處。
他的性子原是極圓通的,不必定要潘安之貌,子建之才,隨你一字不識、極醜陋的人,只要出得大錢,他就與你相處。
只因美惡兼收,遂致賢愚人賞,不上三十歲,掙起一分絕大的家私,封贈丈夫做了個有名的員外。
他的家事雖然大了,也還不離本業,家中田地倒托入照管,自己隨了丈夫,依舊在外面做戲,指望傳個後代出來,把擔子交卸與他,自己好回去養老。
誰想物極必反,傳了一世,又傳出一個不肖的女兒來,不但把祖宗的成憲視若弁髦,又且將慈母的芳規作為故紙,竟在假戲文裡面做出真戲文來,使千年萬載的人看個不了。
這個女兒,小名叫做藐姑,容貌生得如花似玉,可稱絕世佳人,說不盡他一身的嬌媚,有古語四句,竟是他的定評:施粉則太白,施朱則太紅。加之一寸則太長,損之一寸則太短。
至於遏雲之曲,繞樑之音,一發是他長技,不消說得的了。
他在場上搬演的時節,不但使千人叫絕,萬人贊奇,還要把一座無恙的乾坤忽然變做風魔世界,使滿場的人個個把持不定,都要死要活起來。
為甚麼原故?只因看到那銷魂之處,忽而目定口呆,竟像把活人看死了;忽而手舞足蹈,又像把死人看活了。所以人都讚歎他道:「何物女子,竟操生殺之權?」他那班次裡面有這等一個女旦,也就勾出名了。誰想天不生無對之物,恰好又有一個正生,也是從來沒有腳色,與藐姑配合起來,真可謂天生一對,地生一雙。那個正生又有一樁奇處,當初不由生腳起手,是從凈丑裡面提拔出來的。要說這段姻緣,須從根腳上敘起。
藐姑十二三歲的時節,還不曾會做成本的戲文,時常跟母親,做幾齣零星雜劇。
彼時有個少年,姓譚,名楚玉,是湖廣襄陽府人,原系舊家子弟,只因自幼喪母,隨了父母親在外面遊學。後來父親又死於異鄉,自己隻身無靠,流落在三吳、兩浙之間,年紀才十七歲。一見藐姑,就知道是個尤物,要相識他於未曾破體之先。
乃以看戲為名,終日在戲房裡面走進走出,指望以眉眼傳情,挑逗他思春之念,先弄個破題上手,然後把承題、開講的工夫逐漸兒做去。
誰想他父母拘管得緊,除了學戲之外,不許他見一個閑人,說一句閑話。譚楚玉窺伺了半年,只是無門可入。
一日,聞得他班次裡面樣樣腳色都有了,只少一個大凈,還要尋個伶俐少年,與藐姑一同學戲。譚楚玉正在無聊之際,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不圖?就去見絳仙夫婦,把情願入班的話說了一遍。絳仙夫婦大喜,即日就留他拜了先生,與藐姑同堂演習。
譚楚玉是個聰明的人,學起戲來自然觸類旁通,聞一知十,不消說得的了。藐姑此時年紀雖然幼小,知識還強似大人,譚楚玉未曾入班,藐姑就相中他的容貌,見他看戲看得殷勤,知道醉翁之意決不在酒,如今又見他投入班來,但知香艷之可親,不覺娼優之為賤,欲借同堂以納款,雖為花面而不辭,分明是個情種無疑了,就要把一點靈犀託付與他。
怎奈那教戲的先生比父親更加嚴厲,念腳本的時節不許他交頭接耳,串科分的時節唯恐他靠體沾身。譚楚玉竟做了梁山伯,劉藐姑竟做了祝英台,雖然同窗共學,不曾說得一句衷情,只好相約到來生變做一對蝴蝶,同飛共宿而已。
譚楚玉過了幾時,忽然懊悔起來道:「有心學戲,除非學個正生,還存一線斯文之體。即使前世無緣,不能夠與他同床共枕,也在戲台上面,借題說法,兩下里訴訴衷腸。我叫他一聲妻,他少不得叫我一聲夫,雖然作不得正經,且占那一時三刻的風流,了了從前的心事,也不枉我入班一常這花面腳色,豈是人做的東西?況且又氣悶不過,妝扮出來的不是村夫俗子,就是奴僕丫鬟。自己睜了餓眼,看他與別人做夫妻,這樣膀胱臭氣,如何忍得過?」一日,乘師父不在館中,眾腳色都坐在位上念戲。譚楚玉與藐姑相去不遠,要以齒頰傳情,又怕眾人聽見,還喜得一班之中,除了生旦二人,沒有一個通文理的,若說常談俗語,他便知道,略帶些」之乎者也」,就聽不明白了。
譚楚玉乘他念戲之際,把眼睛覷著藐姑,卻像也是念戲一般,念與藐姑聽,道:「小姐小姐,你是個聰明絕頂之人,豈不知小生之來意乎?」藐姑也像念戲一般,答應他道:「人非木石,夫豈不知,但苦有情難訴耳。」譚楚玉又道:「老夫人提防得緊,村學究拘管得嚴,不知等到何時,才能夠遂我三生之願?」藐姑道:「只好兩心相許,俟諸異日而已。此時十目相視,萬無佳會可乘,幸勿妄想。」譚楚玉又低聲道:「花面腳色,竊恥為之,乞於令尊、令堂之前,早為緩頰,使得擢為正生,暫締場上之良緣,預作房中之佳兆,芳卿獨無意乎?」
藐姑道:「此言甚善,但出於賤妾之中,反生堂上之疑,是欲其入而閉之門也。子當以術致之。」譚楚玉道:「術將安在?」藐姑低聲道:「通班以得子為重,子以不屑作花面而去之,則將無求不得,有蕭何在君側,勿慮追信之無人也。」譚楚玉點點頭道:「敬聞命矣。」過了幾日,就依計而行,辭別先生與絳仙夫婦,要依舊回去讀書。絳仙夫婦聞之,十分驚駭,道:「戲已學成,正要出門做生意了,為甚麼忽然要跳起槽來?」就與教戲的師父窮究他變卦之由。
譚楚玉道:「人窮不可失志。我原是個讀書之人,不過因有計蕭條,沒奈何就此賤業,原要借優孟之衣冠,發泄我胸中之壘塊。只說做大凈的人,不是扮關雲長,就是扮楚霸王,雖然塗幾筆臉,做到那慷慨激烈之處還不失我英雄本色;哪裡曉得十本戲文之中,還沒有一本做君子,倒有九本做小人。這樣喪名敗節之事,豈大丈夫所為?故此不情願做他。」絳仙夫婦道:「你既不屑繼做花面,任憑尊意揀個好腳色做就是了,何須這等任性。」譚楚玉就把一應腳色都評品一番道:「老旦貼旦,以男子而屈為婦人,恐失丈夫之體;外腳末腳,以少年而扮作老子,恐銷英銳之氣;只是小生可以做得,又往往因人成事,助人成名,不能自辟門戶,究竟不是英雄本色,我也不情願做他。」戲師父對絳仙夫婦道:「照他這等說來,分明是以正生自居了。我看他人物聲音,倒是個正生的材料。只是戲文裡面,正生的曲白最多,如今各樣戲文都已串就,不日就要出門行道了,即使教他做生,那些腳本一時怎麼念得上?」譚楚主笑一笑道:「只怕連一腳正生,我還不情願做;若還願做,那幾十本舊戲,如何經得我念?一日念一本,十日就念十本了。
若遲一月出門,難道三十本戲文還不勾人家搬演不成?」那戲師父與他相處,一向知道他的記性最好,就勸絳仙夫婦把他改做。正生改了花面。
譚楚玉的記性,真是過目不忘,果然不上一個月,學會了三十多本戲文,就與藐姑出門行道。
起先學戲的時節,內有父母提防,外有先生拘管,又有許多同班朋友夾雜其中,不能夠匠心匠意,說幾句知情識趣的話。
只說出門之後,大家都在客邊,少不得同事之人,都像弟兄姊妹一般,內外也可以不分,嫌疑也可以不避,挨肩擦背的時節,要嗅嗅他的溫香,摩摩他的軟玉,料想不是甚麼難事。
誰料戲房裡面的規矩,比閨門之中更嚴一倍。但凡做女旦的,是人都可以調戲得,只有同班的朋友調戲不得。這個規矩,不是劉絳仙夫婦做出來的,有個做戲的鼻祖,叫做二郎神,是他立定的法度。
同班相謔,就如姊妹**一般,有礙於倫理。做戲的時節,任你肆意詼諧,盡情笑耍,一下了台,就要相對如賓,笑話也說不得一句。略有些曖昧之情,就犯了二郎神的忌諱,不但生意做不興旺,連通班的人都要生起病來。
所以劉藐姑出門之後,不但有父母提防,先生拘管,連那同班的朋友都要互相糾察,見他與譚楚玉坐在一處,就不約而同都去伺察他,惟恐做些勾當出來,要連累自己,大家都擔一把干係。
可憐這兩個情人,只當口上加了兩紙封條,連那「之乎者也」的舊話也說不得一句,只好在戲台之上借古說今,猜幾個啞謎而已。
別的戲子怕的是上台,喜的是下台,上台要出力,下台好躲懶故也。獨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喜的是上台,怕的是下台,上台好做夫妻,下台要避嫌疑故也。
這一生一旦立在場上,竟是一對玉人,那一個男子不思,那一個婦人不想?又當不得他以做戲為樂,沒有一出不盡情極致。同是一般的舊戲,經他兩個一做,就會新鮮起來。做到風流的去處,那些偷香竊玉之狀,偎紅倚翠之情,竟像從他骨髓里透露出來,都是戲中所未有的一般,使人看了無不動情。做到苦楚的去處,那些怨天恨地之詞,傷心刻骨之語,竟像從他心窩裡面發泄出來,都是刻本所未載的一般,使人聽了無不墮淚。
這是甚麼原故?只因別的梨園的都是戲文,他這兩個做的都是實事。戲文當做戲文做,隨你搬演得好,究竟生自生而旦自旦,兩個的精神聯絡不來,所以苦者不見其苦,樂者不見其樂,他當戲文做,人也當戲文看也。
若把戲文當了實事做,那做旦的精神註定在做生的身上,做生的命脈系定在做旦的手裡,竟使兩個身子合為一人,痛癢無不相關,所以苦者真覺其苦,樂者真覺其樂。他當實事做,人也當實事看也。
他這班次裡面有了這兩個生旦,把那些平常的腳色都帶挈得尊貴起來。別的梨園每做一本,不過三四兩、五六兩戲錢,他這班定要十二兩,還有女旦的纏頭在外。凡是富貴人家有戲,不遠數百里都要來接他,接得去的就以為榮,接不去的就為以為辱。劉絳見新班做得興頭,竟把舊班的生意丟與丈夫掌管,自己跟在女兒身邊,指望教導他些騙人之法,好趁大注的錢財。
誰想藐姑一點真心死在譚楚玉身上,再不肯去周旋別人。
別人把他當做心頭之肉,他把別人當做眼中之釘。教他上席陪酒,就說生來不飲,酒杯也不肯沾唇;與他說一句私話,就勃然變色起來,要託故起身。
那些富家子弟拚了大塊銀子去結識他,他莫說別樣不許,就是一顰一笑,也不肯假借與人。打首飾送他的,戴不止一次兩次,就化作銀子用了;做衣服送他的,都放在戲箱之中,做老旦、貼旦的行頭,自己再不肯穿著。隱然有個不肯二夫、要與譚楚玉守節的意思,只是說不出口。
一日做戲做到一個地方,地名叫做
埠。這地方有所古廟,叫做晏公廟。晏公所職掌的,是江海波濤之事,當初曾封為平浪侯,威靈極其顯赫。他的廟宇就起在水邊,每年十月初三日是他的聖誕。
到這時候,那些附近的檀越都要搬演戲文,替他上壽。往年的戲常請劉絳仙做,如今聞得他小班更好,預先封了戲錢遣人相接,所以絳仙母子赴召而來。
往常間做戲,這一班男女都是同進戲房的,沒有一個參前落後。獨有這一次,人心不齊,各樣腳色都不曾來,只有譚楚玉與藐姑二人先到。他兩個等了幾年,只討得一刻時辰的機會,怎肯當面錯過?神廟之中不便做私情勾當,也只好敘敘衷曲而已。
說了一會,就跪在晏公面前,又雙發誓道:「譚楚玉斷不他婚,劉藐姑必不另嫁。倘若父母不容,當繼之以死,決不作負義忘情、半途而廢之事。有背盟者,神靈殛之!」發得誓完,只見眾人一齊走到,還虧他迴避得早,不曾露出破綻來,不然疑心生暗鬼,定有許多不祥之事生出來也。當日做完了一本戲,各回東安安歇不題。
卻說本處的檀越裡面有個極大的富翁,曾由貲郎出身,做過一任京職。家私有十萬之富。年紀將近五旬,家中姬妾共有十一房。劉絳仙少年之時,也曾受過他的培植,如今看見藐姑一貌如花,比母親更強十倍,竟要拚一注重價娶他,好與家中的姬妾湊作金釵十二行。就把他母子留入家中,十分款待,少不得與絳仙溫溫舊好,從新培植一番,到那情意綢繆之際,把要娶藐姑的話懇懇切切的說了一番。
絳仙要許他,又因女兒是棵搖錢樹,若還熨得他性轉,自有許多大錢趁得來,豈止這些聘禮;若還要回絕他,又見女兒心性執拗,不肯替爹娘掙錢,與其使氣任性,得罪於人,不如打發出門,得注現成財物的好。
躊躇了一會,不能定計,只得把句兩可之詞回覆他道:「你既有這番美意,我怎敢不從?只是女兒年紀尚小,還不曾到破瓜的時節;況且延師教誨了一番,也等他做幾年生意,待我弄些本錢上手,然後嫁他未遲。如今還不敢輕許。」那富翁道:「既然如此,明年十月初三,少不得又有神戲要做,依舊接你過來,討個下落就是了。」絳仙道:「也說得是。」過了幾日,把神戲做完,與富翁分別而去。
他當晚回覆的意思,要在這一年之內看女兒的光景何如,若肯回心轉意,替父母掙錢,就留他做生意;萬一教誨不轉,就把這著工夫做個退步。
所以自別富翁之後,竟翻轉麵皮來與女兒作對。說之不聽,繼之以罵,罵之不聽,繼之以打。誰想藐姑的性子堅如金石,再不改移。見他凌逼不過,連戲文也不情願做,竟要尋死尋活起來。及至第二年九月終旬,那個富翁是早差人來接。接到之時,就問絳仙討個下落。絳仙見女兒不是成家之器,就一口應允了他。那富翁競兌了千金聘禮,交與絳仙,約定在十月初三神戲做完之後,當晚就要成親。
絳仙還瞞著女兒,不肯就說,直到初二晚上,方才知會他道:「我當初生你一場,又費許多心事教導你,指望你盡心協力,替我掙一分人家。誰想你一味任性,竟與銀子做對頭。良不像良,賤不像賤,逢人就要使氣,將來畢竟有禍事出來。邊樁生意不是你做的,不如收拾了行頭,早些去嫁人的好。某老爺是個萬貫財主,又曾出任過,你嫁了他,也算得一位小小夫人,況且一生又受用不荊我已收過他的聘禮,把你許他做偏房了。明日就要過門,你又不要任性起來,帶挈老娘啕氣。」
藐姑聽見這句話,嚇得魂不附體,睜著眼睛把母親相了幾相,就回覆道:「母親說差了,孩兒是有了丈夫的人,烈女不更二夫,豈有再嫁之理?」絳仙聽見這一句,不知從那裡說起,就變起色來道:「你的丈在那裡?我做爺娘的不曾開口,難道你自己做主,許了人家不成?」藐姑道:「豈有自許人家之理,這個丈夫是爹爹與母親自幼配與孩兒的,難道還不曉得,倒裝聾做啞起來?」絳仙道:「好奇話!這等你且說來是那一個?」藐姑道:「就是做生的譚楚玉,他未曾入班之先,終日跟來跟去,都是為我。就是入班學戲,也是藉此入門,好親近孩兒的意思。後來又不肯做凈,定要改為正生,好與孩兒配合,也是不好明白說親,把個啞謎與人猜的意思。母親與爹爹都是做過生旦,演過情戲的人,難道這些意思都解說不出?既不肯把孩兒嫁他,當初就該留他學戲;即使留他學戲,也不該把他改為正生。既然兩件都許,分明是猜著啞謎,許他結親的意思了。
自從做戲以來,那一日不是他做丈夫,我做妻子?看戲的人萬耳萬目,那一個做不得證見?人人都說我們兩個是天地生成,造化配就的一對夫妻,到如今夫妻做了幾年,忽然叫我變起節來,如何使得?這樣圓通的事,母親平日做慣了,自然不覺得詫異;孩兒雖然不肖,還是一塊無瑕之玉,怎肯自家玷污起來?
這樁沒理的事,孩兒斷斷不做!」絳仙聽了這些話,不覺大笑起來,把他啐了聲道:「你難道在這裡做夢不成?戲台上做夫妻那裡作得准?我且問你,這個』戲』字怎麼解說?既謂之戲,就是戲謔的意思了,怎麼認起真來?你看見幾個女旦嫁了正生的?」藐姑道:「天下的事,樣樣都可以戲謔,只有婚姻之事,戲謔不得。
我當初只因不知道理,也順說做的是戲,開口就叫他丈夫。如今叫熟了口,一時改正不來,只得要將錯就錯,認定他做丈夫了。別的女旦的不明道理,不守節操,可以不嫁正生;孩兒是個知道理守節操的人,所以不敢不嫁譚楚玉。」
絳仙見他說來說去,都另是一種道理,就不復與他爭論,只把幾句硬話發作一場,竟自睡了。
到第二日起來,吃了早飯午飯,將要上台的時節,只見那位富翁打扮得齊齊整整,在戲台之前走來走去。
要使眾人看了,見得人人羨慕,個個思量,不能夠到手的佳人,竟被他收入金屋之中,不時取樂,恨不得把」獨佔花魁」四個字寫在額頭上,好等人喝采。
譚楚玉看見這種光景,好不氣忿。還只說藐姑到了此時,自有一番激烈的光景要做出來,連今日這本戲文決不肯好好就做,定要受母親一番痛楚,然後勉強上台。
誰想天下的事盡有變局,藐姑隔夜的言語也甚是激烈,不想睡了晚,竟圓通起來。坐在戲房之中,歡歡喜喜,一毫詞色也不作,反對同班的朋友道:「你今日要與列位作別了,相處幾年,只有今日這本戲文才是真戲,往常都是假的,求列位幫襯幫襯,大家用心做一番。」又對譚楚玉道:「你往常做的都是假生,今日才做真主,不可不盡心協力。」譚楚玉道:「我不知怎麼樣叫做用心,求你教導一教導。」藐姑道:「你只看了我的光景,我怎麼樣做,你也怎樣做,只要做得相合,就是用心了。」譚楚玉見他所說的話,與自己揣摩光景絕不相同,心上大有不平之氣。
正在忿恨的時節,只見那富翁搖搖擺擺走進戲房來,要討戲單點戲。譚楚玉又把眼睛相著藐姑,看他如何相待,只說仇人走到面前,定有個變色而作的光景。
誰想藐姑的顏色全不改常,反覺得笑容可掬,立起身來對富翁道:「照家母說起來,我今日戲完之後,就要到府上來了。」
富翁道:「正是。」藐姑道:「既然如此,我生平所學的戲,除了今日這一本,就不能夠再做了。天下要看戲的人,除了今日這一本,也不能夠再看了。須要待我盡心盡意摹擬一番,一來顯顯自家的本事,二來別別眾人的眼睛。但不知你情願不情願?」那富翁道:「正要如此,有甚麼不情願?」藐姑道:「既然情願,今日這本戲不許你點,要憑我自家作主,揀一本熟些的做,才得盡其所長。」富翁道:「說得有理,任憑尊意就是,但不知要做那一本?」藐姑自己拿了戲單,揀來揀去,指定***:「做了《荊釵記》罷。」富翁想了一想,就笑起來道:「你要做《荊釵》,難道把我比做孫汝權不成?也罷,只要你肯嫁我,我就暫做一會孫汝權,也不叫做有屈。這等大家快請上台。」眾人見他定了戲文,就一齊妝扮起來,上台搬演,果然個個盡心,人人效力。曲子裡面,沒有一個打發的字眼;說白裡面,沒有一句掉落的文法。
只有譚楚玉心事不快,做來的戲不盡所長,還虧得藐姑幫襯,等他唱出一兩個字,就流水接腔,還不十分出醜。至於藐姑自己的戲,真是處處摹神,出出盡致。
前面幾齣雖好,還不覺得十分動情,直做到遣嫁以後,觸著他心上的苦楚,方才漸入佳境,就不覺把精神命脈都透露出來,真是一字一金,一字一淚。做到那傷心的去處,不但自己的眼淚有如泉涌,連那看戲的一二千人,沒有一個不痛哭流涕。
再做到抱石投江一出,分外覺得奇慘,不但看戲之人墮淚,連天地日月都替他傷感起來。忽然紅日收藏,陰雲密布,竟像要混沌的一般。
往常這齣戲不過是錢玉蓮自訴其苦,不曾怨悵別人;偏是他的做法不同,竟在那將要投江、未曾抱石的時節,添出一段新文字來,夾在說白之中,指名道姓咒罵著孫汝權。
恰好那位富翁坐在台前看戲,藐姑的身子正對著他,罵一句「欺心的賊子」,把手指他一指;咒一句「遭刑的強盜,」把眼相他一相。
那富翁明曉得教訓自己,當不得他良心發動,也會公道起來,不但不怒,還點頭稱讚,說他罵得有理。藐姑咒罵一頓,方才抱了石塊走去投江。
別人投江是往戲場後面一跳,跳入戲房之中名為赴水,其實是就陸;他這投江之法,也與別人不同,又做出一段新文字來,比咒罵孫汝權的文法更加奇特。
那座神廟原是對著大溪的,戲台就搭在廟門之外,後半截還在岸上,前半截竟在水裡。藐姑抱了石塊,也不向左,也不幾右,正正的對台前,唱完了曲子,就狠命一跳,恰好跳在水中。果然合著前言,做出一本真戲。把那滿場的人,幾乎嚇死,就一齊吶喊起來,教人撈救。
誰想一個不曾救得起,又有一個跳下去,與他湊對雙。這是甚私原故?只因藐姑臨跳的時節,忽然掉轉頭來,對著戲房裡面道:「我那王十朋的夫阿!你妻子被人凌逼不過,要投水死了,你難道好獨自一個活在世上不成?」譚楚玉坐在戲箱上面,聽見這一句,就慌忙走上台來,看見藐姑下水,唯恐追不及,就如飛似箭的跳下去,要尋著藐姑,與他相抱而死,究竟不知尋得著尋不著。
滿場的人到了些時,才曉得他要做《荊釵》全是為此,那辱罵富翁的著數,不過是順帶公文,燥燥脾胃,不是拚了身子嫁他,又討些口上的便宜也。
他只因隔夜的話都已說盡,母親再不回頭,知道今日戲完之後,決不能夠完名全節。與其拖刀弄劍,死於一室之中,做個啞鬼;不如在萬人屬目之地,暢暢快快做他一場,也博個載流傳的話柄。所以一夜不睡,在枕頭上打稿,做出這篇奇文字來。
第一著巧處,妙在嘻笑如常,不露一毫慍色,使人不防備他,才能夠為所欲為。不然,這一本擔干係的戲文,就斷斷不容他做了。第二著巧處,妙在自家點戲,不由別人做主,才能夠借題發揮,泄盡胸中的壘塊。倘若點了別本戲文,縱有些巧話添出來,也不能夠直捷痛快至此也。第三著巧處,又妙在與情人相約而死,不須到背後去商量,就在眾人面前,邀他做個鬼伴,這叫做明不做暗事。若還要瞞著眾人,與他議定了才死,料想今日決死不成,只好嫁孫汝權,再做抱石投江的故事也。
後來那些文人墨士,都作輓詩吊他。有一首七言絕句云:一誓神前死不渝,心堅何必怨狂且。
相期並躍隨流水,化作江心比目魚。
卻說這兩個情人一齊跳下水去,彼時正值大雨初睛、山水暴發之際,那條壁峻的大溪又與尋常溝壑不同,真所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兩個人跳下去,只消一刻時辰,就流到別府別縣去了,那裡還撈得著?所以看戲的人口便喊叫,沒有一個動手。
劉絳看見女兒溺死,在戲台上捶胸頓足,哭個不了。一來倒了搖錢樹,以後沒人生財;二來受過富翁的聘禮,恐怕女沒了,要退出來還他,真所謂人財兩失。哭了一頓,就翻轉麵皮來,顧不得孤老、表子相與之情,竟說富翁倚了財勢,逼死他的女兒,要到府縣去告狀。
那些看戲的人,起先見富翁賣弄風流,個個都有些醋意。
如今見他逼出人命來,好不快心,那一個不摩拳擦掌,要到府縣去遞公呈。
還虧得富翁知竅,教人在背後調停,把那一千兩聘禮送與絳仙,不敢取討;又去一二千金,彌縫了眾人,才保得了平安無事。錢玉蓮不曾娶得,白白做了半日孫汝權,只好把」打情罵趣」四個字消遣情懷,說曾被絕世佳人親口罵過一次而已。
且說嚴州府桐廬縣,有個濱水的地方,叫做新城港口,不多幾分人家,都以捕魚為業。內中有個漁戶姓莫,人就叫他做莫漁翁,夫妻兩口搭一間茅舍,住在溪水之旁。
這一日見洪水泛濫,決有大魚經過,就在溪邊張了大罾,夫妻兩個輪流扳扯。遠遠望見波浪之中,有一件東西順流而下,莫漁翁只說是個大魚,等他他流到身邊,就一罾兜祝這件東西卻也古怪,未曾入罾的時節,分明是浮在水面上的;及至到了罾中,就忽然重墜起來,竟要沉下水去。莫漁翁用力狠扳,只是扳他不動,只得與妻子二人,四腳四手一齊用力,方才拽得出水。
伸起頭來一看,不覺吃了一驚,原來不是大魚,卻是兩個屍首,面對面,胸貼了胸,竟像捆一處的一般。
莫漁翁見是死人,就起了一點慈悲之念,要弄起來埋葬他。
就把罾索系在樹上,夫妻兩個費盡許多氣力,抬出罾來。仔細一看,卻是一男一女,緊緊摟在一處,卻像在雲雨綢繆之際,被人扛抬下水的一般。
莫漁翁夫婦解說不出,把他兩個面孔細看一番,既不像是死人,又不象是活人,面上手上雖然冰冷,但鼻孔裡面卻還有些溫意,但不見他伸出氣來。
莫漁翁對妻子道:「看這光景,分明是醫得活的,不如替他接一接氣,萬一救得這兩條性命,只當造了個十四級的浮屠,有甚麼不好?」妻子道:「也說得是。」就把男子的口對了男子,婦人的口對了婦人,把熱氣呵將下去。不上一刻,兩個死人都活轉來。
及至扶入草舍之中,問他溺死的原故,那一對男女訴出衷情,原來男子就是譚楚玉,婦人就是劉藐姑,一先一后跳入水中,只說追尋不著,誰想波濤裡面竟像有人引領,把他兩個弄在一處,不致你東我西;又像有個極大的魚,把他兩個負在背上,依著水面而行,故此來了三百餘里,還不曾淹得斷氣。只見到了罾邊,那個大魚竟像知道有人撈救,要交付排場,好轉去的一般,把他身子一丟,竟自去了,所以起先浮在水上,後來忽然重墜起來。虧得有罾隔住,不曾沉得到底,故此莫漁翁夫婦用力一扳,就扳上來也。
譚楚玉與藐姑知道是晏公的神力,就望空叩了幾首,然後拜謝莫漁翁夫婦。莫漁翁夫婦見是一對節義之人,不敢怠慢,留在家中款待幾日,養好了身子,勸他往別處安身,不可住在近邊,萬一父母知道,尋訪前來,這一對夫妻依舊做不成了。
譚楚玉與藐姑商議道:「我原是楚中人,何不回到楚中去?
家中的薄產雖然不多,耕種起來,還可以稍供糒粥。待我依舊讀書,奮志幾年,怕沒有個出頭的日子?」
藐姑道:「極說得是。但此去路途甚遠,我和你是精光的身子,那裡討這許多盤費?」莫漁翁看見譚楚玉的面貌,知道不是個落魄之人,就要放起官債來,對他二人道:「此去要得多少盤費?」譚楚玉道:「多也多得,少也少得。若還省儉用些,只消十兩也就夠勾了。」譚楚玉道:這等不難。我自賣魚走贊聚得幾包銀子,就並起來借你。只是一件,你若沒有好處,我一厘也不要你還;倘若讀書之後,發達起來,我卻要十倍的利錢,少了一倍,我也決不肯受的。」「韓信受漂母一飯之恩,尚且以千金相報,你如今救了我兩口的性命,豈一飯之恩!就不借盤費,將來也要重報,何況又有如此厚情?我若沒有好日就罷了,若有好日,千金之報還不止,豈但十倍而已哉!」莫漁翁夫婦見他要去,就備了餞行的灑席,料想沒有山珍,只有水錯,無非是些蝦魚蟹鱉之類。貧賤之家,不分男女,四個人坐在一處,吃個盡醉。
睡了一晚,第二日起來,莫魚翁並了十兩散碎銀子,交付與他。
譚楚玉夫婦拜辭而去,一路風餐水宿,戴月披星,自然不辭辛苦。
不上一月,到了家中。收拾一間破房子,安住了身,就去鋤治荒田,為衣食之計。藐姑只因自幼學戲,女工針指之事全然不曉,連自家的繡鞋褶褲都是別人做與他穿的,如今跟了譚楚玉,方才學做起來。當不得性子聰明,一做便會,終日替人家緝麻拈草,做鞋做襪,趁些銀子,供給丈夫讀書。
起先還是日里耕田,夜間誦讀,藐姑怕他分心分力,讀得不專,竟把田地都歇了,單靠自己十個指頭,做了資生的美產。
連買柴糴米之事,都用不用著丈夫,只托鄰家去做,總是怕他妨工的意思。
譚楚班讀了三年,出來應試,無論大考小考,總是矢無虛發。進了學,就中舉;中了舉,就中進士;殿試之後,選了福建汀州府節推。
論起理來,湖廣與福建接壤,自然該從長江上任,順便還家,做一出錦還鄉的好戲。怎奈他炫耀鄉里之念輕,圖報恩人之念重,就差人接了家小,在京口相會,由浙江一路上去,好從衢、嚴等處經過,一來叩拜晏公,二來酬謝莫漁翁夫婦。
又怕衙門各役看見舉動,知道他由戲子出身,不像體面,就把迎接的人都發落轉去,叫他在浦城等侯,自己夫妻兩個一路遊山玩水而來,十分灑樂。
到了新城港口,看見莫漁翁夫婦依舊在溪邊罾魚,就著家人拿了帖子上去知會,說當初被救之人,如今做官上任了,從此經過,要上來奉拜。
莫漁翁夫婦聽了,幾乎樂死,就一齊褪去箬帽,脫去蓑衣,不等他上岸,先到舟中來賀喜。譚楚玉夫妻把他請在上面,深深拜了四拜。
拜完之後,譚楚玉對莫漁翁道:「你這扳罾的生意,甚是勞苦;捕魚的利息,也甚是輕微。不如丟了罾網,跟我上任去,同享些榮華富貴何如?」藐姑見丈會說了這句話,就不等他夫妻情願,竟著家人上去收拾行李。
莫漁翁一把扯住家人,不許他上岸,對著譚楚玉夫妻搖搖手道:「譚老爺、譚奶奶,饒了我罷。這種榮華富貴,我夫妻兩個莫說消受不起,亦且不情願去受他。我這扳罾的生意雖然勞苦,打魚的利息雖輕微,卻盡有受用的去處。青山綠水是我們叨住得慣,明月清風是我們僭享得多,好酒好肉不用錢買,只消拿魚去換,好朋好友走來就吃,不須用帖去招。這樣的快樂,不是我誇嘴說,除了捕魚的人,世間只怕沒有第二種。受些勞苦得來的錢財,就輕微些,倒還把穩;若還游手靠閑,動不動要想大塊的銀子,莫說命輕福薄的人弄他不來,就弄了他來,少不得要陪些驚嚇,受些苦楚,方才送得他去。你如今要我跟隨上任,吃你的飯,穿你的衣,叫做』一人有福,帶挈一屋』,有甚麼不好?只是當不得我受之不安,於此有愧。況且我這一對夫妻,是閑散慣了的人,一旦閉在署中,半步也走動不得,豈不郁出病來?你在外面坐堂審事,比較錢糧,那些鞭撲之聲,啼號之苦,順風吹進衙里來,叫我這一對慈心的人,如何替他疼痛得過?所以情願守我的貧窮,不敢享你的富貴。
你這番盛意,只好心領罷了。」譚楚玉一片熱腸,被他這一曲《魚家傲》唱得冰冷,就回覆他道:「既然如此,也不也相強。
只是我如今才中進士,不曾做官,舊時那宗恩債還不能奉償。
待我到任之後,差人請你過來,多送幾頭分上,等你趁些銀子,回來買田置地,贍養終身,也不枉救我夫婦一常你千萬不要見棄。」莫漁翁又搖手道:「也不情願,也不情願,那打抽豐的事體,不是我世外之人做的,只好讓與那些假山人、真術士去做。我沒有那張薄嘴唇,厚臉皮,不會去招搖打點。只求你到一年半載之後,分幾兩不傷陰德的銀子,或是俸薪,或是羨餘,差人齎送與我,待我夫妻兩口備些衣衾棺槨,防備終身,這就是你的盛德了。我是斷斷不做遊客的,千萬不要來接我。」
譚楚玉見他說到此處,一發重他的人品,就分付船上備酒,與他作別。這一次筵席,只列山珍,不擺水錯,因水族是他家的土產,不敢以常物相獻故也。雖是富貴之家,也一般不分男女,與他夫妻二人共坐一席,因他是貧賤之交,不敢以宦體相待故也。四個人吃了一夜,直到五鼓,方才分別而去。
行了幾日,將到受害的地方。彼時乃十一月初旬,晏公的壽誕已過了一月。譚楚玉對藐姑道:「可惜來遲了幾時,若早得一月,趁那廟中有戲子,就順便做本戲文,一來上壽,二來謝恩,也是一樁美事。」藐姑道:「我也正作此想,只是過期已久,料想那鄉付去處沒有梨園,只好備付三牲,啞祭一祭罷了。」及至行至之時,遠遠望見晏公廟前依舊搭了戲台,戲台上的椅桌還不曾撤去,卻像還要做戲的一般。譚楚玉就分付家人上去打聽,看是甚麼原故。
原來十月初旬下了好幾日大雨,那些看戲的人除了露天,沒有容身之地。從來做神戲的,名雖為神,其實是為人,人若不便於看,那做神道的就不能夠獨樂其樂了。所以那些檀越改了第二個月的初三,替他補壽。
此時戲方做完,正要打發梨園起身,不想譚楚玉夫妻走到,雖是偶然的事,或者也是神道有靈,因他這段姻緣原以做戲起手,依舊要以做戲收場,所以留待他來,做了一出喜團圓的意思也不可知。
譚楚玉又著家人上去打聽,看是那一班戲子。家人問了下來回覆,原來就是當日那一班,只換得一生一旦。那做生的腳色就是劉絳仙自己,做旦的腳色,乃是絳仙之媳,藐姑之嫂,年紀也只有十七八歲,只因死了藐姑,沒人補缺,就把他來頂缸。這兩個生旦雖然比不得譚、藐,卻也還勝似別班,所以這一方的檀越依舊接他來做。
藐姑聽見母親在此,就急急要請來相會。譚楚玉不肯道:「若還遽然與他相見,這出團圓的戲就做得冷靜了。須要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才做得有些熱鬧。」藐姑道:「說得有理。」
就著管家取十二兩銀子,又寫了一個名帖,去對引起檀越道:「家老爺選官上任,從此經過,只因在江中遇了颶風,許一個神願,如今要借這廟宇裡面了了願心,兼借梨園一用,戲錢照例關來,一毫不敢短少。」那些檀越落得做個人情,又多了一本戲看,有甚麼不便宜?就欣然許了。
譚楚玉又分付家人,備了豬羊祭禮,擺在神前。只說老爺冒了風寒,不能上岸,把官船橫泊在廟前,艙門對神座,夫妻二人隔著帘子拜謝。拜完之後,就並排坐了,一邊飲酒,一邊看戲。只見絳仙拿了戲單,立在官艙外面道:「請問老爺,做那一本戲文?」譚楚玉叫家人分付道:「昨日夫人做夢,說晏公老爺要做《荊釵》,就作《荊釵記》罷。」絳仙收了戲單,竟進戲房,妝扮王十朋去了。
看官,你說譚楚玉夫妻為甚麼原故,又點了這一本?難道除了《荊釵》,就沒有好戲不成?要曉得他夫妻二人不是要看戲,要試劉絳仙的母子之情。藐姑當日原因做《荊釵》而赴水,如今又做《荊釵》,正要使他見鞍思馬、睹物傷情的意思。若還做到苦處,有些真眼淚掉下來,還不失為悔過之人,就請進來與他相會;若還舉動如常,沒有些酸楚之意,就不消與他相會,竟可飄然去了。所以別戲不點,單點《荊釵》,這也是譚楚玉聰明的去處。
只見絳仙扮了王十朋走上台來,做了幾齣,也不見他十分傷感;直到他媳婦做玉蓮江,與女兒的光景無異,方才有些良心發動,不覺狠心的貓兒忽然哭起鼠來。
此時的哭法,還不過是背了眾人,把衣袖拭拭眼淚,不曾哭得出聲;及至自己做到祭江一出,就有些禁止不住,竟放開喉嚨哭個盡興。
起先是叫:「錢玉蓮的妻呵,你到那裡去了?」哭到後面,就不覺忘其所以,「妻」字竟不提起,忽然叫起「兒」來。滿場的人都知道是哭藐姑,雖有顧曲之周郎,也不忍捉他的錯字。
藐姑隔著帘子,看見母親哭得傷心,不覺兩行珠淚界破殘妝,就叫丫鬟把帘子一掀,自己對著台上叫道:「母親不要啼哭,你孩兒並不曾死,如今現在這邊。」絳仙睜著眼睛把舟中一看,只見左邊坐著譚楚玉,右邊坐著女兒,面前又擺了一桌酒,竟像是他一對冤魂知道台上設祭,特地來受享了一般。就大驚大駭起來,對著戲房裡面道:「我女兒的陰魂出現了,大家快來!」通班的戲子聽了這一句,那一個不飛滾上台,對著舟中細看,都說道:「果是陰魂,一毫不錯。」那些看戲的人見說台前有鬼,就一齊害怕起來,都要回頭散去。
只見官船之上,有個能事的管家,立在船頭高聲吆喝道:「眾人不消驚恐,艙裡面坐的不是甚麼陰魂,就是譚老爺、譚奶奶的原身。當初虧得晏公顯聖,得以不死,所以今日來酬願的。」那些看戲的人聽了這幾句話,又從新掉轉頭來,不但不避,還要挨擠上來,看這一對淹不死的男女,好回去說新聞。
就把一座戲場擠做人山人海,那些老幼無力的,不是被人擠到水邊,就是被人踏在腳底。
譚楚玉看見這番光景,就與妻子商議道:「既已出頭露面,瞞不到底,倒不如同你走上台去,等眾人看個明白,省得他挨挨擠擠,夾壞了人。」藐姑道:「也說得是。」就一齊脫去私衣,換了公服。譚楚術穿了大紅圓領,藐姑穿著鳳冠霞帔,兩個家人張了兩把簇新的藍傘,一把蓋著譚楚玉,一把蓋著藐姑,還有許多僮僕丫鬟,簇擁著他上岸。
譚楚玉夫妻二人先到晏公法像之前,從新拜了四拜,然後走上戲台,與絳仙行了禮。行禮之後,又把通班的朋友都請地來,逐個相見過去。
絳仙與同班之人問他被救的來歷,譚楚玉把水中有人引領,又被大魚負載而行,及至送入罾中,大魚忽然不見,幸遇捕魚人相救,得以不死的話,高聲大氣說了一遍,好使台上台下之人一齊聽了,知道晏公有靈,以後當愈加欽敬的意思。
眾人聽了,驚詫不已。眾檀越聞知此事,個個都來賀喜。
當日要娶藐姑的富翁,恐怕譚楚玉夫妻恨他,日後要來報怨,連忙備了重禮,央眾檀越替他解紛。
譚楚玉一毫不受,對眾檀越道:「若非此公一激之力,不但姻緣不能成就,連小弟此時還依舊是個梨園,豈能飛黃騰達至此?此公非小弟之仇人,乃小弟之恩人,何報之有?」眾人聽了,嘖嘖稱羨,都說他度量寬宏。
藐姑對絳仙道:「如今女婿中了進士,女兒做了夫人,你難道還好做戲不成?趁早收拾了行頭,隨我們上任,省得在這邊出醜。」絳仙見女兒、女婿不念舊惡,喜之不勝,就把做戲的營業丟與媳婦承管,自家跟著女兒去享榮華富貴。
誰想到了署中,不上一月,就生起病來,千方百葯醫治不好,只好得叫女兒送他回去。及至送到家中,那病體不消醫治,竟自好了。病癒之後,依舊出門做戲,康康健健,一毫災難也不生。這是甚麼原故?一來因他五行八字註定是個女戲子,所以一日也離不得戲場,離了戲場就要生災作難。可見命輕福薄的人,莫說別人扶他不起,就是自家生出來的兒女,也不能夠抬舉父母做個以上之人。所以世間的窮漢,只該安命,切不可仇恨富貴之人,說不肯扶持帶挈他。
二來因絳仙的身子終日輕浮慣了,一時鄭重不來,就如把梅香升作夫人,奴僕收為養子,不便賤相要露出來,連他自己心上也不覺其樂,而反覺其苦,一覺其苦,就有疾病生出來。
所以妓女從良,和尚還俗,若非出自本意,被人勉強做來的,久后定要復歸本業,不能隨主終身也。
卻說譚楚玉到任之後,做了半年,就差人齎了五百金送與莫漁翁,叫他權且收了,以後還要不時饋送,決不止千金而已。
誰想莫漁翁十分廉介,止收一百兩,做了十倍利錢,其餘四百金盡皆返璧。
譚楚玉做到了瓜期之後,行取進京,又從衢、嚴等處經過,把晏公廟宇鼎新一番,又買了幾十畝香火田,交與檀越掌管,為祭祀演劇之費。再到新城港口,拜訪莫漁翁。莫漁翁先把幾句傲世之言,挫去他的驕奢之色;后把許多利害之語,攻破他的利慾之心。
譚楚玉原是有些根器的人,當初做戲的時節,看見上台之際十分鬧熱,真是千人拭目、萬戶傾心,及至戲完之後,鑼鼓一歇,那些看戲的人竟像要與他絕交了一般,頭也不回,都散去了。可見天地之間,沒有做不了戲文,沒有看不了鬧熱,所以他那點富貴之心還不十分著緊;如今又被莫漁翁點化一番,只當夢醒之時,又遇一場棒喝,豈有復迷之理?就不想赴京去考選,也不想回家去炫耀,竟在桐廬縣之七里溪邊,買了幾畝山田,結了數間茅屋,要遠追嚴子陵的高蹤,近受莫漁翁的雅誨,終日以釣魚為事。
莫漁翁又薦一班朋友與他,不是耕夫,就是樵子,都是些有入世之才、無出世之興高人,終日往還,課些漁樵耕牧之事。
藐姑又有一班女朋友,都是莫漁翁的妻子薦與他的,也是些能助丈夫成名,不勸良人出仕的智女,終日往來,學些蠶桑織紆之事。後來都活到九十多歲,才終天年。只可惜沒有兒子,因藐姑的容貌過於嬌媚,所以不甚宜男;譚楚玉又篤於夫婦之情,不忍娶妾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