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美女同遭花燭冤 村郎偏享溫柔福
詩云:
天公局法亂如麻,十對夫妻九配差。
常使嬌鶯棲老樹,慣教頑石伴奇花。
合歡床上眠仇侶,交頸幃中帶軟枷。
只有鴛鴦無錯配,不須夢裡抱琵琶。
這首詩單說世上姻緣一事,錯配者多,使人不能無恨。這種恨與別的心事不同。別的心事可以說得出、醫得好,惟有這樁心事,叫做啞子愁、終身病,是說不出、醫不好的。若是美男子娶了醜婦人,還好到朋友面前去訴訴苦,姊妹人家去遣遣興,縱然改正不得,也還有個娶妾討婢的後門。
只有美妻嫁了丑夫,才女配了俗子,止有兩扇死門,並無半條生路,這才叫做真苦。古來」紅顏薄命」四個字已說盡了。
只是這四個字,也要解得明白,不是因他有了紅顏,然後才薄命,只為他應該薄命,所以才罰做紅顏。但凡生出個紅顏婦人來,就是薄命之坯了,那裡還有好丈夫到他嫁,好福分到他享?當初有個病人,死去三日又活轉來,說曾在地獄中看見閻王升殿,鬼判帶許多惡人聽他審錄,他逐個酌其罪之輕重,都罰他,變豬變狗、變牛變馬去了,只有一個極惡之人,沒有甚麼變得。閻王想了,點點頭道:「罰你做一個絕標緻的婦人,嫁一個極醜陋的男子,夫妻都活百歲,將你禁錮終身,才准折得你的罪業。」那惡人只道罪重罰輕,歡歡喜喜的去了。判官問道:「他的罪案如山,就變作豬狗牛馬,還不足以盡其辜,為何反得這般美報?」閻王道:「你那裡曉得?豬狗牛馬雖是個畜生,倒落得無知無識,受別人豢養終身,不多幾年,便可超生轉世;就是臨死受刑,也不過是一刀之苦。那婦人有了絕標緻的顏色,一定乖巧聰明,心高志大,要想嫁潘安、宋玉一般的男子。及至配了個愚丑丈夫,自然心志不遂,終日憂煎涕泣,度日如年,不消人去磨他,他自己會磨自己了。若是丈夫先死,他還好去改嫁,不叫做禁錮終身;就使他自己短命,也不過像豬狗牛馬,拚受一刀一索之苦,依舊可以超生轉世,也不叫做禁錮終身。我如今教他偕老百年,一世受別人幾世的磨難,這才是懲奸治惡的極刑,你們那裡曉得?」看官,照閻王這等說來,紅顏薄命的根由,薄命定是紅顏的結果,那啞子愁自然是消不去、終身病自然是醫不好的了。
我如今又有個消啞子愁、醫終身病的法子,傳與世人佳人,大家都要緊記。這個法子不用別的東西,就用」紅顏薄命」這一句話做個四字金丹。
但凡婦人家生到十二三歲的時節,自己把鏡子照一照,若還眼大眉粗,發黃肌黑,這就是第一種恭喜之兆了,將來決有十全的丈夫,不消去占卜;若有二三分姿色,還有七八分的丈夫可求;若有五六分的姿色,就只好三四分的丈夫了;萬一姿色到了七分八分、九分十分,又有些聰明才技,就要曉得是個薄命之坯,只管打點去嫁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
時時刻刻在此為念,看見才貌俱全的男子,曉得不是自己的對頭,眼睛不消偷覷,心上不消妄想。預先這等磨鍊起來,及至嫁到第一等第一名的愚丑丈夫,只當逢其故主,自然貼意安心,那閻羅王的極刑自然受不著了。若還僥倖嫁著第二三等、第四五名的愚丑丈夫,就是出於望外,不但不怨恨,還要歡喜起來了。人人都用這個法子,自然心安意遂,宜室宜家,啞子愁也不生,終身病也不害,沒有死路,只有生門,這」紅顏薄命」的一句話豈不是四字金丹?做這回小說的人,就是婦人科的國手了。奉勸世間不曾出閣的閨秀,服藥於未病之先;已歸金屋的阿嬌,收功於瞑眩之後,莫待病入豪肓,才悔逢醫不早。
我如今再把一樁實事演做正文,不像以前的話出於閻王之口,入於判官之耳,死去的病人還魂說鬼,沒有見證的。
明朝嘉靖年間,湖廣荊州府有個財主,姓闕字里侯。祖上原以忠厚起家,後來一代富似一代,到他父親手裡,就算荊州第一個富翁。
只是一件,但出有才之貝,不出無貝之才,莫說舉人進士掙扎不來,就是一頂秀才頭巾,也像平天冠一般,承受不起。
里侯自六歲上學,讀到十七八歲,剛剛只會記帳,連拜帖也要央人替寫。內才不濟也罷了,那個相貌,一發丑得可憐,凡世上人的惡狀,都合來聚在他一身,半件也不教遺漏。好事的就替他取個別號,叫做」闕不全」。
為甚麼取這三個字?只因他五官四肢,都帶些毛病,件件都闕,件件都不全闕,所以叫做」闕不全」。那幾件毛病?眼不叫做全瞎,微有白花;面不叫做全疤,但多紫印;手不叫做全禿,指甲寥寥;足不叫做全蹺,腳跟點點;鼻不全赤,依稀略見酒糟痕;發不全黃,朦朧稍有沉香色;口不全吃,急中言常帶雙聲;背不全駝,頸后肉但高一寸;還有一張歪不全之口,忽動忽靜;暗中似有人提;更余兩道出不全之眉,或斷或邊,眼上如經樵採。
古語道得好:「福在醜人邊。」他這等一個相貌,享這樣的家私,也勾得緊了。誰想他的妻子,又是個絕代佳人。
父親在日,聘過鄒長史之女。此女系長史婢妾所生,結果親之時,才四五歲,長史只道一個通房女,許了鼎富之家,做個財主婆也罷了,何必定要想誥命夫人?所以一說便許,不問女婿何如。
誰想長大來,竟替爺娘爭氣不過。他的姿貌,雖則風度嫣然,有仙子臨凡之致,也還不叫做傾國傾城;獨有那種聰明,可稱絕世。
垂髫的時節,與兄弟同學讀書,別人讀一行,他讀得四五行,先生講一句,他悟到十來句。等到將次及笄,不便從師的時節,他已青出於藍,也用先生不著了。
寫得一筆好字,畫得一手好畫,只因長史平日以書畫擅長,他立在旁邊看看,就學會了,寫畫出來竟與父親無異,就做了父親的捉刀人,時常替他代筆。
後來長吏遊宦四方,將他帶到任所。及至任滿還鄉。闕里侯又在喪中,不好婚娶。等到三年服闋,男女都已二十外了。
長史當日許親之時,不料女兒聰明至此,也不料女婿愚丑至此。直到這個時節,方才曉得錯配了姻緣,卻已受聘在先,悔之不及。
鄒小姐也只道財主人家兒子,生來定有些好相,決不至於鰍頭鼠腦,那」闕不全」的名號,家中個個曉得,單瞞得他一人。
里侯服滿之後,央人來催親,長史不好回得,只得憑他迎娶過門。成親之夜,拜堂禮畢,齊入洞房。里侯是二十多歲的新郎,見了這樣妻子,那裡用得著軟款溫柔,連合巹杯也等不得吃,竟要扯他上床。只是自己曉得容貌不濟,妻子看見定要做作起來,就趁他不曾抬頭,一口氣先把燈吹滅了,然後走近身去,替他解帶寬衣。
鄒小姐是賦過打梅的女子,也肯脫套,不消得新郎死拖硬扯,順手帶帶也就上床。雖然是將開之蕊,不怕蜂鑽;究竟是未放之花,難禁蝶采。摧殘之際,定有一番狼藉。女人家這種磨難,與小孩子出痘一般,少不得有一次的,這也不消細說。
只是雲收雨散之後,覺得床上有一陣氣息,甚是難聞。鄒小姐不住把鼻子亂嗅,疑他床上有臭蟲。那裡曉得里侯身上,又有三種異香,不消燒沉檀、點安息,自然會從皮里透出來的。
那三種?口氣,體氣,腳氣。
鄒小姐聞見的是第二種,俗語叫做狐腥氣。那口裡的,因他自己藏拙,不敢親嘴,所以不曾聞見;腳上的,因做一頭睡了,相去有風馬牛之隔,所以也不曾聞見。鄒小姐把被裡聞一聞,又把被外聞一聞,覺得被外還略好些,就曉得是他身上的原故了,心上早有三分不快。只見過了一會,新郎說起話來,那口中的穢氣對著鼻子直噴;竟像吃了生蔥大蒜的一般。
鄒小姐的鼻子是放在香爐上過世的,那裡當得這個熏法?
一霎時心翻意倒起來,欲待起嘔唾,又怕新郎知道嫌他,不是做新人的厚道,只得拚命忍住;忍得他睡著了,流水爬到腳頭去睡。誰想他的尊足與尊口也差不多,躲了死屍,撞著臭鯗,弄得個進退無門。坐在床上思量道:「我這等一個精潔之人,嫁著這等一個污穢之物,分明是蘇合遇了蜣螂,這一世怎麼腌臢得過?我昨日拜堂的時節,只因怕羞不敢抬頭,不曾看見他的面貌;若是面貌可觀,就是身上有些氣息,我拚得用些水磨工夫,把他刮洗出來,再做幾個香囊與他佩帶,或者也還掩飾得過。萬一面貌再不濟,我這一生一世怎麼了?」
思量到此,巴不得早些天明,好看他的面孔。誰想天也替他藏拙,黑魆魆的再不肯亮,等得精神倦怠,不覺睡去,忽然醒來,卻已日上三竿,照得房中雪亮。里侯正睡到好處,誰想有人在帳里描他的睡容。鄒小姐把他臉上一看,嚇得大汗直流,還疑心不曾醒來,在夢中見鬼,睜開眼睛把各處一相,才曉得真,就放聲大哭起來。
里侯在夢中驚醒,只說他思想爺娘,就坐起身來,把一隻粗而且黑的手臂搭著他膩而且白的香肩,勸他耐煩些,不要哭罷。
誰想越勸得慌,他越哭得狠,直等里侯穿了衣服,走出房去,冤家離了眼前,方才歇息一會;等得走進房來,依舊從頭哭起。從此以後,雖則同床共枕,猶如帶鎖披枷,憎嫌丈夫的意思,雖不好明說出來,卻處處示之以意。
里侯家裡另有一所書房,同在一宅之中,卻有彼此之別。
鄒小姐看在眼裡,就瞞了里侯,教人雕一尊觀音法像,裝金完了,請到書房。
待滿月之後,揀個好日,對里候道:「我當初做女兒的時節,一心要皈依三寶,只因許了你家,不好祝髮。我如今替你做了一月夫妻,緣法也不為不荊如今要求你大舍慈悲,把書房布施與我,改為靜室,做個在家出家。我從今日起,就吃了長齋,到書房去獨宿,終日看經念佛,打坐參禪,以修來世。
你可另娶一房,當家生子。隨你做小做大,我都不管,只是不要來攪我的清規。」說完,跪下來拜了四拜,竟到書房去了。
里侯勸他又不聽,扯他又不住,等到晚上,只得攜了枕席,到書房去就他。誰想他把門窗戶扇都封鎖了,猶如坐關一般,只留一個丫鬟在關中服事。里侯四顧彷徨,無門可入,只得轉去獨宿一宵。
到次日,接了丈人丈母進去苦勸,自己跪在門外哀求,怎奈他立定主意,並不回頭。過了幾時,里侯善勸勸不轉,只得用惡勸了。分付手下人不許送飯進去,他餓不過,自然會鑽出來。誰想鄒小姐求死不得,情願做伯夷、叔齊,一連餓了兩日,全無求食之心。里侯恐怕弄出人命來,依舊叫人送飯。
一日立在門外大罵道:「不賢慧的**!你看甚麼經?念甚麼佛?修甚麼來生?無非因我相貌不好,本事不濟,不能夠遂你的淫心,故此在這邊裝腔使性。你如今要稱意不難,待我賣你去為娼,立在門前,只揀中意的扯進去睡就是了。你說你是個小姐,又生得標緻,我是個平民,又生得醜陋,配你不來么?不是我誇嘴說,只怕沒有銀子,若拚得大注銀子,就是公主西施,也娶得來!你辦眼睛看我,我偏要娶個人家大似你的、容貌好似你的回來,生兒育女,當家立業。你那時節不要懊悔!」
鄒小姐並不回言,只是念佛。
里侯罵完了,就去叫媒婆來分付,說要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又要絕頂標緻的,竟娶作正,並不做校只要相得中意,隨他要多少財禮,我只管送。就是媒錢也不拘常格,只要遂得意來,一個元寶也情願謝你。
自古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只因他許了元寶謝媒,那些走千家的婦人,不分晝夜去替他尋訪,第三日就來回覆道:「有個何運判的小姐,年方二八,容貌賽得過西施。因他父親壞了官職,要湊銀子寄到任上去完贓,目下正要打發女兒出門,財禮要三百金,這是你出得起的。只是何夫人要相相女婿,方才肯許;又要與大娘說過,他是不肯做小的。」里侯道:「兩件都不難。我的相貌其實不揚,他看了未必肯許,待我央個朋友做替身,去把他相就是了;至於做大一事,一發易處。
你如今就進關去對那潑婦講,說有個絕標緻的小姐要來作正,你可容不容?萬一嚇得他回心,我就娶不成那一個,也只當重娶了這一個,一樣把媒錢謝你。」那媒婆聽了,情願趁這注現成媒錢,不願做那樁欺心交易,就拿出蘇秦、張儀的舌頭來進關去做說客。
誰想鄒小姐巴不得娶來作正,才斷得他的禍根,若是單做小,目下雖然捉生替死,只怕久后依舊要起死回生。就在佛前發誓道:「我若還想在闕家做大,教我萬世不得超升。」媒婆知道說不轉,出去回覆里侯,竟到何家作伐。約了一個日子,只說到某寺燒香,那邊相女婿,這邊相新人。
到那一日,里侯央一個絕標緻的朋友做了自己,自己反做了幫閑,跟去偷相。兩個預先立在寺里等候。那小姐隨著夫人,卻像行雲出岫,冉冉而來,走到面前,只見他:眉彎兩月,目閃雙星。摹擬金蓮,說三寸尚無三寸;批評花貌,算十分還有十分。拜佛時,屈倒蠻腰,露壓海棠嬌著地;拈香處,伸開纖指,煙籠玉筍細朝天。立下風暗嗅肌香,甜凈居麝蘭之外;據上游俯觀發采,氤氳在雲霧之間。誠哉絕世佳人,允矣出塵仙子!
里侯看見,不覺搖頭擺尾,露出許多歡欣的醜態。自古道:「兩物相形,好醜愈見。」那朋友原生得齊整,又加這個傀儡立在身邊,一發覺得風流俊雅。
何夫人與小姐見了,有甚麼不中意?當晚就允了。是侯隨即送聘過門,選了吉日,一樣花燈彩轎,娶進門來。
進房之後,何小姐斜著星眸,把新郎覷了覷,可憐兩滴珍珠,不知不覺從秋波里瀉下來。
里侯知道又來撒了,心上思量道:「前邊那一個,只因我進門時節嬌縱了他,所以後來不受約束。古語道:『三朝的新婦,月子的孩兒,不可使他弄慣。』我的夫綱,就要從今日整起。」主意定了,就叫丫鬟拿合巹杯來,斟了一杯送過去。何小姐籠著雙手,只是不接。
里侯道:「交杯酒是做親的大禮,為甚麼不接?我頭一次送東西與你,就是這等裝模作樣,後來怎麼樣做人家?還不快接了去!」何小姐心上雖然怨恨,見他的話說得正經,只得伸手接來,放在桌上。
從來的合巹標不過沾一沾手,做個意思,後來原是新郎代吃的。里侯只因要整夫綱,見他起先不接,後來聽了幾句硬話就接了去,知道是可以威制的了,如今就當真要他吃起來。對一個丫鬟道:「差你去勸酒,若還剩一滴,打你五十皮鞭!」
丫鬟聽見,流水走去,把杯遞與何小姐。小姐拿便拿了,只是不吃。里侯又叫一個丫鬟去驗酒,看幹了不曾。丫鬟看了來回覆道:「一滴也不曾動。」里侯就怒起來,叫勸酒的過來道:「你難道不是怕家主的么!自古道:『拿我的碗,服我管。』我有銀子討你來,怕管你不下!要你勸一鍾酒都不肯依,後來怎麼樣差你做事!」叫驗酒的扯下去重打五十,「打輕一下,要你賠十下!」驗酒的怕連累自己,果然一把拖下去,拿了皮鞭,狠命的打。
何小姐明曉得他打丫鬟驚自己,肚裡思量道:「我今日落了人的圈套,料想不能脫身,不如權且做個軟弱之人,過了幾時,拚得尋個自盡罷了。總是要死的人,何須替他啕氣?」見那丫鬟打到苦處,就止住道:「不要打,我吃就是了。」里侯見他畏法,也就回過臉來,叫丫鬟換一杯熱酒,自己送過去。
何小姐一來怕啕氣,二來因嫁了匪人,憤恨不過,索性把酒來做對頭,接到手,兩三口就干。里侯以為得計,喜之不勝,一杯一杯,只管送去。何小姐量原不高,三杯之後,不覺酩酊。
里侯慢櫓搖船,來捉醉魚,這晚成親,比前番吹滅了燈,暗中摸索的光景,大不相同。何小姐一來酒醉,二來打點一個死字放在胸中,竟把身子當了屍骸,連那三種異香聞來也不十分覺察。受創之後,一覺直睡到天明。
次日起來,梳過了頭。就問丫鬟道:「我聞得他預先娶過一房,如今為何不見?」丫鬟說::「在書房裡看經念佛,再不過來的。」何小姐又問:「為甚麼就去看經念佛起來?」丫鬟道:「不知甚麼原故,做親一月,就發起這個願來,家主千言萬語,再勸不轉。」何小姐就明白了。到晚間睡的時節,故意歡歡喜喜,對里侯道:「聞得鄒小姐在那邊看經,我明日要去看他一看,你心下何如?」里侯未娶之先,原在他面前說了大話,如今應了口,巴不得把何小姐送去與他看看,好騁自己的威風,就答應道:「正該如此。」卻說鄒小姐聞得他娶了新人,又替自家歡喜,又替別人擔憂,心上思量道:「我有鼻子,別人也有鼻子;我有眼睛,別人也有眼睛。只除非與他一樣奇醜奇臭的,才能夠相視莫逆;若是稍有幾分顏色、略知一毫香臭的人,難道會相安無事不成?」及至臨娶之時,預先叫幾個丫鬟擺了塘報,「看人物好不好,性子善不善,兩下相投不相投,有話就來報我。」只見娶進門來,頭一報說他人物甚是標緻;第二報說他與新郎對坐飲酒,全不推辭;第三報說他兩個吃得醉醺醺的上床,安穩睡到天明,如今好好在那邊梳洗。
鄒小姐大驚道:「好涵養,好德性,女中聖人也,我一千也學他不來。」只見到第三日,有個丫鬟拿了香燭氈單,預先來知會道:「新娘要過來拜佛,兼看大娘。」鄒小姐就叫備茶伺侯。不上一刻,遠遠望見里侯攜了新人的手,搖搖擺擺而來,把新人送入佛堂,自己立在門前看他拜佛;又一眼相著鄒小姐,看他氣不氣。誰想何小姐對著觀音法座,竟像和尚尼姑拜懺的一般,合一次掌,跪下去磕一個頭,一連合三次掌,磕三個頭,全不像婦人家的禮數。
里侯看見,先有些詫異了。又只見他拜完了佛,起來對著鄒小姐道:「這位就是鄒師父么?」丫鬟道:「正是。」何小姐道:「這等師父請端坐,容弟子稽首。」就扯一把椅子放在上邊,請鄒小姐坐了好拜。鄒小姐不但不肯坐,連拜也不教他拜。
正在那邊扯扯曳曳,只見里侯嚷起來道:「胡說!他只因沒福做家主婆,自己貶入冷宮。原說娶你來作正的,如今只姊妹相稱,那有拜他的道理?好沒志氣!」何小姐應道:「我今日是徒弟拜師父,不是做小的拜大娘,你不要認錯了主意。」
說完,也像起先拜佛一般,和南了三次,鄒小姐也依樣回他。
拜完了,兩個對面坐下。
才吃得一杯茶,何小姐就開談道:「師父在上,弟子雖是俗骨凡胎,生來也頗有善願,只因前世罪重業深,今生墮落奸人之計。如今也學師父猛省回頭,情願拜為弟子,陪你看經念佛,半步也產敢相離。若有人來纏擾弟子,弟子拚這個臭皮囊去結識他,也落得早生早化。」鄒小姐道:「新娘說差了。我這修行之念,蓄之已久,不是有激而成的。況且我前世與闕家無緣,一進門來就有仄目之意,所以退居靜室,虛左待賢。聞得新娘與家主相得甚歡,如今正是新婚燕爾的時候,怎麼說出這樣不情的話來?我如今正喜得新娘,可保得耳根清凈,若是新娘也要如此,將來的靜室竟要變做鬧場了,連三寶也不得相安,這個斷使不得。」說完,立起身來,竟要送他出去。
何小姐那裡肯走!里侯立在外邊,聽見這些說話,氣得渾身冰冷。起先還疑他是套話,及到見鄒小姐勸他不走,才曉得果是真心,就氣沖沖的罵進來道:「好**!才走得進門,就被人過了氣。為甚要賴在這邊?難道我身上是有刺的么!還不快走!」何氏道:「你不要做夢!我這等一個如花似玉的人,與你這個魑魅魍魎宿了兩夜,也是天樣大的人情,海樣深的度量,就跳在黃河裡洗一千個澡,也去不盡身上的穢氣,你也勾得緊了。難道還想來玷污我么?」里侯以前雖然受過鄒小姐幾次言語,卻還是綿里藏針、泥中帶刺的話,何曾罵得這般出像?
況且何小姐進門之後,屢事小心,教舉杯就舉杯,教吃酒就吃酒,只說是個搓得圓捏得匾的了,到如今忽然發起威來,處女變做脫兔,教里侯怎麼忍耐得起?何小姐不曾數說得完,他就預先捏了拳頭伺候,索性等他說個盡情,然後動手。到此時,不知不覺何小姐的青絲細發已被他揪在手中,一邊罵一邊打。把鄒小姐嚇得戰戰兢兢,只說這等一嬌皮細肉的人,怎經得鐵槌樣的拳頭打起?只得拚命去扯。
誰想罵便罵得重,打卻打得輕,勢便做得凶,心還使得善。
打了十幾個空心拳頭,不曾有一兩個到他身上,就故意放鬆了手,好等他脫身,自己一邊罵,一邊走出去了。何小姐掙脫身子,號啕痛哭。
大底婦人家的本色,要在那張惶急遽的時節方才看得出來,從容暇豫之時,那一個不會做些嬌聲,裝些媚態?及至檢點不到之際,本相就要露出來了。
何小姐進門拜佛之時,鄒小姐把他從頭看到腳底,真是裊娜異常。頭上的雲髻大似冰盤,又且黑得可愛,不知他用几子頭篦,方才襯貼得來;及至此時被裡侯揪散,披將下去,竟與身子一般長,要半根假髮也沒有。
至於哭聲,雖然激烈,卻沒有一毫破笛之聲;滿面都是啼痕,又洗不去一些粉跡。種種愁容苦態,都是畫中的嫵媚,詩里的輕盈,無心中露出來的,就是有心也做不出。鄒小姐口中不說,心上思量道:「我常常對鏡自憐,只說也有幾分姿色了,如今看了他,真是珠玉在前,令人形穢。這樣絕世佳人,尚且落於村夫之手,我們一發是該當的了。」想了一會,就竭力勸住,教他從新梳起頭來。兩個對面談心,一見如故。
到了晚間,里侯叫丫鬟請他不去,只得自己走來圓荊,唱喏下跪,叫姐呼娘,樁樁醜態都做盡,何小姐只當不知。後來被他苦纏不過,袖裡取出一把剃刀,竟要刎死。里侯怕弄出事來,只得把他交與鄒小姐,央泥佛勸土佛,若還掌印官委不來,少不得還請你舊官去復任。
卻說何小姐的容貌,果然比鄒小姐高一二成,只是肚裡的文才,手中的技藝,卻不及鄒小姐萬分之一。從他看經念佛,原是虛名;學他寫字看書,倒是實事。何愛鄒之才,鄒愛何之貌,兩個做了一對沒卵夫妻,闕里侯倒睜著眼睛在旁邊吃醋。
熬了半年,不見一毫生意,心上思量道:「看這光景,兩個都是養不熟的了,他們都守活寡,難道教我絕嗣不成?少不得還要娶一房,叫做三遭為定。前面那兩個原怪他不得,一個才思忒高,一個容貌忒好,我原有些配他不來。如今做過兩遭把戲,自己也明白了,以後再討,只去尋那一字不識、粗粗笨笨的,只要會做人家,會生兒子就罷了,何須弄那上書上畫的,來磨滅自己?」算計定了,又去叫媒婆分付。
媒婆道:「要有才有貌的便難,若要老實粗笨的,何須尋得?我肚裡盡有。只是你這等一分大人家,也要有些福相、有些才幹,才承受得起。如今袁進士家現有兩個小要打發出門,一個姓周,一個姓吳。姓周的極有福相、極有才幹,姓吳的又有才、又有貌,隨你要那一個就是。」里侯道:「我被有才有貌的弄得七死八活,聽見這兩個字也有些頭疼,再不要說起,竟是那姓周的罷了。只是也要過過眼,才好成事。」媒婆道:「這等我先去說一聲,明日等你來相就是。」兩個約定,媒人竟到袁家去了。
卻說袁家這兩個小,都是袁進士極得意的。周氏的容貌雖不十分艷麗,卻也生得端莊;只是性子不好,一些不遂意就要尋死尋活。至於姓吳的那一個,莫說周氏不如他,就是闕家娶過的那兩位小姐,有其才者無其貌,有其貌者無其才,只除非兩個並做一個,方才敵得他來。
袁進士的夫人,性子極妒,因丈夫寵愛這兩個小,往日氣不過,如今乘丈夫進京去謁選,要一齊打發出門,以杜將來之禍。聽見闕家要相周氏,又有個打抽豐的舉人要相吳氏,袁夫人不勝之喜,就約明日一齊來相。
里侯因前次央人央壞了事,這番並不假借,竟是自己親征。
次日走到袁家,恰好遇著打抽豐的舉人相中了吳氏出來,聞得財禮已交,約到次日來娶。
里侯道:「舉人揀的日子自然不差,我若相得中,也是明日罷了。」及至走入中堂,坐了一會,媒婆就請周氏出來,從頭至腳任憑檢驗。
男相女固然仔細,女相男也不草草。周氏把里侯睃了兩眼,不覺變下臉來,氣沖沖的走進去了。
媒婆問里侯中意不中意,里侯道:「才幹雖看不出,福相是有些的,只是也還嫌他標緻,再減得幾分姿色便好。」媒婆道:「鄉宦人家,既相過了,不好不成,勸你將就些娶回去罷。」
里侯只得把財禮交進,自己回去,只等明日做親。
卻中氏往常在家,聽得人說有個姓闕的財主,生得奇醜不堪,有」闕不全」的名號。周氏道:「我不相一個人身上就有這許多景緻,幾時從門口經過,教我們出去看看也好。」這次媒人來說親,只道有個財主要相,不說姓闕不姓闕,奇醜不奇醜。及時相的時節,周氏見他身上臉上景緻不少,就有些疑心起來,又不好問得,只把媒婆一頓臭罵說:「陽間怕沒有人家,要到陰間去領鬼來相?」媒人道:「你不要看錯了,他就是荊州城裡第一個財主,叫做闕里侯,沒有一處不聞名的。」周氏聽見,一發顛作起來道:「我寧死也不嫁他,好好把財禮退去!」
袁夫人道:「有我做主,莫說這樣人家,就是叫化子,也不怕你不去!」周氏不敢與大娘對口,只得忍氣吞聲進房去了。
天下不均勻的事盡多。周氏在這邊有苦難伸。吳氏在那邊快活不過。相他的舉人,年紀不上三十歲,生得標緻異常,又是個有名的才子,吳氏平日極喜看他詩稿的。此時見親事說成,好不得意,只怪他當夜不娶過門,百歲之中少了一宵恩愛,只得和衣睡了一晚,熬到次日,絕早起來梳妝。
不想那舉人差一個管家押媒婆來退財禮,說昨日來相的時節,只曉得是個鄉紳,不曾問是那一科進士,及至回去細查齒錄,才曉得是他父親的同年,豈有年侄娶年伯母之理?夫人見他說得理正,只得把財禮還他去了。
吳氏一天高興掃得精光,白白梳了一個新婦頭,竟沒處用得著。停一會,闕家轎子到了,媒婆去請周氏上轎,只見房門緊閉,再敲不開。媒婆只說他做作,請夫人去發作他。誰想敲也不開,叫也不應,及至撬開門來一看,可憐一個有福相的婦人,變做個沒收成的死鬼,高高掛在樑上,不知幾時吊殺的。
夫人慌了,與媒婆商議道:「我若打發他出門,明日老爺回來,不過啕一場小氣;如今逼死人命,將來就有大氣啕了,如何了得?」媒婆道:「老爺回來,只說病死的就是。他難道好開棺檢屍不成?」夫人道:「我家裡的人別個都肯隱瞞,只有吳氏那個妖精,那裡閉得他的口住?」媒婆想了一會道:「我有個兩全之法在此。那邊一頭,女人要嫁得慌,男子又不肯娶;這邊一頭,男子要娶,女人又死了沒得嫁。依我的主意,不如待我去說一個謊,只說某相公又查過了,不是同年,如今依舊要娶,他自然會鑽進轎去,竟把他做了周氏嫁與闕家。闕家聘了丑的倒得了好的,難道肯退來還你不成?就是吳氏到了那邊,雖然出轎之時有一番驚嚇,也只好肚裡咒我幾聲,難道好跑回來與你說話不成?替你除了一個大害,又省得他後來學嘴,豈不兩便?」夫人聽見這個妙計,竟要歡喜殺來,就催媒婆去說謊。吳氏是一心要嫁的人,聽見這句話,那裡還肯疑心,走出繡房,把夫人拜了幾拜,頭也不回,竟上轎子去了。
及至抬到闕家,把新郎一看,全然不是昨日相見的。他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不消思索,就曉得是媒婆與夫人的詭計了。
心上思量道:「既來之,則安之。只要想個妙法出來,保全得今夜無事,就可以算計脫身了。」只是低著頭,思量主意,再不露一些煩惱之容。
里侯昨日相那一個,還嫌他多了幾分姿容,怕娶回來啕氣,那曉得又被人調了色,出轎之時,新人反不十分驚慌,倒把新郎嚇得魂不附體,心上思量道:「我不信婦人家竟是會變的,只過得一夜,又標緻了許多。我不知造了甚麼業障,觸犯了天公,只管把這些好婦人來磨滅我。」正在那邊怨天恨地,只見吳氏回過朱顏,拆開絳口,從從容容的問道:「你家莫非姓闕么?」里候回他:「正是。」吳氏道:「請問昨日那個媒人與你有甚麼冤讎,下這樣毒手來擺布你?」里候道:「他不過要我幾兩媒錢罷了,那有甚麼冤讎?替人結親是好事,也不叫做擺布我。」吳氏道:「你家就有天大的禍事到了,還說不是擺布?」里侯大驚道:「甚麼禍事?」吳氏道:「你昨日聘的是那一個,可曉得他姓甚麼?」里侯道:「你姓周,我怎麼不曉得?」吳氏道:「認錯了,我姓吳,那一個姓周。如今姓周的被你逼死了,教我來替他討命的。」里侯聽見,眼睛嚇得直豎,立起身來問道:「這是甚麼原故?」吳氏道:「我與他兩個都是袁老爺的愛寵,只因夫人妒忌,乘他出去選官,瞞了家主,要出脫我們。不想昨日你去相他,又有個舉人來相我,一齊下了聘,都說明日來娶。我與周氏約定要替老爺守節,只等轎子一到,兩個雙雙尋死。不想周氏的性子太急,等不到第二日,昨夜就弔死了。不知被那一個走漏了消息,那舉人該造化,知道我要尋死,預先叫人來把財禮退了去。及至你家轎子到的時節,夫人教我替他,我又不肯。只得也去上吊。那媒人來勸道:「你既然要死,死在家裡也沒用,闕家是個有名的財主,你不如嫁過去死在他家,等老爺回來也好說話,難道兩條性命了不得他一分人家?』故此我依他嫁過來,一則替丈夫守節,二則替周氏伸冤,三來替你討一口值錢的棺木,省得死在他家,盛在幾塊薄板之中,後來拋屍露骨。」說完,解下束腰的絲絛,系在頸上,要自家勒死。他不曾講完的時節,里侯先嚇得戰戰兢兢,手腳都抖散了,再見他弄這個圈套,怎不慌上加慌?就一面扯住,一面高聲喊道:「大家都來救命!」嚇得那些家人婢僕沒腳的趕來,周圍立住,扯的扯,勸的勸,使吳氏動不得手。
里侯才跪下來道:「吳奶奶,袁夫人,我與你前世無冤,今世無仇,為甚麼上門來害我?我如今不敢相留,就把原轎送你轉去,也不敢退甚麼財禮,只求你等袁老爺回來,替我說個方便,不要告狀,待我送些銀子去請罪罷了。」吳氏道:「你就送我轉去,夫人也不肯相容,依舊要出脫我,我少不得是一死。自古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只是死在這裡的快活。」
里侯弄得沒主意,只管磕頭,求他生個法子,放條生路。吳氏故意躊躕一會,才答應道:「若要救你,除非用個伏兵緩用之計,方才保得你的身家。」里侯道:「甚麼計較?」吳氏道:「我老爺選了官,少不得就要回來,也是看得見的日子。你只除非另尋一所房屋,將我藏在裡邊,待他回來的時節,把我送上門去。我對他細講,說周氏是大娘逼殺的,不干你事。你只因誤聽媒人的話,說是老爺的主意,才敢上門來相我;及至我過來說出原故,就不敢近身,把我養在一處,待他回來送還。
他平素是極愛我的,見我這等說,他不但不擺布你,還感激你不盡,一些禍事也沒有了。」里侯聽見,一連磕了幾個響頭,方才爬起來道:「這等不消別尋房屋,我有一所靜室,就在家中,又有兩個女人,可以做伴,送你過去安身就是。」說完,就叫幾個丫鬟:「快送吳奶奶到書房裡去。」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聞得他又娶了新人,少不得也像前番,叫丫鬟來做探子。
誰想那些丫鬟聽見家主喊人救命,大家都來濟困扶危了,那有工夫去說閑話?兩個等得寂然無聲,正在那邊猜謎,只見許多丫鬟簇擁一個愛得人殺的女子走進關來,先拜了佛,然後與二人行禮,才坐下來。二人就問道:今日是佳期,新娘為何不赴洞房花燭,卻到這不祥之地來?」吳氏初進門,還不知這兩個是姑娘是妯娌,聽了這句話,打頭不應空,就答應道:「供僧伽的所在,叫做福地,為甚麼反說不祥?我此番原是來就死的,今晚叫做忌日,不是甚麼佳期。二位的話,句句都說左了。」
兩個見他言語來得激烈,曉得是個中人了。再敘幾句寒溫,就託故起身,叫丫鬟到旁邊細問。丫鬟把起先的故事說了一番,二人道:「這等也是個脫身之計,只是比我們兩個更做得巧些。」
吳氏乘他問丫鬟的時節,也扯一個到背後去問:「這兩位是家主的甚私么?」丫鬟也把二人的來歷說了一番。吳氏暗笑道:「原來同是過來人,也虧他尋得這塊避秦之地。」兩邊問過了,依舊坐攏來,就不像以前客氣,大家把心腹話說做一堆,不但同病相憐,竟要同舟共濟。鄒小姐與他分韻聯詩,得了一個社友。何小姐與他同嬌比媚,湊成一對玉人。三個就在佛前結為姊妹。過到後來,一日好似一日。
不多幾時,聞得袁進士補了外官,要回來帶家小上任。鄒、何二位小姐道:「你如今完璧歸趙,只當不曾落地獄,依舊去做天上人了。只是我兩個珠沉海底,今生料想不能出頭,只好修個來世罷了。」吳氏道:「我回去見了袁郎,贊你兩人之才貌,訴你兩人之冤苦,他讀書做官的人,自然要動憐才好色之念。若有機會可圖,我定要把你兩個一齊弄到天上去,決不教你在此受苦。」二人口雖不好應得,心上也著得如此。
又過幾時,里侯訪得袁進士到了,就叫一乘轎子,親自送吳氏上門。只怕袁進士要發作他,不敢先投名帖,等吳氏進去說明,才好相見。
吳氏見了袁進士,預先痛哭一場,然後訴苦,說大娘逼他出嫁,他不得不依,虧得闕家知事,許我各宅而居,如今幸得撥雲見日。說完,扯住袁進士的衣袖,又悲悲切切哭個不了。
只道袁進士回來不見了他,不知如何啕氣;此時見了他,不知如何歡喜。誰想他在京之時,就有家人趕去報信,周氏、吳氏兩番舉動,他胸中都已瞭然。
此時見吳氏訴說,他只當不聞,見吳氏悲哀,他只管冷笑,等他自哭自住,並不勸他。吳氏只道他因在前廳,怕人看見,不好露齣兒女之態,就低了頭朝裡面走。
袁進士道:「立住了!不消進去。你是個知書識理之人,豈不聞覆水難收之事。你當初既要守節,為甚麼不死,卻到別人家去守起節來?你如今說與他各宅而居,這句話教我那裡去查帳?你不過因那姓闕的生得醜陋,走錯了路頭,故此轉來尋我;若還嫁與那打抽豐的舉人,我使拿銀子來贖你,只怕也不肯轉來了。」說了這幾句,就對家人道:「闕家可有人在外邊?
快叫他來領去。」家人道:「姓闕的現在外面,要求見老爺。」
袁進士道:「請進來。」家人就去請里侯。
里侯起先十分憂懼,此時聽見一個」請」字,心上才寬了幾分,只道吳氏替他說的方便,就大膽走進來,與袁進士施禮。
袁進士送了坐,不等里侯開口,就先說道:「舍下那些不祥之事,學生都知道了。雖是妒婦不是,也因這兩個**各懷二心,所以才有媒人出去打合。兄們只道是學生的意思,所以上門來相他。周氏之死,是他自己的命根,與兄無干。至於吳氏之嫁,雖出奸媒的詭計,也是兄前世與他有些夙緣,所以無心湊合。學生如今並不怪兄,兄可速速領回去,以後不可再教他上門來壞學生的體面。」他一面說,里侯一面叫「青天」。
說完,里侯再三推辭,說是:「老先生的愛寵,晚生怎敢承受?」
袁進士變下臉來道:「你既曉得我的愛寵,當初就不該娶他;如今娶回去,過了這幾時又送來還我,難道故意在羞辱我么?」
里侯慌起來道:「晚生怎麼敢?就蒙老先生開恩,教晚生領去,怎奈他嫌晚生醜陋,不願相從,領回去也要啕氣。」哀進士就回過間去對吳氏道:「你聽我講,自古道:『紅顏薄命。』你這樣的女人,自然該配這樣的男子。若在我家過世,這句古語就不驗了。你如今若好好跟他回去,安心貼意做人家,或者還會生兒育女,討些下半世的便宜;若還吵吵鬧鬧,不肯安生,將來也不過像周氏,是個樑上之鬼。莫說死一個,就死十個,也沒人替你伸冤。」說完,又對里侯道:「闕兄請別,學生也不送了。」
著手拱一拱,頭也不回,竟走了進去。
吳氏還啼啼哭哭,不肯出門,當不得許多家人你推我拽,把他塞進轎子。起先威風凜凜而來,此時興緻索然而去。
到了闕家,頭也不抬,竟往書房裡走。里侯一把扯住道:「如今去不得了。我起先不敢替你成親,一則被你把人命嚇倒,要保身家;二則見你忒標緻了些,恐怕啕氣。如今屍主與凶身當面說過,只當批個執照來了,難道還怕甚麼人命不成?就是容貌不相配些,方才黃甲進士親口分付過了,美妻原該配丑夫,是黃金板上刊定的,沒有甚麼氣啕得,請條直些走來成親。」
吳氏心上的路數往常是極多的,當不得袁進士五六句話,把他路數都塞斷了。如今並無一事可行,被他做個順手牽羊,不響不動,扯進房裡去了。
里侯這一晚成親之樂,又比束縛醉人的光景不同,真是漸入佳境。從此以後,只怕吳氏要脫逃,竟把書房的總門鎖了,只留一個轉筒遞茶飯過去。鄒、何兩位小姐與吳氏隔斷紅塵,只好在轉筒邊談談衷曲而已。
吳氏的身子雖然被他箝束住了,心上只是不甘,翻來覆去思量道:「他娶過三次新人,兩個都走脫了,難道只有我是該苦的?他們做清客,教我一個做蛆蟲。定要生個法子去弄他們過來,大家分些臭氣。就是三夜輪著一夜,也還有兩夜好養鼻子。」算計定了,就對里侯道:「我如今不但安心貼意,隨你終身,還要到書房裡去,把那兩個負固不服的都替你招安過來,才見我的手段。」里侯道:「你又來算計脫身了。不指望獐把鹿兔,只怕連獵狗也不得還鄉,我被人騙過幾次,如今再不到水邊去放鱉了。」吳氏就罰咒道:「我若騙你,教我如何如何!
你明日把門開了,待我過去勸他,你一面收拾房伺候,包你一拖便來。只是有句話要分付你,你不可不依。卧房只要三個,床鋪卻要六張。」里侯道:「要這許多做甚麼?」吳氏道:「我老實對你說,你身上這幾種氣息,其實難聞。自古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他們過來,大家做定規矩,一個房裡一夜,但許同房,不許共鋪,只到要緊頭上那一刻工夫過來走走,閑空時節只是兩床宿歇,這等才是個可久之道。」里侯聽見,不覺大笑起來道:「你肯說出這句話來,是個脫身之計了。
這等一一依從就是。」次日起來,早早把書房開了,一面收拾房間,一面教吳氏去做說客。卻說鄒、何兩位小姐見吳氏轉來,竟與里侯做了服貼夫妻,過上許多時,不見一毫響動。兩個雖然沒有醋意,覺得有些懊悔起來。不是懊悔別的事,他道我們一個有才,一個有貌,終不及他才貌俱全,一個當兩個的,尚且與他過得日子,我們半個頭,與他啕甚麼氣?當初那些舉動,其實都是可以做、可以不做的。兩個人都先有這種意思,吳氏的說客自然容易做了。這一日走到,你歡我喜,自不待說。講了一會閑話,吳氏就對二人道:「我今日過來,要講個分上,你二位不可不聽。」
二人道:「只除了一樁聽不得的,其餘無不從命。」吳氏道:「聽不得的聽了,才見人情,容易的事,那個不會做?但凡世上結義的弟兄,都要有福同享,有苦同受,前日既蒙二位不棄,與我結了金石之盟,我如今不幸不能脫身,被他拘在那邊受苦,你們都是嘗過滋味的,難道不曉得?如今請你們過去,大家分些受受,省得磨死我一個,你們依舊不得安生。」二人道:「你當初還說要超度我們上天,如今倒要扯人到地獄里去,虧你說得出口。」吳氏道:「我也指望上天,只因有個人說這地獄該是我們坐的,被他點破了,如今也甘心做地獄中人。你們兩上也與我一樣,是天堂無分、地獄有緣的,所以來拉你們去同坐。」就把袁進士勸他」紅顏自然薄命,美妻該配丑夫」的話說了一遍,又道:「他這些話說得一毫不差,二位若不信,只把我來比就是了。
你們不曾嫁過好丈夫的,遇著這樣人,也還氣得過;我前面的男子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靠他終身,雖不是誥命夫人,也做個烏紗愛妾,盡可無怨了。怎奈大娘要逼我出去,媒人要哄我過來,如今弄到這個地步。這也罷了,那日來相我的人又是何等之才,何等之貌,我若嫁將過去,雖不敢自稱佳人,也將就配得才子,自然得意了。誰想他自己做不成親,反替別人成了好事,到如今誤得我進退無門。我等看起來,世間的好丈夫,再沒得把與好婦人受用的,只好拿來試你一試,哄你一哄罷了。我和你若是一個兩個錯嫁了他,也還說是造化偶然之誤,如今錯到三個上,也不叫做偶然了;他若娶著一個兩個好的,還說他沒福受用,如今娶著三個都一樣,也不叫做沒福了。總來是你我前世造了孽障,故此弄這鬼魅變不全的人身到陽間來磨滅你我。如今大家認了晦氣,去等他磨滅罷了。」吳氏起先走到之時,先把他兩個人的手一邊捏住一隻,後來卻像與他閑步的一般,一邊說一邊走,說到差不多的時節,已到了書房門口兩邊交界之處了,無意之中把他一扯,兩個人的身子已在總門之外,流水要回身進去,不想總門已被丫鬟鎖了。這是吳氏預先做定的圈套。
二人大驚道:「這怎麼使得?就要如此,也待我們商量酌議,想個長策出來,慢慢的回話,怎麼捏人在拳頭裡,硬做起來?」吳氏道:「不勞你們費心,長策我已想到了。聞香躲臭的傢伙,都現現成成擺在那邊,還你不即不離,決不像以前只有進氣沒有出氣就是。」二人問甚麼計策,吳氏又把同房各鋪的話說了一遍,二人方才應允。各人走進房果然都是兩張床,中間隔著一張桌子,桌上又擺著香爐匙箸。里侯也會奉承,每一個房裡買上七八斤速香,憑他們燒過日子,好掩飾自家的穢氣。從此以後,把這三個女子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除那一刻要緊工夫,再不敢近身去褻瀆他。由鄒而何,則何而吳,一個一夜,周而復始,任他自去自來,倒喜得沒有醋吃。不上幾年,三人各生一子。兒子又生得古怪,不像爺,只像娘,個個都嬌皮細肉。又不消請得先生,都是母親自教。以前不曾出過科第,後來一般也破天荒,進學的進學,中舉的中舉,出貢的出貢。里侯只因相貌不好,倒落得三位妻子都會保養他,不十分肯來耗其精血,所以直活到八十歲才死。
這豈不是美妻該配丑夫的實據?我願世上的佳人把這回小說不時擺在案頭,一到煩惱之時,就取來翻閱,說我的才雖絕高,不過像鄒小姐罷了;貌雖極美,不過像何小姐罷了;就作兩樣俱全,也不過像吳氏罷了。他們一般也嫁著那樣丈夫,一般也過了那些日子,不曾見飛得上天,鑽得入地,每夜只消在要緊頭上熬那一兩刻工夫,況那一兩刻又是好熬的。或者度得個好種出來,下半世的便宜就不折了。或者丈夫雖丑,也還丑不到闕不全的地步,只要面貌好得一兩分,穢氣少得兩種,墨水多得一兩滴,也就要當做潘安、宋玉一般看承,切不可求全責備。
我這服金丹的訣竅都已說完了,葯囊也要收拾了,隨你們聽不聽,不干我事。只是還有幾句話,分付那些愚丑丈夫:他們嫁著你固要安心,你們娶著他也要惜福。要曉得世上的佳人,就是才子也沒福受用的,我是何等之人,能夠與他作配?只除那一刻要緊的工夫,沒奈何要少加褻瀆,其餘的時節,就要當做菩薩一般燒香供養,不可把穢氣熏他,不可把惡言犯他,如此相敬,自然會像闕里侯,度得好種出來了。
切不可把這回小說做了口實,說這些好婦人是天教我磨滅他的,不怕走到那裡去!要曉得磨滅好婦人的男子,不是你一個;磨滅好婦人的道路,也不是這一條。萬一閻王不曾禁錮他終身,不是咒死了你去嫁人,就是弄死了他來害你,這兩樁事就是紅顏女子做得出的。
闕里侯只因累世積德,自己又會供養佳人,所以後來得此美報。不然,只消一個袁進士翻轉臉來,也就勾他了。
我這回小說也只是論姻緣的大概,不是說天下夫妻個個都如此。只要曉得美妻配丑夫倒是理之常,才子配佳人反是理之變。處常的要相安,處變的要謹慎。這一回是處常的了,還有一回處變的,就在下面,另有一般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