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遠山青翠,微風中傳來花香,夕陽如血,天地間一片寂靜。偶爾一聲鳥叫,不顯歡愉,反而更添凄清冷寂之感。楊戩習慣了寂靜,就如楊戩習慣了獨自一人活在這天地間。上千年來,楊戩獨處的時間是與人在一起的幾十倍,幾百倍。一個人的時候,楊戩可以想些事情,一個人的時候,楊戩可以讓自己在回憶中痛苦,在痛苦中清醒,在清醒中堅強。一個人的時候,楊戩寂寞,卻又在上千年的寂寞中學會了享受寂寞。
楊戩擦完了三尖兩刃槍,將它豎起插入大地。太陽正向山那邊落下去,金色的光芒灑向人間,給萬物都鑲嵌了一道金邊。楊戩挺起背脊,站得筆直,比身後的三尖兩刃槍更直。無論什麼時候,楊戩的腰桿都是挺直的。
楊戩緩緩睜開了額頭上的天眼。天眼發出耀眼的白光,直射向天空中最後的太陽。太陽被天眼一照,竟「嗖」的一下逃開了,似乎在極力躲避。
楊戩道:「小金烏,你是三界內最後一個太陽,你放心,我不會動你的。」
太陽的光芒似乎更加柔和了,金色的光輝落下來,好像在溫柔地撫慰楊戩一般。
「我本以為除了我和三妹,沒人會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看來,你還記得,所以,你今天害怕我。」楊戩說完,還剩一半的太陽飛快地落下去,只餘一縷紅色的陽光,映得天際像著了火一般,紅得刺眼。
「俺也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楊戩回頭,見一個十六歲的少年,雙手將一根金色的棒子壓在肩上,晃晃悠悠地走過來。那少年穿一件藍布小褂,頭上斜插木釵,生得極為可愛,圓臉蛋,黑眼珠,唇邊兩個小梨渦,似笑非笑,風流俊俏。
「孫悟空……」有些說不清的心緒縈繞不散,楊戩不想有人打擾他,卻又有一絲對於溫暖的渴望。楊戩不知道想不想見到孫悟空,但有一點毋庸置疑,如果此刻出現的是別人,一定不想見。
「俺知道今天是灌江口楊府被滅門的日子,是你父兄的忌日。」
孫悟空走到楊戩近前,將金箍棒插在三尖兩刃槍旁邊,斜倚著金箍棒,懶散而隨意。他跟筆直站立的楊戩,形成鮮明對比。
「你那麼站著不累嗎?」孫悟空用金箍棒蹭著後背,問楊戩。
「習慣了。」
「有時候覺得你活得真累。像俺,想跳,就跳跳。」孫悟空原地跳了一下。「想叫俺就叫。」孫悟空雙手捶胸,「嗷嗷」嚎叫起來,最後看著楊戩的眼睛說:「想哭俺就哭。」
楊戩沒反應,面無表情,又變回那個高高在上的天神樣子了。
「俺一路跟著你,你想事情想得入神,沒發現俺。不過俺看你一個人的時候都沒掉一滴眼淚。」孫悟空湊到楊戩身前,楊戩不著痕迹地退了一步,孫悟空惱於楊戩的逃避退縮又毫無辦法。「一個人的時候,再撐著就可笑了,你今天不想哭?」
「想哭。」楊戩平靜地道,「只是忘了怎麼哭。」楊戩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悲傷之色。
孫悟空彷彿又看見夢境里猶如一尊雕塑的二郎神。這個人,越是悲傷,面色越是平靜。這些年的歷練,天宮裡的勾心鬥角,讓他臉上像戴了一個面具。司法天神需要一個面具。面具戴得時間長了,就跟他的臉長到一起了,想摘也摘不下,並且,這個人從來也不想摘下。孫悟空清楚地記得夢境里楊戩殺大金烏的時候面無表情。
「其實俺很羨慕你。」
孫悟空靠著金箍棒,歪著身子,撥動著被風吹到額前擋住眼睛的髮絲。
「俺羨慕世間一切有父母的人。」
「我也很羨慕你。」
楊戩站得筆直,三尖兩刃槍在身後兩步遠的地方同樣筆直地挺立。風吹起楊戩黑色的披風,襯得他的身形更加挺拔。
「我羨慕世間一切能放肆地歡笑哭泣的人。」
「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孫悟空道。
「不,骨子裡是一種人。」
孫悟空想了想,點點頭:「對,骨子裡,一樣。你看人比俺准。」
太陽已完全沉入山那邊,戀戀不捨地把餘輝灑滿大地。西方的天際出現了火燒雲。像有什麼魔物在掙扎突圍,張牙舞爪地伸出紅色的觸角,染指純凈的天空。有時魔物佔了上風,紅色就多一些,有時另一方打贏,紅色就收斂一下。孫悟空想象著這是兩方在開戰,在晚風中愉悅地眯起眼睛,道:「這裡的夕陽還不算美,花果山的晚霞才叫一個漂亮。俺小時候最愛抓著大樹爺爺的樹枝盪鞦韆,看海天一色,太陽沉到海里去,映得整個世界一片火紅。哪天有空,俺帶你去花果山看夕陽。」
「我不喜歡夕陽。」楊戩也看著西方通紅的天際。
「因為它會讓你想起鮮血?」
「是。」
孫悟空不知道怎麼安慰楊戩,而且楊戩也不需要別人的安慰。
孫悟空從懷裡摸出一張菱形的平安符,遞給楊戩。「送你一張平安符。你總是捉妖打仗,處於危險中,這符留著。」
平安符是凡間百姓為求心安,弄出的一個裝神弄鬼的無用東西。平安符不是道符,無絲毫法力,只是凡人相信能保平安。廟祝以此牟利,平安符多是他們所制。
楊戩覺得有趣,接過,奇道:「很像二郎廟的平安符。」
「就是在東涼城的二郎廟給你求的。」孫悟空道,「反正都是騙人,不要白白便宜了別家廟宇。」
楊戩微笑道:「你總是有辦法讓我笑。」平安符雖然無用,系平安符的紅線卻是孫悟空煉製的捆仙索所化,殊為珍貴。楊戩將平安符戴在脖頸上,道:「多謝你。」
「應該是俺多謝你,在凡間農家的這大半年,是孫悟空一生中最開心的時光。」
楊戩承認:「我也很開心。」
「那我們永遠這樣,好不好?」孫悟空真誠地看著楊戩,以前所未有的認真口吻說道:「俺逗你笑,你只對著俺一個人笑,就這樣一輩子,我們在農戶家裡住一輩子,你說好不好?」
「你能放下誓死追隨你的兄弟嗎?你能放下一直以來的夢想嗎?你能做到永不回花果山嗎?」最後楊戩說道,「孫悟空,你不能裝一輩子小孩。」
孫悟空怒吼:「為什麼不能!俺老孫想怎麼活就怎麼活!」
風兒吹過樹梢,發出「沙沙」的響聲。孫悟空看著楊戩,那人穿了一件黑衣,上綉蟠龍紋,那黑色讓孫悟空心情沉重。夕陽的最後一縷餘輝也消逝在地平線上了,就像有人打翻了墨汁,天空突然暗下來,暗得毫無希望。楊戩的身影變得模糊,只剩一團黑色。
在這濃重的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黑暗裡,孫悟空聽見楊戩說:「我是神,你是妖,在農家養傷期間,你我和平共處,傷好后,終究要兵戎相見。悟空,也許因為你是一隻猴子,所以本性中帶有一絲孩子氣,但如果你僅有孩子氣,斷不會統領群妖許多年。我敬重的,是那個頂天立地神通廣大的妖王孫悟空,就如同你敬重的,是同樣縱橫三界難逢敵手的楊戩一般。」
楊戩從腰帶上解下一塊玉佩,遞給孫悟空。
孫悟空沒接:「這是什麼意思?」
「還禮。」
「你從來不欠別人的,是嗎,就算別人送你一個故意逗樂的平安符,你也要還?」
楊戩拿過孫悟空的右手,將玉佩放在他的手心裡。
「我知道我欠你的遠不止一個平安符。腿傷后全賴你照料,這份恩情是沒法還了。怪只怪我們相遇的時間不對,事到如今,你我註定是敵非友,這是天意。」
「去他娘姥姥的天意!」孫悟空大罵,「天意就是當人做不到某些事的時候找的借口,說到底都因為玉帝老兒。」孫悟空捏著玉佩,咬牙切齒道:「那勞什子司法天神不做也罷,你隨俺老孫一起反天!」
「楊戩絕不會反天。」
「為什麼!」
「因為三界不能亂。」楊戩盯著孫悟空,「知道我為什麼要捉妖嗎?當年我反天救母,玉帝令十大金烏曬化母親,為誅殺我又令弱水下界,那時民不聊生的慘象我永遠都記得,天界小小的動蕩,必導致凡間巨大的劫難。我答應過母親,一定會全力維護三界的和平。我不允許任何**亂三界。你我註定為敵,不死不休。」
天色越來越暗,無星無月,風起,吹得楊戩的黑色外衣上下翻飛,衣服上繡的龍像活過來一樣,揮舞著爪子。孫悟空最喜歡的楊戩那如水的眼眸淹沒在暮色里,看不見了。
只聽楊戩用一如既往平靜的聲音說道:「神仙皆無七情六慾,我曾經鄙視神仙的無情無欲,後來才明白,原來沒有心,便不會傷心。」楊戩撫摸著三尖兩刃槍雪亮的槍尖。「傷好之日,便是你我決一生死之時。」
楊戩向暮色更深處走去,脊背依然挺直,從背影上看,像一桿移動的槍。孫悟空有一種感覺,感覺楊戩這一走再也不會回來。他看著楊戩單手提起三尖兩刃槍,他看著雲朵一點一點移到楊戩的頭頂上,他看著楊戩的身影漸漸模糊,馬上要消失在視野之外。孫悟空驀地爆發出一聲大喝:「楊戩!」
楊戩頓住腳步。
「楊戩,你回頭,俺有話跟你說。」
楊戩沒有動,身形彷彿凝固住一般,只有緊繃的肌肉泄露了一絲情緒波動。
孫悟空覺得有一股熱氣直衝眼眶,鼻子發酸,渾身失了力氣。孫悟空捂住胸口,狠狠按著心臟的位置。感覺到手底下的心臟在強有力的跳動,孫悟空深吸一口氣,輕輕地道:「楊戩,俺喜歡你。」
孫悟空說得那麼輕,似乎怕驚動了楊戩,似乎大聲喊會褻瀆了這句話。孫悟空說完這句話,就像等著審判的罪人一樣,獃獃地站著,等著。
風聲忽起,掩住了一切聲音。落花繽紛,在楊戩的身周盤旋。楊戩沒有任何反應,彷彿沒聽見孫悟空的話。許久,才開口道:「可是我不喜歡你。」
楊戩說得也很輕,但每一個字都響在孫悟空的心裡,震得孫悟空站立不住。
「哦,是這樣啊……」孫悟空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笑起來,「其實俺早知道的。」孫悟空大笑,笑聲回蕩在山谷間。「哈哈哈,俺真是自取其辱……哈哈哈……」
孫悟空低下頭,任憑狂風吹亂他的頭髮。「俺能不能問為什麼……」
「陰陽互補,才是大道,對於感情,你還是個小孩子,什麼都不懂,你現在這麼說只不過是一時鬼迷心竅罷了。」
孫悟空怒道:「你憑什麼說俺是小孩子什麼都不懂!」
「情之一物害人害已,絕無益處,母親、寸心、三妹皆為情愛所累,痛苦終生。若想修成大道,首先要做的,就是摒棄□。」
「不管你怎麼說,俺不會放棄的,俺老孫想做什麼事,一定要做成。」孫悟空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上的塵土,「情愛害人只是你個人的偏見,俺倒覺得,有苦才有甜。」
「苦的時候多。」
「那也值得!不沾情愛,你永遠嘗不到那種甜蜜。若怕痛苦而絕情斷愛,那是懦夫所為。俺敢跟你打賭,情愛對人是有益處的。」
楊戩居然回了頭,在夜色中那雙眸子亮得逼人。「如何賭?」
「就賭俺對你的感,俺動了情,若得善果,便是俺贏,若得惡果,便是你贏。」
「如何才算善果?」
「我們互相喜歡,並且我們的感情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包括我們自己。」
「賭注為何?」
「俺贏了,你永遠跟俺在一起,俺要怎樣你便怎樣。若俺老孫輸了……」孫悟空在蒼茫昏暗的夜色中沖楊戩大喊,「俺永不反天,自毀道基,甘為凡人!」
「這個賭約你不划算,只要我一直不喜歡你,你便輸了,這樣你也要賭?」
「沒錯!」
「期限是?」
「五百年。」
「好!」楊戩伸出手,「我賭了!」
孫悟空也伸出手:「擊掌為盟!」
「啪啪啪」,二人的手掌擊了三下。
一場震驚三界的曠世奇戀,就這樣開始了。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