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8月30日，農曆的中元節，也就是鬼節。

這一日，顧媽媽起得很早，她在廚房裡蒸了兩塊玉璽大小的豬肉，這是她昨天特意在供銷社買的豬屁股肉，四寸厚的膘，還有一寸厚的瘦肉，賣相很好。

兩塊肉用盤子裝好，放在灶台上，她又拿出兩個空盤子裝了兩塊新鮮的豆腐。

豆腐是從街道上老陳家買的，兩毛五一斤，比正月間足足貴了五分錢。

兩塊豆腐，四四方方的，一共花了一塊錢，一塊錢可以買七八斤黃豆哩，要不是前陣子幺娃從縣上捎回來五十，她定然捨不得買的。

灶台下，放著一個乾淨的背簍。

背簍中有厚厚地一沓火紙、兩爐松香、兩封一千響的大地紅鞭炮，攔墳用的鋤頭，再放上豬肉和豆腐做祭品。

等收拾好了之後，顧媽媽把背簍提到檐台上。

「大娃，吃完了么？」

顧勇坐在門墩上吃飯，聽到喊聲，他快速地扒了幾口飯，一亮碗底，鼓著腮幫子說：「阿媽，吃完了！」

「吃恁快乾什麼？小心噎死你！」

顧媽媽嗔怪地瞪了傻兒子一眼，她又從盆里倒了小半碗麵湯，等顧勇喝了，才指著背簍說道：「大娃，把這背著，今兒中元節，咱們去後山上看看你阿爺還有阿爸！」

「阿弟沒在？」

「阿弟沒趕上，過年了再去吧！」

「哦！」

顧勇傻笑幾聲，背上小竹簍，跟在顧媽媽身後向後山走去。

顧家後山有座兩座山，一座山擋住了小鎮與丘山縣城，叫作綠嶺，在綠嶺一側還有一座海拔不到八百米的山嶺。

這座低矮的山嶺沒有名字，就叫后脊樑。

綠嶺山太高，樹林又很茂密，不適宜種植農作物。

而後脊樑地勢平緩，早年就有人開墾，大生產時期，公社在山上又開墾了上百畝的旱地。

公社解體，顧家也分了一畝三分地。

上半年種了麥子，下半年種花生，收成還不錯。

除了種莊稼，那片地還有一個作用——墳地。

顧家是外來人，沒有風水寶地可以安葬，只能葬在這塊日日勞作的土地中！

墳地上有兩座墳包，一座是顧爺爺的，一座是顧爸爸的。

清晨時分，陽光從東邊的山間嶄露頭角，陽光灑在茂密的樺櫟樹林上，叫醒了沉靜了一夜的知了。

從顧家院子到墳地之間，有一條之字形山路。

顧媽媽身體弱，走了半個小時才到半山腰上，顧勇倒也懂事，他埋頭跟在母親身後，不說話，只是靜靜地跟著就很好。

這時山道上又上來兩個人，是鄰居劉長貴和劉大嬸，兩人都扛著鋤頭，準備去山上地里幹活。

劉大嬸看著顧媽媽和顧勇都空著手，好奇地問道：「芳妹，你們上坡咋不拿鋤子啊？」

顧媽媽笑道：「去墳上看一下。」

「哦！」

劉嬸點了點頭，「我們早上去過了！」她又看向悶頭不語的顧勇，笑道：「大勇，給你找個媳婦好不好？」

顧勇嘿嘿一笑，自顧自地把玩著一隻帶著小鏟子的綠道士（金龜子）。

劉嬸暗罵一句傻子，又說：「芳妹，我跟你說個好事。」

「啥好事？」

劉嬸笑道：「下河村的韋昌海你知道不？」

顧媽媽點了點頭。

「哈哈，他們家有個大姐，跟大勇一般大，長得還不錯，上半年搬回娘屋裡住，上次逢集遇到韋昌海，聽他說想給大姐尋個人家，我提過大勇的名字，韋昌海覺得還不錯，芳妹你覺得咋樣？」

「韋昌海的女子？」

顧媽媽眉頭一皺，臉色有些不好看，聽說韋家女子不正經，勾三搭四的，丈夫死了一年還生了一個娃，公公家顏面盡失，狠心把她趕回了娘家，這種女子怎麼能要呢？

「劉姐，我屋裡就是這麼個情況，哪裡有錢給大娃娶媳婦啊，等過兩年屋裡好轉了再說。」

劉嬸看到顧媽媽臉色不好，勸道：「芳妹，你莫要聽一些人鬼扯，韋家女子我見過，秀秀氣氣的，挺守規矩的。」

顧媽媽敷衍道：「我知道，就是家裡不寬裕，等兩年再說。」

見顧媽媽不鬆口，劉嬸也沒有再勸，岔過話題，說起了別的事情。

「太陽快出來了，莫要啰嗦了！」

劉嬸的男人劉長貴在前面叫喚了一聲。

「喊啥子喊，你不會先去地里？一個大男人連那點活都幹不了？我真是個苦命人，一天忙了屋裡忙坡上，累死累活的，始不該當年跟了你這個悶頭驢子...」

劉嬸黑著臉，大罵了一陣子，劉長貴一聲都不敢吭。

劉嬸自覺沒勁兒，便跟顧媽媽道了別，氣昂昂地向山上走了，一會兒前面又響起一陣潑辣的聲音。

顧媽媽和顧勇也在太陽升起來時走到了墳地。

顧勇放下背簍，顧媽媽拿出豬肉和豆腐放在顧爺爺和顧爸爸墳前。

顧勇放鞭炮，顧媽媽就蹲在兩座墳前燒紙燃香，靜靜地說著家裡的變化。

「他阿爺他阿爸，你們都安心吧，幺娃很懂事，大勇也很聽話，他們兩個都好都孝順...幺娃還會心疼人了，前些天給我捎了五十塊錢，叫我盡量吃好的，不要上山幹活....我身體不好，原本還不放心他們兩個人，現在看到幺娃懂事，我就是死了也會瞑目...」

顧媽媽輕輕地說著，顧勇拿著鋤頭在墳地里除草，修理水溝，顧家的墳地在一個斜坡上，位置不好，夏天下大雨會衝掉墳上的泥土，顧家每年都會來攔墳，防止水土流失。

不知不覺，太陽升起來了，陽光照耀著墳地，透過墳前的松樹，晒乾了顧媽媽臉上的淚花。

顧媽媽抹乾了眼淚，看著齊整的墳地，欣慰一笑。

回去的路上，顧媽媽發現路下的山林長著幾株天麻藤子，心中一喜，就帶著顧勇在林子里挖天麻，結果越挖越多，兩個小時挖了好十多斤天麻還有別的藥材，收穫頗豐。

......

中午，顧猛從縣裡回來，正好遇到母親和哥哥背著背簍從小路上下來。

他看著背簍里的藥材勸道：「阿媽，你身體不好，以後不要再上山，我和阿哥都長大了，有啥事我們做，我們都可以養家了！」

「哈哈，順路撿的，不挖白不挖！」

兒子的話很貼心，顧媽媽暢快地笑了幾聲。

回到屋裡，他從背簍里拿了兩套新衣裳、新鞋，一套哥哥的，一套阿媽的，還有麥乳精、壯骨粉，現在市裡藥店里的補品不多，他能找到的就這幾樣，看起來不多，花了幾十塊。

「咋買這麼多東西？」顧媽媽看著桌子上的東西驚住了，這要好些錢吧？

「哈哈，阿媽，還有呢！」

顧猛又從兜里拿出一沓毛票，有上百塊，他留著六百多整錢收購天麻，至於那些肉票糧票都被他賣了，拿回來也用不了。

「幺娃，這是你賣菜刀賺的錢？」顧媽媽擔心這錢來路不正。

「阿媽，不全是，你看到背簍里哪些鞋子嗎？」

這些天一共做出了兩百多雙，還有幾十雙被人挑剩下了，他背回來打算在鎮上賣，另外做鞋的工具，還有一些鞋底子和牛皮羊皮，他也背回來了，準備在家裡開工。

他看到母親有點緊張，仔仔細細地把做鞋子的生意告訴了母親。

「你咋會做鞋？」

「阿媽，我不是請師傅了嗎？」

「哦，你們做的鞋子這麼好賣？」

顧猛點了點頭，「阿媽，我賣的都是好鞋，既結實又漂亮，才賣幾塊錢，大家搶著買！」

顧媽媽將信將疑，還是有些不安心，其實她懷疑的不是這門生意，而是眼前的兒子。

養了兒子十幾年，兒子是什麼樣的人，她最清楚，小兒子倔強、內向、自尊心強，突然間變得很成熟，還學會了賺錢，她一時接受不了。

「阿媽，你要是不信，等快開學了，我賣鞋給你看，這三十多雙鞋，不要一天就賣完了。」

「好好！」

顧媽媽抹著眼睛，一個人拉扯兩個兒，不容易啊，現在終於能鬆口氣了。

顧猛嘆息一聲，扶著媽媽在椅子上坐下，「阿媽，這些補品保質期不長，你記著每天都吃著，過期了就糟蹋了。」

母親的病主要是窮病與心病。

窮病就是缺乏營養，只要多吃一些補藥、肉食，慢慢地養著，等以後有錢了，再找機會去大醫院看看，希望母親能長命百歲。

還有這些年顧家諸事不順，導致她心氣鬱結，落下了心病。

這個病也不難治癒。

只要他以後努力掙錢，努力成才，多做一些長臉的事，為祖先爭光，母親心中的鬱氣就會慢慢散去。

一切都要慢慢來。

他擔心母親捨不得花錢，又勸道：「我和哥哥還在長身體，需要營養，有了肉票，以後家裡要多吃肉，一家人身體都要健健康康的。」

顧媽媽搖了搖頭，「錢難掙，不能亂花，我給你存著讀書、娶媳婦。」

「阿媽，別擔心，有了梧桐樹，還怕沒有鳳凰來嗎？你放心，以後我和哥哥都會有媳婦的，還有會有一窩孩子，七八上十個孫子孫女圍著你叫奶奶，到時候你可別嫌婆煩！」

顧媽媽又笑了，不知是因為他的話，還是幻想到了那樣快樂的場景。

「幺娃，你跟誰學的，才十六歲就想著孩子！」

「阿媽，我這是未雨綢繆來著，擔心你身體不好，抱不動你的大孫子。」

「哈哈，為了大孫子，以後頓頓都吃好的！」

顧猛擔心母親節省，拿了些錢去了鎮上的供銷社買肉。

現在飯量大了，每天消耗就大。

無肉不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