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個男人
()我靜靜的坐在車上,看著道路兩邊的白楊樹一片一片的倒退,山間別墅漸離漸遠。
阿信突然沉聲開口道:「海小姐。」
沒想到這個沉默寡言的年輕人會突然和我說話,我回過頭看著他。
他斂眉看著前方,靜默一會兒,說:「他很愛你。」
我偏頭仔細打量一下他,這個年輕人多年來一直如影子般的跟在唐曄身邊,耳濡目染神情氣質間竟有幾分和他相似,特別是此刻冷峻沉默的神態。可惜唐曄永遠是唐曄,誰也及不上,哪怕你再像他。
我回過頭看著前方,說:「是的,我知道。」
***
這兩天整個海宅一片慘雨愁雲,特別是我哥,看著我就像看著被唐明皇送回娘家的楊貴妃,整天里痛心疾首、惶惶不可終日。我試圖說服他們,我和唐曄的事情應該不會影響到唐海兩家的關係,也不會影響到海家的生意。我爸直接把我罵的個狗血淋頭,在他看來我這輩子唯一的可取之處就是被唐曄看上,現在還被退回來了,簡直是奇恥大辱、是百無一用的廢物,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我倒也無所謂,反正他從小就看我不順眼,他們該罵的罵、該怨的怨,我還是照吃照喝照呼呼大睡。不過靈異的是在我這麼憨吃傻睡幾天之後,居然還瘦了好幾斤,我那失蹤已久的腰線居然又奇迹般的回來了。
另一方面,唐家居然一直沒有宣布婚禮取消的消息。我爸和我哥由此斷定:唐曄一定對我余情未了,還是在等我回頭。在第N次勸我回去給唐曄磕頭認錯不果后,我爸指著我的鼻子大罵「給我滾出去,再也別回來!」
這話正合我意!我立刻一瘸一拐頭也不回走出大門。
***
門口車來車往,不過我出來的匆忙錢包也沒帶。狐朋狗友倒也不少,不過現在一個都不想見。我想了想,往旁邊的一條小路上走去。
腳踝處還有些疼痛,不過不礙大事,我在路邊拾了根樹枝正好當手杖,跛著腿慢慢悠悠、走走停停走了個把小時,來到了一處廢棄的河堤。
這裡人跡稀少、清幽安靜,我小時候常和朋友一起來堤角下的河邊摸魚。當然,我只帶我當時最要好的朋友來這裡,開始是展昊,後來是唐曄。
現在上流的水源早已被截斷,這條河也乾涸縮小為一彎小小的池塘,水質混濁、幾株野荷參差其上,不過堤坡上的綠草倒是如故茵茵。
我躺在那上面,閉上眼睛,感覺浮雲一片片從我面前飄過。時光慢慢變得悠長。不知何時起豆大的雨滴開始滴落在我臉上,而後越來越大、越來越密。雨聲中漸有腳步聲傳來,我微睜開眼睛,如霧般的水簾里有一個人從遠處跑來,遠遠望去像是一個男人的身影。我繼續閉上眼睛。
腳步聲由遠及近,從身邊響過,而後又折了回來,在我身旁停下不動。
我睜開眼睛,上方一個年輕男人正饒有趣味的盯著我看。
我坐起來,「你幹什麼?」
他說:「這麼大雨你躺在這裡做什麼?」
我說:「這麼大雨你跑來跑去做什麼?」
那男人想想,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齒,「也對,反正都是淋雨。」說著他就施施然坐到我身邊,然後席地一躺,閉上眼睛嘆了一口氣:「還是這樣舒服。」
他這樣子倒弄得我坐也不是躺也不是,我瞪了他半天,暗道一聲倒霉。站起身往堤壩上走去。
「你走什麼?」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我沒搭理他,一瘸一拐的繼續往上走。
他嗤笑一聲,「剛才瞧你還有點洒脫勁,現在怎麼扭扭捏捏。你躺你的,我躺我的,你怕什麼?」
我回頭打量著這人,只見他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個子較高、輪廓很深,相貌也勉強算得上英俊,但是臉上懶洋洋的笑容讓人很不喜歡,直稜稜的眼神更是無禮,不過目光倒是一片坦蕩,沒有什麼猥瑣的痕迹。
其實我常年練習跆拳道和長跑,個把普通的男人倒是不懼,不過眼前這個男人身形矯健、猿臂蜂腰,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肉飽滿緊實、蘊滿力量,顯然是經過常年訓練的會家子,我應該不是對手。
不過就像他所說的,有什麼好怕的呢?反正我現在是個跛子,如果這人真有歹心,跑是跑不了的,不如留下來兵來將擋水來土堰,大不了就是個先奸后殺先殺后奸。如果我死了正好把海家的大麻煩給解決了,唐家的氣也消了,皆大歡喜。唐曄或許會傷心兩天,不過還是一樣會娶妻生子、妻賢子孝。等他到了七十歲的時候沒準有一天會和他的孫子偶爾談起我:孩子,那個女孩不適合你,我年輕時也喜歡過這麼一個自私任性的姑娘,那是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啊……
一聲「噗」的笑聲打斷我雜七雜八的思緒,那個男人坐起身正色瞧著我道:「你幹嘛瞧著我直發愣,莫不是看上我了?是就快些說,我可以考慮考慮。」
這個笑話實在太冷,我理都懶得理。回過頭走到更遠些的地方坐下。
過了一會兒,那個男人又開口了。
他朗聲道:「海醉,你怎麼在這裡?」
我猛然回過頭,「你怎麼認識我?」
「怎麼會不認識?」他輕輕一笑:「現在滿大街的報紙雜誌都是你的照片,全城都在談論你和唐氏太子爺的世紀婚禮,那架勢都快趕上王室大婚了。明天不就是你的婚禮?你怎麼會在這裡淋雨?」
我發了下呆,沒有說話。
那個男人繼續不識趣的說:「說說看嘛,相識不如偶遇,我看你這樣子也沒人可說,不如告訴我。放心,我保證不會賣給報社的。」
放心?我憑什麼放心?我斜著頭打量著他,哼了一聲,「想知道豪門內幕啊?不過要當心,好奇心太重的人通常都活不了太久。」
他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整個長堤上都回蕩著他豪爽的笑聲,好像聽到了什麼最好笑的笑話似的。
我非常惱火,我希望別人能稍微嚴肅點對待我的話,因為此刻我實在沒有心情跟人打趣。我打算起身離開,不過想想又不願意在這雨地里漫無目的的瞎走,索性躺下閉上眼睛不再搭理他。
過了一會,笑聲漸止,無人說話。
這場雨一直下到黃昏時分方才停歇,堤下的池塘又蓄滿了水,對面的天際出現如錦的彩霞。我站起身來,四肢冰冷僵硬。
他依然躺在那裡,微眯著眼,取下口裡長長的野草,問:「要我送你嗎?」
我淡淡說了聲「不用」,轉身往回走去。
***
回到了家,一屋子人都在客廳里。
我一愣,對著正對面輪椅上那個身材嬌小、目光堅毅的老婦人喊了一聲:「奶奶,你怎麼回來了?」
爸爸冷聲道:「你奶奶聽到你的消息氣得提前出院了。」
「奶奶……」
「哼,你現在高興了,硬要鬧什麼分手,剛才唐家已經宣布取消婚禮了!我們全家都得跟著你丟人……」
「行了,」奶奶打斷他,「分便分了,既然海醉已經這麼決定了那就用不著再後悔。」
我抬頭怔怔看著奶奶,她的目光雖然仍和尋常一樣冷淡,卻一片平和堅定。
我心口驟然一酸。
爸爸有些急切的說:「可是唐家……」
「夠了!」奶奶眼中怒意漸生:「沒出息的東西!我當年一拳一腳創下海林可沒指靠唐家,難不成你現在要告訴我,你只能靠賣女兒巴結唐家才保得住?!」
爸爸臉色漲的通紅說不出話來。
奶奶接著說:「他姓唐的真要為了這件事翻臉,我也不怕他。哼,只有瞎破的膽子,沒有經不起的風浪。」
一室無語。
奶奶偏過頭看著我:「海醉,既然結不成婚就好好做點事情。你從明天開始來海林上班。願東,那個陳經理不是要辭職嗎?讓海醉頂替他。」
大家都吃了一驚。
爸爸說:「她一點經驗也沒有,一下子讓她做那個位置不妥當。我先給她安排個別的職務。」
我也說:「奶奶還是讓我先干點別的。」
奶奶哼了一聲,「有什麼不妥,你不也是學證劵金融的?呆在唐曄身邊那麼多年,他手把手交過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這兩年你都跟著他操作唐氏的股票。」
是倒是,不過我那是都是鬧著玩,有唐曄看著,我可以隨心所欲的瞎胡鬧。
我還想說話。
奶奶接著說:「海醉,你有膽子甩了唐曄那樣的男人,難道沒膽子當個獨當一面的部門經理?」
我把要說的話吞了下去,說:「好,我去。」
其他的人面面相覷。
奶奶說:「好了,就這樣,大家都回房休息。」然後她又看了我一眼:「海醉,你洗完澡到我房裡來。」
***
晚上,我敲門走進奶奶房間,她已經躺在了床上。
柔和的燈光下,她的眼神好像平時比更加溫和一些,彷彿還有一些類似於慈愛的東西,暮色的容顏還依稀可以看到當初的秀麗。
記憶里她一直是個不苟言笑的女人,個子很小,卻彷彿有無窮的威嚴和能量。她和我不算親近,和哥哥也不算親近。不過不知為何,這個家裡,我覺得她最讓我感覺安心和信賴。
她看了我一會,招招手,「過來,走近些。」
我走到她的床邊。
她平靜的說:「現在告訴我是怎麼回事?」
我沉默一會兒,說:「唐曄和莫嵐……」
說到一半我就再也說不下去,淚水大顆大顆滴落下來。這件事出后我一直沒有哭,就算湧出了眼淚也被自己強逼回去。可此刻淚水再也忍不住不停的滴落。
她輕輕說:「好了,我知道了。」
我跪倒在她床邊,把頭埋在她被子里盡情的哭,再也不用壓抑自己的淚水。
她輕輕撫摩我的頭髮,說:「海醉,我從沒和你們講過你爺爺的事。」
我抬起頭。
她的眉眼一片溫柔平和,透過她的眼睛我彷彿又看見了幾十年前一個綺年玉貌的女子。
「我和你爺爺少年夫妻,感情恩愛,他是個溫柔多情的男人,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能遇到一個這樣的男人真是不容易,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只可惜我們結婚多年沒有孩子,家裡人逼他再娶二房,他硬是不肯同意。我心裡又是感動又是難過,不忍心看他為難,最終替他做主娶進了一位家世清白的姑娘。」
「他娶二房以後依然對我很好,那個女人也對我很恭敬尊重。第二年他們就生了你爸爸,神奇的是,你爸爸出生后,多年沒有懷孕的我居然也有孕了,生下了你二叔。所以,我雖然覺得生活有些遺憾,但是已經很滿足。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解放前那一年,你爺爺只弄到兩張輪船票,然後他居然偷偷帶著那個女人一聲不吭去了台灣,把我和孩子們都拋下了。」
我抬頭看著奶奶,怔怔說不出話來。她的面容依然一片平靜,看不出一點悲傷和波瀾。
她看著我靜靜的說:「你父母從小就頭疼你像個男孩子,不過我從來不說你,我知道其實女孩子也該當男孩子來養,因為,在這個世界上你最終還是要依靠你自己。」
我垂下眼眸哽咽道:「我知道了,奶奶,我知道了。」
她又撫撫我的頭髮,溫柔的說:「好了,海醉,別哭了。你是我們海家的女人,更是我楚青月的孫女,再大的風浪也要擔當得起!」
「是的,奶奶,我會的,我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