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不義之義別乎義,求仁得仁斯為仁
謝飛越徑自道:「眼看彭帥之命再難回復,我沽了一壺老酒,潛行登上長城,只待狼煙燃起,便酹酒遙敬,以死報得彭帥知遇之恩,和眾將士並肩抗戰之義。」
彭大頭大聲喝彩:「好漢子,真他媽的夠種!」謝飛越澀然一笑:「我雖心如死灰,苟延於世,可站在隘口上憑風北眺,待見關山莽莽雄壯無比,想到這萬里江山,不久便要淪為異族的版圖,自也忍不住捶首長嘆。」
眾人聽他講述江山之崔巍,不由得悠然神往,聽到無奈決絕處,不禁想象那一聲嘆息,當自極盡蒼涼悲壯。想大丈夫為民請命,為國灑血,頓時一個個熱血沸騰,只恨不能生出一雙翅膀,飛到邊關隨著眾男兒一同廝殺。
眾人聽他講到:「突然背後一個聲音斥責我說:『大丈夫志在千里,眼下些許困厄,便自怨自艾,遮莫讓人笑話。』我回頭望去,識得竟是兒時的同伴白驚天大哥。」不禁露出懷疑之色。
謝飛越道:「按理說來,我和白大哥闊別二十餘載,絕難一眼相認。可白大哥天生異相,一張紫膛臉世間稀有,再者成年後相貌雖異,少時的輪廓卻也不是無跡可尋。」眾人聽他這般解說,方才釋疑。
謝飛越接著道:「我倆一邊把酒言歡,一邊講敘別來際遇……」他說到這裡,堅毅沉鬱的臉上,方自泛過一絲柔暖之色:「言談間,白大哥問我因何在京,我想軍情雖然機密,可白大哥並非外人……」忽然想到,正是因此累得白驚天身敗名裂,最終不假天年,心中不由悔恨填膺,喘息著道:「白大哥聽完之後,沉默了會,忽然對我說他有一法,可解糧困之危。」
眾人聽到這裡,已有許多人心底隱隱明白,只是事情委實大過離奇。待聽謝飛越續道:「我先是大喜過望,後來聽白大哥所言,竟是要將他手上押運的五十八萬兩鏢銀,用作購糧之資。我想其中關係何等重大?托鏢之人豈能善罷干休?白大哥見我猶豫不決,便反覆對我勸說聖人之道: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至於個人榮恥,更是不足道哉。」
齊天心中又是敬佩,又是慚愧,望著白驚天的遺體,那為國為民、捨身成仁的形象,在他心中急速放大。他先前答應照拂柳青青與關雎雎,實則半為情動,半為勢迫,此時為白驚天英雄俠義所感,登時打定主意,即便粉身碎骨,也要保護二女毫髮無損。
「武林道」諸人眼見謝飛越神情悲愴,語氣激烈,雖不盡信,也不由信了七分,假想換作自己,又該如何抉擇?許多人隱隱覺得,當此家國存亡之舉,換作自己怕也義不容辭。
關雎雎想起父親臨終前交待自己的那番言語:「雎雎,看你外表柔弱,待人和善,內心實則剛強,這一點和你爹爹像極了。你眼見白大叔將你爹爹一生的心血毀於一旦,內心不忿,定要圖謀報復。好孩子,你可一定要聽爹的話,千萬不可心存此念,你白大叔和爹爹半生知交,肝膽相照,其中必有他的苦衷。而這理由,換作是你爹爹,想也一般在所不惜!」
關雎雎一念至此,芳心如割,屈膝跪下,雙手合十,朝天默告:「爹爹,有白大叔前去陪你,地府中想來不再孤寂。女兒不孝,終是沒有聽您老的勸,以致鑄成大錯,還請您在九泉之下,代女兒向白大叔請罪。」
柳青青一顆芳心,既感欣慰,又是傷感。想起丈夫此去,天涯萬里無覓,而日月悠悠,永晝怎消,長夜怎遣?臉猶未乾,又被淚水打濕。
謝飛越抬頭望著茫茫的雲天,心中也如那雲天一般茫茫然。他獲白驚天贈鏢后,沿途收購糧食,及時解得糧困之危。眼見邊關暫時無憂,當即稟明上司,告假往尋。彭定安得知糧草的由來,對白驚天的欽佩之情,那是有加無替,欣然修書一封,陳說分明。
可白驚天亡命天涯,形蹤飄忽,要想找尋談何容易?謝飛越馳馬西出,一路打聽,竟是渺無音訊。他一日靈機一動,尋思事發之後,「武林道」身為苦主,必定更為焦急,自己只要暗中追蹤,必可收穫漁翁之利,孰料得訊趕來,仍然遲了一步。
謝飛越長長吐了口氣,悠悠的道:「後來的事,你們也都清楚,所有護鏢的人,全部被人迷昏,五十八萬兩鏢銀連同押運的總鏢頭一起失蹤。所以你們理所當然的以為被他圖謀,卻不知那批失鏢,早在暗裡置成糧草,運往了邊關。」
關莽撞尖聲道:「糧絕不絕,城破不破,那是朝廷的考慮,關我『武林道』鳥事?」他後面還待說「白驚天那廝,哪來狗屁的權利,拿別人的銀子去他媽的大方?」話到一半,十幾雙眼睛一齊轉過瞪著他。
關莽撞心頭一怯,暗地罵道:「他奶奶的,我這可是為本盟仗義執言,怎地不知好歹?」只聽朝風月問道:「空口無憑,不知可有憑證?」跟著大聲嚷嚷道:「是啊,空口無憑,可有什麼證據?難不成你說是我老子,我就得喊聲爹?」
關莽撞情急失言,一顆心立即懸到嗓子眼上,既怕旁人笑話,生怕當事人順著話頭,大占特占自己便宜。好在對方既不糾結,大事當前,」武林道「一眾也無心理會。
謝飛越」哼「了一聲,掏出一封書信,凌空拋了過去。韓風月抄手接過,只見信封上面,寫著「彭一鼎呈鑒」五個大字。他雖沒目睹過彭定安的手筆,但見筆劃蒼勁,充滿劍拔弩張之意,知是出自將帥手筆無疑。
韓風月知悉彭元帥本名一鼎,定安乃是表字,只是信上並未註明呈給誰鑒,不便獨自拆閱,將信遞與馬騰空意示詢問。馬騰空稍一沉吟,轉手交給關莽撞道:「你來念給大夥聽聽。」
關莽撞接過,搖頭晃腦的念道:「彭一鼎呈鑒。」聲音洪亮,語速緩慢,倒也別有一股抑揚頓挫之感。他瞥眼望見好些人臉上的表情忍俊不禁,情知表錯了情,也不見窘,撕開封口,抽出信箋展開:「定安字諭各英雄好漢足下……」想自己居然也成了英雄好漢,不由甚為得意,只是有了前車之鑒,倒也不便見諸形色:「前者外族侵犯,頑劣不退,眼看軍中糧草頓困,一鼎是遣麾下參將飛越上京求援,怎奈朝廷(……)六點。」
旁人聽他語句不通,大惑不解。馬騰空那少年弟子喊道:「什麼六點七點,你當擲骰子么?亂七八糟的,可看清再讀,這可不是開玩笑。」關莽撞惱羞成怒道:「你奶奶的,是人家在『朝廷』後面,畫了六個點,老子照單下菜,開的什麼玩笑?」
馬騰空也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想是彭帥書寫時情緒起伏,對朝廷頗有微詞,礙於綱常,未便逾越,沉聲道:「老關,別聽人家打岔,繼續念你的。」
關莽撞應了一聲,接著念道:「怎奈朝廷……別有打算,至使邊關危如累卵。后得白驚天義士菩薩心腸,高義贈金,由飛越沿途購運糧草,及時解得邊關糧盡城破之危。此社稷之幸,萬民之福,白義士之德,飛越之勞,一鼎巧功,殊不足道哉。后獲飛越講敘個中情由,知悉白義士贈與購糧之資,原乃『武林道』委託之鏢,今竊作國難,實不勝惶恐。望『武林道』一眾英雄海涵,見信莫與追究白義士失職之責,寬以時日,一鼎籌得原數,定自奉還。英雄風範,他日有緣,再行拜會!一鼎敬上。」
「武林道」諸人面面相覷,獃獃地望著白驚天遺體百感交集。馬騰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朝著白驚天遺體拜了四拜道:「白大俠,你俠骨仁心,讓貧道好生景仰,可你為民伏節,求仁得仁,雖也怪大夥不得。」
其餘「武林道」諸人跟著一齊跪下,各自畢恭畢敬的拜了四拜。這些人的行為性格,或許各有不足,可對為國為民的忠臣義士,卻無不敬重。
謝飛越心下自也明白,白驚天的死雖也怨不得「武林道」諸人,可他滿腔悲忿,那有道理可言?此時聽得馬騰空「為民伏節,求仁得仁」的八字評語,心念一動,頓有所悟,跟著向白驚天遺體拜了四拜道:「白大哥,前方敵寇未退,戰事不明,局勢刻不容緩,還恕飛越不肖,沒能為你守孝。愚弟今日暫且別過,待得他年天下安定,飛越定自歸來,長伴兄長左右,祭禮不輟。」
謝飛越站起身來,向齊天道:「公子的高義,末將沒齒難忘。江湖險惡,還望公子事畢,早日歸家,勿使高堂懸念。」他心知白驚天的後事,自有其代為操辦,也就不再贅言交代,拱了拱手,邁開大步,轉身下坡而去。
「武林道」諸人耳聽健馬長嘶,齊頭望去,只見一人一騎,往北馳去,追之不及。卻是謝飛越那馬頗通人性,從酒肆尾隨而來,等在坡下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