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浮生若寄難辭死,得失枯榮悔無言
韓風月下得坡來,拱手道:「恭喜劉總鏢頭因禍得福。」齊天心想為人奴僕,雖說不至丟臉,也未見得光彩,說道:「韓爺就別埋汰劉總鏢頭了。」
韓風月解釋道:「小兄弟有所不知,想奇門三庄藏經萬卷,不乏曠世絕學,多少習武之士想入無門,劉總鏢頭得晉聖地,那是百日竿頭更進一步。」
齊天道:「如是果真可喜可賀了。」正要客套幾句,忽然「撲通」一聲,劉柱中屈膝跪地,朝著自己納頭便拜,他吃了一驚,連忙扶住:「劉總鏢頭這是作甚?莫的折煞在下了。」
劉柱中掙脫道:「這三個響頭,劉某謹代全家上下,叩謝公子的救命之恩,以後但凡有用得上劉柱中的,自當死而後已。」
齊天自知難以制止,只得讓在一旁,他這一避,身後的馬騰空便首當其衝。韓風月咳了幾聲,向馬騰空急打眼色,他原本提醒人家避嫌,可對方一門心思全系在「麒麟丹」上,竟是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劉柱中起得身來,發覺自己的大禮,被旁人無端受去,一張臉漲得充紅:「馬道長,你雖是武林前輩,可也不能這樣佔人便宜。」
馬騰空回過神來,尬然道:「劉總鏢頭恕罪,貧道惦念恩師,一時心不在焉,實非有意。」說著稽了一首:「老道這就給你賠不是了。」
劉柱中臉色稍霽。齊天問道:「聽劉總鏢頭適先所說,似乎也是護鏢不利所致?」劉柱中頹然道:「不瞞公子,這個跟斗劉某認栽了。」
齊天心下好奇,正待追問,忽地「砰」的一聲轟響,扭頭望去,只見一列隊伍浩浩蕩蕩的開來。敲鑼打鼓,吹嗩鳴銃,掌旗經唱,白衣麻服的看著好不熱鬧,瞧這陣仗,顯是有人出喪。
當先一人展開身形,疾奔而來,向馬騰空與韓風月見過禮畢,開始滔滔述說。馬騰空一邊聽,不住口的道:「胡鬧,簡直胡鬧。」他嘴裡斥責,臉上殊無多少見責之意。
原來那幾人奉命前去置辦壽器,行到中途,恰逢有人出殯。幾人略一計議,便即暗中尾隨,待到無人處,猛發一聲喊,拔出兵器,擁將出去團團圍住。
那些人俱乃平民百姓,幾曾見過這般陣仗?心想這番遇上強盜爺爺,送殯只怕變成送命。孰料這伙強人竟然與眾不同,只說有弟兄罹難附近,要勞駕各位相送一程,並不殺人越貨劫財劫色。眾人自是沒口子的應和,眼瞧著人家撬開棺蓋,扯下一面白旗裹著死者拋在草叢,一個個敢怒不敢言。萬一惹得強盜爺爺不快,白刀子進紅刀子出,那可大大的不值。
一行人行至坡下,當先一人白旗招展,所有的聲響立即靜止下來,顯然早有演練。那人躬身行了一禮:「馬道長,韓三爺,穆揚帆不辱使命,一切都給操辦齊當。」
齊天見他臉上除了洋洋自得,豪無慚疚之色,大聲道:「劉總鏢頭,久聞『武林道』行俠仗義,卻不知行的什麼俠?仗的什麼義?」
劉柱中望了白驚天遺體一眼,心中義憤填膺,冷笑道:「初始急公好義,那是讓人好生敬仰,至於現在嘛,嘿嘿,不說也罷!」
穆揚帆被人兩盆冷水當頭一潑,不由怒火中燒,喝道:「你到是說說,怎生個不說也罷?」將旗杆插在一旁,從腰間拔出一對匕首,交叉一擊,發出「當」的聲響。
齊天道:「瞧閣下的舉止,要是劉總鏢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要刀兵相見了?」穆揚帆火冒三丈:「都是你小子煽風點火,老子先做了你。」使招「游龍戲鳳」,疾往對方胸前刺去。
齊天側身偏開,高聲道:「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這就是『武林道』標榜的道義?」穆揚帆咬牙切齒,一招「撥草尋蛇」,身隨勢進。
韓風月抽出背上的油紙傘,在穆揚帆手腕左右一抽。他出手雖有先後之分,卻無前後之別,「卟」的一聲,兩把匕首同時掉在地上。
穆揚帆愕然道:「三爺這是何意?」韓風月不予理會,將油紙傘負回背上,側頭道:「馬道長,此人可是執法堂的弟子?」
馬騰空見他明知故問,大有興師問罪之意,陪笑道:「揚帆年少輕狂,行事莽撞,少失了分寸,貧道回去自當嚴加管教。」
韓風月正色道:「自古家有家法,幫有幫規。穆揚帆身為執法堂弟子,不思以身作則,今若予免,往後會中弟子如有再犯,屆時免於不免?倘若后罪,有例在先,何以服眾?若予同免,從此上行下效,『武林道』數十載的基業,只恐傾覆在即。」
齊天一旁問道:「劉總鏢頭,韓爺說的可是這個道理?」劉柱中不知他意欲何為,可韓風月所言極是,自古無規矩不成方圓,只得點了點頭。
齊天道:「如此粗淺的道理,連劉總鏢頭都懂,馬道長身為執法堂的副堂主,料想更加清楚了。」
馬騰空雖對齊天的擠兌不以為然,可要為一個普通弟子去和護道者爭執,卻也得不償失。眾人但見青光一閃,穆揚帆「啊」的一聲慘叫,左手食中兩指,已被齊根撩斷。
斷指猶未墜地,馬騰空劍已歸鞘,寒聲道:「『武林道』會規八禁第三條:不得欺壓良善;第七條:不得挾武鬥狠。穆楊帆身為執法堂弟子,知法犯法,本當罪加一等,廢其武功,逐出會中。姑且念其平素鞠躬盡瘁,此次犯禁,一則事出有因,二來幸未造成人命傷亡,今斷其兩指,以儆效尤。」
齊天只是看不慣穆楊帆恃強凌弱,不期馬騰空如此剛烈,愕然道:「在下隨口一說,道長何必當真?」馬騰空黑著臉道:「法令如山,豈有兒戲。韓爺可有異議?」
韓風月聽他語氣怏然,明知其處罰大有徇私之嫌,可事情既有交待,卻也不便過於駁臉,打了個哈哈道:「馬副堂主秉公執法,舉會上下人盡皆知,韓某何議之有。」
俗話說「花花轎子人人抬」,對方適可而止,馬騰空也就見好就收:「為『武林道』辦事,老道雖不敢藏私,卻常恐年老智昏,往後還有勞韓爺費心督促。」
韓風月道:「道長謙遜了。」走到穆揚帆面前,替他止血上藥,包紮妥當,環目四顧道:「在場的諸位同仁,爾等加入本會,風月信其初衷,無不胸懷正義,本著為武林正道謀福謀利。正因有了你們的熱心參與和熱血付出,方才有了『武林道』的繁榮昌盛,以及江左武林的和睦安定。然而創業容易守業難,還望諸位恪守會規,把持本心,勿驕勿縱。」
「武林道」一眾齊聲稱是。韓風月接著道:「縱觀古今大業,成敗興衰,無不因由人心向背。勤儉以持家,公瑾以事業,寬仁以待人,敬誠以處世,此興盛之道,諸位不可不察。」
眾人再次恭聲應過。韓風月轉向送殯諸人問道:「哪位是死者家屬?」一個披麻戴孝的中年男人,戰戰兢兢的上前道:「鄙人亡者獨子。」
韓風月掏出一錠十兩的紋銀道:「煩請閣下拿去另行安葬。在下弟兄粗魯無禮,有不到之處,還望海涵則個。」那人臉色一喜,隨即斂沒。
韓風月見他臉上除了強裝的淡定,並無哀痛之色,微微皺了皺眉:「亡者是令尊還是令堂?」那人唯唯諾諾的道:「回壯士,亡者乃鄙人家嚴,寒舍還有一個古稀老母卧病在床。」
韓風月板住臉道:「聽閣下的談吐,也是我輩讀書中人,當知聖人之訓: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
那人誠惶誠恐的道:「鄙人事親唯孝,不敢有半分違怠。」韓風月目光流轉,只見隨行出殯的人臉上,好些流出鄙夷之色,他也不道破:「如此甚好,他日有暇,韓某必當親臨拜會,如有欺瞞,可休怪手下無情。」
韓風月運勁一握,那錠有稜有角的紋銀,頓時變成橢圓物狀,寒聲道:「閣下的腦袋,未必有這銀子硬吧?」那人面如土色,滿頭大汗,結結巴巴的道:「那……那是一……一定沒的。」
韓風月將銀子拋了過去:「知道就好。」揮了揮手。那人如蒙大赦,接過銀子,連謝也不敢耽道,倉皇而去。剩下的見主家已走,一個個腳底生風,跟著去了。
韓風月走到棺材旁邊,勾腳一挑,那副上百斤的柏木棺材,立即騰地而起,他左手伸出,那具棺材平平穩穩地落在掌心。韓風月輕若無物似的托著走上坡去,放在白驚天遺體旁邊,朝馬騰空作了一揖:「馬道長高才絕學,深得道門真傳,有勞給白大俠擇個吉時。」
齊天心下黯然,暗想:「白大俠孑然一身,既無子孫可惠,也沒後人可澤。風水一說,在他那裡是全不管用了。」可人家一秉虔誠,卻也不便掃興。
馬騰空闔上眼睛,曲指掐了一會,睜開說道:「後日是丁酉歲,癸卯月,甲寅日。青龍之值,當黃道吉日,諸事皆宜。五行大溪水也,最喜有歸有養,所謂遇坎則為有歸,得金則為有養。」
眾人面面相覷,野外風寒露重,難不成都在這裡等上一天一夜?劉柱中插口道:「小兄弟,此間僻遠,祭掃多有不便,年長月久,只恐淪為荒冢。莫若趕回杭州,待劉某在城裡買塊好地,一則好使後人憑弔,二來也方便祭拜。」
齊天大喜道:「還是劉總鏢頭想得周到。」側頭問道:「青青姑娘意下如何?」柳青青斂衽一禮:「小女子謝過公子和劉總鏢頭的大德。」
馬騰空拱手道:「三爺,既然此間事了,白大俠也有善後,老道就先行一步了。」
「道長可是要往天目山?」韓風月臉色沉重:「道長為師赴命,其心可表天日,其行可嘉四海。可『麒麟丹』乃不世之寶,『奇門三庄』更勝龍潭虎穴,時當我會多事之秋,還望道長多加考慮。」
馬騰空淡淡的道:「三爺放心,貧道此去純以個人名義行事。」吩咐左右:「執法堂弟子聽令:爾等即刻啟程,回總舵復命,不得有誤。」
那少年弟子近前道:「弟子成若舟武功微末,可為師祖求葯,不敢言退,還望師傅成全,准許追隨左右,以效犬馬之勞。」
馬騰空輕撫著成若舟頭頂,柔聲道:「好孩子,你不怕前去送死么?」成若舟大聲道:「人生百年,固有一死,能為師祖與師傅效命,若舟死而無憾。」
馬騰空凝視著成若舟,臉上大是動容:「為師平日倒是小看你了。」將手移下,拍了拍他肩膀,大步下坡而去。
成若舟緊跟其後,執法堂一眾弟子,也一一向韓風月作辭而去。一時間山坡上走的只剩齊天,柳青青,關雎雎,劉柱中,韓風月以及兩個隨從。
劉柱中道:「小兄弟,雎雎,韓三爺,劉某先行一步,回去張羅。幾位進得杭州城,直行三條街道,左轉里許就是『杭州鏢局』了。」
齊天掏出白驚天的贈銀道:「有勞劉總鏢頭了。」劉柱中擺手道:「為白大俠操辦,乃劉某分內之事,怎能讓小兄弟破費。」
齊天道:「這本是白大俠的遺存,劉總鏢頭切勿見外。」劉柱中搖了搖頭:「小兄弟遊歷江湖,花銷甚多,區區治喪費用,劉某還拿的出手。」說完大步而去。
韓風月將白驚天屍體殮入棺中道:「齊兄弟,兩位姑娘,我們也走吧。」那兩位隨從不待他吩咐,抬起棺材亦步亦趨的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