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心中的俠義
這天等送走了陸昭凌三人,一向心無旁鶩逍遙自在的牛大忽然有了心事,吃晚飯的時候一直皺著眉頭,哀聲嘆氣的,被牛二笑話像個老頭子他也沒有理會。
老大喜歡什麼呢?
吃過晚飯的牛大爬上屋頂,一邊數著星星,一邊絞盡腦汁地思考著人生中第一個重大的問題。
他今年十四,還未及束髮,但是個頭很高,又自小跟牛叔打鐵,身材很結實雄壯。陸昭凌雖然身材高挑,但和他一比,簡直便是小鳥依人。但這不妨礙牛大真心實意地崇拜她。在牛大眼裡,能拳打惡棍腳踢無賴的陸昭凌,儼然是武功蓋世的女俠,從做了小弟的那天起,他便對陸昭凌死心塌地深信不疑。
如今跟陸昭凌混了這些時日,忠心更是日月可鑒,用牛大的話來說,大概便是「更死心塌地」。
牛大數了一會兒星星,看看天上那輪黃澄澄的明月,第一次不是想到饞人的月餅,而是想起了陸昭凌的一頭金髮。
跟著老大混了這麼久,怎麼也要為老大做點什麼。
他就這麼想著,不知不覺已經在屋頂上睡著了。直到天剛蒙蒙亮,被牛二喊醒,他才一骨碌爬起來,洗臉漱口,像往常一樣興沖沖地在門口迎接了自己的老大。
牛叔今天準備的是又甜又糯的玉米羹,又烙了香酥的千層餅,吃的陸昭凌嘴角都是金黃的餅渣。被李珠兒嘲笑之後,她毫不在意地舔了舔嘴唇,卻再次被李珠兒嘲笑沒舔乾淨。她正要說什麼,坐在身邊的白珩便非常自然地伸手在她嘴角抹了一下。
陸昭凌怔了怔,看向白珩,對方卻只是回報給她一個天真無邪的微笑。
吃過飯練刀的時候,陸昭凌偶爾偷瞄一眼不遠處和李珠兒說話的白珩,總有些心神不寧。白珩的側臉籠罩在晨光里,像被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邊,看的她心裡暖洋洋的。
「老大!」
「啊?」正在出神的陸昭凌被牛大這一聲喊嚇了一跳,手裡的彎刀差點丟出去。
「老大,你說咱們將來闖蕩江湖,是不是該起個響亮點的名號?」牛大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擠眉弄眼地對陸昭凌說。
「陸大俠還不行嗎?你們就叫陸大俠的小弟。」陸昭凌撇撇嘴。
「那不一樣!」牛大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怎麼反駁,索性直接往下說:「反正老大你就放心吧,我和牛二這兩天好好琢磨琢磨,一定給老大起一個響噹噹的名號,一聽就很瀟洒的那種。」
「好啊。」陸昭凌撲嗤一笑,拍著牛大結實的肩膀說:「我的小弟就是有用。」
很久以後,陸昭凌還會想起當初牛大為她起的名號。早知道當初就該聽牛大的。無論如何,那名號也比如今這個要好聽的多吧。
「陸昭凌!今天我不要在院子里待著了,我要和你去街上。」李珠兒嚷嚷道。
「你不和牛大玩空竹了?」
「誰要和他玩!和他玩悶死了!」
不用說也知道,牛大又說了什麼話氣著李大小姐了。
「昭凌,你就帶我們和你去街上逛逛,又不生什麼事。」白珩在這種時候自然要跟風煽動。
「去街上可以。」陸昭凌剛應下來,還沒等兩人露出開心的表情,又緊接著道,「不過要到下午了。你們白吃了牛叔兩頓飯,今天上午該是回報的時候了。」
李珠兒撅了撅嘴,但並沒有出聲反駁。
白珩聽了這話,反而很躍躍欲試的樣子:「要我們做什麼?」
「就從劈柴燒爐子開始吧。」陸昭凌對兩人的反應頗為滿意,讚許地點點頭。
這會兒牛叔還沒回來,陸昭凌輕車熟路地帶著白珩和李珠兒來到屋后的空地,牛二已經在那裡劈完半捆柴了。
「白珩留下劈柴,李珠兒跟牛大去生火吧。」陸昭凌指揮道。
「我才不去生火!」李珠兒立刻反對。
「那你要劈柴嗎?」
「呃……我,我就要劈柴!」其實李珠兒只是一時嘴快,想也沒想先拒絕陸昭凌再說,眼下回過神來,也只好繼續嘴硬,「我將來可是要做女將軍的!劈柴這種小事,根本不在話下!」
陸昭凌看了看她那副嬌小伶仃的樣子,咧嘴一笑:「好啊,那你劈吧。牛大,把牛二劈好的柴拿上,帶白珩去生火。」
「好嘞。」
白珩跟著牛大走了,李珠兒看陸昭凌站在自己身邊一副十分爽快的樣子,隱約覺得自己中了什麼計策,但又想不出頭緒,想反悔又不知道如何反悔,進退兩難,只好留下來劈柴。
但她還是不甘示弱地沖陸昭凌質問道:「我跟牛二劈柴,那你又在這裡幹什麼?」
「等著看你的笑話。」陸昭凌抱臂道。
「你這個人!你等著瞧!」李珠兒翻了個白眼,賭著一股氣兩大步跨到牛二身邊,拎起了斧子就要向下劈。
「哎哎——!」牛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李珠兒細弱的手臂。
「幹嘛!」
「你這樣不行。」牛二把斧子從她手裡奪過來,「你手離斧子太近了,這樣要被木柴划傷的。你這姿勢和角度也不對,你先看我。」
「哦。」李珠兒忿忿地應了一聲。
「你站遠點。」牛二趕她。
等她找好地方站定,牛二拾起一截鋸好的圓木放在墩子上,穩紮下盤,沉了口氣,掄起斧子「咔嚓」一聲劈了下去。
「你看,劈柴的時候要心平氣和,沉得住氣,像你剛才那樣急急躁躁的不行的。而且用力要靠肩膀掄起來的,可不是直接往下劈的,你那樣要扭到手的。還有——」
「哎呀,你說那麼多!這種事我看一遍就會了,斧頭給我。」
「哦。」牛二是個老實人,當下就乖乖把斧頭遞到李珠兒手裡。
「看我的!嘿呀——!」
斧頭「咣當」一聲巨響砸在石墩上,李珠兒差點被帶的一頭栽下去。
「哈哈哈!連柴都沒碰著,還看你的呢!看你那氣勢簡直要開天闢地,沒想到哈哈哈!」陸昭凌笑出眼淚。
「你!你、你笑話我,你就劈得很好嗎!」李珠兒又急又氣,小臉通紅,眼眶裡要擠出水來。
「我就是劈得很好啊,你問牛二,我是不是劈得很好?」陸昭凌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抹了抹眼角的淚,走向李珠兒伸出手,「把斧頭給我。」
「給你給你!」李珠兒一把塞給陸昭凌。
接著便目瞪口呆地看著陸昭凌劈出來的柴,均勻、平滑、完美的柴。
「……我不劈了!這種事太簡單了,連你都能做這麼好,我學會了也沒有任何意義!我要去生火。」
「我就是佩服你這種不服輸的精神。」陸昭凌忍著笑對李珠兒比了個大拇指,「跟我來吧。」
李珠兒此刻已經沒有多餘的心思懷疑陸昭凌爽快答應她要求的動機,只一門心思想著靠生火燒爐子來挽回顏面,急不可耐地跟著陸昭凌來到了打鐵的屋子。
屋裡白珩正坐在一張小矮凳上,專註地盯著爐灶中的火焰,一手緩慢地拉著風箱,時不時撿起一片木柴丟進爐灶里,看來已經相當熟練了。
陸昭凌把李珠兒往牛大身邊一丟,沒有要繼續留下來嘲笑她的意思,徑直領著白珩劈柴去了。
約摸過了兩刻,白珩已經順利劈完了牛二剩下的半捆柴,正在接受陸昭凌的大力讚揚,就看見李珠兒灰頭土臉喪氣倒灶地走了過來。
「珠兒,你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白珩看著一身一臉都黑糊糊的李珠兒驚訝道。
說實話,看到她這個狼狽樣子,陸昭凌也有點不可思議。
「陸昭凌,我到底跟你有什麼仇?你為什麼老跟我過不去?我承認以前覺得你是個西域蠻子有點看不起你,但每回在宮裡碰見你的時候,你也沒給過我好臉色啊!我們是互相看不順眼,又不是我單方面的,你幹嘛要這樣報復我?」李珠兒自暴自棄地一屁股坐在劈柴用的石墩上,開始無理取鬧。
「……我小時候在街里阿婆家蹭燉肉吃,就會幫她生火燒爐子了,那時候我才四五歲,我是真沒想到你連這個也學不會……」陸昭凌打心眼裡委屈。
「可是——我——」
李珠兒張了張口,本來想說沒幹過這種粗活不習慣,一眼瞥見白珩無辜的臉,頓時想起堂堂安平國皇子劈柴生火都做得這麼拿手,就覺得自己不論說什麼都站不住腳,只好扁了扁嘴把話咽了回去。
白珩和陸昭凌面面相覷,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她。她一個人委屈了半天,乾脆「哇哇」大哭起來。
「哎……珠兒你別哭……」白珩趕緊上前哄道,「你前天不是想吃糖人沒吃到,過會兒我們就去吃,好么?」
「好。」李珠兒答應得倒是快,只不過還是抽抽搭搭地哭著。
「唉。」陸昭凌見她這一腔委屈發泄不完的樣子,嘆了口氣,「別哭了,一會兒帶你去吃烤羊肉串,吃不吃?」
「吃!」
李珠兒第一時間答應道,跟著又紅著眼眶抽噎了兩聲,果然停下不哭了。
「去洗洗臉吧,臟死了你。」陸昭凌又沒忍住笑話了她一句。
李珠兒哭完反倒變得乖巧許多,跟著牛二打水洗臉去了。剩下白珩和陸昭凌,一起彎腰去撿地上的木柴。
「你每天上午都去行俠仗義嗎?」白珩忽然問道。
「是啊,以前你們沒來的時候我下午也要去的。」
「都做什麼呢?」白珩好奇道。
「嗯……能說得上來的,一般就是幫人抓抓小偷,我輕功好跑得快,所以追幾個小毛賊都是手到擒來。其實京陽城挺太平的,基本碰不到需要會武功才能制伏的惡棍……如果街上沒有什麼需要擺平的事,我就去幫一個人住的阿婆阿公幹點雜活,拔拔草挑挑水什麼的。對了,我前陣子還跟一個阿公學會了編草鞋,幫他編了幾十雙,據說能掙不少錢。」
陸昭凌說到自己會編草鞋的時候顯得由衷的高興。
白珩撿木柴的動作停了停,轉頭盯了陸昭凌一會兒,起先有小小的驚訝,很快釋然地笑出了聲。
「你別笑,做這些也是有意義的。」陸昭凌不以為然,「我師父說過,俠義是沒有大小之分的。要做大俠就要時刻保持一顆濟世救人的心,做自己能做的事,幫自己能幫的人。不論多小的事,放在需要幫助的人身上都是大事。如果一心只想著揚名立萬,眼裡只有不切實際的『遠大抱負』卻看不見天下蒼生的疾苦,那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的一世浮名罷了,又算什麼大俠呢?」
「你師父說得對。」白珩撿好了柴和陸昭凌面對面站著,聽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晌,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十二分的溫柔。
陸昭凌咧嘴一笑:「不過光做小事也是不行的。我將來總有一天要去闖蕩江湖,到時候一定要干一番大事業,做一個名副其實的大俠。」
說著這番話的時候,兩人在金色的朝陽里四目相對,陸昭凌碧綠的眼睛像兩汪清澈的湖泊,那湖泊里有熠熠的閃光,直閃進白珩深深的心底里。
他忽然神使鬼差地伸出手,緩緩幫陸昭凌把一縷碎發掛在耳後,手指輕柔地劃過陸昭凌帶了一絲涼意的耳廓,溫聲說道:「你一定會成為你夢想的那個模樣。」
那個模樣讓我忍不住想要追隨。
這後半句話被白珩留在了心裡。
「你真好。」
陸昭凌燦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細牙。
「老大,老大——」
遠處傳來牛大的喊聲。
「來啦!」
陸昭凌抱著懷裡的木柴向院子里跑去。
少頃,陸昭凌帶著神色雀躍的白珩,和洗乾淨了臉、衣服卻仍然灰撲撲髒兮兮的李珠兒,出現在街市裡。
今天牛叔手上接了單急活,要牛大和牛二在家裡幫忙,逮著機會的白珩和李珠兒立刻死纏爛打地跟在了陸昭凌屁股後面。
帶著這兩個拖後腿的,根本施展不開手腳嘛。
陸昭凌在心裡無奈地抱怨。
此刻早市正是熱鬧的時候,三人卻沒在市集上流連,而是在陸昭凌的帶領下穿過摩肩接踵的街道,鑽進了一條遠離人聲的小巷。這是陸昭凌每天行俠仗義的第一站。
「原來你每天『行俠仗義』凈幹些這樣的事,我還以為你有多威風呢,你這頂多叫助人為樂。凈吹牛。」路上得知了陸昭凌每天的行程以後,李珠兒立刻埋汰道。
「跟你說你也不懂,幼稚鬼。」陸昭凌反譏道,還衝她吐舌頭。
「你才是幼稚鬼呢,你明明比我還小!」李珠兒表示不服。
「是嗎?從哪裡能看出來呢?」陸昭凌居高臨下地看著比自己矮半頭的李珠兒,並挺了挺胸。
這條偏僻又破敗的巷子名叫永安巷,說來諷刺,它名叫「永安」,卻反而是京陽城裡最不安定的地方之一。這條小巷深處的殘磚片瓦間,有衣不蔽體的乞丐,也有瘦骨嶙峋的流浪貓狗。
三人進了巷子沒多遠,冷不丁從路旁竄出一個瘦黑的小乞丐,手裡還掂著一隻髒兮兮的破碗。他看了三人一眼,扭頭朝深處跑去了。
「這地方是……你帶了什麼東西來嗎?」
李珠兒看了這情形,多少也明白了這是個什麼地方,猜著陸昭凌興許是來送錢物吃食的,但這人明明兩手空空,李珠兒心裡納悶兒,忍不住問道。
「沒帶啊。」陸昭凌攤攤手。
「那你是來幹嘛的?」
「我倒是帶著些碎銀。」白珩插嘴道。
「不用不用。」陸昭凌擺擺手,「東西有人會送,今天日子沒錯,他這會兒肯定已經到了。我是來干點別的。」
陸昭凌說著這話的功夫,三人剛走過一個拐角,就看到不遠處正聚集著一群乞丐,一名素衫披髮的少年被圍在中間。
「喏,就是他了,在中間發包子的那個。」陸昭凌指了指那名少年,「他叫楚生,是宮裡的一名琴師,專給玉泉公主撫琴的。」
「楚生?我記得二姐宮裡是有一名年輕琴師,聽說很受寵的,就是他嗎?」白珩半是自言自語地問道。
「誰?很出名嗎?」李珠兒趕緊插話。
陸昭凌無視了這個問題。
「他怎麼會來接濟這些乞丐?」白珩隨著陸昭凌一起停在人群之外,打量著年輕的琴師。
「他啊……」陸昭凌頓了頓,「他小時候也是個乞丐,就在這裡長大的,可能是被父母拋棄了吧,被一個老乞丐撿回來養。不過他六七歲大的時候,相依為命的老乞丐就死了。後來有天他在街上要飯,被一個路過的優伶看中,非要收他回去做徒弟。再後來就是他確實天賦異稟學有所成,被推薦到宮裡為玉泉公主撫琴了。」
「原來如此!」李珠兒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點頭。
「不過這也是我聽他們說的,」陸昭凌朝乞丐們努努下巴,「是不是真的我也沒問過楚生。」
「既然有楚生在接濟他們,那你今天到這裡來又是要做什麼呢?」白珩問。。
「我啊,」陸昭凌雙手交叉往胸前一抱,「我是跟他做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