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楚生的代價

第五章 楚生的代價

這頓豐盛的午飯最終是白珩提前出去悄悄把賬結了,一行人在食肆門外分了手,李珠兒說要安置石頭和小桃,先和他們一起回永安巷把打包的飯菜分了,再領回將軍府好好清洗一下,白珩和陸昭凌則回牛叔家休息,一個時辰以後約好在聽說書的茶樓集合。

目送了李珠兒和兩個孩子,陸昭凌跟白珩並著肩,慢悠悠地朝牛叔家走去。

「那個楚生,是怎麼回事?」白珩在路上向陸昭凌問道。

「我第一次見他是差不多兩個月前,那時候我也剛溜出來沒幾次,被一隻餵了兩天的野貓帶到永安巷去,才發現有那樣一個地方,也正好那天碰到楚生。我那天帶的銀子不多,都分給了乞丐們。楚生最初沒說什麼,後來不知怎麼忽然認出我,就趕我走還叫我不要再來。我覺得這人奇怪,等他走了以後向乞丐們打聽,才知道他的身世。之後我就常去永安巷,也和乞丐們混熟了,有天我就突發奇想,覺得可以教這些孩子們學點東西,比給他們銀子有用,楚生不就是學會了彈琴才有今天嗎?我和小桃還有石頭最熟,就先從他倆開始教起。這以後沒過幾天我就第二次見到楚生,也就是一個月前,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心想說不定他也可以教孩子們彈琴唱曲兒的,沒想到他很反感,不但不願意教琴,還說我多管閑事,說我不過是一時興起,肯定堅持不了多久。第三次見他就是今天了。」

「嗯……是這樣啊……」白珩若有所思。

「上午我試圖說服他,讓他看看小桃和石頭的學習成果,結果他還是那副樣子,說什麼不該和我這種人扯上關係,還問我對他們好到底有什麼目的。」陸昭凌有些喪氣地踢了一腳路邊的石子,「他好像很討厭宮裡的人,今天看見你感覺火氣更大了。為什麼呢,玉泉公主不是很寵他嗎?」

白珩沉默了一會兒,像是猶豫該不該開口。

「怎麼了?」陸昭凌看白珩皺眉,出聲問道。

「宮中有位姓郭的小樂正,記得聽二姐說過,楚生就是他推舉進宮的。」

「這位郭樂正,有什麼問題嗎?」

「他……聽說有斷袖之癖。」

「斷袖?那又怎——」陸昭凌話音一斷,突然停下腳步,不可置信地看著白珩,「你是說……」

「宮中曾有一名年輕的男舞師投井了,鬧得沸沸揚揚的,似乎和郭樂正有關,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了。」

「為何?」

「沒人有確鑿的證據。況且郭樂正進宮十幾年,有許多樂工都是他調教出來的,其中不乏有各宮娘娘跟前的紅人。後宮的形勢也很複雜。」白珩言語間有些無奈。

陸昭凌立在原地沉默半晌。

安平國皇宮裡樂正的事情,不是她一個質子能夠左右的。她也有一刻想要責備白珩,但後宮形勢複雜她也明白,怎樣也算不得是白珩的錯。

她最終還是開口,把那句推測說了出來:「所以被郭樂正推舉進宮的楚生,很有可能受過郭樂正的強迫……」

白珩輕輕嘆了口氣:「楚生是個乞丐出身,按照常理很難被推舉進宮的,除非郭樂正對他存有私心。再加上他對宮裡人仇恨的態度,情況多半是這樣了。他如今身在宮中,恐怕更逃不掉,仍舊在受郭樂正的……毒害。」

所以楚生現在,是郭樂正豢養的……

知道了真相的陸昭凌忽然間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深切的迷茫,她難以相信,也想不到楚生進宮付出的會是這樣的代價。她親眼見過楚生那副蒼白的、沒有生氣的面孔,卻根本不知道楚生吃過的是什麼樣的苦。

她腦海中湧現出兩個月以來她做過的事,抓小偷,救濟乞丐,幫年邁的阿公編草鞋……她甚至大言不慚地對白珩說,京陽城裡挺太平的。

這個瞬間,她覺得自己做過的這一切都有點可笑。

此刻的街道上行人稀少,百姓都吃飽喝足回家小憩去了,周遭有一股靜謐的氣息。京陽城裡長年累月的寧靜安詳,在午後剛過的時段,最能感受得淋漓盡致。睏倦的空氣撩得人打起一個舒服的哈欠,伸完懶腰後身子骨軟綿綿的,任誰都忍不住要在這溫暖和平的城池裡放心地安眠。

這無憂無慮的日子啊。

卻不過是掩蓋了罪惡之後的假象嗎?

陸昭凌在這空蕩蕩的街道上駐足良久,不知道下一步該走向何處。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牛叔家裡,又怎樣來到茶樓。恍恍惚惚間,她看著眉飛色舞的李珠兒,神色如常的白珩,聽著周圍哄亂嘈雜的人聲,覺得這個世界從未有過得遙遠而陌生。

是夜,琅寰殿。

這是皇宮中一處偏僻卻清靜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棵桂樹,是陸昭凌進宮那年特意從西域移植來的,在中原偏北不算肥沃的土壤中卻長得極好。

如今時節剛轉入初秋,樹上已經稀疏地綴了些嫩黃的桂花,在輕柔的夜風裡,能聞到淡淡的清甜香氣。

陸昭凌和衣躺在榻上,出神地看向窗外寂寂的黑夜。她腦海里不斷浮現出楚生灰黯的、空洞的雙眼,揮之不去。

他如今仍舊身陷難以想象的苦難與屈辱中。

就沒有什麼辦法嗎?

郭樂正在宮裡幾乎算是明目張胆地做著這種下流陰險的事情,有了那年輕舞師投井的事件之後,皇上想必是知道的吧,各宮的娘娘們也該知道,白珩也知道,如今陸昭凌也知道了。

卻沒有什麼辦法嗎?

此刻皇宮中的燈火已經全都熄了,各處都靜悄悄的,瀰漫著宮人們美夢裡的香甜氣息。在這深深的寂靜與黑暗裡,或許楚生正在掙扎與哭喊,卻沒有人會聽得見。

很絕望吧。

想到這裡,陸昭凌感到一陣揪心。

她起身倒了一杯涼透的茶,入口說不出的苦澀。放下茶杯,一陣輕緩的夜風自身後的窗子吹進來,拂過她散落的髮絲。她回頭望了一眼,決定索性出去轉轉。

這也不是陸昭凌第一次深更半夜在皇宮裡閑逛了,以往她愛到荷塘邊去看青蛙,或者爬到假山上去看星星看月亮。獨自行走在空曠無人的宮院里,會感到空氣中充滿了自由自在的愜意。

而今夜微涼的風,卻只讓陸昭凌感到凄清。籠罩著她的,是一團濃郁得化不開的黑夜。

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是她常爬的那座假山。她嘆了口氣,怏怏地靠著假山一角坐了下來。她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等思緒逐漸安寧下來,她才忽然意識到,從方才開始,遠處就有隱隱約約的笛聲飄蕩。

以往的夜裡,她還從未在這附近見到過其他人。會是誰?

她起身朝笛聲的源頭摸索過去。

吹笛人離的不遠,陸昭凌穿過假山下的小徑,就在盡頭的涼亭里看見了那個清瘦的身影。那人迎著月光而坐,側臉向著陸昭凌,皎皎的清輝灑下來,彷彿把他長而濃密的睫毛也染成銀色。

聽到動靜,那人手中一停,放下笛子轉過臉來。

「是你……」陸昭凌怔了怔。

「昭凌。」那人朝她笑了笑,是白珩,「睡不著嗎?」

「嗯。」她悶悶地應了一聲,走到白珩身邊坐下,「你笛子吹得真好。」

「很久沒有吹過,都生疏了。」白珩垂眼,撫摸著手中溫潤涼滑的玉笛。

「我不懂,就是覺得好聽。」陸昭凌踢了一腳台階旁的石子。

白珩輕嘆一聲,帶著憐惜的笑意看向陸昭凌:「在想楚生的事?」

陸昭凌一時沒有答話,她仰起臉,看著那輪高懸在空中的玉盤。今夜是滿月。

「楚生說,他們這些人活在世上,彷彿螻蟻,即使學會了念書、習武、彈琴,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我本來不同意的,我以為我多少可以做些什麼。」

「你不是改變了小桃和石頭嗎?」白珩溫言道。

「他們兩個運氣好,也是託了李珠兒的福,那其他人呢?」陸昭凌低下頭,額前兩縷髮絲從她臉頰旁划落,「……楚生呢?」

白珩靜默。

「這個世界上就是有很多事,即使再厲害的大俠也改變不了的,對嗎?」

「昭凌,你也不要太灰心……」白珩徒然地勸道。他知道自己的話有多麼蒼白無力,但他不知道此刻的他還能說些什麼。

「我救不了他,我知道。」陸昭凌無意識地伸手摸向腰間佩著彎刀的位置,卻摸了個空。她怔了怔,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右手。

白珩看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忍不住伸手覆在她略顯蒼白的右手上,那指尖上有微微的涼意滲入白珩的掌心:「這不是你的錯。」

「不是我的錯……」陸昭凌感受著白珩掌中傳來的溫熱,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句,接著又喃喃念道,「可我什麼也做不了。」

白珩手中的力道緊了緊。

一陣沉寂。

不遠處傳來幾聲稀疏的蛙鳴。

「我回去了。」陸昭凌站起身。

白珩也默默地站起,沒有出聲,目送著陸昭凌的身影消失在假山之後。

「昭凌,我不如你。」

他對著已經空無人影的小徑,低聲說。

李珠兒最近很煩躁。

白珩有好幾日沒有出宮了。陸昭凌倒是一如既往地每天出來做好事,還到將軍府上去過幾次,看望石頭和小桃。但李珠兒感覺她整個人看上去喪喪的,像是揣著什麼重大的心事,偏偏從她嘴裡還什麼也問不出來。

煩!死!了!

李珠兒看著身邊這個心不在焉的悶葫蘆,真想上去踹她一腳。

這會兒已經臨近黃昏,李珠兒提了兩包榛子酥準備帶回家給石頭和小桃吃,兩人走在回牛叔家牽馬的路上,路過一處酒館,忽然聽得裡面傳來一個弔兒郎當的喊聲:「喲,這不是李珠兒嗎?怎麼穿得跟個要飯的一樣。」接著有稀稀拉拉兩聲鬨笑。

李珠兒正煩得很,聽見這聲音更像點了火藥似得,兩三步跨進酒館,狠狠拽了一把這人鬢角的小辮子:「又是你!蘇祈乾!你這人怎麼這麼討厭!」

「哎哎哎喲——快鬆手鬆手!」蘇祈乾疼得呲牙,趕緊拍掉李珠兒的手,「怎麼了你這麼大火氣!」說著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小辮子。

「看你那樣子還笑話我!你這滿頭綁的都是什麼東西!」李珠兒一屁股坐到酒桌邊,點著蘇祈乾的腦袋嘲諷道。

這個名叫蘇祈乾的年輕公子扎了一頭細長的小辮子,兩側鬢角垂下兩條,其餘的一起在腦後紮成一束。他不光髮型奇異,衣著也很浮誇,手上還套著幾個玉扳指。

單看眉眼也稱得上英俊,但這身裝束……

「這叫草原風,當下正時興的,你不覺得這樣的我充滿了野性的魅力嗎?」蘇祈乾一臉浪蕩地自我陶醉著,沖李珠兒拋了個媚眼。

後者嫌棄地打了個哆嗦。

「他叫蘇祈乾,要錢的那個祈,乾坤的乾。」李珠兒對陸昭凌介紹道,「他爹是個皇商,他除了錢以外什麼也沒有,眼光、腦子、自知之明,一樣也沒有。」

蘇祈乾也不生氣,笑吟吟地沖陸昭凌打個招呼:「金髮美人兒,敢問芳名呀?認識你很榮幸。」說著就要拉陸昭凌的手。

「走開!」李珠兒一巴掌把他的手拍回去,「她不打算認識你!」隨後拉起陸昭凌就要走。

「哎哎哎別急著走啊!」蘇祈乾趕緊一傾身子拉住李珠兒,然後湊到她身邊,神秘兮兮地說,「我有個大八卦要告訴你。」

「不想聽!」李珠兒皺著眉頭白了他一眼。

「你不聽肯定後悔。」蘇祈乾鬼鬼祟祟地正要說,忽然一回神,把桌旁一起喝酒的幾個同伴趕走,隨後才壞笑著小心翼翼地開口:「你整天心心念念的那個三皇子殿下,是個斷袖。」

李珠兒和陸昭凌同時一愣。

「……哈?去去去!少胡說八道。」李珠兒朝蘇祈乾踢了一腳。

蘇祈乾十分敏捷地躲開這一腳,繼續大言不慚地八卦道:「你別不相信。昨天他剛從玉泉公主那兒要了個清俊的小生,說是喜歡聽人家彈琴,直接讓那小生住到他宮裡去了。」

「……那……那又怎麼樣!」李珠兒看他那副煞有介事的樣子,一時有點懵圈兒,但還是不通道,「不是說了,喜歡聽人家彈琴!」

「嘖嘖嘖。」蘇祈乾搖著頭坐回桌邊,一副洞察一切的樣子,「我早就覺得這個三皇子有點問題。他都十五六了吧?身邊除了一個長相平平笨手笨腳的貼身女婢,其餘一個年輕貌美的侍女都沒有,全是太監和老僕,性格也很孤僻,不愛出來走動。你說他有沒有問題?」

「你才有問題!你從哪兒知道這麼清楚?」李珠兒踢不到蘇祈乾,便踹了一腳他的凳子泄憤。

「珠兒,你就聽我一句勸嘛,那個三皇子有什麼好的?你整天沒事兒就喜歡往宮裡跑,宮裡哪有外面自由?你聽我的話,咱們倆要是訂了親,以後就整天在外面遊山玩水,想去哪兒去哪兒,你要什麼我都依你,多好啊——」蘇祈乾苦口婆心地勸道。

「做夢吧你!」李珠兒氣沖沖地一跺腳,轉身跑了出去,也沒管陸昭凌跟沒跟上。

蘇祈乾心碎地看著李珠兒消失的背影,黯然傷神,泫然欲泣。

「咳。」剩下還立在原地的陸昭凌尷尬地咳嗽一聲。

「哦,你還在這兒。」蘇祈乾看向陸昭凌,那表情委屈得像個被拋棄的小媳婦。

「你剛才說,三皇子從玉泉公主那兒要了個小生,你知道那人的名字嗎?」陸昭凌問。

「不知道。」蘇祈乾搖頭,「我也不能什麼都知道吧。」

「哦……」陸昭凌有點失望。

「應該是個琴師,你要想知道,我想辦法打聽打聽。」蘇祈乾雖然平時說話有點嘴賤,但很心軟,尤其看不得姑娘傷心。

「不用了。」陸昭凌搖搖頭。

是楚生嗎?她心中猜測。

「對了,我叫陸昭凌。」她朝蘇祈乾笑笑,「今天還有事,我要先走了,下次有機會再謝你。」

「謝我?謝我幹嘛?」蘇祈乾莫名其妙地看著陸昭凌走遠。

被白珩要來的人確實是楚生。

自從那天在永安巷見到三皇子,之後的好幾日他都會到涵春殿來,說是陪玉泉公主聽戲,便叫楚生出來撫琴。

昨日更是直接向玉泉公主討人,甚至讓楚生搬進永和宮去。

當晚楚生漠然地坐在後廊的偏殿里,等待被三皇子「傳喚」。

卻一夜無事。

當一縷晨光透過窗子照在他臉上,他猛然驚醒,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經伏在桌上睡著了。他揉著發麻的胳膊,簡單洗漱過後,茫然地走出房間。

偌大的一個永和宮,在晨起的時候,一點熱鬧和忙碌的聲音都沒有,只有鳥兒婉轉的清啼,還有幾個小太監稀稀落落的腳步聲和隱約的低語。

楚生沿著一條清靜的迴廊慢慢走著,不知不覺來到正殿附近的書房外。窗子開著,他不經意向里望了一眼,看見正在案旁寫字的白珩。。

白珩感覺到窗外的視線,也看了過來,發現是楚生。他擱下筆,帶著溫吞的笑意道:「你來了,昨晚睡得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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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大俠光輝燦爛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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