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6
方醒的神色反倒嚴肅下來,沉默片刻,緩緩道:「這不該是一位好師父該說的話。連日相處,人非草木,我很喜歡小嬋,並不希望她成為宗主手中誘惑拉攏人才的工具,無論是我還是其他人。」
岳小嬋眼睛亮晶晶的,緊緊抿住了嘴唇。再也記不起剛才那時候是什麼情緒,一種更為複雜的情緒盤踞在心間,以她的年齡根本理不分明。
她不想聽下去了,否則真不知道是不是真要跌進深淵裡。於是深深吸了口氣,果斷轉身,飄然遠去。
無論如何,她是岳小嬋,星月宗下一代唯一的頂梁,並不該總陷在這樣的地方做小兒女態。
薛清秋眼裡也閃過一絲異色。她們自有手段從各種細微處分辨別人說話的真偽,如果對方是個高手或許未必判斷得准,可方醒全無修為,絕不可能瞞得過她。對於方醒來說,她就是一個全方位無死角的測謊儀,從今天見面第一句話起,薛清秋就知道他每一句都是實話。
別的實話也就罷了,這句實話真心有點分量。
足足沉默了好幾秒,薛清秋才開口道:「你可知,你這句話救了自己一命。」
方醒沉默不答。
「小嬋身負宗門之重,她可以玩得男人團團轉,絕不可反被男人所迷。」薛清秋淡淡道:「若是她真對你動了心,我只會殺了你,一了百了,便是小嬋怨我也顧不得了。」
方醒笑了笑:「其實以在下之見,宗主威凌天下,又何必總是在男女事上做文章。一代魔門,弟子行走江湖卻總想著玩弄男人感情什麼的,不嫌略低級了些?」
薛清秋也不惱,美眸凝視著檀香輕煙,緩緩道:「本宗千餘年來在各種圍剿中艱難求存,若是不發揮某些優勢,早已滅亡多年,又豈是旁觀者夸夸其談所能領會?」
方醒沉默片刻,嘆了口氣:「理解。但這也不代表自己不能動情啊。」
薛清秋淡淡道:「歷史有無數事實證明,情之一字對本宗來說,往往意味著災難。」
方醒點點頭,大約涉及功法修行方面吧,看了無數的他完全可以理解,不管正魔都有情劫來著……說不定她們宗門還發生過什麼悲劇故事以至於十年怕井繩,這個他就不好猜了,倒是有點好奇:「這麼說來,宗主也未曾動過情?」
薛清秋瞥了他一眼:「未曾。」
「嘖……」方醒微不可聞地喃喃道:「可惜了,這麼漂亮。」
說得雖小聲,可薛清秋依然聽得清清楚楚,卻也沒生氣,反而笑了起來:「你的膽子真的很大。難怪小嬋總說你和別人不一樣。」
笑容里多了些有趣的媚意,神情頗像岳小嬋嫵媚時的樣子。慣常以魅力傾倒世間的魔門對於這種話確實不會生氣,當年她十五六歲踏足江湖的時候,可不是現在做宗主的肅然嚴厲,她也是個妖女形態來著,媚功可沒少對男人拋過,不知道多少男人曾經為之神魂顛倒,坑死了無數正道俊傑。只是自從武道踏入巔峰,數年間縱橫天下殺得血流漂杵,便自然沒有了當年煙視媚行的德性。
星月無顏色,血手洗清秋,原本前半句說的是她的絕代芳華,後半句說的是她的蓋世魔功。時光荏苒,前半句早就被人當成代指星月宗,因為沒幾個人能純粹從女人角度看她了,聽著方醒的話實在是很新鮮。
依稀想到那些年自己傾盡眾生的模樣……真是,除了小嬋之外,已經好久沒人誇自己漂亮了,恍惚間覺得自己是不是已經成為那些板著臉的中年婦女,可其實自己今年分明還只有二十八歲,真是芳華盛放之時呢……確實是可惜了。
方醒聳肩道:「也許確實和別人不一樣,別人或許只敬畏於宗主的武力超絕,可在下對於武道沒什麼概念,首先看在眼裡的是一位絕代佳人,為我生平僅見。」
薛清秋的笑意越發濃了,很是玩味地上下看了方醒一陣,忽然失笑道:「你說小嬋太小……莫非你看上的其實是我?」
方醒真的很想說你答對了:「如果我說是,宗主會殺了我嗎?」
「好不容易有個這麼有趣的男人,本宗可捨不得殺了。實話說,我的功法已成,可沒有小嬋那些顧慮的喲……」原本薛清秋盤膝正坐,可這時候姿態卻有些慵懶下來,斜倚著身後的靠墊,肆無忌憚地展露著完美有致的玲瓏身軀,懶洋洋地回答著,說的話更是挑逗無比,就差明著問你想不想要了。
方醒略略瞥了一眼那山巒起伏的盛景,很快垂下眼帘沒有再看。
見他迴避,薛清秋反倒故意似的,眼神里媚意盈盈,聲音更是酥媚入骨:「怎麼,既然是,為什麼不敢看了?」
方醒淡淡道:「宗主的魅力非比尋常,怕看多了擾亂清凈心,影響思維明辨。畢竟宗主招我來此,為的是問計正事,而非儘是這些兒女話題。」
薛清秋微微一驚,媚態慢慢消斂,認真地看了方醒一眼,坐直了身軀。
她忽然有點理解了,為什麼以小嬋從小接受的另類教育,還是會被這個男人引動了凡念。
他真的很不一樣……至少,以這樣的理智冷靜就已經是難能可貴的素質,如果早早開始習武,說不定早就名震江湖。
方醒又道:「更何況宗主既然不信情,做此姿態無非是覺得在下有趣,有意取樂。可在下不是來做玩具玩遊戲的,沒心思陪著玩下去。男人終究只有展現了自己的價值,才有底氣再論其他。」
薛清秋微微一笑:「說得很好,希望你不是只會說說而已……那麼目前的情況,你有什麼看法?」
方醒吁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語言,緩緩道:「魔門各宗從早年的暗中活動到了現在站在明面,表面是因為宗主神功蓋世,又或者是如合歡宗交際廣闊有人撐腰……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我認為並非如此,而是魔門得到了朝廷默許扶持,是為了用以制衡正道。宗主對六扇門看似挑釁的拆牢房換制服,實際沒有傷人,並沒把六扇門得罪死,這便是默契底線。在底線之內,六扇門會對星月宗做出一定程度的讓步,不會真箇計較,換句話說,你們實際有一定程度的合作關係。」
薛清秋聽得很認真,美眸一直安靜地看著方醒一眨不眨,等他說完,忽然伸手一招。
一套茶具如同被人端著一樣,飄悠悠地飄了過來,準確地落在兩人中間的案桌上。薛清秋素手沏茶,為方醒添了一杯:「如今想來……當初想要用先生做賬房,是本座識人不明了。」
不僅不是什麼賬房,也不是發展個青樓產業,甚至不是僅僅營救夤夜。方醒見事是處於更為宏觀的角度。
朝廷對魔門的態度轉變,體現的是朝廷的整個江湖戰略變化。薛清秋自己當然是知道的,所以和六扇門自有她們的默契。但她是因為曾經和皇帝秘密會晤,才知道朝廷的用意,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而至今正魔兩道無數人都還沒能看穿,都以為是道消魔長什麼的,也有罵皇帝昏庸的,如星月宗內部基本認為是宗主雄才偉略的結果,真知灼見相當的少……
薛清秋知道方醒的信息是極少的,只從這一兩天旁觀蛛絲馬跡,以及和小嬋的一點基本交流,居然就被他看出來了,分析得絲毫不差,這真是令薛清秋感到震撼不輕。
無論任何時代任何文化,人們對於智者的敬重都是一樣的,與文武無關。能將武道練到巔峰的人,沒有一個是真正滿腦子肌肉的蠢材,雄才大略者也不少。
方醒明明沒有一點武力,但這一刻看在薛清秋眼裡,卻似是充滿了無窮的能量。這是重要性絲毫不遜於武力的能量,魔門尊重強者,方醒這樣的能量同樣屬於強者,所以她親手上茶,這是真正得到了她尊重的表現。
方醒進入這個世界以來,始終不停的觀察和思考,終於發揮出了應有的作用。便如錐落囊中,早晚脫穎而出。
方醒接過茶,輕抿一口。茶葉是沒炒過的青茶,以水煮開,此刻茶水也是涼的。但入口卻不覺得無味,反而有種很特別的清香在唇舌間縈繞,讓人心曠神怡。更神奇的是交談了這麼久引發的口渴轉瞬就解了,滿口生津。
「好茶。」方醒誇了一句,內心倒有幾分遺憾。這世界茶道看似還沒發展,只看還是天然青茶就知道了,但這種不科學的世界天然的茶葉自帶玄幻效果,這特殊香味真能碾正常炒茶一條街,即使自己「發明」炒茶也沒什麼卵用吧,可惜了一條財路。
不對……也說不準。起碼泡功夫茶的樣子逼格高,說不定能在上層裝逼人士之間流行起來……何況這世界的特殊茶葉炒起來說不定效果更好呢?有機會可以試一下再說……
見方醒陷入沉思,薛清秋提醒道:「關於夤夜的事……」
方醒放下茶杯,沉吟道:「我有過模糊的想法。夏侯荻抓了夤夜意圖立威,這和你們暗中的合作之間是相悖的,是她理虧。宗主一怒和她硬來,估摸著是想找更上層施壓,比如……皇帝身邊人?」
薛清秋眯起眼睛,良久才道:「為何認為我們在皇帝身邊有人?」
「既然你們能得到皇帝不能人道的情報,最少在宮內是有人的。何況皇帝既然和魔門安通款曲,應該有個具備一定地位的中間人。」
薛清秋這一刻忽然覺得,還好對頭那邊沒這樣的人物,不然很多事估計要完……她不知為何有了點疲憊感,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先生所料不差,請繼續。」
「宗主之所以還想找我問計,無非是因為出於某些方面的顧忌,並不想和那位有過多的聯絡,或者不想讓那位親魔門的跡象過於明顯,所以希望我能提供其他的方法打開局面。」
薛清秋索性不說話了,繼續為方醒添了杯茶。
方醒沉吟道:「其實這件事直接從夏侯荻身上就能取得突破。」
薛清秋好不容易找到個反駁的機會:「夏侯荻心志如鐵,一旦決定的事,很難動搖。」
「夏侯荻有顯著的慾望,人有慾望,就能交換。」
「什麼慾望?」
「提升六扇門權威的慾望。說穿了她抓夤夜就是為此,但她應該也知道這不是什麼好主意,甚至有點餿,畢竟和星月宗翻臉也不是她所願,所以今天宗主如此辱她,她都生生忍了下來。如果我們能給她更好的辦法,相信足以讓她放棄夤夜。」
薛清秋頷首同意,說真的她原先壓根就不敢想象六扇門會不放人,和星月宗翻臉對六扇門完全沒有好處,不知道夏侯荻到底發了什麼瘋。
「你有什麼好辦法?」
方醒搖搖頭:「最好讓我和夏侯荻談談,了解一些其他細節才能出主意,不然只是空想。」
薛清秋美眸凝視他半晌:「你該知道,提升六扇門權威,便是提升朝廷的掌控力。這是朝廷千餘年想做卻做不到的事。」
方醒淡淡道:「連魔門都和六扇門私下勾結,千餘年做不到然而正在改變的事,似乎已經有了,再多一件也未嘗不可。」
「那麼今晚我們再見夏侯荻一次,希望真能找到破局之道。」薛清秋果斷下了決定,緊接著嫣然一笑,媚態橫生:「如果此事能成,會有獎勵的哦。」
這一剎那再度流露出了妖后的做派,勾魂奪魄。方醒心中苦笑,獎品也不可能是你自己,又何必亂拋媚眼呢……總是考驗人的定力,就不能讓人的雞兒放個假?方醒轉頭看窗外,才發現已經大中午,估摸著都一點多了……午飯都沒說請人吃一口,獎勵你個頭哦……
門口傳來敲門聲,岳小嬋的聲音響起:「師父。」
薛清秋揮揮手,房門自動打開,岳小嬋跑了進來,很是好奇地看了眼案几上的茶杯,笑道:「居然讓師父親自奉茶?看來談得不錯嘛。」
明明知道早先的一些對話是被岳小嬋聽個分明的,這會兒方醒是有點尷尬,可岳小嬋的態度反似滿不在乎,還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