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國難
月色如水,傾灑於妸龐宮瓊樓玉宇之上,宮內的一草一木被鍍上一層銀色的光暈,大地一片清亮。
高樓處投下的暗影中走出一個落寞的身影,南宮宇臉色陰沉,步伐遲緩,漫無目的在宮內遊盪,最終行至宗廟。
他在祖宗牌位前沉思良久,久到明月西斜低垂夜空,久到隱在草叢裡的鳴蟲悄了聲跡。
走出宗廟,他抬頭看向天空,長嘆一聲,月光皎潔,卻驅不散他心底的陰霾。
再次漫無目的地飄蕩在夜風中,不知不覺走進了一處名為芳華的宮殿。
芳華殿名為芳華,卻滿是蕭條孤寂,庭院角落裡生滿了雜草,青石板周圍一片苔痕,殿前高高的石階上,落滿了荒葉和塵埃。
顯然,這裡已經很久沒有人居住。
南宮宇緩步登上高台,只聽「吱呀」一聲,沉重的殿門被緩緩推開,伴隨著飛飛揚揚的灰塵。
南宮宇心情複雜,緩步邁入殿內。屋中的擺設一如往昔,所有的物件未挪一寸地方,只是這裡再也看不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曾經在這裡居住的女子,是他最愛的人,同樣,也是他最恨的人。
若不是聽信了她的挑唆,多年前,他不會無端向赤炎挑起戰事,那次舉國之戰,耗盡了氣數,以致今日苟延殘喘。
他從未想到,此生傾盡所有最愛的女子,竟是懷宋的細作。
真是諷刺,身為帝王本該無情,可他偏偏是個多情之人。
恨有多深,愛就有多真切,那女子雖已不在,南宮宇還是會時不時躲過眾人,在四下無人時來到芳華殿,以寄託哀思和想念。
多情自古傷離別……
……
崇福殿,永安拿著一件嬰孩的小衫,目光一直未在上面挪開,那是她帶回來的為數不多關於孩子的物件。
近幾日,因為戰事,王宮內人心惶惶,永安也是忙得焦頭爛額,一得空,便思念起了孩子。
一滴淚滑下眼角,她好想,好想遠在千里之外的兒子。
「孩兒,娘對不起你。」
「公主,殿外眾大臣請見。」一宮人出現在她的身後。
永安連忙擦掉眼淚,整理好情緒,這才轉身問道:「王兄又未召見他們?」
宮人頷首以示回答。
永安心中無奈,一聽到殿外有人請見,她便猜到他們的來意。如今,大鑫與懷宋聯軍已經打至瀚鼔關,關中八州失守,若他們衝破瀚鼔關,一路向南,攻佔安州,再無天險屏障,長驅直入,便會到王城之下。
這些大臣,近日多次來請見於她,她知道女子不得干政,更何況她還是一位公主,法理、情理皆為不容。
可如今國家有難,王兄依舊縱情於享樂,依舊不理朝政。
無可奈何,只能僭越。
想到這兒,永安的眉頭皺得更緊:「請他們進來。」
「諾」
不一會兒,殿內湧進了十幾位大臣,年齡大的鬚髮皆白,步履蹣跚,年齡小的,不過三十左右,他們個個面帶愁容,神色焦急。
丞相,太尉,御史,參政,侍郎,長史等心懷家國的臣子全都到了這裡。
「臣等,參見公主殿下。」所有人跪在地上,向永安深行一禮。
永安哪裡受得了如此重的跪拜,連忙上前扶起已過耳順之年的丞相王啟和:「快快請起,不必多禮。」
王啟和在永安的攙扶下顫巍巍起身,身後眾人也都跟著起來。
王啟和再次向永安行了一禮,字字飽含深情:「此值危急存亡之秋,縱使我國將士浴血奮戰,終究不敵大鑫人的鐵騎,關中八州盡喪敵人之手,哀鴻遍野,血流成河,民不聊生,國難已然來臨。」說到此處,王啟和聲淚俱下。
永安聽聞此言,心中酸澀,紅了眼眶。
周圍臣子動容,以袖抹淚。
王啟和哀嘆一聲,繼續說道:「臣等終日候在永和殿外,懇請陛下召見,可陛下日夜笙歌,與後宮嬪妃飲酒作樂,幾日來,臣等未見陛下一面,身為臣子,未能進盡忠言,使陛下聖聽賢明,老臣心中有愧。」兩行淚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滑落。
「王兄近日連本公主也拒在殿外。丞相大人心繫家國,忠心可鑒日月,永安聞言,不勝感激,倒是南宮家有愧於大人。」永安以宮中最高儀禮向王啟和表示感激。
「公主折煞老臣了。」王啟和率眾人再次跪於地上,「若再無抗敵之策,南周便有亡國之危,故,臣等斗膽,求公主殿下向赤炎白逸將軍修書一封,請他念在你們二人夫妻的份上,求赤炎王派兵支援南周,如此,方有一線生機。」
「本公……」一聽到白逸二字,永安心中再次泛起漣漪,她已和他決絕,如今,還有何臉面去求他。
「老臣知道公主有為難之處,臣等斗膽請求公主念在天下蒼生的份上,請赤炎派兵支援。」
「求公主念在天下蒼生的份上,請赤炎派兵支援。」跪在殿內的所有大臣附和,言辭懇切,將全部希望寄托在永安身上。
永安握緊了雙拳,眼眸中的神情複雜,心中一時慌亂不已。
「公主。」王啟和放大了聲音,「願公主以天下蒼生為念。」如果說方才全是懇求,這一句帶了些許脅迫,以天下蒼生的安危脅迫永安。
永安深吸一口氣,緩緩閉上了雙眼,心中涌過萬千思緒,真的要寫嗎,真的要放下僅剩的自尊和驕傲嗎?可她身上流的終究是南宮家的血液,住在這妸龐宮裡,便要心繫天下百姓,為他們的安危思慮。
想到這兒,永安轉身邁開腳走向一旁的書案,那幾步,她走得沉重而艱難。
攤開錦帛,蘸墨提筆,努力穩住心緒,可那顫抖的手無論如何使力都無法讓其停止。
如若細看,定能發現字跡里的異常。
「將軍,永安慚愧,自知無顏寫信於爾。如今南周有難,生靈塗炭,吾身為南宮家人,無法忍視蒼生受難。吾知赤炎與南周如手足之親,又知炎皇寬厚仁愛,願將軍念吾一片赤誠之心,懇請炎皇派兵支援,吾國上下,定會日日感念貴國恩情。將軍恩情,永安,也將不勝感激。」
這些,是永安此生寫過最難的字,寫出這一百來字,便已是極限。
永安拿起錦帛,轉身向前送到王啟和手裡。
王啟和激動地從永安手中接過,雙手顫抖著,審視了許久,雖然對永安的文辭不甚滿意,但還是欣喜不已:「南周有救了,有救了……」
王啟和老淚縱橫,身後的大臣也是激動不已:「臣等感激公主深明大義。」
永安微微點頭:「去吧。」
「臣等討擾公主許久,心中慚愧,這就告退。」
看著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走出大殿,永安退後幾步,癱坐在書案后,自嘲般笑了起來。
……
稍晚些,永安行至永和殿外,欲以一己之言勸南宮宇醒悟,他不想讓王兄如此頹廢下去,被世人冠一個「昏庸無道」的荒唐之名。
她遠遠聽到絲竹管弦齊鳴之聲,待走進,殿內一片歡聲笑語。
她欲衝進殿去,卻被宮人攔在門外。
永安頗為生氣,冷眼看向他們:「本公主有事要見王上,放本公主進去。」
宮人面上為難:「大王交代過,所有人不得入內。」
「讓開,有事本公主擔著。」永安極力忍著怒氣。
「公主,莫讓小人為難。」
永安冷哼一聲,突然使了個招式,三下五除二將殿門口的宮人打翻在地,衝進了殿內。
今日來此,她便沒想無功而返。
逼急了,只能動用武力。
殿內的一幕讓永安更加寒心,遠遠瞧去,高高在上的案幾后,雕龍座椅上,身穿紫色常服的南宮宇在幾位宮妃的簇擁下,喝著美酒,吃著珍饈美味。
座下兩旁全是賣力演奏器樂的樂官,正中間鋪著的祥雲紅地毯上,十幾位身姿曼妙的女子扭轉身姿,跳著最新排練的舞蹈。
國庫空虛,前線將士們的軍糧供給尚且不足,王兄居然還在奢侈浪費?
原本性情溫和的永安突然衝上前去,不知哪來的力氣,抱起一把古琴怒摔在地上。
琴斷成兩半。
殿內眾人一驚,絲竹聲戛然而止。
「小人有罪,未能攔下公主。」一宮人踉踉蹌蹌跑進來,顫巍巍跪在大殿正中。
南宮宇並未降罪於他,抬手示意他下去。
「永安,這是何意?」南宮宇微皺眉宇。
永安心中滿是失望,但還是將希望寄托在南宮宇身上:「王兄,關中八州失守,賊人已攻至瀚鼔關,如今,南周岌岌可危,王兄身為一國之主,不該再日日沉溺於聲色中。」
南宮宇握緊了雙拳,他何嘗不知這些,即使日日飲酒作樂,依舊熟知戰情,可如今,他還能做些什麼:「我南周已苟延殘喘多時,氣數將盡,王兄也無能為力。」他終於吐露出了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永安無懼他的威嚴,幾步衝到他的身前,強忍著怒氣:「古人尚言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今,王兄還未一試,怎能說無能為力?」
永安說完,憤怒地拂袖離去。
餘下南宮宇怔在原地,反覆思忖永安最後留下的話語:「還未一試,怎能說無能為力?」
是啊,他一直以來都在逃避。
離開座椅,整好衣冠,在殿內眾人錯愕的眼神中,一步步走出永和殿,向崇明殿行去。
這一路,他走的堅定而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