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波譎雲詭(中)
沈江東來江左時間不長,說是督師,實際上毫無權柄。自己雖然名字里有「江東」兩個字,但是實際上好像跟江左犯沖。他畏首畏尾左右支絀,江左眾人對這位嘉國公雖然口裡一萬個尊敬,但是心底並不怎麼看得起。沈江東自己也明白,更何況他偷偷摸摸與孫平甫會過面,心裡有了鬼,自己越發不大願意出頭。
可是前方局勢瞬息萬變,安平郡王又剛愎無比,他有心買醉,愁眉不展,又很擔心今上是否安好。這天在衙署見了姚遠圖等人,說了一些空話,大家散去,心裡都覺得沒什麼意思。安平郡王固然不是良將,這位嘉國公爺卻也太稀軟了些。
沈江東恍恍惚惚了一天,直到收到了金陵飛來的鴿子,知道江楓已經順利返回留都,他的心裡才暗暗送了一口氣。這天姚遠圖獨自遞帖子來訪,沈江東拿著姚遠圖的拜帖卻又有些恍惚。在餘杭里愁眉不展的不只有他沈江東一個,姚遠圖這位本地城隍的神道顯然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如何應對眼前的局面。
說起姚遠圖,作為惠山社在朝中的翹楚,以前與一眾南黨大都依附在泰州何適之一邊。因為先前惠山出身的大學士鄭以勤主政內閣時對葉秀峰意見很大,葉秀峰本人早年又曾經被江南的舊案連累,先是降職,幾年後又被翻舊賬貶謫,所以自此之後對江左文士一直不大友善。惠山社在江左文壇名聲大噪,雖然出過李允和這樣的逆賊,但還先後有鄭以勤、徐東海、姚遠圖、杜嗣忠等人入朝為官。現任社主林佑生字世儀,雖然不出仕,但卻被尊為林泉隱士,連何適之也十分敬他。除此之外,傅臨川、顧梁汾之父早年也是林世儀惠山社的同窗。
鄭以勤和林世儀早年不知道為何割席,一個官至宰執,另一個終身不仕。不過林世儀的弟子徐東海、杜嗣忠先後出仕,徐東海更是官至戶書大司農。不過鄭、林不合,徐東海入仕為官后一頭扎進葉秀峰的懷抱當中,與江左舊友多不睦。熙寧十七年撫州案發,前任戶書吳天德被褫,徐東海眼熱大司農之位,葉秀峰卻認為他不能勝任,由是徐東海與葉秀峰離心。同年年末葉秀峰猝亡,徐東海拒為他書寫墓誌,幾乎背門而出,為人不恥。不久后徐東海獨女又因為何適之之子而死,徐東海與何家也反目成仇。不過讓人不解的是雖然徐東海名聲差、得罪的人多,但是他平平安安地當他的大司農當到如今。
姚遠圖本是鄭、林的同窗,進士中的太晚,官運也沒有林世儀的弟子徐東海那麼順當。姚遠圖為何適之取中的門生,一直依附與何家門下,所以與徐東海大概不大和睦。熙寧十七年,姚遠圖曾是反對立葉氏女為後的臣僚中跳得最高的方面大員之一,足見他對何氏之忠心。不過他這麼做大概也有私心,因為自武宗皇帝清理宦黨后餘杭織造局、明州市舶司都由地方官署理。姚遠圖自出仕就圍著江左打轉,署理織造局多年,賬目並不清楚。何皇后在日,從不過問,思卿為皇貴妃后卻對賬目異常上新,何皇后所遺之呆賬,她可不想全權繼承。故而姚遠圖與中宮的關係一直十分微妙。
姚遠圖雖然是何家門生,為何家「肝腦塗地」,但是何家也有讓他心寒的事。比如何守之在糧餉上算計了沈江東,導致沈江東差點命喪新建,卻從頭到尾都沒告訴他這個籌糧人。他這個籌糧人籌的糧食去哪兒了,他有十張嘴也說不清。所以這次沈江東來餘杭之前他一度提心弔膽,甚至想出點昏招。沈江東都成了定南藩的「長沙郡王」今上還世力保他,足見其在今上心中的分量。要是沈江東非要追究,何家連何守之都賣了,又怎麼會管自己?
好在沈江東明理,從頭到尾都沒怪罪過姚遠圖,姚遠圖由是對沈江東心生感激。何家自身難保,安平郡王等宗親以前就恨不得掐死何適之,姚遠圖這條地頭蛇的處境似乎也沒比沈江東好多少。今上病後,姚遠圖想的更多,比如說今上稍有不測,皇后鐵腕,趁機廢太子立親子,那麼他豈不是會灰飛煙滅?
思來想去,姚遠圖真是不得安寢,想來找這位嘉國公爺探探帝京城的風。但是姚遠圖卻不知道,眼前這位嘉國公知道的其實並不比自己多。見面寒暄后姚遠圖看見沈江東還是一幅沒睡醒的落拓像十分吃驚,於是試探著問了一句,「嘉國公可是身體不適?」
沈江東道:「昨日有些發燒。」
姚遠圖連忙說要薦一個好大夫來,沈江東擺擺手,姚遠圖於是問:「嘉國公,京中……知不知道現在浙閩的境況?」
「我給李閣老寫過信,」沈江東道,「不過還沒有迴音。姚撫院,我不該留在這裡,你是知道的。所以無論京中是什麼想法,許多事我都不便出頭。因為我越是多口,安平郡王就越是不滿。你也看到了,陛下命我來督軍務,餘杭上上下下並沒有一個兵聽我的,所以我如今自身難保,才說能不能保住江左,還得看諸公的。」
沈江東說得直爽,姚遠圖的眉頭卻皺得更緊,「瞧嘉國公說得,安平郡王何嘗看得上下官?只怕請郡王的中軍來接管餘杭庶務,郡王才能滿意。」
「這是氣話了,」沈江東道,「只是鄭顯忠戰死,江左局勢岌岌可危,卻不是大家內訌的時候。你我既然都無力做什麼,那安平郡王想要怎樣,就都交給安平郡王吧。」
姚遠圖還要說什麼,沈江東忽然道:「我是吃過虧的,姚撫院還不知道么?」
沈江東說的顯然是他差點命喪新建的舊事,姚遠圖驚悸了一下。沈江東沒再說話,站起身來推開窗戶,面對中庭那叢被雨水洗刷得翠綠翠綠得芭蕉樹,輕輕嘆了一口氣。
姚遠圖左思右想,還是開口道:「若放手交給安平郡王,聖心會如何?下官摸不透,這才來請教嘉國公。」
沈江東回頭道:「天威難測,我又豈敢妄加揣測陛下的意思。」
「可安平郡王行事讓人捉摸不透,」姚遠圖道,「萬一真出了大事,餘杭這些人什麼都沒做,還是得為之陪葬,大家又如何能夠安心?」
沈江東笑了笑,「姚撫院,不瞞你說,我現在就很害怕,只怕等不到『出大事』的那一天,安平郡王就已先拿我開刀了。」
沈江東得其夫人的真傳,打太極的本事再上一層樓。姚遠圖問了半天都沒問出什麼,只好悻悻告辭。
沈江東看著他的背影笑了一笑,遂步入內室,拉開抽屜,裡面堆滿了書信奏摺的底稿,有寫給程瀛洲的,有寫給李元貞的,有寫給范子冉的,也有呈給今上的。沈江東隨手翻了翻,便將它們置於銅盆當中,晃亮了火摺子,徐徐點燃。煙霧自紙堆升騰而起,逐漸模糊了沈江東陰刻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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