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陽關陰橋
還俗?
桃源在聽到這話時,心裡已經產生了不好的預感,胸腔中也擂鼓般咚咚跳起來。
復鴻此人,比任何人都要固執受舊,一大把年齡了,修道比誰都痴迷,怎麼可能突然還俗返塵?
但桃源面上不顯,與那弟子又多問了幾句,回話的小弟子顯然也是一知半解,但並沒有撒謊的痕迹。
於是桃源又問起複鴻的祖居,小弟子迷迷糊糊只說了個大概位置,前去通報的人還沒回來,桃源便假作惋惜,「既如此,我便返回靈應山去吧。」
「道長留步,」後頭兩個急匆匆的弟子快步趕來,恭恭敬敬得掛著笑,「實在是招待不周,幾位掌事長老正在過來,萬沒有讓道長就這樣徒步回去的道理,明日我們掌教也會一起同行去往靈應山,不妨桃源道長在蓬萊稍作歇息,明日結伴而行?」
桃源擺了擺手,「此回下山事務纏身,路過蓬萊前來一敘老友罷了,既然復鴻不在,我便去辦自己的事了。」
兩位弟子的脊背稍稍鬆了些,其中一個還是猶疑得問道,「道長有何要事在身?此處隸屬蓬萊界內,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也可與道長行個方便。」
桃源笑了兩聲,不甚在意的擺了下手,「無妨,靈應派家事。」
他不願再多說,轉身提起兩壇青陽酒,罈子里水聲叮咚,背身過去時,兩方的臉色都冷了下來。
桃源沉著臉,甩著袖子匆忙下山。
那兩位弟子眺望了許久,迴轉身來,一腳踹翻了剛剛與桃源答話的弟子,面色猙獰。
「蠢貨!」
桃源在海州城待了整整兩日,出於對老友復鴻的擔心、和對心中懷疑之事的追究,他去那弟子說過的範圍四處打聽過,可並沒有尋到任何復鴻還俗的蹤跡。
就好像這個人憑空消失了一般。
遍尋無果后,桃源回了落腳的客棧,當夜開了兩壇青陽酒,痛飲過後,召出昊元鈴,引八方幽魂問話。
置香案銅爐,滿屋香火氣幽幽渺渺,客客氣氣借閻王威宴四方遊魂。
從當日入夜問到三更,桃源一無所獲,滿腹心事重重,興許是日有所思,疲憊睡下后,桃源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疼、疼啊……」
也不知是什麼時辰,外頭還漆黑,桃源被一個嘶啞的呻吟聲驚醒。
他背對著牆的後背突然就被人碰了一下,耳畔傳來老者無力的痛呼,「老夥計,我疼啊……」
這感覺太清晰了,彷彿身後真睡著個人似的,任桃源經歷過再多,此時手中空無一物,也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那聲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正是他這幾天沒日沒夜尋找著下落的人。
——復鴻。
桃源一顆心跳個不停,「是我友復鴻嗎?」
身後老人急促得咳了幾聲,又嘆了口氣,「今是何年、哪月哪日啊?」
桃源摸索著,找到了床邊的昊元鈴,一顆心剛安定了些,但隨即又很快的沉了下去。
老人頓了片刻,緩緩開口報了個時辰。
話聲落下之後,自己卻眼眶一酸,險些大把年紀得落下淚來。
桃源下意識編了個十年前的日子。
——逝者有冤,故託夢問話,若問及時辰,便得假作答逝者尚生的時間,如照實回答現今年月,則會被冤魂纏身。
桃源這一刻才意識到,對於復鴻的下落,他心裡早已在蓬萊山時就有了答案了。
後頭的人卻嘶啞虛弱笑了聲,「老友莫誆我……」
桃源眼眶泛酸,想說些什麼,卻如鯁在喉。
「永冬到啦,」那聲音俞聽俞微,「老友,今年的冬天,太冷啦……」
桃源抹了把臉,站起來走到岸邊,往銅爐里插了餘下的兩根香,「復鴻,你有什麼冤屈,只管跟我說,只管張口,老頭子我能做到的,絕不推辭,啊。」
身後的聲音飄飄渺渺,沒有作答,只管念叨道:「太冷啦,太冷啦……」
桃源聽得心裡難受,忍不住說了聲,「復鴻,冷,你就往暖和的地方去啊。」
復鴻似乎是沉默了一下,桃源半天聽不到動靜,要回頭時,突然耳邊炸響復鴻撕心裂肺的吼聲,「桃源,我動不了啊!藤枝都長在我骨頭裡了,我疼啊!我翻不了身啊!」
桃源嚇得一激靈就從床上坐了起來,胸口跳的難受,點了燈在房中轉了一圈,才知道剛剛是夢。
頭髮花白的老人穿著單薄得站在房中間,手中的法鈴鬆了又握緊,心裡突然無與倫比得難受起來。
外面的天光已經開始微亮,他枯坐在案邊半個時辰,心亂如麻,突然間站起來,草草將東西一包,背在身上出了門。
仔細一算,到通江縣時,已是第五日的深夜。
與此同時,桃源也全然不知他心心念念庇佑的小徒這時已惹下了殺債,一人一妖盡數死於青陽觀內。
雲昭與他所盼望的那條路,早已是陽關陰橋,再難回頭。
戰亂年間,通江縣家家戶戶緊閉門窗,到了環塘鎮,更顯得此處人丁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