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回 天威不測反目成仇 樞臣用謀釜底抽薪
十一輛騾車在陝西西部黃土高原上軋軋行駛。狂暴的西北風捲起萬丈旋風,挾著沙土肆無忌憚地在廣袤無垠的原野上互相追逐嬉戲,時而匯聚在黃土道上,把馱車和護衛儀仗的騎兵軍士裹在盤旋呼嘯的黃霧裡,吹得人睜不開眼張不開口透不過氣,幾十面寫著「征西大將軍年」的綉龍旗發了癲狂似的一忽兒南歪一忽兒東斜,在裂帛一樣嘶號的風中獵獵作響。單調又枯燥的馬蹄聲在堅硬如鐵的凍土上發出千篇一律的叮叮聲,聽得人昏昏欲睡,只偶爾踩在碎冰上,或車輪碾過小冰河,那細碎的喳喳聲傳進車廂,才多少帶進一絲生氣,隨後又一切都恢復了原樣。
此時是雍正二年臘月二十,年羹堯離京返青海大營已整整十一天,但他卻像蒼老了二十年。不知是整夜整夜失眠的緣故還是沿途缺水沐浴不便,年羹堯花白的髮辮有些散亂,滿是皺紋的眼圈也發暗,深邃的目光憂鬱中帶著茫然,似乎什麼也沒想,隔篷隙呆看著外邊蒼黃的天和天底直連地平線的白茅荒草。同車對面坐著桑成鼎,見年羹堯舔嘴唇,料是渴了,俯身從案下取出用羊皮囊包著的水葫蘆倒了一碗,輕聲道:「軍門,將就著用一點吧。寶雞到天水一路就這個樣兒。自打出北京城,你整日就這個樣兒,好歹有什麼心事倒一倒,也好過些。」
「我不喝,桑哥,你喝吧。」年羹堯搖了搖頭,彷彿要倒盡滿腹鬱氣似的長長舒了一口氣,身子半仰在後擋的虎皮墊子上,自嘲地一笑說道:「心事我是有的,也不瞞你說,恐怕皇上對我是變了心。我不想我是什麼地方作錯了,下一步又該怎麼作。」桑成鼎端著的碗水濺出了一點,怔了一下說道:「不至於吧?這次送行還是滿客氣的。您這次是述職,不能跟上回比——坐八抬大轎離京,馬中堂張中堂親自送到潞河驛,任是哪個督撫將軍也沒這個風光的嘛……」年羹堯嘆道:「你安慰我,我豈有不知情的?內里的情形我回后慢慢說,就這十個侍衛,硬要同我一樣坐車,從前是這樣的么?沿途官員冷暖炎涼也大不同前,你該體味到的!」
桑成鼎不說話了,捧著碗只是出神,半晌才嘆道:「別說出京,進京時我就感覺到了。大將軍,你怎麼打算呢?」年羹堯微微擺了擺手,閉上了眼睛:「是啊,前途凶吉莫卜,是得好生思索一下啊……」
雍正在京一共召見了三次,都十分客氣隨和。頭一次主要聽年羹堯報說西線軍事設防,大營越冬事宜,年羹堯足足說了兩個時辰,中間君臣共進午膳,雍正一邊替年羹堯夾菜一邊繼續聽,極少插言,年羹堯又加重陳述了大軍不能內撤的理由,雍正也是頻頻點頭,笑說:「先帝是馬背上皇帝,朕是書案上皇帝,張廷玉不懂軍事,這都是和你商議嘛!既如此,那就一兵一卒也不調,糧草的事總歸有辦法的。」
「年亮工啊,你不夠聰明。」第二次接見是在乾清宮西暖閣,雍正一見面就含笑說話,又命高無庸給年羹堯送來參湯,才對發愣的年羹堯道:「上次見面,分手時朕至囑再三,管好軍隊,各地政務不要理他,你怎麼還要插手呢?」自己當時怎麼回話來著?好像是說「臣並不敢非禮無法」。雍正也是一笑,卻是出口驚人:「你哥子年希堯在廣東拿著你的信,在孔毓徇跟前關說凌某九命冤案。孔毓徇這人你不曉得?先帝爺還讓他三分呢!虧得他遞來的是密折,朕批下去不要干連你,他要明章拜發邸報一登,滿天下都知道了,朕還怎麼回護?」……就這樣又是留膳,談笑風聲說了一陣,雍正親送到乾清宮殿口,立在丹墀上告別時還說:「不要為希堯的事擔心。還是那句話,將軍將軍,就是管軍的,民政上亂麻一團人事攪紛,打不到黃鼠狼惹得一身騷,何苦呢?」
……車子在黃土道上被土坎墊得一顛,年羹堯怔了一下,又回想起第三次覲見雍正。「又要送你回去吃苦了,朕心裡很不忍。」雍正目光裡帶著一絲悵惆,「不過不會久的,明年無戰事,朕就調你回來,你愛管軍就管軍,想換一換就到上書房來,左右你是儒將,是當今武侯再世嘛!」年羹堯辭謝不遑,說道:「臣何敢當?臣只有繼之以死而後已。必定要殄滅了羅布殘部,鎮服策凌阿拉布坦,報主子知遇之恩!」……當時是在御花園,紅謝綠凋萬木蕭森,雍正一邊漫步散看,恬淡地一笑道:「這還是孔明的話。不過,功勞不可一人掙完了,別人也就沒機會了,這樣樹敵就多了。這也是朕成全你一身令名的意思。何妨叫岳鍾麒也試試,他也就知道你這一等公爵是怎麼得的了。」臨別時,雍正在御花園門口拍著年羹堯的肩頭道:「不要胡思亂想,朕信得你。不過,朕切盼你作一純臣。純臣,千古如諸葛武侯、岳飛輩能有幾人?你好自為之,莫聽閑話,聽見閑話也不要怕,人生在世誰不要說閑話聽閑話?聽了閑話就生氣,就疑懼,那還過得?」說罷呵呵大笑,命人:「抬轎來,送朕的武侯出去!」
「武侯——阿斗!」年羹堯瞿然開目,坐直了身子,恍然若有所悟地喝了一口水,亂麻一樣的思緒終於歸結到一處:只有把握住手中這十萬精銳部隊,「阿斗」才不敢下「武侯」的毒手!雍正之所以承諾「不調一兵一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這是我年羹堯使出來的兵,激惱了這些黃沙碧血戰場上滾出來的弟兄,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也沒有一個人有能耐彈壓他們招撫他們。年羹堯甚至想到,自己滯留北京這近四十天里,張廷玉不知密地徵詢了多少督撫將軍意見,不得已才放虎歸山作欲擒故縱之計。想著,他嘴角不禁微微吊起,現出一絲陰冷的微笑:手中有了兵,道理說不清,就是九爺,何嘗不是可保之主?年羹堯粗重地喘了一口氣。
但年羹堯不久就發現自己完全想錯了。車過蘭州進鹽鍋峽,便見背山避風的驛道旁大片大片的軍營連陌結寨,一色新的蒙古氈包,還有大批的糧食、乾菜、柴炭車源源沿驛道西運。他是節制各路軍馬的最高統帥,居然不知道這裡駐著偌大一支軍隊!當日年羹堯原定要趕到河橋驛歇腳的,為了弄清這是怎麼回事,年羹堯特地命車轎提前在紅古廟卸騾打尖。他是不指望這十個侍衛再替他辦什麼事了,便命桑成鼎親自去鎮上打聽。剛進驛站上房,便見穆香阿一手提著個酒葫蘆一手提著馬鞭子闖進來,呵呵笑著道:「坐車坐得腿都木了,還是騎馬痛快!大將軍帶的酒呢?賞給咱一葫蘆!」說著一躬,一屁股便坐了炕沿上,又問:「今晚怎麼歇這裡了?到河橋驛多好!我告訴了打前站的,叫他們多多燒水,想痛痛快快洗個澡呢!」
「我是主帥,我說在哪裡駐馬,有我的道理。」年羹堯冷冷說道,「我不知道誰教給你這麼放肆的,但你須知,我這三尺禁地有規矩——馬鞭子酒葫蘆都給我扔掉,把你的紐扣扣好!不然我就叫我的親兵抽你耳光!」穆香阿忙把手中東西扔了,仔細端詳一眼年羹堯,笑道:「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在京住了幾個月竟忘了大將軍的規矩。我改還不成么?沒人教我——誰教這個呀?不過就討杯酒喝,何至於就犯了您的軍紀呢?」這酒貓大約在路上喝了不少酒,已是醺醺然,大大咧咧在年羹堯房裡徜了幾步,竟無緣無故打了自己一個耳光,泛著酒呃趔趔趄趄去了。年羹堯本來六神不定,被他一攪更是心煩意亂,因見護車的親兵進來,沒好氣地問道:「桑中軍還沒回來么?」
那戈什哈見年羹堯氣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打了個千兒,說道:「標下沒見桑軍門。蘭州將軍衙門轉來黃匣子,原要送到河橋驛,見大將軍在這裡歇馬,就徑直遞來了。」邊說邊就將一隻黃綾封面的匣子捧上來。年羹堯接過來,從腰間取出一把鑰匙卡入鎖簧,咯噔輕聲一響便打開了。裡邊是兩份摺子,打開頭一份,上面赫然硃批:
轉去田文鏡奏摺一份爾看,爾若果真如此待朕,實實令人寒心之至。朕觀爾在京作為尚屬老誠,在外果如是乎?爾今番來見,甚覺乖張,朕有許多不取處,不知汝精神頹敗所致,抑或功高志滿而然?
年羹堯吃了一驚,不及看田文鏡原折,便打開看第二份摺子,卻是:
朕今見胡期恆矣!你實在昏聵了!胡期恆這樣東西,豈是你年羹堯保舉巡撫的人?豈有此理!
「這麼快就下手了!」年羹堯嘴唇哆嗦著咕噥了一句,似乎是悔恨,似乎又是詛咒,擺手吩咐軍士退下,兩腿一軟便坐了炕沿上,這才拿起田文鏡的原折看。摺子是謄錄過的,字跡端楷得一筆不苟。題奏便觸目驚心:
為奏大將軍年羹堯黨附阿哥,擅權亂政事,仰乞聖上將其革職拿問,窮究其源……
黨附阿哥列舉了三條,康熙四十八年正月,第一次廢太子時,年羹堯入覲,與當時奪嫡正烈的廉親王允禩、十四阿哥允過從甚密,「於斗室之內私語終日,外偽覲見之名,內作首施兩端之備,此豈純臣所應為?」接著又說第二次廢太子,「康熙五十一年,年某不經請旨潛回京師與揆敘王鴻緒一干佞臣夜聚日散。當此危疑之時,行彼詭秘之事,觀風望色擇路而行,意欲何為?」第三條更是厲害,說年羹堯在聖祖晏駕之後接任大將軍一職,「曾與原大將軍王密議數日,出語於心腹,『王爺不肯聽我勸,一意要回北京。北京如今龍潭虎穴,王爺手無寸鐵回去,有什麼下場』?」年羹堯心中一陣急跳,覺得頭暈目眩,已無心再看下頭說自己擅作威福插手各省政務的「罪」,滿紙的字螞蟻一樣時昏時顯地爬動,全然不知疼癢地木坐在炕邊。恰這時桑成鼎進來,見年羹堯這副模樣,忙道:「大將軍,您怎麼了?敢是犯了時氣?」
連叫了兩聲,年羹堯才回過神,像是要澆滅心頭怒火,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水,冷笑道:「你看看這摺子,再看看皇上硃批,還說這是『閑話』!既是『不要聽』,為什麼幾千里火速傳給我?」桑成鼎忙取過,一看題目便嚇了一跳,瞟一眼已經暴怒得臉色通紅的年羹堯,不言聲細看摺子。年羹堯一時間心緒變得異常火爆,在燈下不停地來回踱著,口中念念有詞:「我總算明白了看透了!過河拆橋卸磨殺驢是他的宗旨!……別以為我不知道,他用三爺整大阿哥,整倒了大阿哥他又整三爺……高福兒救過他的命,還填進雪堆里活活悶死,何況於我?……輪到我了,要給我『莫須有』三個字了!這個摺子——」他突然止步,指著那份摺子道:「我敢斷言是那個瘸子寫的。那些事田文鏡根本就不清楚!只有不要做官的,他才信得過!這個混賬殘廢,機械傾軋小人,有一日我非屠了他不可!」他像一隻落進陷阱里的餓狼,碧幽幽磷火一樣的目光看著跳動的燭火,好半日才平靜下來,親自磨墨。桑成鼎知道他要復奏,一邊鋪紙,小聲道:「大將軍,息一息性子,心平氣和寫好了,再看看謄發。」「我曉得。」年羹堯盤膝冥坐,移時才長嘆一聲援筆濡墨寫道:
奔走御座之前三十餘日,毫無裨益於高深,只自增其愆謬,頃接硃批,天語嚴厲,返己捫心,惶汗交集。田抑光奏摺披閱再過,莫名驚慌,惟有自訟或可見信於同僚?臣功最高,臣罪最重。憶自先皇帝升遐之日,臣首蒙皇上特擢,比時宮闈未靖,西丑跳梁,內多跋扈疐之虞,外有不服不臣之懼,臣於斯時不惜身命,與參密勿,賴皇上如天洪福夕惕朝乾運籌帷幄戰事得竣。田某必以此妄意以為鳥盡弓藏兔死狗殺,試如明旨,則雖欲臣死不得不死,獨奈何被以惡名而死以九族,亦恐有乖天地之和。
一口氣寫完,遞給桑成鼎道:「你看看。」
「前半篇標下覺得好。」桑成鼎神色憂鬱,緩緩說道:「皇上最計較人的,後半篇有些誅心話常人聽了尚且不受用,何況皇上?」
年羹堯又要回看了,只用筆塗去「鳥盡弓藏兔死狗殺」八字,說道:「就是因為他忒計較人,所以越發得寫心裡話。你下了軟蛋,他更瞧不起你。硬挺些,他倒是覺得你不是糊弄他。」桑成鼎想想史貽直的例,又想到孫嘉淦,覺得年羹堯不無道理,點頭嘆道:「主子是太難侍候了,心也刁。方才標下去營里看了看,軍官都不認得。問了問,說是汝福的兵,就在這裡過冬,別的事和他們也說不上。」
汝福,是廉親王允禩的門人,又是允的心腹,此種情勢下斷然不會和自己過不去,年羹堯安心地舒了一口氣。
從紅古廟又行了三天,年羹堯終於回到大將軍行轅所在地西寧。使他大吃一驚的是,這裡的行轅實際上已經不姓「年」。岳鍾麒率領著大小一百多名軍官遠出城東門接官廳迎接,他還以為岳鍾麒特地遠道趕來接風。但帶來的軍官卻一個也不認得,連汝福馬勛魏之躍王允吉宋可進這些熟悉的面孔都不見了。看那些下級軍佐,只一小半面熟,莫名其妙地又增加了許多新面孔。年羹堯一臉不高興,由岳鍾麒陪著入座,冷笑道:「諒來東美也見過皇上旨意了。真的是牆倒眾人推,年某一倒霉,放屁也要砸腳後跟了!九爺不說,有他的身份處境,我手底下的這些混蛋,都到哪裡鑽沙去了?」
「坐下,慢慢說。」岳鍾麒個子比年羹堯矮著一頭,卻是渾身精悍之氣,呵呵笑著替年羹堯斟酒,說道:「亮工兄去后不久就有旨意,叫鍾麒來行轅代署。兄弟來這裡是蕭規曹隨,一切按大將軍制度辦事,不敢絲毫走樣。他們不來,是調走了,年兄不要錯怪了他們——來來,吃酒,閑話慢慢敘。」年羹堯渾身一顫,刀子一樣的目光盯著岳鍾麒,喑啞著嗓子說道:「這杯酒慢喝。我如今最不愛聽的就是『閑話』。不過我還是想問問,東美兄,你怎麼可以隨便調本帥的將軍?而且幾個大將都調得乾乾淨淨?你調他們哪裡去了?」岳鍾麒黑紅的臉膛油亮發光,呵呵一笑說道:「汝福是調到蔡珽那去了。魏之躍去了阿爾泰,王允吉調伊克昭盟,都已晉位將軍。這是大將軍西線大捷保薦的。你真是貴人多忘事!況且你想想,我岳鍾麒怎麼能有這個權?只有汝福一部調到了青海和甘西交界處,是我做的主,老仁兄,那邊靠驛道邊,背風向陽好過冬啊!你還是你的大將軍,你既回來了,我也就脫卸了責任。想調回來,還是你一句話嘛。」
年羹堯聽著,心中一陣陣發涼,此刻他才真正感到了恐懼和孤獨無援。「不調一兵一卒」卻調完了自己的心腹大將,自己還蒙在鼓裡!他失神的目光看著岳鍾麒,突然發出一陣鴞鳥夜啼般的笑聲,端起酒來「啯」地一飲而盡,說道:「讓我來猜猜看:大約這三個新都統都是東美兄大營里的人補過來的?或者東美兄的大營已經移進了西寧?九爺也許已被你請到川北『過冬』去了?」
「亮工,你一條也沒猜對。」岳鍾麒含笑看著年羹堯,手按酒杯,活像用爪子按住老鼠的老貓,徐徐說道:「接替汝福的是湖廣水師副將吉哈羅;王允吉部是甘肅布政使德壽;魏之躍部是雲南布政使曹森——我一個人也沒有往你大營里安插。九爺還在這裡,我並不拘管,今兒身子不爽,興許不來了——至於我,我只帶了我的中軍七百人來駐西寧,我的大營還在老地方——來!吉哈羅、曹森、德壽,你們出來,敬大帥一杯!」
岳鍾麒話音一落,三個新都統應聲而出,一個瘦得像麻稈,細長條身子上長著一顆橄欖腦袋,戴著起花珊瑚頂子,連孔雀翎子都沒有,想必是吉哈羅;兩個布政使卻都身材短粗,還是三品頂戴。這樣的人在年羹堯軍里閉起眼也能成把抓,整袋裝。年羹堯看看一個也不認得,見他三人行禮,只板著臉點了點頭。三個新都統卻是氣色從容,一個個上來敬酒,又不卑不亢地退到一旁。吉哈羅一副公鴨嗓子,話說得卻又響又重:「標下奉聖命來大將軍麾下聽命。大將軍有什麼指令,水裡火里誓不皺眉!標下自己也知道貌不驚人,但標下不是窩囊廢。康熙六十年平苗寨土司叛亂,率三十人深入苗寨,擒斬土匪七百餘人的那個吉哈羅就是標下!」看來他因自己的尊范不出眾受人欺蔑不是第一次了,所以開首便自報履歷。年羹堯這才知道,面前這人便是被康熙稱為「孤膽英雄」的「吉將軍」,再細看這水桶似的兩個布政使,也都是目不邪視坦然進食,毫無寒吝諛容,似乎也都不是什麼善人。年羹堯這才收斂了輕慢之色,說道:「兄弟焉敢以貌取人!下頭兵如果不好帶,只管稟我,你們自己也要自愛,觸了我的軍令,我也甚是無情。請,這裡借花獻佛,與三位軍門共飲一杯!」岳鍾麒在旁笑道:「我這就算當面交代了。年大將軍既回來,我那邊營務忙極,還是要回我大營里去。今日此酒,既為大將軍接風,也算為我餞行。來來來,我敬大將軍一杯,我勸諸位兄弟一杯!」說著便起身,從年羹堯起挨次敬酒。
接官廳里氣氛頓時活躍起來,年羹堯心緒漸漸好起來,既然岳鍾麒肯退出西廳,兵權在握,別的事都好慢慢辦。年羹堯也起身輪桌勸酒,與這些新部下一一殷殷寒暄,直吃到申未時牌,便覺酲然欲醉,說聲「方便」,便離席出來,小解后從東廁出來,恰見允禟下馬,年羹堯便笑道:「九爺怎麼這早晚才來,席都要散了!」
「我在家預備後事,」允禟咬著牙說道,「預備我的,也預備你的!」
「九爺,我不明白你的話。」
「過幾天你就明白了。」允禟嘿然冷笑,「你已經沒了兵權。知道么?」
「九爺說的什麼話。」年羹堯搖了搖發暈的腦袋,說道,「我還是大將軍嘛!」
允禟一邊連連冷笑,朝接官廳走去,下死勁沖醉眼迷離的年羹堯啐了一口,輕聲道:
「韓信!」
年羹堯在西寧大將軍行轅呆了三日,虎皮帥椅都沒有暖熱,就接到了雍正硃諭:
年羹堯,紅古廟途次奏悉,覽奏不勝駭然:你是吃醉了酒,還是因殺人太多神奪了你的魄?朕倒一片佛心,將田折發給你看,不過欲啟你天良,從此斂去鋒芒,精白乃心公忠事主而己。爾乃大放厥詞,以斷不可對父兄言之言對朕,喪心病狂至於此極!這些話你只索尋田文鏡言去!況爾折中「朝乾夕」四字,居然作「夕陽朝乾」輕慢之心溢於言表。爾既不許朕朝乾夕,則爾西海之功朕亦在許與不許之間。朕已發旨岳鍾麒,征西將軍由彼代替,看來爾亦當不得一個「大」字,著即改授杭州將軍,見諭即行交割情事印信。爾放心,朕斷不肯作藏弓烹狗皇帝,然爾亦須成全朕,作速起程內歸。你那裡舊部多小人多,挑唆得多了,生出些異樣的事,朕雖欲保全,奈有國法在耳!至囑至囑。
年羹堯拿著這份短短硃諭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心裡像一盆漿糊潑翻了,什麼事也想不成,什麼也想不透。看看發回的原折,果然「夕朝乾」是誤寫成了「夕陽朝乾」。想寫辯折,翻出田文鏡的原折對照硃批,雍正的這份硃批咬金斷玉,居然一個字也駁不動!他像一段被雷擊死的老樹,嗒然兀坐在大火炕沿,許久都沒有動一動,直到桑成鼎進來才有了點知覺,緩緩將奏摺諭旨放在桌上,只說了句「黃粱熟了」,便背著手出來,站在台階上怔怔向遠處看。
天陰得很重,但卻沒有雪,濃重的雲被塞外肆虐的風壓迫著團團塊塊疾速向東南疾駛,捲起的砂石撲面而來,打得人面龐耳朵都是生疼。年羹堯像一尊銅鑄的像,一手按劍,一手緊緊攥著。黑得古井一樣的瞳仁盯視著空闊的大將軍行轅。高高的鐵旗杆在風中呼嘯,發出「日日」的響聲,旗杆上帶著「大將軍年」的軍旗彷彿不勝其寒,被扯得直直地簌簌發抖。護旗的軍士還有牆角門洞守望的將佐兵士一個個挺胸凹肚目不旁視,釘子似的站在風地里,除了砂石擊射門窗和風聲,到處一片死寂,只有對過房中時隱時現傳來允禟不緊不慢若隱若現的吟詠聲:
居延城外獵天驕,白草連天野火燒。
暮雲空磧時驅馬,秋日平原好射鵰。
護羌校尉朝乘障,破虜將軍夜渡遼。
玉靶角弓珠勒馬,漢家將賜霍嫖姚……
「漢家將賜霍嫖姚!」年羹堯苦笑了一下轉身回房,見桑成鼎仍在發怔,便道:「這只是來早來遲的事,急無益怕也無益。我雖說比不上嫖姚校尉霍去病,畢竟這功勞還在,誰想一手掩盡天下人耳目,恐怕也難。不要這樣,你看看這官做的,我像七十歲,你像八十歲的耄耋老翁!官做夠了,錢我們也掙足了,名聲也不低,慢說還給個杭州將軍,就是一貶為民,也稀鬆的。」
「我瞧著沒那麼輕鬆。」桑成鼎憂心忡忡,聲音像從空洞里發出似的悶聲悶氣,「國手布局一步一步緊逼,令人望而生畏!皇上像是要……」年羹堯低下了頭,其實桑成鼎的話正是他心裡想的。半晌,他無言從柜子里取出一份卷宗遞給桑成鼎。桑成鼎接過打開一看,裡頭都是十萬兩一張的龍頭銀票,大約有七八十張的樣子,不禁吃了一驚,一手推開道:「二爺,我是世受年家大恩的家生子兒奴才,你這麼著,叫我死了怎麼見我家老爺子?」
年羹堯嘆息一聲,說道:「正為如此,我才這麼辦。要真的像你說的,不但我,就是我一門也是保不住了。實不相瞞,我早防著這一天,所以收了十個蒙古女子做妾。有兩個已經有了身孕。今晚——」他頓了一下,壓低了嗓子,「今晚你就帶她們離開此地。我派兵密送你們到山西,你就打發那些兵回來。然後你們離開山西,不要投親也不要靠友,找個僻靜地方落腳。我若平安過去這道關口,自然尋得著你。若是抄斬我滿門,天幸要有個男孩,你就算為我年氏一門留下了香煙後代。好兄長,你要人家一鍋燴了我們么?」說著,熱淚已奪眶而出,見桑成鼎仍在猶豫,又道:「要不是怕人瞧見起疑,我這會子早給你跪下了!」桑成鼎抱著那個卷宗,像抱著一個襁褓嬰兒,早已老淚縱橫,一邊擦淚,說道:「二爺,我的心都要碎了……您別說了,我照辦就是……」二人正凄惶到一處,外頭軍士走來報說:「年大將軍,岳鍾麒將軍已經到了儀門,說奉旨來見,有旨意要宣!」
「放炮開中門,擺香案,我這就出迎!」年羹堯滿眼懇求神色看了看桑成鼎,淡淡吩咐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