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夜襲 (下)
當熱田一行渾身浴血疲憊的回到伊祠砦的時候,天已經蒙蒙亮。晨曦一如既往的將世界鍍上一層金黃,燦爛的讓所有都睜不開眼際。
也許,是他們剛剛從地獄生還,還沒有準備好走入陽光。
足輕隊長毛利新介良勝將手中提著的,五顆三河武士首級以頭髮相連而成的圓環隨意的丟在大廳一角,虛弱的晃了晃,隨意的倒在睡榻上。
其他人也將各自的首級圓環丟在那裡,跟隨著毛利新介走到了各自的寢位,倒上去休息。他們所割取的首級並不是很多,因為他們在打掃戰場的時候已經無力割取更多的首級,只是將那些看起來位階較高的武士的首級取下。即便如此,對已經第一次上戰場就廝殺一夜的他們來說,身被戰傷的他們也已經嚴重透支體力。
就算是熱田,也有一種危機過後的虛脫感。他看著站在身後的原田和桔梗二人,雖然二人身上都有或深或淺的戰傷,但是卻對著他露出了微笑。身為人造人的熱田不明白為什麼要笑,他現在還不明白人類在一同出生入死之後所建立起來那種堅固的情誼,在情商方面他有先天缺陷。不過二人那會心般的微笑也確實讓他心中一暖,隨即,在他臉上也出現了一個微笑,算是對二人的回應。這一笑,映著晨曦,如此燦爛。
熱田不明白此刻心中的變化究竟可以被稱作什麼,程序並沒有給他設定,只是朦朧一片。
「主公,能夠追隨在你的左右真是榮幸之至!」原田突然行禮。
「主公!」桔梗先是一愣,但隨即就釋然了,也跟著原田一同向熱田鞠禮。也是,在這下克上的戰國亂世,人命比草菅還要輕賤,能夠遇到一個可以從人間最低層的泥潭裡將自己拯救出來,並建立功勛的英主,是一件多麼值得慶幸的事情。
「去休息。」熱田將他們二人扶起,他們的眼睛似乎有些濕潤。「嗯,休息完我們繼續搬花崗岩。一直到織田主公的援軍到來為止。」熱田笑的愈發燦爛。
「...我就知道...」原田和桔梗二人聽罷欲哭無淚,哭笑不得。
一直有件事情很奇怪。熱田躺在自己又濕又硬的睡榻上,兀自的思考著。熱田並未在伊祠砦里給自己單獨的優厚待遇,無論吃睡訓練都跟大家一起,此刻大家已經因為身體極度疲憊而進入熟睡。一直有件事情在熱田的腦海里揮之不去,只是熱田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那件關於昨夜夜襲后,就一直感到奇怪的事情。
即便是在睡夢中,熱田的思維也在回想。
究竟是哪裡不對...在夢中,熱田又一次置身火海,一次又一次的在植村軍營中衝殺,不過這一次敵人似乎源源不斷的從黑暗中湧出。熱田奮力揮動著雙手的兩把?刀,將一個又一個敵軍砍切得四分五裂,他們的哀號響徹天際,濺射的鮮血沁染土地后,開出了無數傳說中開在三途河畔的曼珠沙華。
那些曼珠沙華在熱田走過的時候,變成了一隻只人手,抓著熱田的雙腳奮力的將熱田向地下那黑暗之中拉去。熱田想要抽出雙腳,卻感到雙腳無比沉重,想要高聲呼喊,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回頭看去,自己的手下同樣被束縛住雙腳后,慘遭周圍的敵人用長槍刺成蜂窩。
「殺!」熱田為了脫離困境,揮刀毅然斬斷了自己被牢牢抓住的兩條小腿。由於失去了支撐,他一口啃在了染上鮮血的泥土上。
「餓...」熱田吃了那沾血的泥土,突然開始非常之餓,他下意識的想要搜尋去到兵糧庫的道路,卻猛然發現,植村的軍營沒有兵糧庫!也沒有輜重!熱田他們衝殺了一夜,也沒有發現類似軍糧儲備的地點!這就證明,植村的軍勢並不是獨立的軍勢,很有可能是某軍團的先鋒部隊!
正想著,熱田猛然聽見一聲長嘯,掙扎著從泥土中抬起頭,看見天空中一隻蒼鷹盤旋,疾速俯衝向他,速度之快,根本讓熱田無法反應。
「啊!!!!」熱田猛然間從睡榻上彈起,一聲慘嚎將所有人都吵醒。他身上的冷汗已經浸透尚未脫下的武士甲胄,滴答滴答的流到了地上。
「主公!怎麼了?」原田擔憂的問。
「原田,你快去伊祠砦四處探查一下...」
熱田話未說完,猛聽得砦外法螺號響起。
「敵襲!敵襲!!!!」熱田三步兩步出門衝上了伊祠砦的木牆上,望著山坡下平原上那足有五百人的軍勢大聲呼喊。
那五百人正在鋪展進攻陣勢,從有條不紊的行動和盔甲武器等裝備的配備程度來看,明顯這是常年出征的慣戰之軍。
「三河葵,松平家。」桔梗信之助站在伊祠砦木質的牆垣上,仔細辨別著敵軍的歸屬。「菊葵紋...酒井家?!」由於早年流浪時候經過三河,所以對各個有名武士家的家紋還有所了解。
「怎麼辦...援軍還沒來么?」毛利新介慌了神,面對汪洋般在平原上鋪開的五百人軍勢,自己一方這區區身被戰傷的十幾人,簡直是螳臂當車。現在他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昨夜之前熱田以飛鴿傳書的方式向清州城求援的援軍上。
「所有能動的人都到砦牆上來,桔梗,你帶兩個人將所有庫存的箭支都從軍械庫拿到這裡,要快!」熱田幾乎是在大吼,在他的腦海里,程序告訴他撤退等於戰敗,戰敗等於死亡。所以此刻的他滿腦子都是血戰的想法。
「難道你瘋了?!」毛利新介忍不住說道,旁邊有幾個足輕小聲附和。這已經不是顯示武勇的時刻,面對五十倍於己的數量,完全沒有勝算。就算熱田再厲害,也是肉身,也會死亡。
「身為武士。」原田倚靠在牆上,望著遠方的群山。「身為武士不能懼怕死亡。身為武士不能懼怕戰鬥。身為武士要以戰鬥而死為榮耀。武士以執行主君的意志為生存動力。武士的生命完全屬於主君。」原田抽出腰間的武士刀,上面沾染的昨夜的血跡雖已乾涸,但仍然斑駁,似再宣耀著昨日的血戰之功。「若可以與諸君一同戰死、埋骨此處,也可算上有一個好歸宿。我們殺一個夠本,殺倆,賺一個。」原田爽朗的笑著,經原田這樣一說,另一些足輕也會心笑著。那些笑著的足輕,在投奔熱田之前已經淪落在貧困與飢餓之中,如果不是熱田,他們早就死在了某處荒郊的泥潭之中。熱田給他們訓練,給他們武士之名,給他們戰功和榮耀,這些都是他們不曾想過的東西。如今,即便是赴死,他們也可以笑著面對。「而且,我們只要撐到援軍到來就好。」
「想必,在我們死後,織田殿下也會耳聞我們的武名。」桔梗帶著微笑轉身執行熱田命令。
積極情緒的能量要絕對超過消極情緒的能量,人就是這一種奇怪的生物。在原田和一些足輕的激勵下,那些本來心有猶豫贊成撤退的足輕開始變得坦然。但是毛利新介不同。
在桶狹間之戰里,毛利新介雖然砍下了今川義元的首級,但那是在服部小平太已經以長槍刺傷,熱田已經割傷今川義元的情況下,自己上前撿了個便宜。也許正是看透了這一點,所以戰後論功的時候,織田最先表揚的是傳遞今川大軍在桶狹間休息的梁田政綱,第二個是服部小平太,第三才是他毛利新介。對此他非常不滿卻又無可奈何,心底的積鬱一直留存著,使他非常愛惜自己這條好不容易成為足輕隊長的武士的性命。他才不會去相信那至今沒影的援軍。
「謹遵...軍令...」毛利新介並不是傻子,雖然他心底一萬個不願意,他也不能當眾違抗軍令。否則不光是武士之名,連性命都有可能立即被眼前這個正雙目赤紅瞪著他的戰爭瘋子取走。在戰爭中,武士斬殺逃兵,這是習以為常,司空見慣的事情。
這時,桔梗和兩個足輕抬著幾百支箭簇回來了。
「尾張國最為榮耀的武士們,拿起你的弓箭,聽我號令!」熱田將有戰鬥能力的人共一十四人布置在砦牆上,瞄準那些正準備爬坡上來帶著攻城槌和雲梯準備攻破城砦的松平士兵。熱田讓城砦里的伙頭兵和民夫以推車帶著那重傷的四人先行由西門離去,去迎援軍,如果沒有援軍,就一路走回清州城,向織田信長說,尾張武士之魂葬在這裡。
法螺號再次響起,這一次是進攻的號令。山坡下已經排好陣勢的松平士兵喊殺聲一片,先鋒已經開始奮力向山坡上奔跑,不過沒跑出幾步,就有士兵掉入了熱田等人為了捕捉猛獸而特製的陷阱中,傳出了慘嚎。
那些捕獸陷阱雖然起到震懾作用,但終究對於五百人的軍勢來說,死個把人只是吹一吹皮毛,其他士兵除了小心行走之外,並沒有停頓攻勢的意思。
「尾張的修羅?刀鬼,難道只會玩一些卑劣的把戲嗎?」在松平嚴整未動的中軍中,一個如洪鐘般的聲音響起,在這樣喊殺慘嚎遍地的戰場環境下,仍能讓站在木牆上的熱田等人聽清,可見對方嗓門之大,底氣之足。「吾乃是松平家大將,酒井忠次。尊駕能有勇氣以十數人抵禦我三河武士五百,著實令人欽佩。若能開城投降,想必我家主公定會重用尊駕!」酒井忠次一身戰甲,坐在軍陣最前方,戰國時期的大將總喜歡以親臨前線的方式證明自己的武勇,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激勵士氣並迅速指揮,壞處就是如果有人突襲本陣,很容易就丟了性命。
熱田引箭開弓,將那特製的戰弓拉成一個滿月,嗖嗖射出兩箭,那兩箭帶著嘯音破空而去,第一箭直直插在五百步外距離酒井忠次前方不遠的地方,第二箭插在了酒井忠次面前,而熱田的第三箭並未射出,只因不斷的加重手臂的力量開弓,超過了弓的承受能力。崩斷了弓弦。
「這就是尾張修羅的實力么?」酒井忠次包裹在嚴密盔甲中的臉上滲出了冷汗,如果他的弓可以再承受一箭...
海佐右衛門在一旁不住的點頭。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