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窮家女不竟承貴寵 智劉墉剪燭說政務
來的果真是葉永安。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一邊在門洞里跺腳,扑打身上的雪花,一邊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爺我走過多少碼頭,這回算栽在你們這起小癩蛤蟆手裡了!這算怎麼回事呢?還要跟著你逃難!」走在前面的葉永安道:「肖三爺,您省點事成不成?好意思的,這都是命!紅果園要不出事,八抬大轎抬您您肯跟我來?這都怨姓湯的,他要硬頂著拿人,這會子——」他突然頓住了。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僵在東廂門口:他看見人精子站在屋裡灶前,一臉冷笑在盯視自己!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陰鬱看著葉永安,口氣又緩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賭輸了家當,你姐姐替你還債,你又賣你姐姐的兒女掙錢發財!兩千兩銀子,數目不錯吧?還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還敢反咬一口,說我們是賊!」
葉永安驚恐地看著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縮得幾乎豌豆大小,映著燈放著賊亮的光,腮邊的肌肉一抽一搐,雙腿抖索著向後退。突然他雙膝一軟「撲通」跪倒在雪地里,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一記一記猛扇自己耳光,沒口子說:「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門口那個肖三爺起初看愣了,嚇怔了,此刻醒過神來,大叫一聲:「不好!」掉頭就跑,人精子隔著兩丈許順手一推,他竟沒有逃過這一劈空掌,一個踉蹌絆在門檻上,直摔出去摜了個狗吃屎!兀自在雪地里打滾掙喳,人精子一擺身子撲出去攔腰提了回來。那葉永安已連爬帶跪在惠兒跟前磕頭求饒:「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塗油蒙了心,跟著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裡這位爺是貴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個情兒,高一高手舅舅就過去了……」他頭在地上碰得砰砰作響,鼻涕眼淚地連哭帶嚎夾央告:「惠兒惠兒……舅舅早年不是壞人……你小時候兒騎在舅脖子上看廟會,給你買小木梳喳紅頭繩兒……舅舅這是吸了鴉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這條道啊……嗚……饒了你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動,聽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給老子跪好!呆會兒我們主子醒了再發落你們!」這才認真看了那個姓肖的,原是個禿子,光溜溜一個棗核腦袋一根毛也沒有,在燈底下齊明發亮。人精子笑罵道:「你是哪個廟的賊和尚,也跑出來當人販子!」姓肖的大約嚇破了苦膽,臉色泛青形同白痴,跪在雪地里只是打噤兒。惠兒哭著,一轉眼見他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說話,聽見顒琰床上翻身,忙幾步趕過去問道:「爺,冷么?」
「我……熱上來了。」顒琰喃喃說道,「扶我起來坐著,給我倒水……」他抖著手要揭掀那幾床被子,卻只翻開一個被角。惠兒忙扶他坐起身來,黃老七張羅著端水過來,說道:「我也有這病,爺必定想喝涼的,那隻一時受用,下回犯冷時更難受,就是溫開水多喝一點的好……」顒琰就小惠手裡將一大碗溫水瓊漿般一吸而盡,又解縛了背心,敞開袍扣靠牆坐著,雖然仍是熱,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脫,但精神已經見好。喘氣定心好一陣子,說道:「方才的話我都聽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這事。小惠,你這舅舅真不是東西,你說,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葉永安,嘆息一聲,低了頭思量半晌,問道:「我娘呢?」葉永安面如土色,巴巴地看著她,聽見問話忙搗蒜價磕頭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劉大人傳話叫過去了,我們瞧著風頭不對才……才逃出來的……」
「劉大人?」顒琰問道,「是劉墉么?」
「回……回老爺大人……小的不知道劉大人官諱。只知道是打德州來接欽差的劉大人……」
「同來的還有誰?」
「小的不知道……這裡馬太尊、劉太爺都傳過去了。看樣子是北京來的大官……」
這不用再問,必是劉墉他們迎到了滄州。不但顒琰鬆了一口氣,人精子懸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來。人精子道:「主子這會子病著,不必費精神問這雜種話。這樣的東西活著只會禍害人,不如一掌打殺了省事!」嚇得葉永安又復向小惠連連求告。小惠紅著臉向顒琰蹲了個福兒,說道:「論起我這個『舅』,這麼沒天理沒人倫沒王法,就死他一百個也不足惜兒,就我心裡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鄉鄰居,有他這麼下死手把人往火坑裡扔的么?我是你的親外甥女呀……」說著,眼淚已奪眶而出,掩面唏噓著又道:「可說回來。他畢竟還是我舅……爹賣房子替他還債,媽說天不看地不看,就看著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盡孝……他家裡還有我兩個表弟,也都還小。殺了他,他一家子更沒法過……」幾句話說出來,竟真的觸動了葉永安天良發現,突然伏地慟號一聲,熱淚長流,說道:「小惠兒……你別說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別管我求情了……叫爺一刀殺了我吧……」
「你要這麼著說,我還能給你開一線生機。」顒琰見她甥舅這般樣,心裡也是一陣酸熱,旋即抑住了,說道,「只怕你口頭不似心頭,這會子為了活命,半邊天也許得下來,回頭為了發財,你就又是六親不認!」
「爺放心,您這麼恩寬,我要不改還成個人么?您大人大量,饒了我也就是饒了我一家,您必定公侯萬代……」
「你放屁!你知道我是誰?我是皇上駕前十五阿哥,現在就封著王位!甭拿你那些虛奉迎糊弄我。你改了還則罷了,你不改,哪天殺你,只是一句話的事!」
這一說,滿屋裡人都吃了一驚,跪著的肖三爺和葉永安也暗自對視一眼:他們一直以為顒琰不過是個跑行商家的闊少,不諳世情乍出道就出頭管閑事,還充大頭嚇唬人,至此才明白原來竟是「當今」的兒子!小惠原以為他是外省哪個官宦子弟,是從京里投親去的,顒琰舉止安詳穩重溫文爾雅,少男少女原自有天生的溫馨緣分,對他頗有好感,及至亮明是王爺,也不禁身上一顫,她偷瞟了一眼顒琰,見顒琰正看自己,忙低了頭,心頭一陣莫名的迷惘,隱隱覺得兩人相距一下子變得十分遙遠。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滋味,抿緊了嘴唇,揉著衣角,腳尖不停地在地下跐動。卻聽顒琰又問肖三爺:「你叫什麼名字?」
「啊……我啊……」肖三爺一陣慌亂,忙連連磕頭,說道,「小的是北京西直門裡人,做點雜貨生意,是這裡湯師爺拉我出來,說跑一趟廣里能掙四五百銀子。糊裡糊塗跟來才知道,他們是拐賣人口!小的是本分良民,也放點債,還在玄女廟裡侍應供奉,實在是交友不慎,上了他們賊船……王爺……只求你高抬貴手,饒過我這一回……」他跑在門口外,已是淋得滿頭滿臉的雪,化下來,也不知是雪水是淚,光頭矗著像個蔥筆頭,模樣要多滑稽有多滑稽,要多窩囊有多窩囊。人精子在旁要笑,忍住了,喝道:「你放了一大溜子屁,王爺的問話還沒回!難道叫我們也叫你『三爺』?」肖三爺忙又補上一句:「小的叫肖治國。人們背地裡叫我肖三癩子……」
顒琰聽他說起「玄女廟」,似乎覺得耳熟,但此刻仍舊頭痛,一時不能細思,身上熱燥得也心煩,因道:「把他兩個捆起來,跪到外頭房檐底下……」已是說得有氣無力,又對黃老七道:「勞乏你走一趟,去見見劉……劉大人……我的金雞納霜……金雞納霜……」說著已是半昏迷了,閉目仰卧著訥訥自語,卻是任怎樣也聽不清楚說的什麼了……惠兒連連叫著問:「爺,啥子叫金雞納霜?」他也不回答,人精子道:「是我們爺治瘧病的葯,放在錢家店裡——大伯去劉大人那裡一說他就知道了——快著!」黃老漢答應一聲快步去了。惠兒和她乾娘這邊手腳不停,給顒琰灌溫水,用溫毛巾蒙在他頭上換替著取涼,伏侍個不停。聽得遠處雄雞高叫隔著雪幕隱隱傳來,天已是黎明時分了。
……顒琰再醒來,已經不在黃老七家,朦朦朧朧聽得細碎的腳步聲,似乎踩在樓板上的模樣,覺得自己是懸空睡在樓上,眩暈得不想睜眼,一時便聽人小聲問話:「十五爺身上熱退了么?」
「沒退凈呢。」小惠的聲氣低聲回道,「不過後半夜就睡穩了,不再說胡話。餵了兩次鹽白湯,喝的時候都半睡著。」
「小心著侍候,我就在樓下前庭,要什麼只管找我。」
「是。」
「我去了。嗯……南邊這扇窗戶太亮,防著十五爺醒來刺眼,我叫人送塊窗帘布,你給它掛上。這樓板對縫兒不好,你們來回走動腳步下輕一點兒,等爺稍安,給他換間房子。」
「是……」
接著聽見窸窸窣窣的衣裳聲,那人像是要走的光景,顒琰睜開眼看看,輕聲道:「是和珅來了?」
「是奴才,奴才和珅。」和珅已經到了樓梯口,一手扶欄一手提著袍角躡步正要下去,聽見顒琰叫自己,忙轉身輕步回來,湊到顒琰床前,哈腰問道:「爺醒過來了?這會子覺得怎樣?仍舊是頭痛?」
「你坐……」
「謝十五爺……」
顒琰這才打量周匝,果然是在樓上,一色的紅松木板地,三間房都打通了,兩道紫檀木屏風東西隔起來,離南窗一溜放著三個紅銅木炭大座盆,紅殷殷紫微微的火苗兒連盆邊兒都燒得幾乎透亮兒,大約怕過了炭氣[1]
,南窗一帶開著三扇窗戶,隔窗樓欄外可見外面白皚皚一片茫茫雪地,仍在丟絮扯棉下著大雪,吹進的風進屋頃刻就暖了。屋裡陳設倒也不十分奢華,除了一張檀木桌,幾張茶几靠椅之外別無長物,也許東屋是惠兒和伏侍人歇息的地方,中間挑起一道紫燈芯絨帷隔起,算是惟一的鋪張——整個屋裡既軒敞又不顯著空落,設置得實惠又不落俗套,顒琰不禁滿意地點點頭,又見王小悟帶著兩個小廝站在樓梯口侍候,吩咐道:「在炭火上放一壺水燒著。屋裡太幹了。」這才對和珅道:「久違了,還是你在鑾儀衛時見過。有一年多了吧?」
「是。」和珅笑吟吟在椅中欠身答道,「崇文門那邊差使太雜,又不便去府里給爺請安,見爺的回數就少了。爺這會子覺得還好?」顒琰見惠兒垂手站在一邊,笑道:「麻煩給和大人倒杯茶。」和珅笑道:「是我叫她過來侍候爺的,到這裡她是一步登天了,爺怎麼還說『麻煩』這話?」
顒琰斂去笑容,說道:「她不是我的丫頭,是患難之交,不能呼來喝去——劉墉呢?還有錢灃,都在這裡么?你們怎麼知道昨個兒的事的?」說話間惠兒已斟茶過來,一杯捧給和珅,一杯捧過來給顒琰,問道:「十五……爺,您這會子氣色好,用一點茶吧?」顒琰微笑著點點頭,掙喳著要坐起來,惠兒忙放下茶,扳著肩頭扶起他來,又擁一床被子給他靠穩了,捧過茶吹吹浮沫,卻沒地方放,顒琰也沒接,不禁臉一紅,訕訕地捧了杯站在床邊。和珅低著頭只裝沒看見,小心呷了一口茶,接著顒琰問話說道:「這裡是黃花鎮最大的宅院,本地錢善人家騰出來暫作了欽差行轅。劉石庵大人和錢灃、王爾烈都在前院,一件是審賊,一件是給皇上寫摺子奏報十五爺的事情。我們是十二月十三日接到直隸總督衙門的滾單。計算里程,昨天該到滄州。將近年關了,德州還有四千多饑民,且有傳紅陽教的,思量著等十五爺駕到請示如何安頓了再去濟南。前天迎到滄州,上了船才知道爺在中途已經下船。這一帶治安不好,原已經下牌子著滄州府到黃花鎮來維持,哪裡想到他自己就通著賊?——這是爺命中該有這麼一劫,只差這麼幾個時辰這裡就出了事!爺遇難呈祥,蒙塵拂拭,旋即歸復安詳,這也是爺本命造化通天。」
這麼一席話言簡意賅,不疾不徐說得頭頭是道,還夾著幾句似乎是「安慰」的奉迎,也說得分寸極當,顒琰原是對這人有幾分厭嫌的,竟不由的生出好感,遂點頭微笑,說道:「本來無事,是我自尋出來的事,這可是佛經上所謂『心生種種魔生』了。也是奇怪,我素來不莽撞的,不知怎的就挺身而出了——本來這種事等你們來料理,哪裡會弄得這樣落荒而逃?」和珅笑道:「這是爺的仁心,有此一念可以通天,面對盜賊拍案而起,也是爺的殺伐決斷。倘若交給奴才們料理,只怕就看不出這裡滄州府的真面目了。爺雖吃了苦,為一方百姓誅鋤元惡,爺又得深入民間,有為之身受無妄磨礪,算來還是得大於失的。」「這是孟子說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意思了。」顒琰莞爾笑道,「我可不敢當呢!」和珅也笑,說道:「阿哥爺們管部務的管部務,當差辦事的當差辦事。皇上可是殷殷期望著爺們呢!」
正說著,聽見樓梯上腳步雜沓響動,和珅便站起身,說道:「是劉中堂、錢觀察和王師傅他們來了!」接著便見劉墉在前,錢、王二人魚貫隨後上來,和珅迎了兩步,笑道:「十五爺已經不相干了,我們坐著說了半日話了呢!」劉墉看著顒琰氣色,笑道:「爺這麼鋌而走險,可把臣嚇了個半死!果然是看去好了,只是還蒼白些兒。」說著領頭打下千兒去。
「快都請起,請起!」顒琰在床上抬手道,「王師傅和我師生名分,更不必行這個禮。小悟子,給幾位大人看座!」又問王爾烈,「他們拿到你,沒有吃苦頭吧?」王爾烈道:「劉大人他們丑時到的,也沒吃什麼虧。最可惡的是滄州這個高玉成,已經在錢家店裡搜到了我們的印和勘合引憑,居然敢把我們的行李物件藏起來,著力搜捕您!他是想殺人滅口啊!縣令魏鵬舉問他錢家店搜出的文案上寫的什麼,他還支吾說『沒看』——這也忒煞是賊膽包天了的!」又道:「十五爺突然犯病,到現在想起來后怕。爾烈身為欽差隨行官員,思慮不周贊襄疏忽,招惹出這麼大的禍事,想起來就慚愧無地。百無一能是書生,請十五爺重重治罪!」顒琰道:「是我自己作的主張,王師傅何憂呢?快別這樣說……我這病平時犯起來雖然難受,但從來沒有昏迷過。前日晚上野地里當時就暈倒,這也真是令人不解——方才閉目躺著還犯暈,想著睜開眼還不天旋地轉?真的醒過來,這會子說著話,反而好起來了,可不是透著邪?」劉墉道:「我方才問過大夫,他們說您不是犯瘧疾,是個小傷寒的癥候,寒熱不定,是傷寒激動了爺的瘧疾病根,所以瘧疾也有發作。您安心將養幾天,就好了的。」
顒琰默默點頭,看劉墉時,拱背聳肩的,一臉倦容,眼圈也有些發暗,越發傴僂了。他和諸皇子雖不結交大臣,平日茶餘飯後,偶爾也說及劉墉,是個公忠勤能有德有量的好人,方才覺得和珅不錯,劉墉這份穩沉氣質更對他的脾胃,因道:「今天不能說正經事了,就依著你們先歇息養病。我雖然也是欽差,其實還年輕,不通政務,只是個學習辦差,觀風察情而已。一件是國泰案子,是大人的專差,其餘教匪猖獗、安頓盜戶、綏靖治安、災民賑濟,看似各不相同,其實事事關聯,也都不是小事,統是你來主持,我和王師傅只是拾遺補闕,給你參贊建議。劉大人,我們平日雖見面不多,令先劉老相國是我的太傅,把著我的手教過我寫字的,所以是親切的世兄弟,千方不要犯客氣,只管放膽做事,我只有幫你的,斷斷不會有掣肘的事。」劉墉最怕的就是又來一位欽差,而且是帝室貴胄,阿哥「爺」們年輕好事血氣方剛,「掣肘」起來既管不了也惹不起,聽著顒琰說話娓娓絮絮如對良友,一片至誠溢於言表,心裡泛起一陣暖意,卻不肯面兒上帶出來。因顒琰提及父親劉統勛,在椅中一欠身才又坐下,說道:「劉墉不敢越禮,有事當然要請示十五爺的。就十五爺方才說的,『看似各不相同,其實事事關聯』即是洞微知著的至理名言。十五爺,今天您太勞神了,先安心靜養,這裡的案子辦完我們剪燭長談,好么?」
顒琰不禁一笑,他的那些「洞微知著」的見識,原都自陛辭前乾隆的諄諄囑咐,乾隆還說了「派你去不是信不過劉墉,你不能幫忙不要緊,萬不可幫倒忙。前明宦官誤國,就為不相信正直朝臣,派心腹太監監軍,打一仗敗一仗,一頭叫外臣辦事,一頭又派人監視,辦一件事壞一件。」其餘的話都是一字不漏現炒現賣搬說給劉墉的,劉墉一誇,原來要說「這是聖諭」的話又吞了回去。因見他要辭,又叫住了,說道:「且略坐坐再去。王師傅回頭把我們遇事情由另擬一折,連同我們原來的請安摺子一併奏進去。不要渲染不要誇飾,是怎樣就怎樣寫。這也不是丟人事,所以也不用迴避。用密折,傳到外頭又成了一台戲,不好。」
「是,這想得很周到。」王爾烈道,「一會我到樓下寫,您看過再發。」和珅道:「我們這邊也寫了摺子,十五爺是不是過過目?」顒琰道:「不要。你們該怎麼辦怎麼辦。不過最好也用密折,免得有駭物聽——劉大人,按律令這起子人販子該當什麼罪?」
小惠的手哆嗦了一下,杯中的水濺出一點,她才意識到茶涼了,忙又去炭盆子旁重沏。聽劉墉說道:「這類案子每年刑部要接六七十起,比照案例,大都是流配黑龍江墾荒。」
「那就還是流配。」顒琰說道,「不要為我破例。我是皇阿哥不假,他們作案不知道這身份,你這裡破例,往後比出來,殺人就多了。」
劉墉皺著眉思索頃刻,說道:「該殺的還要殺。這個為首的叫殷樹青,是知府衙門的師爺,通同匪類拐賣人口,與高某人狼狽為奸,還有栽贓的事,太壞了。且是把人賣給洋人,有傷國體,不殺無以儆后。還有個叫司孝祖的,幾頭對證,聯絡買賣人口,和廣州十三行勾結販鴉片,是他穿針引線,也是不能寬減的。案子還沒審清,定讞之後我再來回十五爺,議妥之後上奏皇上。您別為這事勞神,這都有規矩制度的。」
「這麼個案子,要驚動皇阿瑪?」顒琰問道。
「是,因為事涉洋人。還有廣州十三行。」劉墉笑道,「李皋陶離任廣東,奏請恢復十三行,這才幾個月的事兒,十三行就有買賣人口的事,這到底是個什麼商家?要請旨徹查。」
顒琰囁嚅了一下。他本是要為葉永安討一條活路的,劉墉的話說得無懈可擊,且是堂堂正正,反覺得礙難啟齒。乾隆是極重華夷之辨的,廣州人入天主教,進教堂禮拜都要捉了殺卻,何況賣中國女孩子給他們淫樂!奏上去是一個也逃不脫個「死」字。但這一來,他在惠兒跟前不但食言,面子上也覺無光。和珅見他沉吟,略一想便知其故,因笑道:「十五爺的意思我們明白了,橫豎不願張揚,更不願殺人太多,我們理會得。爺一醒來就說事兒,太累了,午飯後爺再好好睡一覺,晚間我們再過來請安。」說著,三人同時起身告辭,王爾烈自也下樓草擬奏章去了。
樓上一時安靜下來。顒琰昏暈一天多,醒過來就說這長時辰的話,也甚覺勞頓,就被窩半仰在床上,兩隻眼忽悠忽悠閃爍著凝視天棚,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惠兒給他服了金雞納霜,熬就了的冰糖銀耳湯調了一小碗端過來,用調羹勺兒輕輕攪著,說道:「十……五爺。」她還不慣這個稱呼,試著叫了一聲,見顒琰並不在意,才自然了些,「十五爺,這也是和大人送來的,我方才嘗了,實在是好得不得了。說是最能清熱敗毒的。您喝一點,再安穩睡一晌,敢怕就好了的。」
「哦,好——還『不得了』?」顒琰一笑說道,「既如此,你喝掉它吧。我不想喝。和珅這人我一直在想,精明太過了點吧,柔媚小意兒太周到,反而不成大器。」惠兒笑道:「我可沒福消受這個,沒的折了我的壽。原來您大睜著眼看天花板,心裡在挑剔別人——和大人做恁大官,待人又謙和體貼,怎麼您反而瞧不起人家?」顒琰笑道:「我是說他不成社稷之器,專在邀好人意上頭用功夫。比如這碗銀耳湯,再好也不能替了五穀雜糧。做板凳椅子的料兒,就算是檀香木,能當樑柱使用么!謙和周到體貼是處人常情,你看宮裡那些宦侍太監,哪個不是又謙和又周到又體貼?照你說的,也都是好的了?」
「宦侍——太監?」
「對,也叫閹寺、閹人、璫人。」
「這叫我更不明白了。」
「啊——這麼說不成。你看過戲沒有?」
「看過。」提起看戲,惠兒眼中閃出喜悅的光,「關帝廟那裡社會,都唱大戲,《拾玉鐲》、《鎖麟囊》、《櫃中緣》、《打金枝》——」
「對了,《打金技》裡頭,公主吩咐人往門上掛紅燈,擋著駙馬不許回府,那掛宮燈的就是太監。」
「哦——我想起來了!」惠兒拍手笑道,「那叫老公兒!是專門兒在宮裡頭當差的——那都也是周周正正的人,有甚麼不好的?」
她這樣天真,靈秀里透著混沌未鑿的傻氣,顒琰竟是從沒見過這色女孩子,兒女子家常嬉笑絮語中,但覺心目為之一開,精神也爽快起來,因笑道:「他們不周正,都是廢人。」
「廢人?」惠兒睜大了眼,「都是瘸子拐子聾子,或是——瞎子?戲上下是這樣的呀!」
「他們都是閹過的人,所以又叫閹人。」
「什麼叫腌人?」
「聽說過閹豬閹牛沒有?」
「沒有,十五爺說的真稀奇,什麼叫『閹』?」
顒琰沒轍了,想想畢竟不能說明白,一笑說道:「你慢慢長大了見得多了就知道了——說這會子話,我倒覺得精神去得,有點肚餓了——小悟子,叫他們給弄點吃的來。」站在樓梯口的小悟子聽他們對話一直在笑,忙上前問道:「爺想吃點什麼?」小惠趁他們說話,往幾個炭盆子里加炭,扇起了焰兒,見顒琰還想不出吃什麼,笑道:「十五爺病剛見好,一定不能用葷,就是清素些兒的軟飯。依著我說,醋、香油、蔥花兒、薑絲兒、蒜末兒加鹽拌起來,稀稀地下一小碗京絲挂面,調勻了趁熱連湯吃了,準保是好!」小悟子道:「既這麼著,你下廚親自給爺做,只怕爺吃得更香!」
「成,這有什麼難的?」惠兒半點也沒聽出小悟子話裡有話,「現成的開水現成的面,轉眼就得——十五爺,你這一想吃飯,就是病要好了。阿彌陀佛,寧可早些好了罷!」說著輕步循階下樓去了。小悟子見顒琰挪動身子要下床,忙過來替他套襪子蹬鞋,一邊系著腰帶,說道:「依著奴才見識,這女子雖說出身寒賤些,模樣兒周正,心眼兒也好,不如就叫跟了爺。雖說有奴才還有太監,都是粗手大腳的,跟前起來坐下的有個照應還是女孩兒細密些。」
顒琰望著樓外漫天大雪,扶著小悟子肩頭站起身來,想到外頭廊下眺望景緻,肚裡空落落的身軟腿顫,只好依桌坐了,這才說道:「你說得是。不過先要幫她把家安頓好,你去私地見見劉大人,出豁了他舅舅的罪——這是我答應過她家的,不能食言。要好生說,不要依我的勢去壓人家。她就願跟我,我說過的,也不能拿她當使喚丫頭,要再買兩個丫頭伏侍她,餘下的事回北京再說——你懂了么?」說著,聽見樓下有人上來,便住了口。一時果見惠兒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湯麵上來,大約碗熱,燙得她顰眉蹙額的,碎步快走把碗放在桌上才舒了一口氣,噓吹著拇指看著顒琰笑。
顒琰也笑,端起碗來嘗一口湯,立時熱香酸鮮齒頰生津,滿腹暖烘烘拱上來,不禁大讚:「好!一碗面也做得色香味俱全!我在宮裡頭生病,太醫說一句『有火』,就弄一間空房子關起來,只管喝水不管飯,任你叫破嗓子哭盡眼淚,總歸是不理你,這就叫『敗火』。頭疼腦熱也就一味餓肚子,餓得你前胸貼了后脊樑,給你一碗粥——比起這個真是天上地下了。」他大病初癒胃口特好,卻是自小養就的「節食惜福」慣了的,吃完了那碗面,已是通身大汗,用毛巾揩著臉連說:「好,以後再病就是這飯!」卻不肯再要。
「爺也真是的。」惠兒收抬碗筷,又替他擰一把毛巾遞上,嬌嗔道,「這回病沒好就說『再病』,也沒個忌諱!——您說的『敗火』可真逗,那是太監們使促狹治您,您不會告萬歲爺治他們?」顒琰道:「萬歲爺小時候兒生病也這樣,代代傳下的祖宗家法,你告誰去?——那碗銀耳湯你把它溫一溫喝掉吧,白扔了可惜了的。」
「您不是說那是太監湯?」惠兒道,「我不喝那太監湯!」說著端了空碗下樓去了。顒琰怔了半日才憬悟了她的意思,和小悟子對視一眼,都笑了。小悟子道:「奴才去見劉大人,主子還有話吩咐沒有?」
顒琰擺擺手道:「沒了,去吧。」
接連三四天休息將養,顒琰的身體已見大好,便要商議啟程去德州的事。這個小小的黃花鎮上住了兩位欽差,其中一個還是「太子」,鎖拿了滄州的「高太尊」,府縣三個師爺和七個人販子都枷號在關帝廟外的冰天雪地里,大約是亘古也沒有過的事,早已轟動了四里八鄉的百姓,滿街連日都是冒雪走幾十里來看熱鬧的人。當地幾戶縉紳人家聯了殷實富戶大宅門地主,聯名上稟片請求接見。「瞻仰風采,光華桑梓」之餘,籲請磨碑勒石紀勝的,捐資以助榮行的,告窮求免捐賦的,直呈冤狀懇求申雪的,甚至節婦烈婦請旌立坊,族裡不合爭分地界種種雞毛蒜皮申告稟帖都送了進來,錢家大院裡外地面的雪都踩得綳磁溜滑,中院廊下送來的禮,大到成匹的綾羅絲緞、輅車大轎,小到點心果子包兒,還有一封一封的銀子,都有專人看管,垛得滿廊都是,活似行將起運的百貨大貿棧的光景兒。那顒琰起先只是接了一包茶葉,弄到這樣子不禁著忙,一邊命人去請劉墉,又叫王爾烈上樓商議。
「我這才知道當清官難,難於上青天。」顒琰一見王爾烈就笑,示意王爾烈坐了,笑道,「還有個送戲班子的,我給打回去了。這些東西斷不能入私,只是該怎樣料理,請師傅來商議一下。」
王爾烈精神看去甚好,雪白的馬蹄袖翻著,用碗蓋撥著茶沫,笑道:「一是上繳,繳給戶部發皇商變賣入庫;二是繳給地方上,讓他們列個清單給我們,餘下的事由他們料理,這是省事的。」
「戶部我不知道?現下就過年,年貨送他們就地分贓了,我才不作養這起子齷齪殺才呢!繳給地方官,我看也是人家俗話說的『肉包子打狗』。」顒琰道,「你說這是容易的,難的呢?」王爾烈道:「也沒有什麼難的,略費事些。」他沉吟了一下,「我看了看,總值兩三萬上下罷。吃的用的,粗重搬不走的,可以就地變賣,像那些豬羊雞魚,六十歲以上老人每人分一斤。再加一斤酒過年。變賣出來的錢買米來,有一等過不去年的赤貧,還有討飯大雪隔著不能回鄉的,大人三十斤小孩二十斤分了它!」他沒說完顒琰已聽得臉上放光,擊節稱賞道:「好!」
王爾烈接著說道:「還有細軟金銀物什,統計核價坐實了,請劉大人留人監護,在縣裡把文廟黌學修葺一下。府縣教諭訓導這些官兒是苦缺,分他們一百銀子好好過個肥年。這事不能讓府縣衙門胥吏染指,一交給他們就算水潑沙灘上了。」顒琰連連點頭,默謀了片刻,說道:「這真真是功德善舉!不過……還要和劉墉聯銜出一張布告,把措置辦法都寫進去,說明這是朝廷的恩德,秉承皇上以寬為政拳拳愛民的至意,恤老憐貧,使鰥寡孤獨皆得安生營業。這麼著可好?」說完又補了一句:「我不能獨佔其功。」王爾烈一邊聽,已經揣出了這位阿哥「遜功」的本意,拉上劉墉,這就做得體面堂皇,高標「皇恩」,就不至於有嘩眾取寵的嫌疑,小小年紀有這樣的心計,也真的令人刮目相看。想著,待顒琰說完,問道:「要不要繕摺奏明皇上?」
「不要。」顒琰說道,「這是小事情,喋喋不休累牘上奏。為一善而恐人不知,顯得小家子氣了。」
王爾烈臉一紅,自覺失言了。他雖為東宮洗馬,其實阿哥們在宮中所受何等熏陶,祖宗家法擠兌出來的聰明,阿哥們之間連著后妃之間微妙的勃豀爭鬥,歷練得一身防衛本領,絕非外人能略窺壼奧三昧的。顒琰自知,不管自己如何辦理,怎樣謙遜,劉墉絕不敢真的來「分功」,依舊要老老實實具本直奏乾隆說明情由,王爾烈卻無論如何領略不到這一層。
「王師傅,你在想什麼?」顒琰見王爾烈獃獃的,一笑問道。
「我在想……」王爾烈憬然回過神來,「我在想我初中秀才,府試小考取了個第一名。從試場出來,撒歡兒跑腿回家裡,趕緊把喜訊報給老爺太太。這麼一比,十五爺的心胸志量就看出來了,我……許是器量太小了。」
「不是這樣的。」顒琰心中一絲愧赧划閃而過,溫言說道,「你那是孝心,想招父母開心一笑,不是這個比法。」他一笑接著道,「我這也是孝心,不去向阿瑪討功邀好,踏實做事。你知道,天家無私事,這是給皇上料理家務。你要是在家掃掃地,給父母倒杯水,都要到父母跟前賣弄,那才是真的小氣了呢!」
這是極能體諒人的話了,全用的格致功夫,君子愛人以德,細微入於毫釐,王爾烈但覺胸中一團熱烘烘暖洋洋的氣拱上來,正要感激陳詞,惠兒從樓下上來,抱著一堆剛洗過的衣物,對小廝道:「到錢家房東那去借個熨斗來——十五爺,下頭劉大人他們都來了,任大叔叫我問爺,這會子見他們不見。」
「我說呢,這半日都不見你,原來洗衣裳去了!」顒琰一見惠兒,眼中立時閃露出喜悅的光,「你看你,手都凍紅了,褂子邊兒也濕了,頭髮上頭也有水珠子!這些個粗活,吩咐出去他們就做了,還用到你來動手!」說著起身,對王爾烈道:「王師傅,你先請,我換衣服下去說話。」兩個小蘇拉太監忙趕過來替他更衣。卜忠打開包裹遞著朝冠、朝珠、朝服、朝靴……一件一件裝裹起來。頃刻之間,顒琰已換了個人似的——片金緣金黃色蟒袍綴著綉文五爪九蟒,外套了石青底色四團龍褂,腰間束一條四行龍卧龍帶,打著漢玉墜兒,卻是明黃金線結絛打絡子,金黃緞里紫貂瑞覃,上綉四團五爪金龍,左右各有兩根垂帶,也是金黃色,頂金龍二層青狐朝冠,勒著朱緯,帽沿嵌著紅寶石,十顆榛子大小的東珠耀目閃光,一條佛珠似的蜜蠟朝珠端正掛在項間——這麼一妝扮,真是一舉步渾身寶氣放光,靜立端凝淵亭岳峙。惠兒自出娘胎,幾曾見過這等人物衣裳?已是看得怔了,一手拈針一手捏線也忘了紉針兒。顒琰也不說話,沖她一笑循階下樓去了。
樓下已是滿屋子人,正庭兩廂的屏風都撤掉了,八個太監恭肅垂手,侍立在樓柱東邊,沿壁至門到樓外滴水檐下,站的都是禮部和刑部跟隨侍從的護衛、戈什哈、親兵馬弁,迎樓梯一張八仙桌旁擺著幾把椅子,卻都空著,一溜肅靜迴避牌子靜靜矗在八仙桌兩邊。顒琰看時,王爾烈站在東首,西首首位是劉墉,接著是和珅和錢灃,錢灃下側身後還站著幾個官員,看服色是道員縣令,鵠立觀地連頭也不敢抬,顒琰便知是鹽務和漕務上的官員也都到了。人精子腰彎得蝦也似站在劉墉身邊正小聲說著什麼,一轉眼見顒琰下來,忙卻身退回王爾烈身後。和珅便叫:「欽差王爺駕到!」劉墉弓著背,半偏著臉似乎在思量什麼事,被這一嗓子喊醒了神,「啪啪」兩聲打了馬蹄袖率先跪下:
「臣——劉墉恭請聖安!」
下邊幾十號人聽這一聲,像一齊被撳動了機簧的木偶,又像被拉動了皮影桿兒的驢皮片子,打袖——提袍角——下跪——一齊高呼「臣等恭請聖安!」響得連樓上的惠兒也忍不住一探頭下窺。
「聖躬安!」顒琰在樓梯口南面而立坦然受禮,一擺手算是代天作答。接著含笑一把攙起劉墉,說道:「石庵公,虧你照應!」又對眾人道:「大家請起!」他目光掃視著眾人紛紛起身,臉色已變得端凝陰沉,舉手讓著道:「石庵、致齋、錢大人、王師傅請安坐。」轉臉問道:「哪個是德州鹽運使?」
一個矮胖子皮球似的從人叢后滾了出來,雙下巴蛤蟆臉苦著,四肢著地趴跪在地下,一磕頭身上的肉一哆嗦,說話結巴裡帶著顫音:「奴、奴、奴才……桂清阿……給、給、給十五爺……請請請罪!」
「你有罪?什麼罪?」
「湯、湯、湯煥成是是是……奴才衙門的,師爺……他、他、他……他勾勾勾……勾結匪、匪、匪匪匪、匪類,謀、謀、謀,謀害十五爺!這、這、這、這一條,就……就、就……就啊就是,奴、奴、奴……奴才的罪!還、還、還、還還還……還有……」
他歪著脖子,窩口拗牙,臉憋得紫脹了,聽得眾人聳鼻蹙眉替他著急,無奈這毛病兒越是著急害怕,越是發作得沒完沒了。顒琰還是頭一次見這號角色,起初以為是他無禮,慪著和自己玩兒,心中已是惱了,後來看看才悟過來是口病,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冷冷說道:「算了吧,這麼著說到天黑我還是莫名所以。不說你的罪,就你這副好口才怎麼坐堂辦差?王小悟!」
「奴才在!」
「摘掉他的頂子!」
「喳!」
鴉沒雀靜的沉寂中,王小悟大步走向桂清阿。桂清阿五個手指哆嗦著旋下帽子上的青金石頂戴紐子。他剎那間變得嗒然若喪,舒了一口氣,嘴一咧,已是兩行熱淚長流。
「退一邊去!」
顒琰斥退了他,這才說道:「失察下屬,縱容幕僚在外為非作歹,自然要給你個小小處分,我還不至摘你的頂子。湯煥成在魯家店懸賞拿人,拿到我們三人每人賞三千,拿到報信的王小悟五千,一出手就一萬四千兩銀子!你鹽政司好大的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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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炭氣即中煤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