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盛世元宵龍樓驚變 上九潛龍夜宿荒店
乾隆和皇太后就在迎門正中的暖幕中說笑,見他三人魚貫而入,太后便笑了,說道:「辦事人來了!叫他們免禮。裡頭暖和,只管坐著說話。」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邊回來,只陪駕出城時見著老佛爺慈顏一面,無論如何要請個安的!」說著便行禮,于敏中紀昀便跟著跪拜。待太后笑呵呵叫起了賜坐,乾隆問道:「說是外頭下雪了,妨礙不妨礙?人多不多?」
「回主子話。」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說道,「只是稀稀落落,楊花兒似的,地下還蓋不滿一層兒。下頭外城的人約有十萬。內城七八萬,都還忙著領老佛爺的賞。這回是里裡外外都熱鬧,老天爺也湊趣兒給場小雪。雪地里看燈,一來沒火災,二來關防也好辦。瑞雪兆豐年——都喜到一處了!」太后笑得滿面開花,說道:「阿桂說的是——咱們就是圖這喜慶氣兒!方才我還和皇帝講,我給阿桂出了難題兒,那麼多人怎麼賞錢吶,別擠壞了人罷?」阿桂又忙賠笑,說道:「這是老佛爺慈悲心腸,奴才們怎麼敢辦砸了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樣兒辦。散了燈市,有些鄉里來的老頭老太太,都由順天府的人分發湯元兒,帶一小包兒回去煮著吃,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后忙道:「好,就是這麼著,就合了我的意了。鄉里人大老遠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后和他們三人絮語閑話,起身踱至箭樓門口,仰臉看看,經阿桂又一番布置,整個正陽門城樓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黃紗燈布滿了,金山似的黃光燦爛,燈光映照著看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黃色的蝴蝶,沿著斗拱飛檐前游遊盪盪飄飄搖搖,不肯輕易往下落似的滑動著、盤旋著、游弋著,追逐著忽起忽落,漸漸沉在了堞雉下頭。他孩子氣地接了一片,看著那團絨一樣的雪花化了才回屋裡,笑道:「這雪下得好!明早是誰當值?黃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進來朕看!」于敏中忙起身答應「是」。太后道:「民諺說『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我最愛雪——這是咱們大清的瑞氣嘛——你們三個笑什麼?」紀昀忙賠笑道:「老佛爺高興,臣子們自然一樣歡喜。」
說著閑話,聽得禁城那邊景陽鍾遙遙傳來,阿桂掏出懷錶看看,起身道:「主子,戌初時牌到了。奴才三個先出去,讓百官上城樓,文官東邊由紀昀帶領,武官西邊是于敏中為首,安排定了就請太后皇上大駕臨幸。」乾隆說道:「使得!這裡太后和皇后也要更衣,還由朕陪著出去,臣子們遙遙跪了行禮就是——去吧。」
這裡三人出來分頭行事,阿桂指揮東西堞雉上兩條彩虹龍燈一齊點亮,隨著三聲炮響,正陽門從東到西十八掛萬響鞭炮一齊燃放,都垂向城外,頓時,那硝煙伴著密不分點的噼噼剝剝聲蒸騰而起,整個正陽門像被電火紫光煙花雲霧托起來的黃金樓閣,瀰漫在煙火之中,把暢音閣的樂聲湮沒得一點兒也聽不見。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乾隆攙著母親從箭樓正門出來,皇后率宮嬪徐徐隨後,接受東西兩廂文武官員拜賀,憑著臨時修起的軒欄向下眺望,只見自東便門一帶到崇文門、宣武門至西便門外寬約數百丈,綿亘十數里已成了一片燈海,火樹銀花淬在燈火煙花之中,黃龍一般橫在外城。用千里眼旋調著觀望,只見「黃龍」中櫛比鱗次彩棚連陌,各店鋪樓肆懸燈不斷爭奇鬥勝花樣窮出翻新,人流擁動的街衢兩邊還擺著不少地攤兒,商彝周鼎秦鏡漢畫貨色齊全,大柵欄好大一片空場上,格子界似的擺著八台大戲,台上名班演劇,台下百戲雜陳,笙歌之聲金鼓之樂不絕於耳。在城上都能隱隱聽到。蘭麝旃檀之香氤氳馥郁,城上都能隱隱嗅到。乾隆伴著母親,紀昀于敏中隨駕侍從,走一處一處歡呼騰躍,看一處一處景緻新異。紀昀于敏中隨口承歡說笑,信手指點下頭富貴繁華文彩風流,直把太后高興得合不攏口來,時一招手,城下立時一片歡呼應和。
阿桂在席棚坐鎮,卻是半點隨喜玩賞之心也沒有,一時要聽王廉卜仁等太監報說皇上觀燈行止,樓北樓南都要照應,一頭要聽李侍堯報告城下踩街放煙火情形,看著滿街旱船故事高蹺扮戲,龍燈火蚰蜒般翻飛滾流,眼瞪得不錯珠兒,只關心哪裡人流擁擠,何處不慎燒了燈棚,哪裡敢有一毫分心?將近亥正時,內城領過賞的人也漸次流入外城,那人越發多了,只見燈海中萬頭蟻鑽,人流東西蠕涌,片片雪花都墜入紫漫漫的微靄之中,起火、煙花、平天雷、地老鼠種種花樣,時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顧不過來,忽然大柵欄口不知誰家放了個「高慶雲」彩花兒,那彩花直升入半天雲里,迸開,又迸開,紅紫萬千映亮奪目,不及消散,又是兩筒打上來,緩緩八方流散,阿桂最怕這些玩藝,沒準頭一筒子打到城樓上就是**煩,正要叫人去傳知李侍堯「五十丈以內不放焰花」,忽然覺得脖子上一疼,以為是被風裡吹的沙子打了一下,下意識用手摸了一把,從脖子里掏弄了一下,捏在手裡看:竟是民間**用來打獾狐兔雞的那種鐵砂子!
阿桂大吃一驚,頭「轟」地一鳴漲得老大,連耳鼓都吱吱直響。他霍地立起身來,幾步跨到垛口伸脖子探身往下看。
但正陽門下太亂了,煙霧瀰漫燈火混濁淆亂成一團,兩隊舞獅子的,四條龍燈,還有十幾條旱船,一隊打莽式的在密不透風的人流中攛舞著時走時停,只是綽約可見大致,要細辨認竟是萬萬不能,他的望遠鏡已呈給太后使用,且看形勢,就有望遠鏡也未必看得出個什麼名堂,只好憑經驗審量察看。一邊派人去叫李侍堯上城,一邊心中緊思量。好一陣才得了主意,徑往正中乾隆所在位置而來。乾隆就坐在正中特設的高腳座上,身後薄紗帷幕後邊是太后和宮中后妃,他剛剛接見了雲貴總督和洛陽大營提督,見阿桂過來,笑道:「你那邊沒有箭樓擋著,風大,冷壞了吧?諒你也未必有心思看景緻,這千里眼你還拿去,得便瞭上一眼,也不枉了這一夜熱鬧。」王廉便呈上望遠鏡。
「這雪下得大了點。」阿桂接過鏡筒捧在手裡,笑嘻嘻說道,「奴才那邊好歹還有盆火烤,主子這兒才冷呢!冰天雪地的,太后又有歲數的人了,娘娘們怕也受不得。奴才斗膽勸駕,且回樓裡頭暖和暖和身子。定下的子初還宮,到時候再出來打個照面。奴才還預備的有焰火,放起來,今晚可真是圓圓滿滿!」乾隆笑道:「朕不冷。方才已經有旨,哪個冷了累了不必硬陪著,可以自便。」阿桂笑道:「皇上不冷不累,誰敢歇著?依奴才見識,進屋歇一會兒,暖和了高興再出來看。如何?」
乾隆這才起身,笑道:「好好!朕聽你的!」連紀昀于敏中都陪侍著進了箭樓。阿桂踅返身回來,已是臉上沒了笑容。見李侍堯站在席棚口等著,開口便問:「怎麼半日才來?」李侍堯道:「崇文門口的人太擠,倒了兩間棚子燒了衣裳,兩造里打起來,我去了一下剛回來。內務府方才來報,說五爺和二十四爺都歿了,問要不要報奏皇上。他們還在下頭等著呢!」見阿桂臉色,又問道:「出了什麼事么?」
「下頭有人沖城上開火打槍!」阿桂壓低了嗓子說道,見李侍堯嚇得愣在當地,一把扯過他到垛口,說道:「你醒醒神,不要忙亂,聽我說,皇上並不知道——我看仔細了,對面大柵欄那邊遠,一般土槍根本打不到城上,城樓下頭禁放鞭炮,公然打銃子也萬不能夠。遊人裡頭誰帶槍一眼就看見了。所以,只能疑到這幾隊龍燈獅子,十拿九穩裡頭有人作逆!」李侍堯起初唬嘈了,此刻才回過神,咬牙看著漸漸東去的幾隊龍燈,說道:「中堂解析得是!槍可以藏在獅子肚裡,也可以當龍燈把兒舞弄——這好辦,一下子就拿了他們!」
阿桂咬著牙關不言聲,死盯著下頭,焰火一明一滅映在他臉上,瞧天時紅時青時紫,煞是猙獰嚇人,許久才從齒縫裡蹦出一句話:「不成!這裡不能拿人。派人線上他們,東便門外下手!」李侍堯道:「明白!這用著青幫,叫他們上去打群架,順天府一古腦全都拿了!嘿,這狗東西們,油炸了他們!」阿桂呵呵冷笑,說道:「好,比我想得周到!你快去布置!」
李侍堯又瞄了下頭一眼,腳步匆匆去了。阿桂沿著垛口邊軒欄處邊周匝巡視,一邊察看下面動靜,一邊等待李侍堯的消息,又怕乾隆出來,擔心著還有逆民朝上打槍,幾乎每次有起火火箭之類衝起空中,都是一個驚乍,用望遠鏡仔細瞧一陣才罷。但下邊卻再也沒有打上槍來。城樓上東文西武交串著指點燈火,箭樓內乾隆一撥一撥不時召見外省大員,城下頭萬眾歡騰燈火如沸,算來只阿桂一人急得熱鍋螞蟻般焦灼難耐——又不能對人說。
將到子時,終於有了動靜,崇文門東約里許,突然幾間燈棚同時著火,像是煙花爆竹鋪子也燒著了,一片火光熊熊里人影幢幢。阿桂急持望遠鏡看,恍惚中似乎有人救火有人打架,頓時提起了精神,眯著一隻眼仔細用手調旋望遠鏡,卻見不少文武官員也往東頭聚,傻眼兒看,一個太監驚乍著叫:「起火了!有人打劫!」阿桂回身立眉橫目喝道:「放屁!我用千里眼都看不清,你倒看見了?你要驚駕,我板子抽死你!」嚇得那太監忙抽自己嘴巴告饒:「中堂恕我的罪……」
「滾!」阿桂斷喝一聲,攆去了太監,鐵青著臉逼視著一群趕過來看熱鬧的官員。他年紀雖不高大,這多年從來都是出將入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位置威望僅次於傅恆。在他目光逼視下,一眾官員都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訕笑著乾笑著諛笑著頷首點頭打躬作揖紛紛散去。再用望遠鏡看,火勢已經減小,漸漸熄滅,正陽門下的人們似乎連著火的事都不覺察,依舊從容涌流,阿桂放下望遠鏡,眯著的一隻眼閉得太久,已睜不開,揉了揉,才兩隻眼一般大,一顆心略放下,想起自己睜一眼閉一眼訓人形容兒,肚裡也好笑。因乾等李侍堯不來,阿桂一邊派人打探,自過來進樓要請旨下城巡視。卻見乾隆踱出來問:「聽說是起火了?」
「是。」阿桂恭恭敬敬回道,見紀昀于敏中身後還跟著太監侍衛,一邊陪乾隆到軒欄邊測覽,賠笑道:「東便門西南上頭有家煙火鋪子著火了,李侍堯郭志強已經帶人撲滅——皇上瞧,就是那片——事情不大,皇上不必掛心。」說著便遞望遠鏡。乾隆笑道:「就這麼也瞧見了,不妨的。寧可無事就好,下頭棚連著棚,火燒大了就不成燈市,成了火海了。」紀昀道:「方才也有幾家燈棚走水,我還奏老佛爺,這種事年年都有的。」于敏中卻道:「年年都是順天府,今年是朝廷指揮。也這個樣子!事先劃出格子,棚和棚不連,能省多少事?」
阿桂笑著沒有遞聲,紀昀幾次信中言及于敏中「嚴剛細心明察」,讀懂了就是個「苛刻薄情」四字。剛剛回京初交共事,他立刻領教了。李侍堯在下頭忙得要死不能活,他說這站干岸看河漲話,也真叫人寒心。但此刻絕不是爭辯時候。正此聽見了景陽鐘響,阿桂笑道:「該請太后皇後娘娘鳳駕出來了,又要熱鬧起來了!」
話音剛落,魏佳氏和金佳氏一邊一個扶著太后顫巍巍出來,後頭那拉皇后也依次出來,城上頭供奉們忙就舉樂。一曲《慶昇平》剛剛開頭,城下四面八方爆竹聲轟然炸響成一片,把音樂一下子就湮沒了。東便門、西便門、廣安門、廣渠門、左安門、右安門、正中的永定門,似乎號令統一同時舉火放焰花。在鼎沸海潮般的爆竹聲中「通——通——」一個勁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這一陣喧騰都是竭盡全力不留餘地,更比御駕登樓時熱鬧十倍,連下頭的腰鼓抬鼓都全然聽不見。天上萬紫千紅霓光流彩花散花開,菊、梅、牡丹、大雨花、西蕃蓮、葵花……數不盡的花樣爭開斗妍,前花未消后花又開,城上城下無貴無賤君臣民商,萬眾仰頭看那滿天煙花,足有一頓飯時候才算興盡。
……阿桂直到把車駕送進天安門,因於敏中要進軍機處當值,自和紀昀跪了辭駕,這才舒了一口氣,遣散了從駕百官,抹著頭上的冷汗對紀昀道:「總算辦完了這件大事。你也回去吧。我方才見李侍堯。來不及說話,我還要聽聽他和郭志強說差使。」紀昀笑道:「那就偏勞你了。我也有幾封信要寫,皇上旨意交待的,雖然沒有急務,還是今日事今日畢的好。」說著便辭去了。阿桂在華表前站了移時,呆愣著想明日如何向乾隆奏明,一陣風吹起來,裹著雪花鑽進脖子里,這才發覺雪下大了,幾十個書辦師爺親兵戈什哈都跟自己一道傻站著。看正陽門一帶,燈火漸次闌珊,滿地的雪約有寸許來厚,在燈火的余光中像鋪了一層蛋清樣泛著淡藍色的微靄,正要說「太冷,我們回正陽門說事」,見遠遠幾盞燈籠過來,卻是順天府的衙役們簇擁著李侍堯過來。郭志強也陪在旁邊,看樣子都累得要死,平平的地,人人都走得腳步蹣跚。阿桂便沒動,直待他們走近,問道:「怎麼樣?」
「這一伙人共是十一個人。」李侍堯搓著手道,「拿到七個。下餘四個青幫的人正帶衙役們追捕——九節龍燈,用了四枝鳥銃當龍燈把兒。開了三槍,有一槍啞火兒沒打響,槍膛里的葯、鐵豌豆都塞得滿滿的。」
「招了嗎?」
「現在還嘴硬。」郭志強笑道,「說告示裡頭沒講不許帶槍進城,說想放鳥銃湊熱鬧兒,說用鳥銃作龍燈把兒舞著順手。我問他們『槍裡頭裝鐵砂子兒什麼意思?』就都封口兒。放心,這種案子好審,逃掉的四個也準定捉得!這種人到大堂上,夾棍繩子一收就下軟蛋!」
阿桂抿著嘴聽完,點點頭說道:「那就交給你順天府。要連夜熬審,一定要追出主使人。」又問:「我們的人有傷沒有?我看當時起火了。」李侍堯笑道:「我的兵有個叫人咬了一口,耳朵掉了,別的人沒傷。東西兩個便門設燈棚我還不以為然,青幫和他們打架燒了幾家燈棚,引的人都往東邊擠,焰火燒起來滿天飛花,算把這事遮掩過去了。」
「立刻用重刑熬審。」阿桂剎那間改變了主意,不願再耗時辰詢問東便門捕拿犯逆情由,說道,「一是查問誰是首凶,生情造逆的元惡;二要弄清是教匪造亂,還是另有其人,是僅僅北京一地,還是數地共同舉事,三者尤其查清這些人與軍隊、京師各衙各府有沒有瓜葛——我不到順天府,在刑部等信兒,審案情形每隔一個時辰報我一次。」他看了二人一眼,又補了一句:「偏勞你們了。這事不能遷延,我擔心的不單北京這一處。紅果園剿了,仍有這樣的事,南京前報也有異動,加上山東鬧事,都要聯到一處去想。」李侍堯道:「我勸中堂一句話,這件事明日您就遞牌子請見,奏明了皇上最好。」見阿桂盯著自己不言語,又道:「那匪徒朝城上打槍,上頭多少文武官員?不會只有你一個人知道……軍機處也今非昔比,都是***,各自有自己一套拳路。皇上先從您這知道訊兒,要比別人說出去好得多。」阿桂聽了,「于敏中」三字立刻在心中一劃而過,原定主意審訊結案之後,統一卷宗再報乾隆的打算頓時覺得不妥。因笑道:「多承指教了。我原也是明日要奏的。軍機處的事你是多心了一點,歷來從張廷玉、訥親、傅恆過來,有議論有商量,沒有決議的規矩,都是『自己一套拳路』打給皇上看。明早辰時我進去,在西華門口等你們回話。」
這些大人物說話有真有假,都是腹有機械齒含貝珠,一頭心照不宣,一頭「光明正大」,郭志強先聽在「刑部」,又聽在「西華門」,猶自發懵,李侍堯在旁一扯他褂襟,笑道:「把轎子叫過來,咱們走吧……」
乾隆和皇太后、魏佳氏都牽挂著顒琰,但顒琰卻顧不得思念他們。顒琰、王爾烈、人精子和魯惠兒在兗州府建了欽差行營,立刻微行出巡到平邑縣實地踏勘。平邑縣到兗州府是二百四十里旱路,他們騎著毛驢,王爾烈和顒琰扮作去棗莊採辦煤炭的行商,日出行路日沒宿店。起初也還如常,但一過泗河入平邑縣界,便覺氣氛大不相同。官道上絕少單行客人,時而過道的少則十幾個人一夥,多則百十人一群,家丁長隨都綁腿短喳,帶著刀棍矛槍**夾護著騾車,立眉瞪眼氣勢洶洶匆匆往西走,問個道兒攀談幾句,都像防賊似的死盯著人翻白眼,操著傢伙隨時準備大打出手的模樣。沿途山溝河邊的村落時都像死絕了人似的荒寒蕭索,村巷裡弄里連出來玩耍的小孩子也不見,家家關門閉戶巷落冷靜,彷彿連雞狗也都塞住了口,偶爾吠鳴幾聲,旋又默聲如噤。問了幾個出門打水的老漢,說話也都含含糊糊,只知道縣裡衙門已經「沒了管事的」,「縣太爺上吊了,縣太爺一家子都死了」,有的還說「龜蒙頂的龔寨主已經佔了縣城」,「朝廷派了福大將軍來剿匪,要把平邑人斬光殺凈雞犬不留寸草不生」……如此種種謠諑紛紛。
這樣的情勢,別說王爾烈魯惠兒,就是人精子也沒見過沒經過沒聽說過,都覺得兇險萬端。縣城劫毀土匪盤踞,護著這位金枝玉葉實在勢單力薄,王爾烈愈走愈覺得心頭沉重忐忑不安,人精子一頭負著朝命一頭擔著師命,更是把心越提越高。眼見前頭到一個鎮子口,人精子看看天,是午時錯時分,站住了腳,說道:「十五爺,王師傅,不能往前走了。」
三個人同時勒住了驢韁繩。他們幾乎一個時辰誰也沒有說話。聽這一聲,都有些受驚,顒琰腮邊肌肉不易覺察地抽搐了一下,仍舊沒言聲,皺著眉頭盯視人精子。人精子的臉色有點蒼白,指著東邊說道:「前頭這鎮子叫惡虎村。」聽到這個名子,三個人同時驚悸得一個冷噤兒,順著他手指方向看,果見兩山夾峙猶如石門封天,狼牙磋峨怪石亂木卵累高矗,偏窄的狹道兩邊烏鴉鴉鬱沉沉的老樹亘卧著一座鎮子,鎮口一塊虎皮斑紋石,也是古藤怪樹翳遮幽暗如晦的一座石山,彷彿也是虎形,虎爪膀上摩崖大字分明:
惡虎石
字也寫得張牙舞爪跋扈猙獰。因離得遠,看不清題跋署名——一望可知,惡虎村得名緣由此來。
「十五爺瞧這山險。」人精子叉手不離方寸,臉色陰鬱里微微帶著一絲驚恐,「從這裡正東四十里就是平邑,向南是聖水峪,東南是抱犢崮,東北六十里就是龜蒙頂。無論走哪條道都是越走越險,越走越窄,有些地方都是峭壁,深澗石棧樹深林密。就是太平日子,單身客人也是萬不敢走這條道兒的——這山裡村落居民也都是半民半匪,都和各山寨主暗地通連著,家家都有**,也打獵,防著人劫也用來劫人。有句俗語兒說:『過了惡虎村,勸你莫單身。白日豺虎當道卧,夜宿黑店命難存。就算你命大,鬼門關里嚇軟筋!』我倒沒什麼,粉身碎骨一堆灰就是,您和王師傅是何等樣人物?我敢帶你們沖險犯難?」
顒琰看了一眼那山,眉棱骨急速顫了一下,眼又轉望來路光禿禿闃無人跡的官道。許久,從鼻子里透了一口長氣,決絕地說道:「我一定要到平邑!你們要怕,只管帶惠兒回兗州去。我今晚宿這鎮驛站,明兒四十里道兒,白天就趕到平邑了。」魯惠兒道:「我跟爺走!這一道上逃難的都是富戶,並沒聽說誰叫人劫了去的。我們扮成窮人白天走道兒還會出事?」人精子白了惠兒一眼,說道:「我沒說不跟爺走,我是說爺別涉這險地!這叫『惡虎村』,我師父當年就在這和竇爾敦你死我活拚過一場。我也想在這掙塊侍衛腰牌戴戴呢!」
王爾烈一直皺著眉聽,用眼不住審量那山,和影影綽綽的鎮子。見他們拌嘴,說道:「你們別吵,我布一卦看看再說。」惠兒道:「您原來會算卦?我這裡有乾隆哥子,我們那裡程瞎子都用這錢。」王爾烈一笑,說道:「這隻講究意會默運,我用蓍草——是孔林里專門採的。」
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個小油布包兒,裡頭是一束碼得齊整的蓍草棒兒——共是六十四根——就土道上鋪了油布,沉吟了片刻,隨手將蓍草分式兩堆,各按奇正之數布列卦象。人精子和惠兒看著東一堆西一堆的不明所以,顒琰跟著紀昀學了個皮毛,已看出是個「」,便道:「是個『無妄』卦象。」
「十五爺說的是,是《無妄》卦。」王爾烈噓了一口氣,「往前走於性命無礙,是個有驚無險的象數。卦有小心謹慎之意,妄動則有災,『上九,無妄行,有眚,無攸利』《周易通義》注『無妄行!有眚。』陽爻第一就是『上九潛龍勿用』。這些話在兗州府沒有動身就說過。」他咽了口唾沫,不再說下去。
這是正宗的用《易》理詮釋卦象,與民間的「金錢搖」六壬象數之學大相徑庭,惟其沒有六神官鬼死絕小人勾陳螣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那一套搗鬼弄神,測得活靈活現如臨其境,反而更顯得正大肅穆,惠兒和人精子都頓起敬畏之色,人精子道:「明說著妄行有災,我們何苦硬往『眚』裡頭撞呢?回頭五里,靠路邊那個村子人都遷走了,尋間空房子我們住起來。福四爺大約走的是北路蒙陰,等有了他的信兒,我們到他營里匯合,多少是好!」魯惠兒道:「我也不是攛掇您往險地里去,我是說您走哪我跟著侍候到哪。阿彌陀佛!孔聖人的點化還得有錯兒了?我們爺屬龍,明說是『潛龍勿用』么!」
「潛龍勿用不是你那個說法。我不是『潛龍』,」顒琰盯著卦象道,「且我們也不是妄行。如果說吉凶悔吝生乎動,從北京一開頭已經『動』過了,見事而疑,宜行而往那才是『妄』。這不是王師傅在青宮講過的書么?」王爾烈嘿然不語,他心中其實極賞識顒琰這份執拗堅毅的性格,然他是扈從臣子,自有應份的責任,不能拿著主子的安危試自己的運氣,魯惠兒新攀龍鳳,主僕雖無名分,對這少年一則以愛,一則以托靠有望,自然顒琰說什麼是什麼。四個人其實是一樣心思,各人身份責任不同,意見也就有異。人精人道:「主子原來屬龍,那這鎮子更不好住了。」顒琰冷冷回問一句:「你敢說鎮中居民沒有屬龍的?住到這裡就是***了?」王爾烈道:「平邑是座空城,已經死了縣官散了衙門,不知是亂成什麼模樣,有點身份的鄉下土財主都往境外投親靠友,我們硬要進去。所謂『妄』字就是不當而行,十五爺還要深慮。」
他們言來語去勸顒琰,顒琰心裡卻另有一本賬,平邑城外就有兩千駐軍,不能剿賊,自保綽綽有餘。別說幫福康安打打太平拳攻山奪寨,戰畢善後料理平邑,即便旁觀,只要自己在平邑「境內坐鎮」,就是一件震動宮掖,令乾隆賞心悅意的大功。福康安奏捷明章拜發,只要掛一挂名字,「十五阿哥」立時便在阿哥里鶴立雞群——連帶而來的結果那就更難說了!他「到兗州」,沖的就是「去平邑」,這一份熱辣辣的心思自從得知平邑事變就便愈燃愈熾,折騰得他白天迷糊夜裡翻燒餅,豈是他們幾個口舌辭辯所能動的?但這心思中有公也有私,不能和盤兒端,只好撿著可說的說道:「平邑出事我在兗州不動,皇上將來申斥,你們誰來對答?別說兩千人的大暴動,平日哪縣幾十人饑民騷擾,皇上睡夢裡還要起來批硃批料理,從後果追查原因,由征剿思慮善後。我這不是為皇上分憂?他除了是皇上,還是我的阿瑪!平邑衙門壞了,人民並沒有起反,我敢說城裡沒有走的都不是歹人,我往那裡一坐,立刻就有了**!這一條你們想過沒有?」
這一說真的是氣壯理直光明正大。句句擲地有聲,王爾烈已經若明若暗想到了顒琰心底里的隱藏之秘,自己心裡也是撲地一動,說道:「壯哉,十五爺!這是忠貞為國分憂,器宇閎深人所難及!既然決心已定,今晚我們夜宿惡虎村,明日進平邑!」魯惠兒道:「既這麼著,把欽差旗號打出來,派兵護著進平邑豈不更好?」顒琰笑道:「我想讓人精子立一功,補個旗籍就能保出個侍衛來。」王爾烈道:「魯姑娘,你想過沒有——欽差鹵簿儀仗半道上讓逆匪給砸了劫了,張揚出去十五爺體面哪裡擺?」人精子一時也大悟過來,精神一振,朗聲說道:「爺既說是這麼大事,值得博他娘一場,我也跟著得個彩頭!」
「不是彩頭,是頭彩。」顒琰笑著上驢策鞭就走,見惠兒騎著驢一臉迷惘,說道,「不用多想了。你雖伶俐,眼下還想不明白這個理。」王爾烈一旦明白,思路反而更加縝密清晰,一頭想一頭說道:「平邑亂了,不但朝廷亂,原來的土匪也亂了方寸,這個時候大約只會有劫財的,不大會有綁票的。我們只要全身進平邑就是成功。所以,人精子不可隨意動手,不到萬不得已更不能殺人。遇到強人,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
顒琰笑道:「王師傅說的是。要錢還是要命的事還要猶豫,那就笨透了。」想著前途吉凶未卜,他臉上倏地斂去了笑意。王爾烈又對惠兒道:「前頭一落店,你把十五爺的欽差關防縫進你鞋子里,印信你帶著,所有帶明黃色的物件全都銷毀了……聽著,寧可性命不要,十五爺要緊,印不能丟了。」惠兒道:「我怕也得草灰把臉抹了,或竟扮個男人?太平世界,忽然變得這麼嚇人巴巴的,跟唱戲似的,八府巡按還丟了印!」顒琰想笑沒笑出來,只說道:「那比八府巡按的印重得多。」四個人一頭低語商計著走路,半頓飯辰光,已是進了惡虎村。
他們在村外談「虎」色變,猶如身臨生死大難般畏怖恐懼,待到進村卻都鬆了一口氣。這村子外頭瞧著崢嶸獰惡,待轉過石門,裡邊卻是山明水秀。這村子外鄉人多稱它為「鎮」,其實也只二百多戶人家的模樣,比之平原地方尋常大村還頗有不及。南邊山勢陡險危崖蔽日,崖上崖下懸冰如柱積雪盈尺,北邊山坡都是上陡下緩,坡頂斷崖壁立千仞直插雲霄,一刀切下似的那般平滑,坡下幾場地或許大片河灣都是向陽地,有北山這道高高的「牆」擋了風寒,不但日色溫暖村落明媚安詳,河彎的水也沒有結冰,清水一碧藻綠新染滑落東下,扶風柳絲沿河蜿蜒,土堤上居然間或可見茵草向榮。乍從一派晦暗蒼涼的「村外」進來,幾個人頓時眼頭心目一亮:這是什麼「惡虎村」?一旦新春草樹榮茂,準是個「桃花源」了!
村子就在河邊,依著山勢官道只東西一條街。可煞作怪的是,一路走過來各村各鎮都是人心惶惶,冷街空巷的一副死樣活氣光景,和人說不上三句話就變貌失色,防賊似的躲開你,這村子卻看去異樣平安祥和,沿街各類雜貨、竹木作坊,瓷器綢緞店、飯店客棧酒肆都照樣開業。街上人不多,來來往往長袍馬褂的體面人,運煤的騾夫,趕牲口的老人,帶孩子的老婆婆,賣煙葉桂花糖的村姑……形形**來來往往,北坡上遙遙可見放羊放牛的舉鞭吆喝,河灘上也有三三兩兩的婦女棒槌搗衣。這裡離「出事」的縣城只有四十多里山道。過來的路上尚且人心惶惶,這裡反而一片太平!四個人一邊沿街尋打尖歇腳處,互相用目光詢問著,心裡都不得要領。
幾乎從西到東走了一遍,問過來所有的店都是「客滿」。末了在村子盡東頭才尋到一處店落腳。這是過去一家騾馬乾店改的客棧,運煤的運瓷器的車夫住的。房子大,都通連著,中間用蘆草編成的笆排糊了泥皮算是「隔牆」,前頭也沒有飯店門面,只東邊一個大車門,進院東北角設著煤火爐子,燒水做飯客人自便,想吃得像樣一點,還得繞到街上另尋飯鋪。店夥計將他四人引進北屋大間房裡,顒琰見那房子煙熏得烏黑,洞窗破紙敗壞,房梁蛛網灰絮塵封一根大杉木連通的木板鋪,鋪上鋪下草節席片狼藉,連屋門都是用草苫搭著當「帘子」,不禁枯著臉皺眉頭。店小二知他不如意,笑道:「爺別嫌棄,就這樣的也是城東雜貨鋪塗四爺號定了的,原說昨個兒就過來的,或許城外頭太亂過不來。爺要長住,明兒叫喳作房來拾掇拾掇,裱糊一下能當新房!不想做飯,小人們到老祥和那邊給您端盆盒子,走時候多賞幾個乾隆子兒就什麼都有了……」
「我們就在這住一夜。」人精子一邊打量房子,左右顧盼著看這干店出入門路,一邊對店夥計說道,「你只管弄熱水來,再弄盆子炭火夜裡取暖,再拿把條帚我們自己打掃一下,明兒賞你雙份子房錢!」聽著西隔房有幾個男人聲氣划拳猜枚,滿口污言穢語議論女人,說笑著吃酒,人精子又問:「那屋裡住的什麼人?」店小二壓低了聲音,詭秘地扮鬼臉兒笑道:「是從縣城過來的軍爺。爺們原來不知道?有個叫王炎的外省蠻子砸了縣城,上山投靠了龜蒙頂的龔寨主,扯旗放炮與朝廷作起對頭來!縣城邊上蔣千總的兵打了幾仗都攻不上去,一頭到省城告急,一頭各路口布哨加兵,防著別的山頭也反了。這村裡派了二十多個,吃住都在我店裡——好房子都是城裡老財們佔了,這些爺們滿肚子都是火,不好侍候,您家爺們千萬別招惹他們!」
夥計說著退了出去。聽著隔壁十幾個兵吃醉了酒,有捏著嗓子唱女人腔道情的,有提耳灌酒的,有摟抱著親嘴打嗝放酒屁的,比**說長道短論粗言細的,講說自己偷寡婦睡尼姑的,夾著酒惡嘔吐聲、笑聲、哭聲、吵鬧聲噪雜不堪入耳,陣陣傳來,顒琰王爾烈都覺得噁心,惠兒紅著臉不言聲,低頭跪在床上打理鋪蓋。王爾烈無可奈何一嘆,說道:「想不到每年幾百萬軍費,花到這些人身上。」顒琰聽著隔壁的話愈來愈臟,直想掩耳朵的樣子,卻不知口中念叨些什麼,盤膝坐著閉目努力入定。人精子笑道:「將就些兒吧,這種地方這種人就這種樣兒。」因見店夥計端著火盆子進來,掖窩裡還夾著把條帚,過來幫他安放了,問道:「一路過來,都沒有你這鎮里平安,敢情是因為駐了兵?」
「指望他們?」店夥計瞥了西屋一眼,一哂低聲道,「土匪來了他們比兔子逃得快!咱這鎮子三十年土匪不進來,是沾了村名兒好的光!」這一說連魯惠兒也聽不住了,顒琰王爾烈都注視著店夥計說話,「三十五年前北京的黃總鏢頭和龜蒙頂的竇寨主就在這外頭河灘上搭擂比武。當時刑部劉統勛老爺也在,約定黃總爺輸了,劉老爺脫黃馬褂另尋道路下江南,皇上賜的御馬奉送竇寨主。竇寨主輸了,無論蒙山哪個山頭的綠林英雄不許進惡虎村一步,不許劫過路皇綱,打了三天,竇寨主一勝兩負算是敗了,留下了這條規矩。說起來也蹊蹺,頭兩年抱犢崮的王寨主,聖水峪的劉**子,還有微山湖的水寨主胡克強還來闖過惡虎村,回去都大病一場,放了票退了銀子病就好了,王倫大前年帶兵打這裡過,回去就中了埋伏讓官軍給拿了,剮在濟南城——這鎮子風水是利君子不利小人,是寨上頭人的忌地兒。其實竇寨主本事比黃天霸還強些,偏偏就失手胸上挨了一鏢,也為他犯了這忌——『惡虎鎮邪』,這是當年賈神仙進京路過說的話!這時候你出鎮試試看,東西都是不平安!」
他這麼繪聲繪色活龍活現一說,眾人這才悚然而悟:一派景明熙和,原來是託了風水的福!顒琰雖厭惡這群污糟貓兵,但他們畢竟是朝廷治轄的人,土匪又視這裡是忌地兒,一時也放了心,由惠兒侍候著洗了腳,站起來說道:「我們出去走走,吃過飯再回來,不要聽這些醉漢胡唚。」又對惠兒道:「王師傅的身量小,你換穿他的袍子,再扣頂瓜皮帽,暫且充個小子吧,四個人擠一個房子,也免得別人說閑話。」
……四個人其實是為了避囂出店轉悠的。鎮子不大,轉回西頭又轉到東頭,又繞村轉,沒人處就議論著算計福康安的道里路程,有人處就答訕閑話,說風景講生意,直到天黑才尋了一處飯鋪,閑聊著吃飯消磨時辰,待起了更才回店裡,聽隔壁那群兵時,似乎是睡了,鼻息如雷打呼嚕說夢話咬牙放屁的,聽著不受用也比方才那陣胡噪要好聽些,此刻也無由說話,鋪褥展衾吹燈睡覺。
不料到半夜,隔壁那群人又鬧起來。王爾烈睡覺驚醒,聽得有人吵架叫罵,還夾著女人哭叫,一下子醒得雙眸炯炯,接著一聲響,像驀地有人放了個爆竹,又像什麼東西突然倒在地上。這下子連惠兒也醒了,睜眼看著人精子已站在床下黑地里諦聽。但那些女人的哭叫聲似乎被噤住了,一陣死寂過後,才聽一個粗嗓門兒道:「你還敢問我為什麼拿人?你們聚眾賭博,還玩窯子嫖女人!」
「軍爺……」稍停移時,聽得一個男人聲音顫顫地說道,「她們都是我一家人哪……閑著沒事,自家鬥鬥雀兒牌……這,這……這犯的哪門子法呢?這……這是我家裡的,這是我妹子,這是小星……她是……梅香丫頭……沒,沒外人……」正說著,一個尖嗓門兒失驚地叫道:「啊哈!你這龜孫蠻有艷福的嘛,這小娘們嫩得一掐就出水兒,你太太也是個活西施——」但他的話立刻被一個人打斷了,嗓音卻甚沉渾:「你說你們是一家子,誰是證人?」
「長官……我們是打縣裡逃這避難的,哪來的證人吶……」
「哨長,別聽他胡**扯!我們進去捉賭,他們嚇得亂竄,是他媽一家人,躲你媽屄什麼?」
「軍爺……我們以為是強……強人……」
還是那個渾嗓子說道:「軍爺沒功夫跟你窮嘮叨!這幾個**留下,你取二十兩銀子來,沒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