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風起於萍末
姜后聞言心下安定,又同周芸寒暄幾句,就打發婢子去庫房取物,那宮女捧來個鋪錦木盤,上頭寶光盈然,如水將泄,周芸起身去看時,但見內里美玉鑲珠,顆顆圓潤,是品相極佳的南珠,鳥雀之屬,皆以南珠點睛,頗為華美,她驟然想到當日沈馥所得,長公主所贈頭面,眼前這副,有過之而無不及,姜后蔥白手指拂過,含笑開口:「這副東西是本宮當年入宮時最喜歡的,如今年紀大,這套又鮮亮,不適合再用,橫豎留在庫中都得留灰,便給展貝用吧,可不僅僅是淑寧有頭面。」
她面色平和溫柔,饒是沈鬱心儀藺赦,也難免心動,姜后見她起意,眼中得色瞬息閃過,又跟周芸寒暄片刻后,將兩人打發,而兩母女剛出門,藺殊就從屏風後轉出,姜后滿面溫和,藺殊卻面色不佳,徑直撿個座位坐下,早有宮婢烹茶來奉,他劍眉擰起,揮手讓婢子退下,才開口:「沈家二姑娘出身如何,母后難道不清楚?」
藺殊開口就點出沈鬱出身問題,姜後手中握著茶盞,柔荑稍稍用力旋轉,垂眼看茶湯在杯中泛起漣漪,片刻后才端杯飲茶,含笑開口,發上東珠輕晃,映著眼中笑意:「自然是清楚,但出身不高,才好用,母後知道你惦記沈藏珠,宋家的勢力自然是好用,只是不解開婚約,你如何才能上手?」
姜后啜飲溫熱茶湯,點脂雙唇微分,抿進碧綠茶水,再抬眼,兩母子相視而笑,宮外用地龍溫養著的水缸中,青萍微動,時有風起,卻不知風往何處,吹倒何人。
沈家祠堂,沈馥同松亭芳主於蒲團上清心定念,日頭正好,叩門聲驟然響起,先緩后急,連成片急促音浪,其中織進紅蕊聲響:「大姑娘,大姑娘,快開門,婢子有急事相告,還望姑娘見我…!」
祠堂三人對視,芳主先去,木門稍稍開縫,於縫隙中窺見紅蕊容顏,平日里拈黛抹脂的妖冶面容此刻脂粉未施,焦急而誠懇,芳主卻心冷如鐵,不肯輕易放人,沉眉斂目,正色相問:「姑娘如今禁足,不可輕易見人,你有甚麼事?」
這紅蕊平日也高傲慣,今日卻凄然慌張,鬢髮散落也顧不得,兀自哀哀,手掌攥著門板縫隙就想入內。好在芳主習武,力氣不小,倒也未曾讓她得逞,她見如此,噗通就跪,砰砰給芳主磕起頭來,額上很快青紫浮現,看著頗為可憐,芳主回頭看向沈馥,啟唇欲言,沈馥卻不為所動,跪在枯黃蒲團上叩首,平靜道:「讓她隔著門說,如今不是普通時候,經不起再出事。」
芳主將沈馥言語盡數跟紅蕊說出,紅蕊登時落淚,兩行清淚順著面頰滑落,楚楚可憐,卻仍舊記著當初被沈馥收拾的事,不敢再鬧,從袖中摸出那枚沈馥送給齊姨娘的同心簪,遞給芳主,顫聲開嗓:「我與齊姨娘是割頭姊妹,雖知她糊塗行事對不住姑娘,但如今正院要卸磨殺驢,她求我來找姑娘,好歹再幫她一幫。」
紅蕊說完,生怕給沈馥惹麻煩,竟也不再多留,提裙踩履匆忙離去,芳主不敢怠慢,又看四下無人,輕嘆出聲掩好門扉,又示意松亭前去守著,這才跪在沈馥身邊,小心詢問:「姑娘,這枚同心簪如何處置?」
沈馥合眼,聞言不睜,只俯首再拜,因禁足緣故,她未曾束起青絲,此刻長發垂落遮掩面容,冷淡音調從口中傳出:「幫自然是要幫,但齊氏白眼狼,喂不熟,倒也沒必要出大力氣,入夜時你替我傳信,要她助我,倘若她照做,就辛苦你跟松亭多多看顧。她倘若暗中通知正院那位,那就沒必要伸手,切記不可以身犯險。」
芳主依言應承,自去找松亭商議不提。
此時周芸攜沈鬱恰巧回府,齊姨娘雖求紅蕊往祠堂求助,明面上卻仍要佯裝不知周芸算計,領著正院分派給她那些丫鬟婆子,打扮的極素凈,立在垂花門下等候迎接,周芸正因姜后賞識而歡喜,下車時又見齊姨娘身穿菊綠雀紋窄褃襖,系條豆綠裙子,首飾釵環不多,又皆是銀器,頗為清新簡樸,倒對齊氏看順眼不少,下車時又勉勵寬慰她幾句,便領著沈鬱往屋中走,待兩人離開,紅蕊才從陰暗出竄出,伏耳去齊姨娘身邊,面色帶喜道:「姐姐,大姑娘將同心簪收下了…!」
那齊氏正流產過,身子虛,強撐前來迎接周芸已是勉強,又聽紅蕊這般,心下篤定是喜,不免鬆氣,再撐不住,杏眼一闔,徑直昏厥過去,驚的紅蕊去扶,又連聲喚人,匆忙回屋不提。
齊氏雖說流產,沒了肚子里那塊肉扶持,府中人不大看得上,但沈琛憐香惜玉,待她卻還有幾分好,聽聞齊氏昏厥,沈琛下朝便趕去正院寬慰,此時齊氏方醒,面色慘白,那張頗有江南女子秀氣的臉蛋顯得楚楚可憐,沈琛只當她是心痛骨肉之死,好聲寬慰道:「你莫要傷心,雖說藏珠是我沈家長女,但行如此惡事,定要受些許懲戒才是。」
說到沈馥時,沈琛竟有些切齒之態,於齊氏看來,只覺心頭惶惶:這般連自己親生骨肉都不愛重的男子,對她一介妾室,又能有幾分真情?思及此事,齊氏只覺這沈家好似龍潭虎穴,徒留無益,越發傷感,乃至淚水漣漣,沈琛雖有心寬慰,卻也不是什麼多情男子,此刻見她如此姿態,難免心生煩悶,欲要拂袖離去,又恐後院裡頭人多嘴雜,傳出什麼名聲,只得耐著性子勸說。
不得不說,沈琛在這方面實在小心過分,好在這種讓他難耐的勸說並沒有持續多久,正院裡頭就打發人來找,溫香那張跟軟玉相似,神氣卻截然不同的臉出現在門口,她有些憔悴,恰巧紅蕊路過來端茶,她就擠出笑容,道:「紅蕊姐姐,娘子打發我來找阿郎,我瞅著裡頭正在說話,不好貿然,你替我辛苦辛苦罷。」
紅蕊目不斜視,只輕輕頷首,將過溫香時,卻突然壓低嗓音,小聲詢問:「那事是不是真的?你倘若哄我,這幾條人命可都在你手裡,仔細些。」
溫香幾不可見的一點頭,紅蕊這才放心進屋,先將茶盤放穩,才小意上前:「阿郎,正院使喚人來找,想來是有正事。」
沈琛聞言,如蒙大赦,眉頭盡數鬆開,隨意安撫齊氏幾句,就匆忙離開,走前竟不忘再看眼紅蕊,這個先前險些被他收進房中的婢子,齊氏見此,臉色越發凄苦,水灣眉尾低垂,顯示出愁苦之態,紅蕊見狀,又是心疼,又是擔心,只得先上前好言勸慰:「男人不過如此,姐姐你還在坐小月子,萬萬哭不得,倘若傷著眼睛,可怎麼辦呢?」
齊氏淚水難止,那方綉蘭軟帕給她眼淚沾滿,蘭花轉深,顯得頗為凄慘,好半晌,才收淚擦拭,紅著眼圈覷眼紅蕊,問道:「那溫香可認定此事是真?她為甚麼要出賣周氏母女,倘若她不言,我萬萬想不到周氏這般心狠的。」
原來竟是溫香傳信告知齊氏周芸打算,紅蕊見此,心道無奈,溫香同那韓明之事,雖不能說人盡皆知,但府中幾個平日消息靈通的丫鬟,都是一清二楚,對自己姐姐腹中胎兒下手的自然不是大姑娘,也並非韓明,乃是那位娘子,只是自己姐姐先前總覺著哪怕沒了孩子,只要留在府中就好,渾然不知那位心狠,如今再改,只怕為時已晚。
但紅蕊斷然不會將此事告知齊姨娘,只好言勸慰,而這會兒,沈琛已經到周芸房中,周芸早就忙活著讓沈鬱佩戴齊整那套姜后給的頭面,當年宋行雲頗得天恩,沈琛受其恩澤,時常入宮,自然知道這套首飾乃是姜後年輕時常用之物,不由疑惑看向周芸,他深知周芸出身,哪怕今日入宮,也不該有此殊榮,周芸見他如此,抿唇笑道:「是娘娘喜愛展貝,又不待見祠堂那位,這才賞賜此物。要與長公主所贈十二春分庭抗禮,只是一樁,宮中的意思,宋家婚約不能再要,娘娘有心聘展貝入四皇子府。」
周芸此話一出,沈鬱就覺頸上瓔珞滾燙,抬手欲摘,又想對沈琛言明自己心意,沈琛卻已然睇來,滿目寒涼,駭得沈鬱不敢妄動,只得乖順立在廳中,周芸渾然不覺此事,只殷殷看向沈琛,沈琛沉吟片刻道:「宮中既然如此,我們自然照做,你儘快請宋家兩位上門,不可拖延,否則日長夢多,倘若有什麼損失,自是不美,至於展貝,你也要多用心教導,日後嫁入天家,不同府中,倘或失儀,也莫怪我心狠。」
他若有所指,沈鬱聰慧,自然知曉此事,登時只覺婚事無望,面色不佳起來,周芸不知,兩夫妻又商討片刻,沈琛才出門離去,而周芸轉身便見沈鬱這般慘然,不由心疼,待要開口,她卻驟然跪下,哭泣道:「娘親倘若可憐女兒,就莫要讓女兒嫁進四皇子府,女兒心屬之人,娘親應當清楚,還望娘親垂憐,周旋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