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零七回 五指山遇男女童 十里亭獻陰陽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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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了數日,到了一處山丘,眾人饑渴,欲尋找食物和水,昂首四望,綿延荒丘,並無一戶人家,大家無奈,只得忍飢挨餓行走。復走了一程,只聽世安喊道:「大哥,前面樹林里似有義軍,我過去討點吃的來。」
眾人一看,遠處樹林里,隱隱可見人頭攢動,旌旗飄飄,旗幟上似有一黑色『義』字。唐海暗道:「如今這河北河南全是大順的天下,義軍應該都駐紮在城內或城郊才對,他們藏在這荒郊野外作甚?」遂道:「兄弟,你在此候著,我去看看。」
唐海帶黃依、王化、吳飛鑽入樹林,走了半里路程,只見一幫衣衫襤樓的漢子拿著刀棍弓箭攔住去路,約有百餘,唐海看了看他們身後的義旗,問道:「你們是義軍?」
一老者回道:「是,你幾個是什麼人?」
唐海笑道:「我是制將軍唐海,你們是誰的部下,哪個營的,為何駐紮在這山林之中?」
對方几個人大驚,老者道:「你是李自成麾下的監軍唐海?」
這幫人對李自成直呼其名,應該不是大順朝的軍隊,可是方今的河北河南,除了大順軍外,再也沒有其他軍隊了。莫非,他們是潛藏起來的殘明官軍?想到這裡,唐海驚出一身冷汗。
唐海臉色一變,厲聲道:「我是大順王麾下將軍,你們是什麼人,膽敢假冒義軍?」
老者冷笑道:「我們是反義軍的義軍。」
話未說完,這幫人已經將唐海四人圍了起來。
唐海大驚:「老丈,何謂反義軍的義軍?」
老者道:「大順國軍隊未來時,到處傳唱闖王來了不納糧,可如今闖王來了,不僅照常讓我們納糧,還濫殺無辜,我們不反,難道等死不成?」
唐海大驚,想不到大順朝設在這裡的各級官府竟這般腐朽,唐海正想安撫眾人幾句,不料老者一揮手,眾人揮刀舞劍朝唐海四人猛衝過來,唐海心想脫身要緊,令道:「跑。」
唐海、黃依、王化、吳飛四人手無寸鐵,返身徒手與圍在身後的幾個人廝打在一起,老者等幾十人則從背後掩殺過來,唐海四人拚死反抗,好不容易才衝出包圍,遑急地往回跑。老者見四人逃脫,忙令射箭,唐海跑了一程,忽覺后肩一陣劇痛,回頭一看,自己左肩上挨了一箭,唐海大驚,一個琅蹌倒了下去。黃依見了,大喊:「洪將軍救命!」
世安聽了呼救,飛身入林,後面詹平、薛濤、李傑帶著眾衛士也跟了過去。
世安打翻十餘人,抑制住了對方的攻勢。老者見世安勇猛,又令放箭射殺,眾衛士赤手空拳,雖能隨處撿一些樹枝石頭當武器,但終究抵擋不住刀槍利箭,一陣箭射來,當即倒下幾個衛士。
幸好林中樹多,眾人可以憑藉茂林躲避。
世安扶起唐海,見后肩中箭,忙令黃依背唐海先行撤退,自己折斷一根樹枝立在前面擋住箭雨。
老者見世安等人並無武器,且只有六十幾個,遂不懼,罷了箭,令一百餘人衝殺過來。
世安率眾衛士迎上去,雙方在樹林里惡戰起來。世安等人雖然徒手,卻久經沙場,對方縱然有刀劍,畢竟都是剛反不久的農民,戰不多時,世安等人已奪得許多刀劍,直殺得對方四處潰散。
世安見勝局已定,遂令薛濤、詹平、王化、李傑、吳飛道:「你們追擊過去,定要多奪他們的兵器。」
交待完畢,世安退出戰場,徑去尋找唐海。找了許久,才見黃依背著唐海,與其他四個衛士在前面山腳下的田坎上艱難地走著。
黃依實在背不動了,累得直踹粗氣,只得將唐海放下來,讓他側卧在地上。
世安急飛奔過去,扶起唐海,只見他臉色鐵青,嘴角烏黑,忙喊道:「大哥一定撐住,我背你去找大夫。」
黃依道:「這裡荒山野嶺,哪有大夫。」
一個衛士道:「看,那兒有戶人家,我們去看看有沒有治傷的葯。」
三個衛士跑了過去。
唐海強掙紮起來道:「快,快去,叫他們千萬別擾民,人家願救則救,不願救切莫強求。」
世安聽了,命令另外一個衛士道:「你追過去,叫他們兩個切莫魯莽。」那衛士拱手道:「遵命。」旋即追了上去。
「此箭有毒,據這毒性來看,乃是蛇毒,看來箭矢是在蛇毒里浸泡過的,」不知何時,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立在唐海背後。
唐海、世安、黃依吃了一驚,這老者何時來的,怎麼一點聲響也沒有?
「老丈,這毒可解?」世安焦急地問。
老者呵呵笑道:「可解,可解,這五指山中有十三種葯:銅鑼草、八角蓮、萬年青、三叉金、三步跳、土木香、半邊蓮、毛冬瓜、開口劍、四葉對、金鎖匙、青木香,另加新鮮的七葉一枝花,若將這十三種葯采齊了,熬成湯喝下,將藥渣敷在傷口上,即可解。」
世安大驚:「啊?這麼多葯,這麼大的山,我們去哪裡尋這十三種葯?即便采齊了,既無鍋又無火,如何熬藥?」
老者笑道:「巧了,我剛從山上來,在這半山腰有兩個童子正在賣這種葯,都熬好了,熱騰騰的,你們速去,也許還能向他們討一點,晚了,你家將軍性命難保。」
世安大喜:「多謝老丈指點,敢問半山腰離此多遠?」
老者道:「距此三十里,你家將軍病情嚴重,你們須半個時辰內趕去,否則……」老者說完,輕輕地搖頭。
世安將牙一咬,狠道:「不妨事,莫要說三十里,就是三百里,我也要背著去。」
四個衛士跑了回來,失望地搖搖頭道:「是一座空房,裡面無人居住。」
世安道:「無妨,這位老丈說山上有葯,我這就去,來,你們將將軍扶到我肩上來。」
老者頷首讚許,一邊呵呵地笑,一邊鑽進樹林里,復又高歌起來:
急急忙忙苦追求,寒寒暖暖度春秋。
朝朝暮暮營家計,昧昧昏昏白了頭。
是是非非何日了,煩煩惱惱幾時休。
明明白白一條路,萬萬千千不肯休。
世安背上唐海,仰頭望了望高聳挺拔的五指山,知道時不我待,咬了咬牙,運足力氣,拔腿就跑,黃依等五人隨後緊跟。
那山路崎嶇,陡峭,世安跑了片刻,就將黃依等五人遠遠拋在了後面。時正驕陽似火,世安汗濕全身,卻不敢稍有停頓。
「好兄弟,放我下來休息一會,人之生死,聽天由命,豈可強求,」唐海雖然昏昏沉沉,卻能感知世安已經累得不行了。
世安知道半個時辰要走這二十里的上坡山路,不容自己稍停片刻,乃道:「大哥放心,世安就算是跑死在這五指山中,也要治好大哥的箭傷。」
「兄弟,大哥帶你離京,唾手可得的富貴沒了,舉手可摘的功名沒了,你不記恨大哥吧?」
「大哥說哪裡話,世安豈是貪名圖利之人!」
「那就好……」唐海熱淚盈眶,有好兄弟如此,縱然死在這五指山中,也值了。
世安狂奔不止,快至半山腰時,忽見一男一女兩童子提著竹籃從山上走下來,男童駐足問道:「你二人可是中箭求治的將軍?」
世安停下來,氣虛呼呼,回道:「是,我家將軍中了箭傷,你二人可是半山腰賣葯的童子?」
男童道:「正是,你將病人放下。」
世安放下唐海,讓他坐在陰涼的石板上。
只見那男女二童查了傷情,塗了葯,用刀先斷箭桿,再挖出箭矢,擠出毒液,復敷上藥,用布包紮好,又叫唐海喝下一碗湯汁,道:「將軍回去靜養幾日,箭傷便可痊癒。」
唐海一直感到肩部麻木,手足無力,頭暈欲吐,經這男女二童一番處理,頓感舒暢了許多,乃道:「多謝二位救命之恩。」
女童責怪世安道:「你家將軍分明有病求醫,卻也不知快些上山來,一路上磨磨蹭蹭地,就不知道耽誤久了要出人命的么?」
唐海歉意道:「山高路陡,故而遲緩,幸好我這兄弟一身的絕世武藝,不然,背著我這個百餘斤重的身軀,如何走得這麼快。」
女童朝著男童咯咯地笑道:「真好笑,他走路若螻蟻一般,爬這點山路都氣虛踹踹地,還誇說什麼一身絕世武藝,也不知害羞。」
唐海和世安聽了呵呵地笑,童言無忌,煞是可愛。
「二位小童,你們叫什麼名字,」唐海笑吟吟地問。
男童道:「我叫王垚,這是妹妹王洛苗。」
「好,我記住了,你家住哪裡,唐海改日來謝。」
女童搶著道:「師父說了,治病救人,不可受謝。」
唐海大為詫異:「師父?師父叫什麼名字呀?」
男童道:「將軍恕罪,師父從來不許我們說出他的名號。」
唐海與世安相視一望,唐海笑道:「唐海並非惡人,對我說說何妨?」
男童搖搖頭,堅持不肯透漏師名,只是道:「請將軍恕罪。」說完就收拾竹籃,要與妹妹走了。
世安攔住道:「呵呵,小傢伙還很聽師父的話嘛,你告訴我師父叫什麼,我明日上山相訪,給你帶城裡的糖果來吃。」
女童生氣了,道:「你們好奇怪,非要問,怎麼見我師父時自己不問,卻要在此為難我哥哥哥?」
「我們何曾見過你師父?」世安大惑。唐海亦道:「我們萍水相逢,與你師父素味平生呀!」
「怪了,你們沒見過我師父么?」男童問道。
「王垚哥哥,你莫信他們,他們騙我們呢!」女童道。
唐海道:「我們是從北京來的,今日方到這裡,並未見過你師父。」
男童怪道:「我師父今日下山雲遊,可不到一個時辰,他老人家又回來了,還帶來十三味葯,師父說:『我在山下見一將軍挨了毒箭,本不想管他,只因他寧死也不擾民,知其仁義,不忍坐視,故約他上山來治,他們先行后,我去了山腳松林,後山懸崖、山頂灌木叢中采來這些葯,熬好后,你們帶去為他治傷。』師父說完,就開始熬藥,熬好葯后,他老人家又雲遊去了,我和妹妹帶著葯來到半山腰,許久也不見你們上來,遂下山相迎,走了三四里路才遇著你二人。怎麼,你們真未見過我師父?」
「啊?」唐海和世安大驚失色。
「你師父是不是七八十歲,白髮蒼蒼?」唐海驚問道。
男童道:「正是。」
世安搖頭道:「不可能,我與你師父同時從山腳下走,我一路跑來並不曾走彎路,這麼短短的時間內,他一個古稀老人怎可能先後去了幾個地方,還將葯熬好了?」
男女童見二人不信,輕蔑地「哼」了一聲,提起竹籃,手拉著手蹦蹦跳跳地走了。
唐海和世安驚得瞠目結舌。
2
回到山下,眾人聚齊,粗略統計了一下,此戰奪得刀劍六十,弓三十餘張,箭五六百枝,馬一匹,殺死對方四十餘人,己方死八人,得此戰報,唐海大慟。
唐海傷重,不能遠行,世安想了一下,只得先在山下十里亭將唐海安置下來,令薛濤、詹平帶十個衛士去找食物。天黑后,薛濤、詹平等人回來了,帶來許多乾糧,眾人吃了,各自安歇。
唐海躺在世安鋪在地上的簡易床上昏昏睡去,世安守在旁邊閉目養神,薛濤輕輕推門進來道:「洪將軍,我與王化做了一副簡易擔架,你看看行不行?」
世安起身去了亭外,見他二人做的擔架雖然簡陋,卻也牢固,贊道:「不錯,辛苦你們了,有了這擔架,明日可抬著將軍回大巴山。」
薛濤道:「將軍說戰事已平息,送我們回家去享清福,可今日我們去找食物時,聽百姓說吳三桂降而復反,他還要替惡魔崇禎報仇,有此變故,我們還回大巴山嗎?」
世安道:「當然要回去了,大順朝已有百萬大軍,吳三桂那區區幾萬人馬能掀起什麼風浪?」
二人正說著,唐海不知何時來到身後,問道:「薛濤,你這消息哪來的?」
薛濤拜道:「將軍,百姓都這麼說的,義軍還因此加大懲罰本地的明廷降官呢,說他們這些降官跟吳三桂一樣,不是真心歸順。」
唐海想了一下道:「累了一天,早些睡吧。」
薛濤走後,世安扶唐海坐下,唐海自語道:「果真如此,我須速速回京。」
「為什麼?吳三桂反了又何妨,他那幾萬人還能翻天?」世安大為不解。
唐海道:「兄弟有所不知,那吳三桂武舉出生,久經征戰,麾下將士乃明朝精銳,更為重要的是,他佔據邊關險要之地,他若不降,我大順總有後顧之憂,江南殘明也會堅定地與大順對抗,我大順將南北兩面受敵,統一天下之大業不知要拖延多少年月。」
世安道:「他不降,大王定會率軍滅之,何患之有?」
唐海嘆氣道:「吳三桂若率軍來攻,那倒好辦,我相信憑義軍之力,殲滅他易如反掌,怕就怕大王率軍去攻他呀!」
「怎講?」
「他來功我,我在城內,他在城外,地利在我。我去攻他,他在城內,我在城外,地利在他。山海關防禦東虜幾十年,努爾哈赤、皇太極、多爾袞從未攻破過,可見此關何等堅牢,大王如去攻打,即便能攻破,也會損兵折將,傷亡慘重。而且……」
唐海似乎異常焦慮,世安趕緊追問:「而且什麼?」
「而且,山海關外即是東虜滿清,狗急尚且跳牆,他若棄了城池,投奔外國,我大順豈有寧日?」
「吳三桂家眷都在北京,他去投靠敵國,難道不顧家眷性命,不怕留下千古罵名?」
唐海苦笑道:「義軍不分好歹,濫殺無辜,吳三桂家眷遲早難保。至於罵名,肯定是有,不過,千百年後,必有開明之士識其苦衷,為他鳴冤。」
「他投靠敵國,後人還有為他鳴冤的?」
「人皆樂生惡死,一個人並無過錯,卻在自己的國家裡活不下去了,逼迫無奈投靠敵國,後人豈能怪之?」
世安默然,唐海又補充道:「當然,他既投敵國,又為了私利反過來屠戮自己的同胞,那又另當別論。當年周王無道,申候絕境之下引外族入侵,今人誰罵他賣國?李廣利被滅三族,無奈投降匈奴,卻並不慮殺一個漢家百姓,今人誰罵他求榮?」
世安道:「說的是,大哥,你猜大王會如何處置此事?」
「眾將持勇逞強,定會慫恿大王出兵山海關,大王剛勇,況且欲要南征殘民和張獻忠,也必須除掉吳三桂這個掛在後院的利劍,我猜,大王定會揮師征討。」
「那怎麼辦?」
「可恨我受了箭傷,不能親往北京,好兄弟,我欲寫信勸說大王,勞煩你騎馬日夜兼程回去一趟,親自將信交與大王,如何?」
世安道:「我去了,誰保護大哥?」
「沒事,黃依他們可以保護我,你去了,如見不到大王,可將信交與李岩將軍,托他轉呈大王。另外,中原出現反義軍的義軍,此乃千古怪事,你將此事告知李岩將軍,讓他用心勸諫,切切不可讓大順國失信於民。」
世安道:「好,大哥今晚寫好,我明日一早便動身。」
唐海執筆在手,反覆思索,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於昏燈之下揮就一封赤膽忠心地諫信:
驚聞吳三桂降而復反,妄圖立新君,救殘明,實乃蚍蜉撼樹,自不量力,此賊自尋絕路,不足憐憫。臣料以大王之威,諸將之勇,伐逆師,討吳寇,乃瓮中捉鱉,易如拾芥。
然臣以為,興師征討非上策也。臣聞周幽王伐申,申候引寇入,反客為主,秦惠王東征,六國成合縱,難出函谷。又聞曹操追二袁於遼西,撤兵而退,二袁首級自至,窮捕劉備於荊襄,虎視江東,引來火燒赤壁。遠且勿論,近例可鑒,唐末帝征伐甚急,石敬瑭甘為兒皇,獻燕雲十六州投敵,引來契丹入寇。由此可知,剿與撫,進與退,動與靜,事關生死,干係存亡,不可不察也。
臣料吳三桂身為漢人,非萬不得已,必不會背宗棄祖,自留千古罵名。今日之反,無非擔心羊入虎口,自墜陷阱,不得已中途復反,做殊死之爭,非鐵心與我大順為敵也。
臣有二計:一曰陽,一曰陰。陽計者,優待吳家老小,去了他後顧之憂,善待明廷降臣,解了他生死之患。復遣一能言善辯之士重金招降,與其談古論今曉之以義,加官封爵誘之以利,示展雄師威之以武,不愁吳三桂不辭卑語細,以禮來降。陰計者,速登大寶,郊祭天地,宣誓南征,留一明朝降臣守衛京師,如此,則吳賊懈怠,他必外拒滿清,內窺大順,大王師出南門,佯伐江南,誘他西來,圍而奸之。
陰陽二計之要,在不東征。何哉?吳賊如鼠之立於洞口,狗之蹲於牆頭,大軍壓境,鼠藏深洞;天威東伐,狗急跳牆。吳三桂奔投東虜,則我大順南有殘明,北有勁酋,西有張獻忠,勢必難以立足於中原,天下大勢復歸水火,黎民百姓再陷泥潭,此乃萬民之災難,仁者不忍賭也。
故,吳三桂之變,我大順不可不慎,望大王熟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