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回:渡水歇馬歸,共和笏劍曲
第一百一十二回:渡水歇馬歸,共和笏劍曲
1
唐海猛地從床上坐起來,驚魂未定,額頭全是冷汗,睜眼一看,一個白髮老者手端湯藥笑吟吟地看著自己。
老者笑道:「醒來了?醒來了就好,來,喝了這湯藥,好好養傷。」唐海驚問道:「老人家,這是何地?」老者道:「這是神龍架山下黃家村,老漢三天前去河邊望兒亭望兒,見你躺在河灘上,前胸有箭,猜想你一定是遇著打劫的強人了,特救你回來,後來大夫為你拔了鐵箭,敷了傷葯,說是休息一天能醒,不想你三天才醒來。」唐海慌忙拜道:「多謝老人家救命之恩。」老者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快喝了葯吧。」唐海接過湯藥一口氣喝完,老者又道:「這裡有幾個紅薯你先吃著,待我為你再去熬點米粥。」唐海接了紅薯,老者掩門退出。
唐海一邊吃紅薯一邊細看房間,這是一間土牆草瓦小屋,房內有鋤頭、簸箕、鐮刀、漁網等物。
吃完紅薯,依舊感覺乏力,只得又躺下,想起眾兄弟慘死在大順軍和官軍屠刀之下,心中有若刀絞,暗自道:「待我傷好之後,當往河邊祭奠眾兄弟,之後投河自盡,不負兄弟情義。」
老者送來米粥,唐海喝了後有了力氣,遂要起身,老者道:「路人莫急,你的傷尚未痊癒,休養幾日再走不遲。」老者扶唐海躺下,唐海細看老者,雙鬢斑白,滿臉皺紋,應過了花甲之年,問道:「老人家,這裡離保康縣城多遠?」老者道:「十里路程而已,路人何方人士,要到縣城去做什麼?」唐海道:「在下四海為家,無有定所,因縣城有十七個兄弟在,故欲前去相訪。」老者道:「那你在此靜養幾日,待傷好了再去。」唐海道:「叨擾老人家了,真過意不去。」老者道:「路人客氣了。」又道:「路人好生休息,我去望兒亭一會,天黑前回來。」
老者走後,唐海費力的爬起來,推開房門來到另一間房間,也是破爛不堪,再推開那間房門,眼前是一個院子,裡面儘是些柴草、石頭之類的東西。走出院子來到樹林間,隱約看見前面也有人家,唐海暗想:我是被追殺之人,如果亂走被他人發現,或會連累老人家,還是回屋去,不要擅自走動的好。想到這裡,又悄悄退回屋內,安靜地在床上躺下。
過了大約兩個時辰,老者回來了,唐海見他愁悶不展,問道:「老人家,望兒亭是什麼地方,這名字好生奇怪。」老者嘆氣道:「路人有所不知,我們這黃家村都是佛民,五、六年前我兒與其他八位少年幸得佛主賞識,得隨佛主北上中原斬妖除魔。他們走後,我們九位老人思子心切,就在河邊小山上建了座草亭,閑暇時都會去亭上相聚,遠望東北,盼兒早歸,故名望兒亭。」
老者之言有若驚雷,唐海聽了大震,良久問道:「令郎如何稱呼?」老者道:「我兒黃依,是個老實本分之人。這孩子,聽說仗都打完了,也不見他回來,唉!」
唐海目瞪口呆。
「不過,聽人說魔頭已滅,可遼東的外族人又來中國殺人了,莫不是這孩子又去遼東除魔去了?」
唐海恨不得叫老者用鋤頭將自己砸死,但望著他那蒼老地面容,如何忍心說出真相?想著黃依,想著一萬八千巴山子弟,想著十七個生死兄弟,唐海不禁暗自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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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養了三日的傷,唐海執意要走,老者送唐海出了村來到河邊道:「沿此河逆流而上,走十里到一石橋處,再往西五里就是縣城了。」又將一包裹遞與唐海道:「這是你的衣物,已經幹了。」唐海再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穿著老人家的衣服,慌忙道:「你看我真糊塗了,還穿著恩人的衣服,待我脫下來還你。」老者笑道:「不就是一身破衣服么,你且穿著去,路上也需要換洗。」唐海接過包裹,一摸自己的衣物里尚有十餘兩碎銀,唐海大喜,摸出一兩銀子后又將包裹退給老者道:「老人家救命大恩無以為報,這衣物和銀子送與你,聊表謝意。」老者萬般推辭,唐海堅持要送,老者無奈只得收下。
唐海對老者深深鞠了三躬,沿著河邊小道逆流而上,路過村店時,買了酒、肉、紙錢等物,走了十里果然來到石橋邊,眾兄弟屍體早已被清掉,河流、石橋、草地樣貌依舊,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一般。
唐海在河邊擺上祭品,對著河含淚祭拜,回想當年眾兄弟雄姿英發,如今卻全都命赴黃泉,獨留自己一人存於人間,一時凄凄切切悲痛交加,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此處河兩岸均無人家,只有一個老叟獨坐小漁船上靜靜地垂釣。
悲傷許久之後,唐海對著河東、河西、石橋各拜三下,而後來到河邊準備投河自盡,卻見那釣魚老叟端坐船上不動,心想:「我如投河,老叟必救,不如等他釣完魚回家后再自盡罷。」唐海打定主意,遂在離老叟四五十步遠處盤腿坐下,雙眼微閉,什麼也不想,只等老叟離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天已漸入黃昏,唐海睜眼一看,老叟依然沒有離開的意思,覺得奇怪,遂走過去問道:「老人家,天都要黑了,還不回家嗎?」老叟道:「老漢等著呢。」唐海問道:「等什麼?」老叟道:「等你投河。」唐海大驚,問道:「老人家怎知我要投河?」老叟呵呵笑道:「你在河邊燒紙祭奠,又痴痴獃呆地在河邊坐了半天,不是要投河又是什麼?」唐海奇道:「我欲投河與老人家無干,老人家為何要等我?」老者得意洋洋地道:「人淹死後,必有食肉魚兒前來美餐,老漢正好釣之。」
唐海聽了倍感凄涼,人情冷酷至此,真讓人心寒如冰,長嘆一聲道:「我本罪人,死了能為老人家多釣些魚兒,也算是做了件善事,老人家稍等,我這就投河。」老叟道:「你若真心助我,不如隨我撐船去河中間,那兒魚多。」聽完老叟之言,唐海心裡更增幾分凄涼,默默地點了點頭,登上小漁船坐下。老叟哈哈大笑,喜不自勝,收了魚竿,舉起竹篙,朝著河中撐船而去,一邊撐船一邊高唱:
鵲之姜姜,鶉之賁賁。
人之無良,我以為君。
又唱:
莫嘆生死須臾間,休羨長江無窮歡,
生賞百花幾十載,死伴青山眠萬年。
老叟唱完后問道:「你既有心助我,老漢也不是無情無義之人,你有何遺言留下,老漢定替你善後。」
唐海臉無表情地搖搖頭道:「多謝老人家,罪人並無遺言。」
「白髮雙親盼兒歸,可有話言講?」
「雙親早逝,未盡孝道。」
「美妻嬌兒翹首相望,可有話吩咐?」
「漂泊一生,無有妻兒。」
「兄弟姐妹情同手足,可有話叮囑?」
「兄死弟亡,姐隕妹殂。」
「親戚摯友殷殷期待,可有話交代?」
「親友安好,勿需多言。」
「與人有約,諾人之事,可有話叮嚀?」
「這個……」
唐海猛然想起象山鬥志時與曹印有約,不禁心中顫抖,暗想道:「當年相約誰輸了就上雄山隱居,我今日投河倒是一了百了,卻有負當年象山之約,如何是好?」
那老叟看在眼裡,心裡明白了八九分,笑道:「為人一世,仁字當先,信義為本,縱然逍遙西歸,亦不可做無信之鬼,無義之魂哦!哈哈哈哈。」
唐海恍然大悟,原來這老叟並非無良漁翁,他這樣做,乃煞費苦心地規勸自己。
乃起身拜道:「老人家善意,唐海謝了。」
老叟笑道:「莫不是義軍首領,江湖上人稱盜跖的英雄?」
唐海作揖再拜:「以唐海之愚,豈敢配『英雄』二字?」
老叟依舊春風滿面笑意盈盈:「將軍過謙了,將軍仁義之名,老漢早已聞之,不想今日相遇在這無名水上,甚幸。」
唐海連說:「慚愧,慚愧。」
老叟笑道:「不事王侯,志可則也。」
唐海聽了老叟之言,暗想道:我與曹印兩相鬥志為何都失敗了,我得去雄山問問馬笑何因何故,不能這樣稀里糊塗離離開人世。還有,此人曾預言大明二十四年後有大劫難,自光宗皇帝煤山賦詩至今,恰好二十四年,想起來好生奇怪。想到這裡,唐海霎時間改變了主意,決心雄山赴約,遂來到船頭站立,含淚吟道:
當年起雄兵,今朝灑淚歸。
一腔燙燙血,化作塵與灰。
回頭再望北,滿是是與非。
歇馬渡江去,不復獵乾坤。
老叟聽了郎爽大笑道:「好,好,此水綿延百里卻一直無名,將軍今日既賦詩於此,日後就叫歇馬河吧!」
後來,世人深感唐海十八兄弟仁義,特將那無名河取名「歇馬河」,又將唐海所吟的詩取名「歇馬詩」刻於河邊石碑之上,至今依稀可見。
3
唐海到了河對岸,再拜老叟,一路踉蹌南行,飢食野果渴飲山泉,晝行山路夜眠荒郊,走了一月來到石門縣紫和山下,唐海困極,于山下一柑桔園內酣然大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唐海被鬧哄哄的人群給吵醒了。睜眼一看,見許多衣衫襤褸的流民攜老扶幼地爭相朝山上走去,只聽他們相互言道:「紫和娘娘顯靈了,紫和娘娘顯靈了……」
唐海一心南歸,無心關注這子虛烏有的事情。待那幫人走過,唐海費力地爬起來繼續走自己的路,繞到山南,也見許多人正急匆匆地往山上走,雖都是臉黃肌瘦,卻一個個熱淚盈眶,群情鼎沸。唐海怔怔地看著他們,那人群中走在最後面的一婦女上下打量了一下唐海,道:「大兄弟,你是那兒逃來的,一個人么?家人全被韃子兵殺了?」
「韃子兵?清兵?」唐海驚問。
那婦人道:「是呀,滿清韃子已經殺進來了,他們到處燒殺搶掠,北方的漢人全被殺光,我們都是從各地逃命來的,你不是?」
唐海大驚失色:「李自成的大順軍不抵抗嗎?明朝尚有許多官軍也不反抗?」
婦人道:「他們也都被殺光了。」
唐海悵然若失,又問:「大姐,你們這麼多人上山去幹什麼?」
婦人道:「大家沒法活了,前些日子有人在紫和山上的紫和寺許願,求紫和娘娘顯靈將韃子清兵趕盡殺絕,今天早晨,紫和娘娘顯靈,在她神龕前竟然飛出一張天旗,天旗上寫著明日辰時,紫和娘娘會將一個萬惡不赦的清人捆縛在紫和寺前,任由大家千刀萬剮,以證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唐海苦笑道:「大姐,此乃謠傳,豈可當真!」
婦人道:「這麼多人親眼所見,怎會有虛?你不信也罷,我要許願去了。」
婦人走後,唐海翹首望山,見山不高,到山頂也就是兩三里路的樣子,心想何不上山看個究竟,遂也轉道上山而去。到了山頂,見紫和寺外聚集了一兩百人,大家頂禮膜拜,焚紙燒香,都禱告言:「多謝紫和娘娘為百姓報仇雪恨。」唐海擠進去一看,見寺內主殿里供奉著一尊女神,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女神像的龕前掛著一黃旗,旗上有字:
韃子暴虐塗生靈,天怒人怨罪業深。
本仙擒來清庭惡,任由刀剮和煮蒸。
詩后留一言曰:「明日辰時,本尊綁縛罪大惡極之滿清兇徒於大門之前,任由百姓千刀萬剮,水煮油炸,食骨嚼肉,抽經剝皮,以顯天道循環,報應不爽。」
唐海暗思,誰人這般沒趣,竟設此鬧劇誆人,想必是這紫和寺里的和尚為騙流民錢財,故弄玄虛,博取人氣,我須揭穿這個伎倆才是。想至此,唐海轉身對膜拜的眾人道:「眾鄉鄰聽我一言,此乃有人尋開心故意逗樂子的,並非真的紫和娘娘顯靈,大家休要當真。」
唐海本是好意,卻犯了眾怒,大家罵道:「你是什麼人,敢褻瀆神靈!」「那裡來的野人,滿清韃子殺我們親人,你就不想報仇雪恨?」「我看此人定是滿清姦細,不然,怎會替韃子說話。」眾人不顧唐海百般辯解,只是一味地斥責,罵著罵著,又忍不住動起手來,你一拳我一腳,將唐海打出寺外。
唐海受了罵,挨了打,出了寺外,悲聲大笑,搖著頭邊下山邊說:「我中華百姓愚昧至此,可悲!可嘆!可憐……可悲!可嘆!可憐呀……」
唐海踏步下山,忽聞背後有人高吟:
可憐水中縹緲月,遙笑青雲白玉盤。
本是鏡花虛無物,猶悲他人淚漣漣。
吟完七絕詩,也仿著唐海嘆息:「可悲!可嘆!可憐……可悲!可嘆!可憐呀……」
唐海大驚,猛然回頭,見一大漢,衣不遮體,大肚露天,斜靠在青松之下,搖著一把破蒲扇,逍遙自在地看著自己笑。唐海看了看紫和寺外的人群,又瞧了瞧這個樂哉樂哉的流民,不禁大為詫異,忍不住近前拜道:「這位大哥,紫和娘娘顯靈了,大家都在拜她,你怎麼不去燒柱香,許個願?」
大漢笑道:「顯靈?你都說那是有人尋開心故意逗樂子的,我去拜什麼拜!」
唐海道:「原來大哥也知道這是個鬧劇。」頓了一會,忽然悟道:「莫非,這鬧劇是……」
大漢見唐海盯著自己,忙說:「你看我作甚,我可沒有這份興緻。」
「唐海多疑了,慚愧!」
「你是唐海?天下第一寇盜跖?」
「正是小弟。」
大漢傾身向前,上下細細地將唐海打量了一番,忽呵呵地笑了起來,問道:「都說你有十七個兄弟,個個武藝超群,他們呢?你怎麼落得如此狼狽,看樣子比他們強不了幾分嘛。」大漢手指寺外那一兩百流民揶揄唐海。
唐海聽了,滿心悲涼,轉身踉蹌而去,那大漢喊道:「既遇英雄,當痛飲共醉,我這有酒,英雄願飲否?」
唐海正好口渴,聽了這話,轉身回去,也盤腿坐下,大漢大喜,將酒葫蘆遞給唐海,唐海接過來咕嚕咕嚕地喝了一大口,擦了擦嘴,將葫蘆退給大漢道:「多謝大哥。」
那大漢接過葫蘆,笑道:「你錯了,你要謝,當謝天下蒼生。」
唐海怪道:「我飲你的酒,如何謝天下蒼生?」
那大漢也喝了口酒,道:「今日你我口中之酒,乃農夫揮汗耕種的糧食釀造,糧食經由商賈收購,再驢駝馬背送至酒肆,酒肆掌柜和夥計用缸發酵,用鐵勺子打給我,我又用葫蘆裝起來,再才能飲。還有,你想想,沒有路,糧食到不了酒肆,沒有缸,糧食變不成美酒,沒有鐵勺,美酒入不了葫蘆,沒有葫蘆,你我用手捧著喝么?所以,我們今日能在此共飲,當感謝農夫、商賈、掌柜、夥計、制缸泥匠、打勺子的鐵匠、開路的工人,甚至運輸糧食和美酒的牛、馬、驢等!」
唐海大驚,拱手道:「大哥高見,小弟佩服,人雖貴為萬物之靈,卻時時刻刻離不開天下萬物。」
那大漢又道:「你又錯了,人非萬物之靈。」
唐海道:「人為萬物之靈,早有先賢做了定論,大哥有疑問么!」
大漢笑道:「人為萬物之靈,人,為,偽也。」
唐海奇道:「莫非大哥又有新解?」
那大漢笑著將酒復遞給唐海,唐海又喝了幾小口,怔怔地看著那大漢。
大漢不答反問:「你且說來,你何以斷定人為萬物之靈。」
唐海道:「萬物之中,惟人能思,能言;惟人明孝,知禮;惟人達情,有義;惟人通藝,善術。人能上山擒虎狼,下海網魚鱉,仰身空射雄鷹,掘地捕地龍。人能種百穀以充饑,制桑麻以禦寒,采百草以醫病,養百獸以驅馳。如此這般,尚不能證人為萬物之靈乎?」
大漢笑道:「古人言,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須知蟻有蟻群,蜂有蜂王,羊有頭羊,狼有狼首,至於那草原雄獅,長空飛雁,沙灘海蟹,山溝野蛇,他們各有各的王國,皆有自己的尊卑貴賤,他們建宮殿,築巢穴,共進退,齊翱翔,儼然就是一邦一國,若不能言語,不知禮儀,不通情義,不懂技藝,能為之乎?至於人食萬物,須知人亦為萬物所食,人可以斗天地,戰獅虎,軀狼豹,屠牛羊,似乎無所不能,但人鬥不過生老病死,逃不掉離合悲歡。人慾食魚,用莽草毒之,水中之魚自認為得病而亡,怎知是漁夫下的葯?同理,人之病故,焉知不是被他物毒殺?有物喜食人肝,人即得肝病;喜食人肺,即得肺疾;喜食人心,即感心痛;喜食人頭,即覺頭暈,及人死後,屍身分解,為萬物所食,最後僅剩累累白骨。英雄只見人食萬物,何不見人也為萬物所食?」
唐海大驚失色,起而拜道:「大哥通徹天地,善解物理,真神人也。」
那大漢從唐海手中搶過葫蘆,將裡面的酒喝了個底朝天,呵呵笑道:「我這點兒學問哪敢稱什麼神人!」說完,起身就走,道:「這壺酒喝完了,你我緣分也該盡了。」
大漢頭重腳輕,走起路來趔趔趄趄,看來是喝多了,唐海喊道:「大哥小心,切莫摔傷。」那大漢只顧搖搖晃晃地走去,並不答應。唐海焦慮他的安全,趕緊追過去扶著,大漢道:「扶我作甚?」唐海道:「大哥已醉,容唐海送下山去,不然路途摔倒,傷了身子可不好。」大漢道:「身子又不是我的,傷就傷唄。」唐海道:「大哥說笑了,身體髮膚受自父母,豈能隨意弄傷。」
那大漢停住腳步,斜眼覷著唐海,冷笑道:「天下人都道你是英雄,你是什麼英雄,為何盡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唐海道:「怎麼,我又錯了?」
大漢道:「錯了。」
唐海道:「這次又錯在哪裡?」
大漢道:「但凡人出生時,身體莫過於五斤八斤的,數十年後,吃五穀幾百石,喝山泉幾千桶,吞牛羊豬狗、雞鴨魚蝦數以萬計,又吸天地靈氣無數,方成今日之身軀,」大漢用手指著唐海的頭,緩慢向下移至腳尖,笑道:「你這軀體,上下一百五十斤,全乃油鹽米醋之合體,儘是豬狗雞鴨之殘屍,那一塊肉是你自己的?哈哈哈哈……」
大漢揚長而去,高唱《無常歌》道:
無常何其恨,勾我殘軀,收我富貴,更銷我千古功名。
天道浮雲也,今朝繁華,明朝煙花,總漂在海角天涯。
唐海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渾渾噩噩,呆若木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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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天色漸黑,紫和寺外許多流民均已或卧或坐地睡了,大家都在等待著明日辰時的到來,期待紫和娘娘顯靈將滿清惡人送至眾人面前。親人們慘遭清軍殺害,這數月來,父死母亡之仇,兄殞弟喪之恨,妻辱子屈之恥,東逃西奔之怨都聚集在一起,就等著明日辰時狠狠地發泄了。
唐海許久才回過神來,正想下山去,忽舉頭一看,見天色暗淡,心想反正天黑了,我也在這兒休憩一晚,明日一早啟程,遂也靠著樹,迷迷糊糊地睡了。
越日清晨,唐海被鬧哄哄地嘈雜聲吵醒,睜眼一看,但見紫和寺外人山人海,少說也有四五百之多,大家都瞪大眼睛望著紫和寺緊閉的大門吵鬧不停。
有人拿著剪刀喊道:「清軍攻下濟南時,我娘被滿清強盜剁了五個手指,活活地痛死了,我也要剪下他的五個手指!」
有人拿著尖木棍忿忿言道:「滄州城破時,我爹被清軍亂箭射死,我要用這木棍刺他一百個窟窿。」
有人拿著利刃罵道:「滿清惡魔來了邢州,姦殺吾妻吾妹,吾今日定將他千刀萬剮。」
有人拿著短刀哭道:「我全家逃出揚州城外,一雙兒女僅僅七八歲,被清軍追上丟進河裡去了,今日非得將他心肝挖出來,看看他們的心肝為什麼這麼黑!」
有人拿著鐵叉狠狠言道:「我兄弟姐妹五個,就我一人逃出武昌城,今日既擒惡人,我須叉他幾塊肉吃。」
……
唐海聽了,既悲國之不幸,戚戚然心疼如絞,又哀民之多愚,慟慟乎愴然涕下。心下暗想,菩薩神仙都是子虛烏有的事,這幫人竟然也信,明明是個誆人的鬧劇,他們卻為之發狂,唉!我華夏百姓愚昧至此,怎不受外族屠戮?
唐海見流民蒙昧,不禁失望之極,搖搖頭轉身就走,走了百來步遠,忽然身後傳來狂熱的呼喊聲,有人道:「看,紫和娘娘顯靈了,滿清惡人出來了……」唐海回首,只見只紫和寺大門徐徐開啟,裡面走出一人,頭戴菊花尖頂紗帽,頸掛藍布護肩批領,身著綉彪長袍褂服,腳穿高筒貂皮馬靴,一副正統滿清旗人裝飾。
唐海大吃一驚,怪哉,紫和娘娘真的顯靈了?
那滿清旗人走出寺外,手腳上未有一絲一線綁縛,但見他步履從容,臉露微笑,似乎不像是被紫和娘娘擒獲而來。儘管大家對滿清旗人恨之入骨,但誰也不敢貿然上前,相反,他一步步往前走,大家反而一步步往後退,似有畏懼之意。
唐海大惑,遠遠地站著,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滿清旗人站定不動,忽高聲道:「我乃大金國滿清姦細,陰潛中原,名為行醫,實乃刺探軍情地形。十餘年來,中原百姓受我矇騙,呼我金善人,而我卻將長江沿岸各處明朝官軍、李自成張獻忠農民軍軍情和山川地理暗中通報給滿清朝廷,今日清軍入關,屠戮漢民,我罪不容誅。昨天夜宿紫和山下,為紫和娘娘所擒,諸君國讎家恨可一齊發泄,我雖死,絕無半句怨言。」
眾人聽了,個個憤怒,一齊衝上去,打臉的打臉,扯發的扯發,剝衣的剝衣,有用刀割肉的,有用棍戳臉的,有用手抓面的……
金善人?唐海大驚失色,見數百人圍著金善人發泄仇恨,慌忙跑過去,邊跑邊喊:「不要,不要呀……」
金善人雙手張開,粉絲不動,任憑憤怒的流民千刀萬剮,他只是咬緊牙關,雙眼緊閉,不支半點兒聲音……
流民們滿腔怒火,一朝爆發,勢不可擋,有的割肉放在嘴裡狠嚼,有的扯下皮毛丟在地下用力踩,有的用石頭敲下牙齒亂扔,有的用荊條猛抽腹背,片刻功夫,好端端地一個人就變得血肉模糊了。
唐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擠到金善人面前,見他滿身污血,手臂、前胸、腿上被生生地割去許多塊肉,唐海喊道:「金善人,你這是何苦?」
金善人睜眼,識得是天下第一寇盜跖,踹著粗氣道:「我見明廷昏庸,百姓苦不堪言,立志救之,天真的想如果改朝換代,讓我大清國入主中原,福澤天下,百姓即可解脫水火之災,可誰曾料,清軍入關,中原百姓盡成魚肉,此皆我之罪也,今日能被千刀萬剮以解百姓心中之恨,我之願也。」
唐海復欲再言,一流民上前揪起金善人的耳朵一刀割下,悲呼道:「爹,娘,兒為你們報仇了……」又有人要挖眼睛,唐海慌忙拉住,幾近瘋狂地吶喊:「不可,此人至善殺不得……」怎料眾怒難犯,唐海非但阻攔不了,反被人群擠出十數步外。
唐海心急火燎,邊哭邊喊,眼睜睜地看著金善人遭受折磨。
大家拿著刀活生生地在金善人身上挖洞割肉,未過多久,好端端地一個人就被分解成肉塊,僅剩一攤紅血和散落一地的肝肺心腸、皮發骨肉,現場慘不忍睹。
流民們報了仇,泄了恨,個個心滿意足地走了,獨唐海一人熱淚盈眶地留在紫和寺外。
到了晌午,唐海止住淚,朝著那一堆殘骸拜了三拜,在寺外樹林里用手爬了個坑,將殘骸一塊一塊地撿起放在坑裡埋好,立了石碑,用小黃石在碑上寫了「至仁至善,天鑒日昭」八字,而後復拜,悲聲戚戚,熱淚滾滾。
「阿彌陀佛!有天下第一寇親手立碑作記,金善人可以瞑目了。」
唐海大驚,人都走光了,這是誰在說話?猛回頭,見一道姑立於寺門口,雙手合掌。
「仙姑怎識得唐海?」
「天下第一寇盜跖之名在貧道心中刻骨銘心,如何不識?」
唐海大奇,一邊擦淚一邊起身走了過去,近前細看,覺得道姑似曾相識,可就想不起來是誰。
那道姑轉身進去,徑到佛堂紫和娘娘神像邊坐下,閉了雙眼,專註打坐。
唐海跟進去道:「紫和寺乃佛家禪院,仙姑屬道,應在三清道觀清修才是,為何在此坐禪。」
道姑道:「世間萬物皆是道,天下何處無陰陽?」
唐海道:「以仙姑之意,佛也是道?」
道姑道:「豈止佛!」
唐海奇問:「難道?」
道姑道:「佛亦道,道亦佛。道無處不在,萬物有道,山有山道,水有水道,鳥有鳥道,人有人道,至於虎狼牛羊樹木花草俱有其道,萬物循道而生,而長,而死,人亦然。」
唐海再才注意到,紫和娘娘神像兩側各有一聯,文意乃佛乃道,聯曰:
天道無常常常在
六道輪迴回回是
唐海大惑,沉吟須臾,道:「道祖有言:『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唐海一生,謹記三寶,破邪立正不可謂不慈,粗茶淡飯不可謂不儉,隱名埋姓正是不敢為天下先,今日落魄至此,敢問仙姑是何緣故?」
道姑道:「生亦道,殺亦道。活亦道,死亦道。善亦道,惡亦道。無有生,便無有殺。無有活,便無有死。無有善,便無有惡。英雄當年行俠仗義懲惡揚善,是道,今日兄弟死傷殆盡,姐妹魂飛魄散,豈非無道?」
唐海道:「怎講?」
道姑道:「天下本無善惡,一份善生,一份惡現,有多少善,便有多少惡,苟若你不行善,天下便也無惡。譬如,惡霸神謙做惡無數,他死後,他的女兒也行善無數,但願,他們父女倆的一生善惡相抵,再無孽債留與來世。」
唐海心頭一震,細看那道姑,頓時大驚失色,眼前的女人不就是神謙的女兒神燕么?唐海做夢也想不到,神謙的女兒竟然做了道姑,而且與自己在紫和寺相遇。
「仙姑想殺唐海報仇!」唐海道。
神燕苦笑道:「天生天殺,道之理也。爹爹和哥哥作惡害人,是道;你殺了爹爹和哥哥為民除害,也是道。」
「仙姑今日為父兄報仇,也是道。」
神燕道:「道無始終,物有生死,順其自然吧。」
唐海拜道:「多謝仙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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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半個月,唐海終於來到雄山腳下的岩寨村,見前面有一小溪,唐海渴極,跳入溪中猛喝,喝飽后舉頭四望,但見高垚巍峨,林木蔥蔥,山色空濛,流溪潺潺,飛鳥似在雲端,石徑恰如天梯。
唐海洗了臉,理清發,徒步攀援而上。走了一會,又肚中飢甚,胡亂在地里拔了幾個紅薯和蘿蔔,用手抹掉泥土,一邊登山一邊吃,爬了兩個時辰到了山頂。唐海四處搜尋,忽見遠處有一木屋,趕緊踏步過去,果見屋外有一人正埋頭清理犁耙上的泥土。
「曹大人,」唐海從背後輕聲呼道。
曹印回頭,見背後立有一人,手柱拐杖,衣衫襤褸,細看認得是自己的老冤家,不禁大吃一驚:「唐海?」
「唐海志敗,特來相聚,」唐海滿臉的羞愧。
「哈哈哈哈……」曹印開懷大笑,唐海的失敗是意料中的事情,可未曾想他竟然這麼快就上山來了。忽然,笑聲戛然而止,曹印驚問道:「怎麼,你一個人來?你的十七個兄弟呢?」
一提起兄弟們,唐海潸然淚下,一字一句沉痛地念叨:「梟龍、金子劍里逝……段七、狼霸刀下殞……王風、王雨錘下斃……柳甲、秋光戈中卒……魯奇、章船馬踩死……林源、葉陽落水亡……阿拉太、斯仁斧劈肩……洪世安、唐喜槍戳身……最慘兄弟是山勇,萬箭穿身……上黃泉……」
唐海念著念著,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曹印大震,想不到唐海之慘,不亞於自己,本欲細問,又見他悲慟欲絕,只好勸慰道:「往事如煙,由他去吧。」
唐海道:「眾兄弟皆因我而亡,我豈忍獨生!想那金善人,雖是番邦夷人,卻也至仁至善,唐海之罪大他百倍,他且以身贖罪,我怎可『由他去吧』。今日來雄山,為的是不失象山之約,既已拜見曹大人,我當劍加賤軀以贖前罪。」
曹印道:「我與你象山鬥志,各展宏圖,誰料兩敗俱傷,你失兄弟姐妹,我喪老母愛徒,如今落魄如此,想起來真是笑煞世人了!也罷,也罷,我與你同死。」
唐海道:「這一片茶林尚需人看守,曹大人當好好活下去才是。」
曹印道:「茶林紮根深土,自有天地滋養,何須挂念。」
唐海道:「也好,你我先前是仇敵,今朝同葬雄山,就讓這輩子的愛恨恩仇一筆勾銷吧。」
曹印道:「好,好,雄山風景秀麗,葬身於此真乃大幸。」
唐海道:「臨死前,唐海需求見馬笑先生一面,不知他在何處,有勞曹大人引路。」
曹印道:「此人自象山鬥志后就不見蹤影,原以為他死於洪範之手,可來雄山後,百姓都道馬笑五年前曾回來過,在此搭了這土牆草瓦房屋兩間,題名『二賢屋』,說是留給二位故人住的,然後逍遙而去。有人問他何往,他說什麼『國將大亂而不止,我將遠遊而不歸,』看來,他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唐海聽了,悲中更生絕望,一心想要自盡,可環視周圍,又無刀劍可用。正愁苦間,忽見百來步外有一處懸崖,遂痴痴獃呆地朝那山崖走去,意欲縱身跳下了此殘生。
「且慢,我這農具乃山下王老樵夫所贈,今辭世而去,不可不先還了。」
唐海木訥言道:「好,曹大人自下山去,唐海在此等候。」說完,一屁股坐在地上發獃。
曹印道:「好。」
曹印清理好犁耙上的泥土,將鋤頭和犁耙捆在一起放好,疾步進了木屋。唐海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忽然抬頭見四周空蕩蕩的,這才意識到曹印進屋許久了,正在納悶,又見他換了一身乾淨的青色長袍出來了,隨問道:「曹大人何故換衣?」
曹印扛起犁耙和鋤頭,回道:「王老樵夫乃世外高人,不可攜垢帶污相見。」
唐海奇道:「這荒山野嶺里也有世外高人?」
曹印道:「他雖無什麼經天緯地之才,更不曾有超群絕倫的武藝,但他洞觀世事,明察萬象,談古論今,堪稱奇人。」
唐海「哦」了一聲道:「既如此,唐海亦當相訪。」
曹印放下農具,喜道:「好,我粗布舊衣也有幾件,你速沐浴更衣,我們同去。」
曹印帶唐海進屋梳洗一番,又換了舊衣,與曹印一道下山而去。快到半山腰時,遠遠聞見有人高歌:
日月更替兮,晝夜反覆。
春夏往來兮,年月輪迴。
世事紛繁兮,古今皆同。
眾人儦儦兮,陳陳相因。
曹印笑道:「王老樵夫上山砍柴來了。」二人又走了一里左右,來到一片桃林下,果見斜坡上有一樵夫在一邊砍柴一邊高歌。
「王老哥,我給你還農具來了,」曹印朝斜坡上喊道。
王老樵夫仰頭見是曹印,笑道:「老弟,稍等,老漢這就上來。」
老樵夫將刀別在腰間,手抓藤葛攀上來道:「不是說好借三日么,怎麼昨日借去今天就還?」
曹印指著唐海對老樵夫道:「故人遠道而來,我欲伴他遠道而去,故而提前來還。」
唐海深深一拜道:「拜見老哥。」
王老樵夫上下打量一番唐海,笑對曹印道:「既是故人遠道而來,怎可無有酒肉,我家裡尚有雞鴨數只,米酒一壇,你可隨我下山取些來吃。」
曹印謝道:「不用了,我與故人今日就去遠遊,老哥日後可要多多保重。」
唐海細看,老樵夫雖年逾花甲,卻身健體壯,更兼紅光滿面,笑容洋溢,不禁羨慕不已,嘆道:「老哥好身體,好氣色,好心情!」
王老樵夫哈哈笑道:「老漢打了一輩子的柴,與這山水相伴了幾十年,他們就是我的親人,日日與親人相伴,怎不開心。」
曹印道:「老哥,打柴一來辛苦,二來收入微薄,三來也不安全,你何不到集市上去做點兒其他事,日子一定會過得更愉悅。」
王老樵夫搖首笑道:「世事循環,萬物往複,我每天上山,砍柴,下山,回家,往返不斷,皇帝每天上朝,議政,罷朝,回宮,日復一日,我們做事不同,生活卻是一樣的,他皇帝都不換工,我換什麼?」
曹印、唐海聽了哈哈大笑。
王老樵夫又道:「可笑世人不諳世事,總想著追求功名利祿,豈不知萬事循環,還不如老漢在此打柴快活。」
唐海問道:「此話怎講?」
王老樵夫在桃林下找了塊石頭坐下,曹印、唐海也在他兩邊坐了。
「你二人看上去斯文,想來都是讀書識字的先生,但未必能看透世事。」
曹印道:「請老哥賜教。」
王老樵夫道:「先看光陰:一時辰八刻,往返不已;一日十二時辰,循環不斷;一月三十日,日日重複,一年十二月,月月如斯。次看長空:月圓月缺,日出日落,星漢轉移,雷電風雨,無不循環。再看地上,潮漲潮落,花開花謝,百鳥遷徙,滄海桑田,盡皆反覆。光陰、長空、地上萬物皆如是,人獨例外乎?」
曹、唐大奇,此老漢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樣子,卻能說出此等不俗言語,著實讓人難以置信。
老樵夫繼續道:「炎黃以降,堯舜倡仁,商湯學之,周文繼之,孔丘揚之,孟軻承之,後世聖賢從之者不知有幾千幾萬人也。炎黃以降,昏君慮民,商湯叛之,武王伐之,陳勝討之,黃巢反之,後世英雄從之者不知有幾千幾萬人也。炎黃以降,立國逾千,各國為了自強禦敵,先後變法,管仲興齊,吳起強楚,李悝旺魏,商鞅霸秦,後世俊傑從之者不知有幾千幾萬人也。是故,國家治極則亂,亂極則治,天道使然,英雄豪傑也改變不了。」
曹印,唐海大吃一驚,想不到眼前的老漢目不識丁,竟然有此高論。
王老樵夫從地上拔起一根胡蘿蔔,用手搓了搓泥土就往嘴裡送,邊吃邊說:「可笑今世英雄忙忙碌碌,總以為自己在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須不知所作所為儘是前人做過了無數篇,又無濟於事的多此一舉,哈哈。」
曹印若有所悟:「法家使秦國強大,也毀了秦國,後世王莽、董宣、張釋之、魏徵、王安石,本朝張居正都是法家俊傑,他們個個意欲行法強國,可均左右不了興亡更替,我曹印步之後塵,不成功又有何憾!」
唐海暗思:「陳勝的王侯將相寧有種否,張角的蒼天當死黃天當立,瓦崗寨的四十六英雄,黃巢的衝天香陣透長安,他們都是響噹噹的前朝豪傑,我唐海步之後塵,不成功又有何羞!」
曹印問道:「老哥,依你之見,數千年來,無數聖賢、豪傑立志救世,而如今蒼生苦楚依舊,是何緣故?」
王老樵夫一時支吾起來:「這個嘛.......」忽又埋怨道:「你們讀書人都不知道,我一個老農怎知?」
6
二人上山而去,各自默默,且走且思。走了一里多路,行到一株古松下,曹印仰頭觀松,喃喃吟道:
顛顛簸簸痴痴求,忙忙碌碌不得閑。
只因貪心功與名,討來煩惱幾十年。
唐海聽了,感觸頗深,也吟道:
十年春夢十年空,百代人生百代休。
千千世道千千態,萬古歲月萬古愁。
二人又行,見到路邊滿是荊棘毒刺,曹印有感而發:
人心無有知足日,貪慾永無止境時。
直待荊棘刺膚痛,方悔今日鬆手遲。
唐海見曹印雙眼含淚,悲悲切切,有意安撫,望見遠處一梅獨放,拉著曹印近前細賞,吟道:
勸君切莫悲春去,春花不如冬花濃。
桃李嫩艷百態嬌,怎及臘梅一枝紅。
曹印聽了,會意一笑,擦了眼淚,望著唐海感慨萬千。二人攜手回至木屋前,曹印想著自己持通天笏忙碌半生,如今卻一事無成,不禁感慨萬千,隨手搖了搖石凳上的葫蘆,裡面尚有半壺米酒,遂倒了兩杯,遞給唐海一杯,自己端杯高吟:
冤家都是前世緣,非恩即仇斬不斷。
休言當年兩相惡,彼處不見此處見。
唐也想起自己縱橫江湖幾十年,最終落得如此下場,亦百感交集,見曹印吟詩,遂舉杯回詩道:
休言成與敗,莫道輸與贏。
一飲恩仇盡,杯空是非空。
二人會心一笑,將酒飲了,復大笑起來。
曹印放下杯,忽想起昨日還有一碗郭公坪臘肉和一盤辰水鯉魚未吃,於是從茅屋裡拿出來放在石桌上,邀請唐海共食。高聲吟道:
有酒有肉喜端杯,能詩能曲放狂吟。
滿屋名利深窖藏,莫叫王侯迎上門。
唐海大喜,決意與曹印歸隱於此,寄情山水之間,乃和道:
暗篡春鞦韆卷策,偷覷人間是與非。
不貪麒麟遮天功,只對南山唱東風。
二人哈哈大笑,曹印手指四周風景吟道:
春賞高垚滿山花,夏做蔭林釣水翁。
秋望長空千里風,冬品傲雪一枝紅。
唐海見四周林深葉茂,遠處雲海茫茫,頓時大悅,點了點頭,應道:
東耕青山十畝地,西飲農家三碗醇。
早讀李杜千篇詩,夜誦佛道萬卷經。
二人吃了魚肉,飲了佳釀,唐海忽見「二賢屋」的一門兩側寫有一聯,遂近前欣賞,聯曰:
來時不知為何來。
去時誰知何處去?
曹印笑道:「我初來時的迷惑全在此聯之中。」唐海回道:「我亦困惑。」說罷提筆在另一屋門兩側書寫道:
來時不知何時去。
去了誰知何時來?
曹印道:「我再出一聯,你對下聯?」唐海道:「敢不從命。」曹印於是在大門一側寫道:
想不想來總要來,來時休管何時去。
唐海笑了笑,接過筆在另一側寫道:
願不願去終會去,去了莫問何時來。
二人哈哈大笑。曹印忽想起一風景絕好處,急拉著唐海就走,穿過密林,繞過曲徑,登了土丘,健步來到一山崖前,吟道:
不拜佛來不拜仙,只吟唐宋好詩篇。
常來此處登高望,撥開雲霧看破天。
唐海大喜,遠遠望見山南的辰水河清澈秀麗,亦回詩一首:
乘舟泛水賞早春,休話王侯衰與興。
且問義士情幾許,高德如水滿江清。
曹印點點頭,又感嘆富貴之虛,功名之假,乃作詞《西江月》道:
富貴九州四海,
功名古往今來。
榮辱從來倚成敗,
管他有德無德。
禍福數度榮華
生死任憑天涯。
太史筆下多豪俠,
後世哪個記他?
唐海亦有同感,也填《西江月》一首和之:
生死七零八碎,
禍福幾度輪迴。
金戈鐵馬今又聞,
邙山再壘孤墳。
閑話說古道今,
是非全賴輸贏。
黑白曲直方和圓,
哪堪後人笑談?
曹印道:「聽聞當年有人於鬧市中高歌,歌曰:名利場上求名利,風波海里踏風波。生死途中悟生死,逍遙歌里唱逍遙。今日想來,你我皆為名利所誤!人俱貪求功名,卻不知貪念一生,人已踏入風波海里,喜得今日悟得生死,終於可以做個肖堯神仙了。」唐海道:「說的是,往事歷歷,一葉一草皆刺人心痛。」
曹印高唱:吾有笏兮可通天,天清朗兮吾心歡。
唐海和之:吾有劍兮可破邪,邪遁跡兮吾所願。
曹印縱歌:天有雷兮奈若何,心不歡兮空悵然。
唐海從之:邪復生兮劍長嘆,願不遂兮枉嗟嘆。
曹印復唱:雷加身兮何懼,憐蒼生兮哀哀。
唐海又和:邪侵體兮何患,悲黎庶兮戚戚。
曹印再歌:豺咆哮兮野彘奔,八方荒兮六合亂。
唐海跟唱:火爁焱兮鷙鳥飛,四極廢兮九州裂,
曹印復唱:立南山兮北望,吟空桑兮惆悵。
唐海復和:釣東塘兮西顧,唱渭水兮垂淚。
曹印:悵然兮愁思茫茫,四望兮柳絮飄飄。
唐海:垂淚兮哀聲連連,回首兮燕雀喳喳。
曹印:黃金台兮富貴鄉,麒麟閣兮功名樓。
唐海:鴻鵠志兮千秋恨,黃龍夢兮萬年空。
曹印:富莫富兮金谷園,金谷園兮香魂飛。
唐海:貴莫貴兮莽龍袍,莽龍袍兮懸煤山。
曹印:惡不惡兮屠人國,屠人國兮霸春秋。
唐海:善不善兮救人族,救人族兮風波亭
曹印:案牘累累兮勞形,拋笏匆匆兮閑情
唐海:烽煙滾滾兮殺生,擲劍急急兮安心
曹印:棄功名兮撇廟堂,吾將往兮高山。
唐海:拋富貴兮舍金玉,吾所求兮流水。
曹印:去則去兮休留戀,紫袍紫兮切勿貪。
唐海:來則來兮莫遲緩,青山青兮勝金鑾。
曹印:木舟矜兮不載鵬,鵬竊歡兮而飛舉。
唐海:驢車傲兮不載馬,馬自樂兮而馳騁。
曹印:鳳兮棲梧桐,鶯兮鳴幽蘭。
唐海:君兮居雄山,吾兮唱梧楸。
曹印:醒耕青山兮,縱馬之驫驫。
唐海:醉卧高崗兮,放夢之瑤瑤。
曹印:彼處貴兮不羨,此間樂兮多歡。
唐海:他有尊兮不拜,吾自歌兮清舞。
二人一邊吟唱,一邊手舞足蹈,各覺暢快淋漓,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曹印道:「此曲甚妙,可惜無名!」
唐海道:「何不喚著《笏劍曲》?」
曹印道:「好,好,就叫《笏劍曲》。」
二人意猶未盡,復又攜手再唱。兩個逍遙先生一邊高唱一邊狂舞,似癲似樂,似喜似悲,歡中有哀,苦裡藏笑。
雄山之巔,一曲笏劍,綿綿長存,無窮無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