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凶兵捕奸屈死九命,儒將立誓不枉一人
西道王常月受了皇命,離京城直奔四川而來。行了數月,到了重慶城外,只見路邊稼穡荒蕪,行者匆匆,人人神情惵惵,惶惶不安。
王常月眉頭緊鎖,攔住一人問道:「善主,這路邊田地里的莊稼為什麼無人打理,你們行色匆忙卻為何事?」
那人搖頭嘆息道:「道長有所不知,這重慶府出大事了,永寧宣撫使奢崇明、奢寅父子叛亂,派部將飛天將軍樊龍、震地將軍樊虎率軍三萬攻陷重慶,奪了城池,自立為王,建國大梁。如今又派兵攻下遵義、廬州、新都、內江等地,正要殺向成都呢!百姓遭此兵亂,生死難卜,誰還有心情去料理莊稼?」
王常月道:「永寧宣撫使不是朝廷敕封的嗎?為何要反叛?」
那人道:「還不是嫌官小,唉,人心不足呀!」
那人說完就走了,王常月嘆息道:「永寧從此不寧矣!」又想:「世人貪名圖利,追權逐色,你爭我奪,以致生亂,此皆大道不行之故也,我既受先皇厚恩,當替朝廷分憂,重慶、成都兵火起於永寧,永寧為判賊巢穴,我當往永寧傳道,教化百姓,但願化干戈為玉帛,還大明一個太平天下。」王常月志向已定,當即掉頭南下,一路上傳教化眾,治病救人,參禪講道,行走月余方到遵義。
這日來到先天觀,參拜完畢后,先天觀主持陳慶道長久聞王常月大名,執意挽留,王常月見他意誠,遂隨他入後堂用茶。
陳慶道:「王真人受皇上重託,來貴州傳道育人,真乃貴州百姓之幸。」
王常月道:「貧道道行淺薄,雖然盡心竭力,也怕上負皇恩,下辜百姓,因而時時小心,不敢有絲毫大意。」
陳道長道:「真人意欲何往?」
王常月道:「永寧。」
陳道長道:「永寧乃逆首奢崇明老巢,禍亂之源,真人為何要去這動亂之地?」
王常月道:「正因為永寧民心不安,貧道才決意前往傳道,但願百姓聞吾教化,能夠棄惡從善。」
陳道長喜道:「真人果真是以天下蒼生為念,貧道好生敬仰。」
王常月合掌道:「陳道長過獎了,貧道只是微盡綿力而已。」
陳道長道:「可是,真人有所不知,水西安邦彥也忤逆了,他自立為羅甸王,率四十八土目反明,眾賊鼓噪攻下畢節、安順,如今正在圍困貴陽,真人如何能去得了永寧?」
王常月大驚,此去永寧,必經貴陽,貴陽正在混戰,永寧之路受阻,如何是好?
正在王常月進退兩難之極,陳道長道:「敝觀有一弟子,姓薛名雲,亦有濟世救人之志,仰慕真人已久,正是永寧人,平日聽他說有一條小路可通往永寧,真人如果不嫌棄,可收薛云為弟子,由他帶你前往。」
王常月聞言大喜,可又有所顧慮,道:「貧道自然是求之不得,只是道長高徒,貧道怎好橫刀奪愛。」
陳道長道:「哪裡話,我們向道之人本來都是一家,何分你我?」
王常月道:「那貧道就多謝了。」
陳道長隨即著小道士朱杞去呼喚薛雲前來拜師,良久不見回來,陳道長道:「或是薛雲出了道觀一時難以回來,不如先請真人參觀敝觀如何?」
王常月喜道:「貧道正有此意。」
陳慶道長即請王常月到先天觀各處參觀,來到呂祖殿外,但見石壁上有詞一首:
山後風光何處好。上谷靈蹤,自古軒轅廟。湧出清流方曲繞。森森綠檜知多少。雲水閒遊今日到。信筆狂吟,自在開懷笑。萬景難侵心合道。
王常月贊道:「好一句『萬景難侵心合道』,妙哉、妙哉。」陳道長道:「真人隨我來,這裡還有一首無名氏的題詞,意境絕佳。」說著帶王常月來到三清殿後,只見牆壁上果然有詞一首:
先天欲別意沉吟。就清陰,散幽襟。酷暑全無,蚊蚋不相侵。清靜安居堪久計,住一日,勝千金。
此方道友果堅心。日相尋,演清音。訪道崇真,通古更明今。九夏待予無以報,臨去也,贈荒吟。
王常月喜道:「『住一日,勝千金』,真是意境惟肖,貧道今日一定要在寶觀住上一日了。」陳道長道:「真人肯在敝觀留宿,乃敝觀榮幸,休說一日,住上三年五載最好。」王常月謝道:「多謝道長美意。」
二人邊走邊聊,陳慶細細打量了一番王常月,贊道:「聽聞真人已有百歲,今觀容貌,神采奕奕,健走如飛,一副仙風道骨,好生讓人羨慕。」頓了一下,又道:「說來慚愧,貧道修行四十四年,至今未能了達生死,求教真人,我們修道之人可得長生乎?」王常月呵呵一笑道:「誰曾不死?哪見長生?不死者,豈是凡身?長生者,非關穢質。彭祖至今何在,顏回萬劫還存。不死者,我之法身,長生者,吾之元氣也。」陳慶聽了拜服不已,贊道:「貧道受教了。」
二人來至三清殿,陳慶手指三清殿大門道:「先天觀歷經千年,乃我道家之聖地,可惜這主殿上缺一楹聯,今日真人仙駕到此,貧道斗膽請真人提筆撰聯,以補此憾,不知意下如何。」王常月見大門兩邊果然無聯,心想這麼一個大殿,沒有楹聯確是美中不足,可我乃遠道而來之人,豈可喧賓奪主?正要推辭,卻不料陳慶道:「大道不分你和我,三清弟子一家親,真人休要推辭。」
陳慶轉身又命弟子擺上筆墨,王常月見推不過,遂道:「既如此,貧道試做一聯。」鋪開紙,握著筆,稍思片刻后寫道:
芸芸萬物,法天象地,無不陰陽所生。
役役眾生,含陰吐陽,全然天地造化。
陳慶大喜,即命收藏起來,明日找人刻於大門兩邊,又道:「數月前,叛軍從遵義過境,先天觀闖來幾個賊寇,他們妄言世上無神無鬼,一把火要燒呂祖殿,幸被眾香客勸住,後來他們走時,將大門外的楹聯一刀砍下,丟棄於陰溝之內,望真人休惜墨寶,再賜一聯。」王常月嘆息一聲,又書一聯道:
一心清凈即為神。
六欲不起便是仙。
陳慶歡天喜地,受了墨寶,又請王真人後堂用茶。正欲走,只見朱杞帶著五六個道士慌裡慌張地跑來稟告:「師父,薛師弟進城購置香油,被巡撫王三善麾下軍士誣為叛賊姦細抓去軍營了。」
陳慶大驚失色,怒道:「這些官軍自從攻佔遵義一來,雖說是前往貴陽平亂的,卻懼怕叛賊,畏敵如虎,停在遵義遲遲不敢前進,反而在此禍害百姓,真是豈有此理!」
王常月怪問朱杞:「我們修行人與世無爭,官軍怎會把薛雲當姦細抓捕?」
朱杞回道:「聽說是官軍要去清香茶樓抓一個安邦彥派來的姦細,薛師弟正好口渴也在裡面喝茶,官軍一時分不出誰是惡人誰是良善,遂將在裡面喝茶的十個人全部抓了去。」
「荒唐,荒唐,為了抓一個惡人,難不成要冤枉九個好人?」陳慶大怒。
王常月道:「道長莫急,貧道有先皇御賜金牌,各級官員見牌磕拜,如聖親臨,貧道這就去軍營向他們要人回來。」
陳道長大喜,作揖道:「有勞真人。」
朱杞帶著王常月直奔官軍大營,行至烏江邊時,忽見河裡靠岸處有一浮屍,二人急忙撈起拖入岸邊草地,細看此人,見他一身道士裝束,身上、臉上全是傷痕,朱杞哭喊道:「薛雲師弟……」王常月見果是薛雲,心中酸楚,眼睛濕潤,良久不語。朱杞怒火中燒,道:「這幫軍士太可惡了,我們找他們長官去。」王常月擦了擦眼淚道:「罷了,你快回去稟告陳道長,我留在此地為薛雲超度。」
朱杞答應一聲走了,王常月盤腿坐於地下,兩眼微閉,雙掌合十,念經超度,只聽真人誦道:
十方救苦放禪光,照破銅城鐵壁牆。
亡者隨光旋轉動,出離幽冥赴道場。
臨幡飄蕩本無月,風動幡飛瞬息中。
幡若風來魂魄附,魂隨幡引上南宮。
太乙慈尊大寶蓮,仙童接引下三天。
仙風吹散人間事,拔度亡魂出九泉。
千山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此夜好乘功德力,當來果報善因緣。
超度完畢,真人睜開眼睛,見一少年靜靜地站在五六步外微笑著目視自己,王常月正要起來,那少年趕忙過來攙扶,道:「道長宅心仁厚,不顧地上泥土骯髒,為野外亡靈超度,令晚輩敬佩。」
王常月問道:「善主怎知這是野外亡靈?他可是我的弟子。」
那少年再才注意到死者也是道士打扮,說道:「哦,原來是道長徒弟,如今兵荒馬亂,路邊無主屍身往往無人收斂,以致被野獸吞吃,白骨散露,都已數見不鮮。敢問道長高徒為何死於此荒野之中,莫不是遇到了強盜?」
王常月道:「強盜?我道家弟子清心寡欲,並無錢財,強盜怎會為難我們?我徒弟乃被官軍誣為姦細殺死,真乃天下奇冤!天下奇冤呀!」王常月說著又掉下許多眼淚。
那少年大驚,忙問道:「道長可知冤殺你徒弟的軍士姓名?晚輩定然替你討回公道。」
王常月見這少年臉露怒容,語透霸氣,再才細細審視,但見他身材魁梧,氣宇軒昂,英俊中透露出千分睿智;目光炯炯,神采奕奕,舉手間暗含有萬般沉穩。王常月不禁暗暗吃驚,說道:「善主英才年少,又有這般慈悲心懷,難能可貴,只是這官軍兇悍,只怕你一懵懂少年,縱然有心為我徒兒討公道,也是無能為力。」
正說著,遠處一隊官軍縱馬而來,其中幾個手中還抓著幾隻雞鴨,王常月憤而攔住,呵斥道:「你等身為國家兵士,當除暴安良,愛民如親,怎能如此搶掠百姓雞鴨?」
其中為首大漢一臉橫肉,鞭指王常月罵道:「臭道士快給爺爺閃開,要不然,你身後的屍體就是你的榜樣!」
王常月冷冷問道:「這麼說,我這徒兒是被你們打死的了?」
那大漢道:「是左營軍士乾的,管老子屁事,你快快讓開,不然爺爺一皮鞭下來,你這把老骨頭就要散架了。」
王常月從懷中取出金牌高舉手中,喝道:「先皇御賜金牌在此,你等還不快快下馬!」
見了金牌,為首大漢頓時唬得渾身發抖,差點掉下馬來。後面軍士大多也嚇得不知所措,倒是有一個機靈的小卒縱馬上前悄悄對那大漢說道:「臭道士竟然有度罪金牌,想必來頭不小,我們下馬必受其辱,若被他問出姓名,然後到長官那裡去告上一狀,搞不好還落個腦袋搬家的下場,不如策馬逃去,他又不知道我們是那個軍營的,也不曉得我等姓名,即使上告,亦不知道告誰,巡撫大人也無從查起。」
那大漢點點頭,臉露詭異陰笑,突然一本正經地呵斥道:「大膽,你這道士竟敢用假金牌誆騙老子,本待將你治罪,看在道祖面上饒你一次,下次膽敢再犯,本大爺絕不姑息。」
說完,那漢子縱馬就從側路逃走,其他軍士也丟了雞鴨跟在後面,王常月已是百歲老人,如何攔擋?眼看那隊軍士就要逍遙法外了,只聽旁邊那少年大喝一聲道:「你們好大的膽,竟然漠視先皇金牌,不怕誅九族嗎?」
那大漢大怒,正要發作,忽然看清少年面龐,不禁大驚失色,慌忙跳下馬來單膝跪地行禮,其他軍士也認出少年來,一個個乖乖下馬,驚顫顫地跪在地上不敢說話。
少年手指薛雲屍身,喝問道:「這是怎麼回事,從實說來。」
為首大漢道:「屬下不知詳情,只知道是左營總旗陳資、王萬二人為抓捕一個潛藏在茶樓里的姦細,一共捕了十人,因分不出真假良善,不得已將此十人全殺了棄在城外烏江各處。」
那少年大怒:「為斬一個姦細,枉殺九個好人,是何道理?」
那幫軍漢戰戰兢兢地不敢言語,少年也不再追問,返身恭恭敬敬地在王常月面前跪下拜道:「原來是先皇敕封的西道王常月王真人,下官唐海,乃貴州巡撫王三善麾下指揮僉事,下官治軍不嚴,冤死了真人高徒,罪該萬死。」
王常月大驚,想不到眼前這位溫爾文雅的少年竟然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且不傲不野,恭敬有禮,實在彌足可貴。王常月趕緊扶起唐海道:「將軍年輕有為,貧道敬佩,眼下叛賊殘害生靈,將軍既然奉命討賊,當嚴律部下,不可擾民,更不可縱容軍士踐踏人命,苟有一百姓冤死,縱然除賊千萬,功德也算不上完美。」
唐海道:「真人教誨的是,下官向真人保證三件事,一是嚴懲兇手,還道長徒兒一個公道;二是大軍所到之處,破邪立正,絕不枉殺一人;三是日後為真人剃度一名弟子,以彌補今日律軍不嚴之過。」
王常月道:「但願將軍恪守信言,尤其是:『破邪立正,絕不枉殺一人。』」
「破邪立正,不枉一人。唐海不唯諾於真人,亦諾於天下人,」唐海誓言道。
王常月大喜:「將軍果能如此,我徒在天之靈可得慰藉了。請將軍帶眾軍士回營去吧,萬望早興仁義之師平定叛亂,復給百姓一份安穩日子,還我聖王一個清平世界。」
唐海三拜王常月,又跪於小道士屍身前,面對烏江發誓道:「唐海起誓:日後行軍打仗,定要嚴律部下,殺賊千萬,絕不枉屈一個無辜百姓,若違誓言,願弱水亡。」
唐海起誓完畢,留下隨身攜帶的幾兩銀子交付於王真人道:「此區區銀兩權當安葬費用,請真人一定收下。」王常月見唐海意誠,也就收下銀兩道:「如今貴陽百姓水深火熱,盼望將軍早早發兵解救。」唐海道:「下官這就去見巡撫大人,請求發兵。」
唐海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幫依舊跪在地上的軍士,轉身甩袖而去,眾軍士戰戰兢兢地站起來,老老實實地跟著去了。朱杞帶著陳慶等十幾位道長匆忙趕來,大家一見薛雲慘狀,無不大罵官軍草菅人命。王常月搖頭嘆息道:「夫佳兵者,不祥之器也!但願這位仁義儒將能踐行誓言,率天下義兵除賊,破邪立正,不枉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