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真的獲獎了
寒假結束,第一天到學校報到,金鈴就忍不住把大魚的事情說給她的好朋友楊小麗聽。
楊小麗眨巴著兩隻細長的眼睛,突然問她一句:「你爸爸不是當老師的嗎?」
金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茫然地說:「是啊。」
楊小麗馬上得出結論:「你這是吹牛。」
金鈴生氣了,沖著好朋友大聲說:「你才吹牛!」
楊小麗解釋:「如果當老師,那就不可能有人送那麼大的魚給你爸爸。我家對門有個人當局長,他家過年收了好多魚,都掛在陽台上晾著,最大的一條才這麼大。」她用手比劃了一個長度。
金鈴憤怒地哼著鼻子,心裡覺得楊小麗太俗氣了,眼睛里只有當官的,不知道知識也能產生財富。她想這學期該考慮是不是繼續跟楊小麗做好朋友。
金鈴又跟另外的幾個同學說了這事。當然都沒人相信,都說金鈴吹牛。尚海居然說:「你是把魚的長度乘以2了吧?」
金鈴氣得發昏。她背著滿滿一書包新發的書本弓腰曲背往家裡走,一路上都咬牙切齒,恨她的同學太「勢利眼」,不把她當老師的爸爸放在眼裡。
媽媽在金鈴報到的這天照例請了半天假,在家裡把舊掛歷裁成一塊一塊的,等著金鈴發新書本回來后包書。書很多,本子也多,所以這是一項相當巨大的工程,每次卉紫都要累得頭昏眼花、胳膊發沉。
金鈴一到家,卉紫就幫她把沉重的書包從背上卸下來,一邊說:「不得了,發這麼多書本!」
金鈴說:「這就多啦?還有一半沒發下來呢!」
卉紫開始點數。計有教科書12本,參考書3本,課外練習冊3本,輔助習題冊2本,豎笛樂譜1本,美術畫冊1本,大字練習本1本,鋼筆字帖1本,透明臨摹紙若干,語文本5本,數學本5本,英語本2本。卉紫心裡想,這一下午加一晚上未必能夠包妥所有的書皮。若是明天再有這麼多發下來,家裡的掛歷紙該不夠了,還得到單位向同事們勻一些回來。
金鈴坐在旁邊看媽媽包書,遞著剪刀膠帶什麼的。卉紫對她說:「別閑著,幫媽媽做點事,到冰箱里拿一塊魚出來解凍。」
不提魚的事還拉倒,一提到魚,金鈴的怒氣上來了。她埋怨媽媽說:「魚沒剖開之前,你為什麼不給大魚拍張照片呢?」
卉紫噢的一聲,說:「真是的,我怎麼忘了這事!要是拍張照片留作紀念多好。」
金鈴說:「同學們沒人相信我爸爸有那麼大的魚。」
卉紫糾正她的話說:「不是你爸爸的魚,是人家送給你爸爸的魚。」
金鈴大聲說:「這有什麼關係?送給了爸爸,就是爸爸的東西!」
卉紫奇怪地望著金鈴,不知道她今天又是怎麼了,在魚的問題上態度如此強烈。這孩子真是越大越有想法。
開學后的第一次作文課,邢老師出了這樣一個題目:《我的××》。邢老師說,這叫「半自由命題」作文,在一定的範圍內可以自由選擇作文內容。
金鈴心裡憋著氣,馬上提筆寫下幾個字:我的爸爸。她埋著頭寫得飛快,尚海想看看她寫些什麼內容,她立刻用手捂住了,不客氣地說:「去去!有本事你自己想,別問我寫什麼!」
打下課鈴的時候金鈴還沒有寫完,老師允許沒寫完的人帶回家繼續寫,因此卉紫有機會看到了金鈴寫的這篇作文:
我的爸爸
我的媽媽是個編輯,她崇尚知識,羞於談錢,對那些腰纏萬貫的「款爺」們總是抱著偏見。偏偏我的爸爸在深圳「下海」幾年後,也成了一個令媽媽彆扭的「款爺」。瞧他一身名牌,腰間掛著BP機,手中拿著「大哥大」,戴著一副金絲眼鏡,真是威風十足。怪不得開「的士」的司機左一聲「老闆」、右一聲「老闆」的獻殷勤。今年春節,他從深圳回來,從機場坐「的士」到家門口只要20元,爸爸甩過一張50元的票子,叫司機不要找了。我大叫起來:「哇!你可真闊氣!」爸爸解釋說:「大雪天的,又是年三十,人家出來開車多不容易。」哼!瞧他,怎麼說都有理!媽媽數落他:「變了款爺,滿眼都是錢!」奶奶也擔心地說:「錢多了,人就容易變……」我說:「爸爸要是再賺錢,銀行里就要存不下了,那時候怎麼辦?為什麼不把錢拿出來做好事?」
可是不久發生的一件事,大大改變了我對爸爸的看法。
起因是媽媽的單位要集資蓋房子,媽媽想買一套大點的、樓層好點的公寓房,叫爸爸匯錢過來。爸爸總是拖延不辦。媽媽很生氣,在電話里把爸爸罵了一頓,爸爸也不生氣。
寒假的一天,我正在家裡做作業,猛然聽見有門鈴聲。我放下鋼筆去開門。門一開,我驚呆了:門口「站」著一條銀色的大魚兒。在陽光和雪光的襯托下,每一片銅錢大的魚鱗都閃著燦爛的陽光,彷彿上帝已賜予它們生命。一個陌生的聲音從龐大的魚身後傳來:「打聽一下,這兒是不是金先生的家?」
媽媽從廚房裡出來,邊用圍裙擦手邊請客人進屋坐。送魚的小夥子將魚抱進浴缸,甩了一把額上的汗珠,這才說了事情的原委。原來呀,他的家鄉在江邊,很窮,最近他們辦了個養魚場,卻因為經濟困難,虧損很多。他們求到了曾在那裡插隊的爸爸頭上,爸爸毫不猶豫地匯去了20萬元,幫助他的第二故鄉恢復生產。不久,養魚場又興旺起來,所以就送來這麼一條「龐然大物」。
我一聽,心裡暖和和、甜蜜蜜的,一瞬間我感到無比驕傲、自豪。我拿起爸爸的照片,重重地、響響地親了一下,嘴裡還不住嘀咕:「真有你的!你真是個標標準準的好爸爸!」
晚上媽媽一個電話掛到深圳,著實把爸爸「誇」了一頓。爸爸在電話里說:「這也是應該的。我人在深圳,心卻始終在家鄉,我只希望家鄉這隻大公雞變成金鳳凰,在世界上展翅飛翔!」
瞧!我爸爸是不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好「款爺」?從此以後,媽媽對爸爸改變了看法,成了爸爸的「盟軍」。我有一個獨特的「款爺」爸爸,還有什麼不幸福、不滿足的呢?
卉紫推開作文本,萬分驚訝地看著金鈴:「你爸爸什麼時候去了深圳?而且還成了個款爺?我們家見過20萬人民幣有多大一堆嗎?」
金鈴不在乎地說:「我寫的是作文。」
卉紫說:「作文也不能胡說八道!」
「文學不就是虛構嗎?這是你說過的話。」
「虛構的是小說,作文只能寫你身邊發生過的事。」
「不對!作文也是文學!」
金鈴激動得面紅耳赤,鼻孔張開來,牙關咬起來,一副為捍衛真理誓死拚鬥的模樣。
卉紫說:「你怎麼了?」
金鈴緊咬牙關,呼呼地喘氣,一句話不說。
卉紫實在覺得莫名其妙,高聲喊書房裡的金亦鳴。
「亦鳴你出來看看,看你女兒把你描繪成什麼樣子!」
金亦鳴就放下聽外語的耳機走出來,把金鈴的作文看了一遍。
「挺好。」金亦鳴笑嘻嘻地說,「真的挺好。我要真是個款爺,做出這麼令人感動的義舉,還不該把我好好誇一頓?」
卉紫瞪了他一眼:「說點正經的吧。我看金鈴的思想有問題。」
「也許十年八年之後我真的成了款爺呢!」金亦鳴竭力插科打諢,想要打破母女間此刻的對抗局面。
卉紫不理他,把頭轉向金鈴說:「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這麼寫?爸爸憑學識幫助鄉辦工廠,受人尊重,人家送一條大魚來謝他,這不光彩嗎?或者,你覺得當老師的爸爸太寒酸,希望有個當大款的爸爸?」
金鈴悶聲悶氣地回答:「都不是。」
「到底是什麼?能不能告訴爸爸媽媽?」
金鈴抬頭看著他們,眼圈先紅了一紅,才說:「同學不相信我家裡有過那麼大的魚。他們說,沒有人會送大魚給我的爸爸。」
卉紫和金亦鳴對看一眼,兩個人心裡都咯噔了一下。金亦鳴勉強笑笑,說:「如果爸爸是大款,同學就會相信嗎?」
金鈴點頭。
「為什麼?」
「因為大款有錢。人們都會巴結有錢的人,就像大家都巴結當官的人一樣。」
「天哪!」卉紫輕嘆一聲,「你怎麼會變得這麼世故!」
金鈴鄭重其事地說:「我並不想說謊,可是如果說真話反而沒有人相信,你會選擇什麼?」
卉紫答不出話來。她心裡有一種海水漫過去一樣的涼絲絲的感覺。這社會真是變得越來越實際了,小學生已經懂得了「錢」和「權」的厲害,懂得了如今在世上大行其道的是什麼。到這一代孩子長大的時候,他們對前途和命運會有什麼樣的選擇啊!
金鈴的這篇作文交上去沒幾天,邢老師又打電話請卉紫到學校去一趟。邢老師拍著金鈴的作文本說:「這篇作文寫得不錯。真不錯。可是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卉紫說:「可以。」
邢老師就說:「你自己是做文字工作的,你懂得什麼是真實,什麼是虛構。一般來說我們不提倡孩子把作文當小說來寫。家長看沒看過這篇作文?」
卉紫點頭。
「那麼,是家長默許她編造了這樣的情節?」
卉紫說:「不,我只想讓老師也看看,好知道孩子們心裡想些什麼。」她就把圍繞一條大魚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遍。
邢老師的表情嚴肅起來:「原來是這樣。」她想了想,又說:「看起來光抓學習不行,還得抓思想。孩子成熟得越來越早了,他們都太有自己的看法和主見,我有時候甚至覺得可怕。」
邢老師送走卉紫之後,當天下午就拿出自習課的時間開了一次班會,主題內容是:我最崇拜誰?
結果當然是熱鬧非凡。男孩子們大都選擇了時下電視節目里正在播放的日本動畫片人物:宇宙英雄奧特曼。只有倪志偉偏要擺出一副與眾不同的架勢,說他最崇拜特工英雄007。於胖兒馬上站起來反對:「奧特曼連***都打不死,007行嗎?」倪志偉不屑地哼著鼻子:「跟你說不清,你是只看動畫片的。」
話說出去,倪志偉才意識到自己一不小心觸犯了眾怒,因為動畫片是全班男女同學一致迷戀的電視節目。立刻就有好幾個人站起來,七嘴八舌指責倪志偉故作高深,任何時候總想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尚海甚至激動得離開座位,跑到講台前大聲揭露:「倪志偉每天都在家裡看奧特曼!他還買過一套奧特曼的卡通畫書,很貴很貴的!」
這一來全班情緒更是激昂。倪志偉面紅耳赤,擺出一副惡狠狠的架勢對著尚海。尚海就很張揚地對他做著鬼臉,表示自己不怕威脅。
邢老師用教鞭使勁敲著講台,說:「好了好了,讓女同學也發表看法!」
金鈴幾乎是跳起來:「我最崇拜諾貝爾!」
話音剛落,教室里一下子就安靜下來。於胖兒和李林幾個人焦急地轉前轉后,小聲詢問別人:「諾貝爾是誰?」問到倪志偉,倪志偉偏不答,滿臉是不屑的冷笑。
邢老師說:「談談看法,為什麼崇拜他?」
金鈴說:「因為他設立了諾貝爾獎。全世界的人,誰不想得到這個獎呢?物理學家,化學家,醫生,詩人,文學家,還有國家總統,只要是得到這個獎的人,都是世界上不平凡的人。而諾貝爾設立了這個獎,所以他很偉大!」
邢老師微微笑著:「你將來也想得到這個獎嗎?」
金鈴雙眼閃出一種奇異的光亮:「不,我將來要掙很多很多的錢,設立一個比諾貝爾獎更偉大的獎。我要讓全世界的人為得到中國的這個獎而驕傲!」
邢老師點點頭說:「很好。你能想到為中國人爭光,這種想法很高尚。掙錢多未必是壞事,錢也並不都是骯髒的,看你是怎麼掙的,用在哪兒,用出去對人類有沒有益處。你們知道諾貝爾生前是從事什麼職業的嗎?」
金鈴又搶著說:「我知道!他是個化學家,發明了烈性**。」
教室里有幾個人恍然大悟地啊了一聲。
邢老師拍拍講台上的書:「知識啊!孩子們。知識是最寶貴的財富。諾貝爾首先是一個化學家,一個了不起的發明家,而後才有能力設立他的大獎。世界上做生意賺錢的人太多了,款爺太多了,誰的錢能有諾貝爾的錢這麼被人看重?說來說去一句話,世界上最可崇尚的東西是知識!」
班會結束之後,金鈴找邢老師要回了作文,改寫了一遍。
改過之後的內容是這樣的:
我的家是一個既貧窮又富有的家。說它貧窮,因為家裡的彩電至今還是18英寸的「北京」牌,除了中央台和省台,其他的頻道只能用「模糊學」的觀點去看。我爸爸學外語用的錄音機,也是一修再修,被人修得煩了,就變成了一個什麼都不在乎的「老油條」。你得使勁拍它兩下屁股,它才很不情願地哼哼幾聲。如果拍的次數太多,它又會發怒,突然大著嗓門尖叫起來,把爸爸嚇一個跟頭。
說我的家富有,因為我爸爸和媽媽都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他們的學問和知識加起來要用車載斗量。我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常常覺得被太多的書本擠壓得非常渺小。別人都說金錢是沉甸甸的,以我自己的經驗看,書比鈔票要重好多呢,不信你稱稱!
我爸爸其實研究過好多新產品,也曾經獲得過國家專利。可是他太迷戀當大學老師,成天就是看書、備課、寫論文、帶研究生、鑽實驗室。媽媽有時候羨慕別人家有錢,勸爸爸下海辦公司,說憑他的研究成果肯定賺錢。爸爸不幹,爸爸說世上的錢是賺不完的,重要的是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
下面就寫到了那條大魚。把原來爸爸用錢去投資改成了用知識去幫助鄉辦廠。結尾也跟著作了改動。
卉紫看了,對金亦鳴說:「瞧瞧,吹捧了你,可把我貶得不輕。我倒成了見錢眼開的人!」
金亦鳴偏袒女兒說:「文章不是講究有波瀾有起伏嗎?你得允許她稍稍地進行一點虛構,反正我沒認為你是個惡婆娘就行。」
卉紫點著金鈴的額頭:「下回你再寫一篇《我的媽媽》,把你爸爸也貶一頓!」
金鈴大叫:「就寫他大男子主義,不會做家務事!」
卉紫眉開眼笑,抱著金鈴的胖臉蛋親了又親。
不久區里舉行小學生同題作文大賽,邢老師把金鈴的這篇推薦上去,得了個二等獎。區里跟著再推薦到市裡,又得一個三等獎。新華街小學的校長比誰都高興,在全校的集體晨會上點名表揚了金鈴,又安排她擔任了那天早晨升國旗時的護旗手。金鈴穿著洗得很乾凈的校服,脖子上系一條新買的紅領巾,站在晨風裡冉冉升起的國旗下,把一隻胳膊高高舉過頭頂,心裡湧出從未有過的驕傲和自豪。她那天高興得哭了,站在最前排的尚海說他清清楚楚地看見了金鈴眼睛里的淚水,只是金鈴死活也不肯在尚海面前承認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