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關山失路何人悲 參商不見 (七)
以上古玄鐵之靈魄所鑄就的大荒神劍——『斬幽劍』在歷時八十九年的天火地水的淬鍊之後,出世了。
斬幽劍,斬天地人神之魂,滅蒼生萬物之靈,凡為此劍所傷者,三魄魂銷,永不輪迴。
空桑、乾昧二諸侯得到神劍,即收去了南柯夢陣,將精疲力竭的燕水寒丟入鬼窟囚穴,不再聞問。
燕水寒漸自清醒過來,才知大禍已然鑄成,不禁得後悔不已,自責甚深。
他要逃,逃離這個暗無天日的地底鬼窟。
可是他太虛弱了,一把斬幽劍已經耗費掉了他大半條性命,想要從戒備如此森嚴的囚牢之中逃走,他知道,他所要付出的,必將是生不如死,九死或得一生。
第一次,他打暈了送飯鬼卒,搶得了那鬼卒的牢門鑰匙。很可惜,還沒有來得及跑出迷宮似的鬼窟大牢,他就被逮了回去。然後,一頓毒打叫他半個月沒爬起身來,手銬腳鐐又多加了兩條。
燕水寒不死心。
第二次,他忍痛強行拽斷了手銬腳鐐,以天雷之火熔開牢門,硬闖出去。這一回,耗力過多,在數百鬼卒的圍追堵截之下,他拼戰不敵,昏死了過去。
燕水寒已經感覺不到任何的疼痛了,他只是平靜地看著自己渾身上下血肉模糊,就像是靈魂已然離開了那副軀殼,他正在冷眼旁觀著其他人的屍體一樣。
不過,他還沒有死心。
第三次,他以腹痛難忍為由,喚來了醫者,再設法打暈醫者,換了那人的醫袍,矇混逃出,離了鬼窟,終得重見天日。
逃出生天之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尋千塵雪。
被囚的這百年時間裡,『千塵雪』三字便是他所有的活下去的意志力了,她是他的希望,是他堅持的理由。就像無邊大海盡頭的那一盞塔燈,讓他在惡浪連天的黑夜裡生出了一絲對溫暖的嚮往。
燕水寒歷盡磨難,終於來到了千塵雪的面前。
卻可惜,為時已晚。
千塵雪舉劍,輕聲問道:「斬幽劍是你鑄的?」
燕水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只得老實答道:「是。」
千塵雪閉目一嘆,緩緩道:「那柄劍,刺透了我父親姑射山君的胸口。」
燕水寒腦袋『嗡』的一聲巨響,滿腹解釋,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了。
姑射山君命喪斬幽劍下,——此時此刻,他的腦海當中就只剩下了這一句話,再無其他。
他本就是一個木訥笨舌之人,而現在,便更是百口莫辯,悔憾之至。
千塵雪劍尖微垂,黯然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你,走吧。」
燕水寒嘴唇輕顫,張了張口,沒有發出一絲聲音。
轉頭,離去。
千塵雪長嘆一聲,慢慢張手,『咣鐺——』玉劍墜地,摔了個粉碎。
一滴淚順著她的臉頰滾落,滴濺在了玉屑上,驀地被割碎作冰露點點,洇濕了花顏。
三年後的某一日,燕水寒再一次的來到了千塵雪的面前。
這一次,他左手提著空桑侯和乾昧侯的人頭,右手拿著那柄斬幽劍,站在了千塵雪的身前。
沒有人知道這三年來他是怎麼度過的,更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斬殺的空桑、乾昧二山侯,又如何奪得了斬幽神劍,他就只是一身血傷的默默地走到了這裡,然後垂下頭,沉聲道:「我殺了空桑山侯和乾昧山侯,為你父姑射山君報得大仇。今日送上此劍,以作了結。」
千塵雪默了半晌,緩緩接過神劍,抬手,徑直刺向了燕水寒的胸前!
燕水寒閉眼,等待著最後的血的洗禮。
這血,能夠洗凈他心靈的所有的罪孽和傷痛,令他可以放下一切,安然長眠。他渴望這解脫。
劍尖入心,痛徹骨髓。
燕水寒皺眉,咬牙強忍住了熾火灼燒般的痛楚,凝眸深望著千塵雪的眼瞳,微勾起了一痕淺笑,斷斷續續的道:「千塵雪,能死於你的劍下……我很歡喜,很……歡喜,此生,無怨,不悔……」
千塵雪點頭,劍身又向前刺出了一分,輕聲道:「我知道。」
燕水寒忽然感覺很冷,殘火焚燼之後的奇寒無比,他的眼皮漸漸沉了下去,神志越來越模糊,他知道,他要死了,灰飛煙滅,魂靈俱銷。
好冷呵……
於魂銷形散的最後一刻,千塵雪陡然拔出了斬幽劍來,『嘩』!紅血噴出,燕水寒訇然跪地。
千塵雪挽手結印,霎時,在他二人的腳下隨即生起一方星斗陣圖。卻見她指尖輕點額心,以身化丹,頓時,源源不斷的白光涌動著彙集入元丹之內,不一會兒,便將她數萬年的修行靈氣皆凝結在了這元丹丹心。
千塵雪垂頭,輕輕捧起他的臉頰,張口,將那元丹渡至於了他的腹中。
元丹入口的一剎那時,千塵雪的身形驀地化散為了簇簇白星,須臾之間,即只剩下了一道透明的清白光影。
千塵雪伸手,愛憐地輕拂上燕水寒的眉目臉廓,緩笑著呢喃道:「恨已償,愛難銷,父仇我已報盡,剩下的,就只是愛了。」
繼而,身死魂散,煙消雲霽。
燕水寒乾澀的眼角垂落了一滴淚珠,那淚珠沿著鼻翼流下,染濕了唇線。
良久。
他啞聲道:「千塵雪,你好傻……」
死亡拋棄了他,從此,這個世界就獨留了燕水寒孑然一身,為了活著而活著。
因為他不能死,他沒有那個資格,他的命,是千塵雪用自己的性命換回來的,他必須活著。
空桑、乾昧兩大山侯皆為他所殺,因此,他順理成章的做了這鬼界之主。
這麼多年以來,鬼界一直戰火頻起,內亂不止。他自知不能給鬼界一個盛世前程,遂易名為江疑,於築惕開山講學,尋覓人才。
後來目標鎖定為帝俊之子白晏曦,故而,燕水寒以計一步一步的逼著他同琉雨施鳶決裂,墜入鬼道,成為鬼王。
燕水寒看著風靈碧點了點頭,道:「以如今的鬼界盛世來看,我的眼光不錯,你這個人選是非常正確的。」
琉雨施鳶茫然的嘆了口氣,哭笑不得道:「那以我的角度來看,難道不是倒霉催的躺槍了么?江疑師父,您選鬼王跟我有什麼關係呀,何至於把我一個局外人給整的家破人亡了啊!」
風靈碧眼睛死死的盯著燕水寒,沉面道:「千塵雪是你的軟肋,那,你可有想過將她拔除?」
燕水寒默然。
風靈碧質問道:「還是,因為千塵雪死了,你失去了她,所以就看不得其他人有情人終成眷屬了。潛意識裡,你想斬斷所有人的情緣愛戀,既然你是註定孤獨的,那就讓全世界都陪你一起孤獨吧!對不對!」
燕水寒繼續沉默。
風靈碧回望著琉雨施鳶的臉頰,溫笑道:「既然知道了她是軟肋,那就好好地守著她,保護她,不讓外人觸碰到她,這,才叫軟肋呀。」
琉雨施鳶撇嘴道:「你剛剛不是還趕我走么?怎麼,此刻又成『軟肋』了?軟肋,炸著吃還是燉著吃,要不然就紅燒鹵煮了?」
風靈碧慚愧道:「此前,我不知道你的心意,我還以為,你是要找我尋仇的呢……」
琉雨施鳶不可理喻道:「尋仇?你見過給人當牛做馬、為奴為婢的尋仇人么?我是有多賤,還是多無聊?!而且,你都不給我言明來意的機會,不是躲出去打仗,便是冷著個臉找茬,還你以為,你以為的都是你以為的以為么!」
風靈碧誠懇道:「是我不好,是我對你不起。」接著,又揚唇哄道:「鳶兒大人有大量,就別跟我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小肚雞腸之人再計較了,好不好?」
琉雨施鳶哼道:「我當然大人有大量了,要不然,早放棄了……」
風靈碧抱緊了她,動情道:「謝謝你沒有放棄!我當時,只是太害怕了,害怕聽到你說『恨我』,害怕你的『不愛』。我的懦弱,讓我不敢去聽,不敢去想,所以,我只能逃避,不給你開口的機會,掩耳盜鈴一般將我自己緊縮在這個不堪一擊的『鋼鐵盔甲』之中。」
琉雨施鳶詫異道:「靈碧哥哥,你也會怕?!你可是九幽大君吶,鬼族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戰神鬼王!又怎麼會怕!」
風靈碧笑道:「我哪裡有那麼厲害,不過是仰仗師父黃帝和眾位兄長的襄助,再加上父帝和女媧姑姑的威名,此時妖族無主,而鬼族的眾諸侯又各有矛盾,我只作渾水摸魚,借力打力罷了!」
琉雨施鳶聞之,急四顧望了一望,對著風靈碧小聲說道:「噓!靈碧哥哥,你瞎說什麼大實話了!這種話可千萬不能讓你的鬼族子民聽到了,要不然會有損你在他們心中的至高無上的崇敬感的!」
風靈碧寵笑道:「好,都聽鳶兒的。」
琉雨施鳶想了想,忽道:「如此說來,我豈不是比那些個鬼族叛亂還要可怕?!」
風靈碧深以為然道:「那當然了,他們怎麼能跟你比!你是我的鳶兒,這世間,沒有誰會比你更重要了,我不怕你怕誰?」
琉雨施鳶聽著有理,遂贊同道:「嗯,怕老婆也算是自古以來最優良的優良傳統了吧!也不枉費我千里尋夫的這份兒辛勞勁了。」
風靈碧喜道:「鳶兒,你,答應做我的新娘子了?」
琉雨施鳶瞅了他一眼,無奈道:「當年你若是不逃婚,我們娃娃都滿地跑了!」
風靈碧輕攏過她的臉頰,憐惜道:「如今想起來,這許多事,總歸都是我不好。是我,負你良多。」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肆無忌憚地秀著恩愛,全然不顧一旁冷麵如石的燕水寒的存在。
風靈碧故意用這種方式宣告出他的底線,琉雨施鳶就是他的底線,他的命,任何人都不可以妄想動她。
琉雨施鳶忽然想到,無論怎樣,燕水寒也都算是一個老人家了吧,別一會兒再把人給刺激出點兒什麼毛病來了,那這玩笑可就開大嘍!雖然燕水寒待自己不仁,但她琉雨施鳶不能對他一個孤寡老人不義啊,以德報怨,方顯英雄本色嘛!
她偷偷捅了一下風靈碧的胳膊,小聲道:「讓九荒使大人回家休養去吧,他今天受的刺激也夠多的了,別再給憋出病來了。」
風靈碧這才冷然道:「九荒使,既然你想讓我繼續坐在『九幽大君』這個位子上,那麼,就不要再觸碰我的底線了。我希望,今日,這是最後一次。」
燕水寒頓了半晌,拱手道:「臣記下了,臣告退。」
風靈碧看了一眼他遠去的背影,回頭道:「鳶兒,他這樣待你,你不恨他?」
琉雨施鳶亦望著燕水寒的背影,搖頭道:「恨?恨又不能當飯吃!仇恨,那是拿別人的錯誤來折磨自己,多不值當的事情呀,我又不傻,怎麼會去干這事兒?再者說,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魂飛魄散於他的面前,我估計呀,是當時受刺激受大了,所以產生出來一點『我不好過,你們也別想消停』的反逆社會心理,也算正常,可以理解。」
風靈碧不禁笑道:「也就是你這般的心胸開闊了,愛恨情仇,又豈是說放下就能放得下的呢!鳶兒,你太善良了,會吃虧的……」
琉雨施鳶無所謂道:「九鳳牛鼻子曾經說過,吃虧是福,是好事兒!」
風靈碧輕理著她耳邊被風吹散了的碎發,心中暗道:「可是,我捨不得你吃虧呀,傻鳶兒……」
清蕪苑,梨花林中。
琉雨施鳶坐在花枝上,盪著腳,道:「靈碧哥哥,你看,這梨花像不像芥子天中昊天廟前的樣子呀?」
風靈碧仰頭喝了口酒,答道:「是啊!鳶兒,你不知,這清蕪苑就是為你而修建的。」
琉雨施鳶驚訝道:「為我?這樣奢侈!勞師動眾的,多不好。嘿嘿,不過,我也挺喜歡的,有錢任性,住著就是舒服哈!」
風靈碧痴望著他的女孩兒,吟誦道:「清梨滿園壓枝亂,平蕪繽紛何人賞?」
琉雨施鳶一怔,獃獃道:「靈碧哥哥,你是在思念我么?如今清梨滿園,有你我來共賞,花落繽紛,再無雜草旁叢而生。多好!」
風靈碧溫爾道:「嗯,多好!——鳶兒,你說下個月初九,好不好?」
琉雨施鳶『哦』了一聲,道:「下月初九?是,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風靈碧斜頭道:「可以么?」
琉雨施鳶點了點頭,垂頭道:「都聽你的。」
成親,這個概念對於琉雨施鳶來說,還是很陌生而模糊的。雖然,她已經穿過五次鳳冠霞帔了,可是,卻沒有一次是真正把自己給嫁出去了的。成家,當人家的小媳婦,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她沒有母親,燭九陰也沒娶過媳婦,所以這個經驗,琉雨施鳶無從得知,也沒有人可供她詢問。
琉雨施鳶思考了頃時,忍不住問道:「靈碧哥哥,新媳婦要怎麼當呀?」
風靈碧失笑,逗她道:「這個么,我沒當過,等你當過了再來告訴我,我就能回答你了。」
琉雨施鳶嘟嘴道:「我是認真的!那,要不然,你說說你的爹爹媽媽吧?你阿爹阿媽是如何成的婚?」
風靈碧略略沉思道:「我父親母親么,他們……他們在成親之前互不相識,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
琉雨施鳶驚訝道:「這樣也能成親?」
風靈碧遙望著遠處天際間模糊了的一線,輕述道:「父親是上古神祖,善於卜卦問靈。一日,他卜到夷嶺有女名曰羲和,乃為浴衍十日之命格,故命人下聘,將母親迎娶入府。當時母親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帶著三個幼弟,無所依靠,家中艱難,無奈便答應了這門親事。二人成親之後,才漸了解,既而互生了情愫,自此舉案齊眉,琴瑟相偕,倒也不失美滿。若不是後來的謁戾血殤,母親她……」
琉雨施鳶默了一會兒,輕聲道:「靈碧哥哥,你從沒有聽蚩尤解釋過,或許,那個『謁戾血殤』也像是姑射山人的故事一般,另有隱情於其中呢?我看到的蚩尤師叔,是一個回憶起姐姐就黯然不語的人,是一個對兄長和靈碧哥哥你一直以來都包容忍讓的人,我不相信他會殺死自己最敬愛的姐姐。也許,我這樣說,你會不高興,可是……」
風靈碧嘆道:「他死後,這個問題我也曾想過,或許,正如父親所言,是我太執著了……」
琉雨施鳶跳下花枝,行至風靈碧的面前,傾身抱了一抱他,安慰道:「你母親那麼喜歡蚩尤師叔,又那麼疼愛你,此時她若是能夠聽到你打開了心結,我想,她一定會很欣慰的。」
風靈碧反手將她攬入了懷中:「她老人家若是知道我要娶的妻子如此的賢良淑德,那她一定會更加欣慰的。」
琉雨施鳶懷疑道:「是么?可是我,我什麼都不會呀,洗衣做飯,烹茶待客,我樣樣都不精通……」
風靈碧卻是十分滿意道:「所以呀,你命中注定是要嫁給我的。因為,這些東西,恰好我樣樣都很精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