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烏頭馬角難相聚 天涯路遠 (三)
滾滾的天河洪水奔騰而下,驟然間呼嘯著席捲了九州大荒的千萬里山海平原,滔天的巨浪拍打著洪流,數十丈的汪洋漩渦一口即能吞噬盡一整個村落部族。
無數的村落部族掙扎於大水之中,一瞬息,卻又消失在了一望無際的漫漫洪水之間,無影無蹤,就像沒出現過在這世間一樣。
熾焰騰騰的天火隕石自碎裂的天隙間滾落下來,砸墜人間。血紅的熾火連同瓢潑的大雨傾盆而落,殘雷擊空,電閃布天,狂風怒號,隕星墜石。
蒼天的裂隙依然還在加深,擴大,漫延而去。
大地的崩塌仍舊亦漸張裂,爆炸,沉陷地心。
人們沒命的奔跑著,嘶喊著,痛哭著,絕望而獃滯的等待著命運的碾壓。
兇猛的野獸從黑暗的地底深處竄將上來,撕扯開活人的肚腸,貪婪的啃咬起那腥惡的五臟和沸血,這血,紅得猶如地心裡流淌的岩漿一般,辛艷得刺眼。
遮天的鷙鳥跟著烈火和隕石一齊落地,它仰天一聲凄厲的鳴叫,利爪即抓破人的頭顱,滾白的腦漿配著赤紅的血汁,滴濺在黑岩上,彷彿天祭的莊嚴儀式似的,肅穆而凄艷。
累屍皆盡亂橫於荒野獸腹,可以作填山塞海,白骨悉數雜堆於血泊泥水,能夠為骨粉鋪沙。
煉獄何如,亦不過此。
天地末世,降臨了!
大荒諸神震驚,百仙動容。
一人首蛇身的絕美女子獨立於懸崖之巔,面色凄然,遙望著崖下生靈塗炭的一片悲慘景象,憫傷道:「此乃天地之劫,蒼生之劫!」
風靈碧從崖後上來,亦感慨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姑姑,我們要救救這九州呀!」
人首蛇身女子垂眸,嘆道:「若要渡這天地之劫,談何容易啊!」
風靈碧急道:「可是,您是上古神女女媧娘娘呀!這世間,又怎麼會有您做不成的事情呢?」
那人首蛇身的女媧娘娘一笑,道:「傻孩子,我等雖為神人,可亦是人,又如何能與天地自然斗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在宇宙自然的面前,我們皆猶如螻蟻,微不足道。」
言至此處,她忽眸色漸沉,堅毅道:「不過,蚍蜉撼樹,亦應撼得,螳臂當車,也未為不可。與天地斗,不論成敗,唯勇而已。」
風靈碧喜道:「姑姑是要救這些黎民蒼生了?」
女媧娘娘點頭,溫然道:「人活一世,總是要做些什麼有意義的事情,方才不會空度了此生,為蒼生而戰於天道,無論勝負生死,都是值得的。」
風靈碧一默,淡聲道:「父帝這一世,就從來沒有為這塵世之情所牽絆過,他這樣冷漠著斷情絕欲的過一輩子,有何意義?就像現在,他依舊能夠心無旁騖的守在神府里閉關,修行!」
女媧娘娘搖了搖頭,輕道:「小曦,莫這般說你父親!我們脫不得凡俗,心念塵世,可是,這世間總要有一心為道、不染塵心的真正而純粹的修道之人。你父為道,我等為心,沒有什麼對錯是非之論。大道三千,皆是參悟,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
風靈碧微微一嘆道:「大道三千,我不願領悟,只求可以隨心而活,不問得失。」
女媧娘娘溫爾笑道:「你父看透世間諸情、天道玄機,故而心意淡泊,不為塵世所困。你母生而慈悲多情,憐憫蒼生,最後亦是為情赴劫,身歸混沌。他們二人皆是深情之人,只不過一個看破了,一個沉溺了,卻也都是隨心而生,無所顧忌的。小曦,你的執念太深,傷人傷己,應當洒脫一些才是。」
風靈碧神色一黯,答道:「晏曦記下了。」
深墨色的烏雲黑壓壓的彌天鋪上。
『轟隆——』打鐵般的雷聲自天際傳來,似乎是又近了許多。
女媧娘娘望了一眼天色,說道:「小曦,去尋你伏羲師伯來,於天祭台相會。」
風靈碧拱手稱是,駕雲而去。
懸崖上,寒風颯颯,輕揚起了女媧娘娘水藍色的流紗袖袍,映著那漫天的雷電火光,單薄的就好像是隨時都可以拂風而化去了一般,卻又堅韌的一動不動,猶如鐵鑄。
天祭台,千層台階之上。
伏羲、女媧連同白帝、青帝、后稷、風靈碧幾個小輩齊聚於此,以商議救世之法。
女媧娘娘沉思道:「這世間最為堅硬之物,那便莫過於『五色石』了。以此補天,正為合適。兄長以為如何?」
伏羲皺眉道:「五色石雖堅,可熔制不易,短時間裡,我們又如何去尋得這麼多的五色石原料呢?」
白青陽一禮道:「師父師叔不必為此憂煩,白摯可令蓐收相佐,率長留山眾弟子一齊尋石熔煉。」
青帝藍涉亦答道:「藍涉及輔神句芒可與白帝一同尋石熔煉,為仙長分憂。」
女媧娘娘點頭,道:「既如此,那我和小曦去東海斬鰲立天。青陽和藍涉各自帶人尋找原料,熔煉五色神石,以備後用。還要勞煩兄長同蒙稷、孟塗一起趕往冀州,屠殺黑龍,拯救百姓。」
伏羲應道:「如此甚好,情況緊急,我等這就出發。」
眾人商議已定,當即各自駕雲四散而去。
鐘山,燭巔崖頂。
時隔千餘年之久,琉雨施鳶終於又回到了這裡,這座孤雲雪峰,這,是她的家。
她回頭看了一眼洞府處。
燭九陰此刻就安靜地躺在裡面。
他以前經常也是一動不動呆著,或是沉思,或是打坐,或是什麼都不幹,就只沉默的望著她,望得專註至極,他的眼中,自始至終,都只是她,只是她一個人。
或許,自從她無意中闖入了他的視線的那一刻起,燭九陰的世界里,便就只剩下了她一人。
而她,她的世界卻是花花綠綠的一片紛蕪雜亂,什麼都有。她好奇,喜動,愛熱鬧,人世間一切的新鮮事物都在吸引著她的注意力,那些東西走馬觀花似的出現在她的人生里,卻又一絲痕迹也沒有留下的悄然而去了。
真的,是什麼也沒留下……
她人生里的所有的所有,都只是過客……水月鏡花一般美麗的過客……
可是,當時經歷時,她曾經堅決篤定的認為著,那些都是真實的,都是她觸手可及的。
就好像,那羽淵上的一抹琉璃影子,它是那麼的璀璨刺眼,絕美眩目,又怎麼會只是夢中的驚鴻一現呢?
她至今都固執地認定,那琉璃影子是真實的,它真真正正的出現在了她的世界里,可是,這影子,如今又投向了哪裡呢?
風靈碧,她曾經於口中輕吐出這三個字,都會覺得唇齒留清,絕妙無比。
清風拂兮,靈水漪瀾,一碧萬頃。
這名字,真好聽!
可惜,人生的境遇就是這樣,有時候,拐個彎,便已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了。
錯過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和他都走失在了命運的三岔路口中,彼此誰也看不到誰的背影,永遠也走不回去了。
阡山陌路,不相逢。
「救命啊!有人么,救救我們!」一聲呼喊驚醒了胡思亂想中的琉雨施鳶。
她急垂頭望去,但見茫茫北海冰川之上,一群狼狽不堪的難民正扒在一塊浮冰上,絕望的呼救著,歇斯底里的,一聲聲幾欲撕裂開了冰天雪地的層層九天。
琉雨施鳶大奇,心道:「就算是九州戰火不斷,那也不用逃竄入這極北的冰川絕地吧?這不是禿子頭上生虱子——明擺著的找死么?」
可是,見死不救卻又不好。
琉雨施鳶微一沉吟,遂即口念咒語,祭出箜篌九調,施法彈奏,以音符編製作一張白光大網,朝著難民方向掃指,揮彈而去。
大網迎風飛上,覆頂而下,撐開抱起了浮冰上的眾人,再順風返回,落至琉雨施鳶的腳邊。
琉雨施鳶『玎』的一撥琴弦,大網憑空而散,眾難民歪七扭八地癱倒一片,喘息著『哎呦哎呦』的道起了辛苦來。
琉雨施鳶歪頭問道:「你們為何要來這裡呀?探險還是尋寶?總不會是出遊吧?」
一老者嘆道:「姑娘有所不知,九州如今是……是人間煉獄了呀!到處都是洪水天火、惡獸大鳥,唉,屍骨堆山,血流成河,慘不忍睹啊!我們的村子為隕石天火所毀,無家可歸,又聽聞西北極海之地因其地勢最高,有萬載寒冰相護,免受波及,尚未毀壞,遂舉村來此避難。可誰料剛入此地,便被困浮冰,險些喪命。幸得姑娘相救,大恩大德,小老兒同鄉親們永世難忘!」
他爬起身來,招呼眾人道:「都起來,大家都起來,拜謝恩人小姑娘的救命之恩!」
眾村民聞之,皆跪地拜道:「多謝恩人的救命之恩!多謝,多謝!」
琉雨施鳶不好意思的一笑,忙抬手扶道:「大家不必多禮,客氣了!舉手之勞,不足掛齒。」繼而,又皺眉道:「只不知,九州為何會遭此劫難?前幾日,我剛從不周山回來呀,也沒見有什麼異樣啊?」
老者哀嘆連連道:「恩人不知,三天前,火神祝融與水神共工大戰於不周山處,水神共工戰敗,一時惱羞生恨,以頭顱怒撞了不周之山。於是,山倒,柱傾,九州崩塌,天斜西北,地陷東南,水火併出,蒼生浩劫。」
琉雨施鳶驀然怔住,半晌,低聲道:「是不周山倒了?……」
她沒想到,真的沒想到會釀成這般的滔天大禍,她違逆天道,施展陰陽往生陣術,不周山靈脈受損,根基不穩,才會為水神共工怒觸而崩的。這一切的災難,都是因她而起,大荒九州千千萬萬的蒼生黎民,都在為她的逆天之行受到懲罰,原本,這懲罰是該她一人所承受的。
只為一人之執念,而傾盡天下之蒼生。
這,不是她的本意,不是。
可是,如果她知道了是這結果呢,那還會不會再義無反顧的完成這執念,救活燭九陰呢?
此刻想來,以她的自私和執拗,應該還是會的吧。
她恨,恨這個從骨子裡泛著自私的自己,尤其是現在。
老者和他的鄉親們還在念念叨叨地說著一些感謝的話語,琉雨施鳶感覺一陣愧疚,是她害得他們跟更多的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有的還慘遭橫死,她連求得他們的原諒都是不配的,更莫說是還要讓他們感謝她的救命之恩了。這些的感謝聽在她耳,就如同刀子一樣,划割著她的心口,增加著她的罪惡感。
琉雨施鳶給眾人留下了一下乾糧和錢財,又封印下了燭九陰的居府,便悄然下了鐘山。
一路行來,眼見滿目的白骨殘屍,流離難民,看得她心中窒痛,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許多。
她盡己所能努力的救助著這些難民,不為求得他們的原諒,只為恕罪,這罪,能恕一點是一點。
以前的那些個情情愛愛、相思入骨,如今想來,卻也都再不算是什麼了。
人在面對滅頂之災的時候,那種目之所及,皆為絕望的瀕死之哀,才是人生之大哀大痛。
至此,人生之苦,她方得一嘗。
東海之上,惡浪撲空,天昏地暗。
「小曦,以天鑒令定下這畜生的魂魄!」女媧挽手凝作一印結界,困住了上古玄鰲所在的一方水域。
上古玄鰲為結界所束縛,不得而出,只急得探首擺尾,四爪亂抓,炸起了一排排的掀天大浪。
風靈碧領命,抬手高祭九幽天鑒鑒令,默頌咒語,揮手打出一紙硃砂符文。符文『嘩』的附上玄鰲頭頂正中,那鰲掙扎了頃刻,即兩眼獃滯的頓在了水中,僵硬的停止了反抗。
女媧知是玄鰲魂魄已為天鑒令所定,遂找準時機,掬水化作一把長劍,飛空迎上,直斬向玄鰲四足。
『轟——』血落,足斷。
登時,大風揚起,雷電劈空,鮮血於海水之中徐徐浸染,剎然間,已成紅海。
女媧輕嘆,捲袖收了四足,同風靈碧履雲而去。
待至天祭台上,女媧娘娘施念咒語,揮手揚出,玄鰲四足頓時各立於天之四方,浮雲而化作了四根撐天石柱,將蒼天四角穩定了下來。
白青陽同青帝藍涉、水靈若耶齊齊趕來,奉上五色神石。
女媧娘娘張手執起五色神石,舉在掌中。
那石晶瑩剔透,五彩華光,璀耀至極,捧在手中,猶如日月星辰齊納入掌,流華萬丈,不可視之。
女媧騰空而躍,凌風攬雲,衣帶飄飄的御飛上九天石破之處。日月並生,星斗暗沉,雲川邈邈,水浪滔滔,紅焰熾火縈空驟燃,金烏玉蟾映照鰲骨。
女媧抬手伸臂,高舉祭出五色神石,輕揚起她的面頰,憫然微笑著頌出咒語,將那神石補入天隙。
她身體之內的靈力緩緩流注入天隙間,以助這五色神石能夠長長久久的補住縫隙,永不損落。
須時,女媧拂手斂風,點足踏落。
伏羲甩袖,漫天的寒雨鋪空,傾落,既而,熾火盡滅。
女媧俯身拈起一把蘆灰,朝著浩浩湯湯的洪流方向揮手揚去,驀然間,洪水涸止,大雨散空。
蒼天已補,四極已正,熾火已滅,洪流已止,獸鳥已斬,黑龍已屠,天下,終於再一次的恢復了活的氣息。
人們開始從災難的恐懼之中走出,重整家園,重建居所。
活著,就是一次次的從命運的車轍之下艱難走出,然後,再重新微笑著面對生活。
如今九州各族皆於此天災之中損失慘重,傷亡過半,沒有人,就無法生產,又如何能夠安定的生活,繁衍後世,以延續九州大荒的萬世長存呵!
女媧搖頭輕嘆,感慨於世人不易,憫惜道:「這場天災傷及了各族根本,人丁衰薄,天下難安!」
風靈碧問道:「姑姑有何良策?」
女媧溫聲道:「你看著黃河之水。」
風靈碧不解:「黃河之水?」
女媧蹲下身子,捧起一抔泥土,仔細摶捏,做出眉眼四肢,一如真人一般。
風靈碧接過泥人,奇道:「姑姑,泥人?」
女媧點頭,將那泥人揚手一拋,泥人騰空落地,竟然即化作了一個肉體真人!
那人朝著女媧一拜,口呼:「女媧娘娘!」
風靈碧拍手贊道:「妙哉妙哉!姑姑奇思妙想,這般便可塑人!」
女媧笑道:「這主意雖好,卻是麻煩了些。」
風靈碧鎖眉道:「也是,照著這般的捏法,要捏到幾時才可塑出那些人來!」
他來來回回的行走於河灘上,望著河水思考了半晌,忽靈感一現,急跑去岸邊折了一枝青柳,對著女媧一笑道:「姑姑,您看,這柳枝。」
女媧拈起柳枝,頷首道:「這方法好,或可一試。」
說罷,即以柳沾下泥水,輕提一甩,無數的泥點濺落於地,拂風而化作了許多肉體真人。
眾人跪地,高呼拜謝女媧娘娘的塑身之恩。
女媧微作點頭,道:「爾等既為人身,從今往後,當宜以人之規矩約束於己,興人之德化,遵人之法度,為善於世,哺育子孫,做一個堂堂正正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