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前世今生兩修羅 此意難平 (二十七)
蚩尤挽手結印,自心口間凝聚出一攢赤紅色的心火而來,輕揚手指,一瞬而將天地落雪皆俯攬於懷,融至掌心,煉化為了一絲殘魄靈氣,注入心火。
看著靈魄於心火之間漸自清晰,蚩尤欣然一笑,終於可以為玉千依留下了這一縷殘魄,使她得以投入輪迴,轉世復生了。
以命換命,他也算是報得了當日那贈魄避劫之恩了吧。
這人世間,沒有誰可以殺得了戰神蚩尤,除了他自己。
茫茫大雪,飄得愈發的肆意彌空,亂了紅塵,染了青絲,埋了,陳年。
蚩尤伸手,拂著那雪,一滴淚滑落眼角,既而,魂銷魄散,灰飛煙滅。
若耶望著藍涉晶瑩的眼眶,輕問道:「青帝大人,您是哭了么?您在為蚩尤兵主哭么?」
藍涉沒有回答,眼淚卻彌散在了空氣之中。
驀地,榣山崖巔兀然化生出了千萬株赤紅色的若木灌叢,團團簇簇,一望連天。於大雪之下,若木花開更顯得如鮮血一般,殷華奪目,絕美的凄艷。
施雨司帳下。
琉雨施鳶自藍涉處要來了風靈碧的屍體,放在榻上,整日整日的守著,發獃。
黃帝封泰山,平天下,命族中降順於他的少清為九黎繼主,她不管。刑天反出黃帝,立誓要為兵主蚩尤報仇雪恨,她也不管。
辛黎遠遠的看著,嘆道:「當年青陽昊帝殞身時,她就是這樣一副半死不活的痴傻德性,整日里不管不顧的盡知道發獃打愣。」
非折搖頭道:「好歹當時還能每日撫上一曲探魂曲呢,哪像現在,每天都對著一具屍體傻看著,就算是不瘮人,他也彆扭得慌呀!」
白宣嘖嘖道:「雨丫頭她當年真的對我那麼痴情?我咋就沒瞧出來呢?」
辛黎白了他一眼,道:「她在意的是青陽上仙,而青陽上仙,跟你基本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屏翳皺眉道:「你們說,她會不會傷心過度,然後就著了魔的去做些什麼呀?」
非折驚懼道:「做什麼?你別嚇我,現在就已經是在玩兒鬼故事了,她還能怎樣?不會是殉葬吧?再不就冥婚?」
飛廉聽得背上直冒冷汗,咽了口唾沫道:「老大這樣開朗,不會想不開吧?」
辛黎深以為然道:「嗯,也有可能。你們沒見過她撫探魂曲時的模樣,五百年,日日未斷,痴了傻了一般,誰勸也不聽,彷彿是不死不休了呢!就憑這份毅力,還有什麼是她不敢幹的?還有什麼是她干不出來的?」
屏翳悵然道:「榣山一戰,給她的打擊太大了些。長琴死了,風靈碧也死了,而且還一個個的都死在了她的懷裡,這要她如何承受得了呀!」他神色一黯,哂笑道:「榣山喜堂,哼,這明擺著就是一個所有人都設計好了的修羅戰場,便只是瞞著新郎新娘。借人家的地,殺他們的人,太殘忍了,是人都會崩潰了的。」
白宣點頭道:「自從出了芥子天之後,她還沒有一件事是順心遂意的呢。唉,雨丫頭近來犯太歲,流年不順吶!」
非折撇嘴道:「她哪是近來犯太歲,而是一直都犯著呢,自打出生就開始了。」
辛黎思慮道:「照這個樣子下去,會不會大家都因為她克夫而不敢娶她了?那阿雨的婚姻大事可該怎麼辦啊,不會一輩子總當個老姑娘,嫁不出去了吧!」
飛廉大義凜然道:「不會!師父說我命硬,不怕克,別人都不娶老大,我娶!」
眾人一驚,忙回頭看向了他,飛廉臉色頓然一紅,撓頭道:「我不怕克,真的……」
屏翳打量著他,咋舌笑道:「咦,木頭飛廉也開竅了呵!說,什麼時候對雨老大『芳心暗許』的?從實招來!」
飛廉急道:「哪有的事!我沒有……」
白宣警告道:「沒有你說娶她!告訴你,雨丫頭是太爺我的小媳婦,誰也別想著跟我搶!反正我也早已被她剋死過一回了,習慣了,大不了就再死第二回,有什麼……哪能回回都這麼倒霉,萬一不死,不就撈著了……」
辛黎抱怨道:「唉,南孤辰不仗義,還是他的七情淚呢,就這破命?!」
琉雨施鳶此刻並沒有抱怨命運的不濟,而是在回憶她這『看似忙忙碌碌,卻實際上混混沌沌』的短短人生。
築惕山上一千年的『壯麗青春』,她禍害的那一方土地,簡直是要『雞犬升天』的波瀾壯闊了。直叫那築惕學府的數百位師叔伯怨聲載道,頭皮發麻。
幸而,一千年之後,她便帶領著她的鐵杆粉絲下山出遊,去禍害蚩尤的九黎大軍了。
不過,於那築惕山的一千年之中,唯一值得一說的,就是,她遇到了風靈碧。
雖然那時她還不知道他叫作『風靈碧』,雖然她也還沒有能看得到他的臉,但就是這樣的羽淵一顧,一見傾心,再難收卻。這,便是夙念輪迴的開始了,初初心動,一嘗甘苦,懵懂而強烈。
後來,又是阪泉戰場,他們的陌路重逢。
再後來,便到了芥子天中,只那一困,便是三百三十年。
這三百三十年,是她人生之中最快樂的三百三十年,亦是她最後的年少無知、逍遙快活的三百三十年。
同心上之人朝夕相對,和朋友兄弟開懷大笑,她想,這應該是她此後千千萬萬年都再也不可企及的美好時光了吧。
可惜,美好時光是長了腿的,一去,便永遠亦不復返了。
如今念起,恍如隔世。
想至此處,她感慨一笑,自言自語道:「這世間的百事說盡了,左不過也只是一句世事無常罷了。」
無常可怖,因為,它出現得令人猝不能防,難以預料,沒有絲毫片刻的心裡防備。
她準備好了離別,卻絕對不是生離死別,這個辭彙,早已經超出了她任何的承受範圍,令人聽得窒息,發憷。
琉雨施鳶輕拂上風靈碧的臉側,心下酸楚。只覺得,人世間有千般苦,萬般疼,這時,卻竟也不及此間的十之一二了,原來,刻骨相思,是這般的模樣。
平生未識相思事,事到臨頭方有知。
她痛,痛入骨髓,痛徹心扉。這些個疼痛如入無人之境一般切菜坎瓜的衝殺而來,打了她一個落花流水,昏天黑地。
這樣的傷痛,太沉重,她生受不得。
故而,琉雨施鳶決定,既然受不了,那就不受。
她想著,一定要救醒風靈碧,復活他。
這是她此時唯一想做的,亦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說干就干。
琉雨施鳶拂咒為印,凝作結界,將風靈碧的身子籠罩於祭陣中央,為白芒包圍。她抬手化出一把青紋匕首,刺向心口,以半心為祭,割心取血,剖骨瀝髓,為他重結仙身,修補仙體。
霎時間,風靈碧後背上四裂入骨的傷口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然癒合,生出新肉,恢復如初,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傷印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