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輪迴
我知二哥因何要帶二嫂遠走他鄉,名節於一個女子堪比性命重要,不管二哥和二嫂是否情深義重,再外人眼裡,妾,終究就是個玩物罷了!
「你知道為什麼我的生母是妾,我卻和軒哥差不多大嗎?你知道為什麼大哥叫明軒,三弟叫明宇,我叫慕白嗎?」
二哥拿出一壇白玉露喝了一口,眼神說不出的傷感,看著祠堂里祖宗的牌位,輕聲說出那段往事。
柳家自第一代維公柳維霆起,便是書香門第,世代簪纓,爹爹年少時也曾少年多情,認識了戲班裡的一個姑娘,爹想娶她,那時他正中進士,意氣風發。
老太爺不答應,把爹關了起來,爹爹也哭過也求過,可是老太爺已經給爹求了陳國公孫女做妻,陳國公的兒子早逝,只留下一個女兒,這樣的門第,又是孤女,爹很快便妥協了,可憐了那個戲班的姑娘,還痴痴的等著她的心上人去娶她。
爹爹大婚後,於某天夜裡突然想起了那個姑娘,便又去找她,之後有了二哥,柳家的骨肉不能流落在外,老太爺便同意爹爹納她進門,大哥哥和二哥前後一月出世,柳老太爺覺得二哥是戲子所生,身份低賤,便冠姓不冠名。
「我娘為什麼會死?真的是難產嗎?去母留子,是怕污了柳家的名!」
我輕拍著二哥的背,看他如此痛苦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此時說什麼都顯得蒼白無力。
這便是女子的悲哀,沒有自己擇婿的權利,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門當戶對是每個大家族婚配的第一條件,這是一個不變的定律,誰跳出這個定律便會被世俗的利刃割傷,就如同二哥的生母和煙紅姑娘一般。
那晚二哥喝了很多酒,我也拿起二哥的白玉露喝了一口,酒入喉,火辣的勁頭霸道的衝上鼻子,腦袋開始變得不清醒起來,我想起那個孤山上的寺廟裡,滿地落英和一池白蓮,他走過來指著其中一朵道:「白蓮無心,因為它的心被做成了一個女子的模樣掉落凡間,尋不見,找不著!」
想起前幾日在那條街的拐角處,我仰頭看他,他的眸子亮如星辰,我道:「把頭髮留起來吧!再見我便喚你趙離!」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腦海里閃過的千百遍影子是他,眼裡的淚是他,所思所想皆是他。
我是被二哥背著出去的,小時候他帶我去捉知了,我累了不肯走,就如同現在一般跳到他的背上,二哥把我背回去,作為交換條件,便是我幫他頂罪。
丫鬟婆子聽說小姐喝醉了,忙不迭的打了熱水來,二哥摸著我的頭道:「珠兒妹妹,好好睡一覺,夢醒了一切就過去了。
第二日我感了風寒,鼻子像被塞了棉花一樣不通氣,腦袋也是脹的,雖難受了些,卻不用再去跪祠堂了。
紅綉每次看我捏著鼻子吃藥必要嘮叨一番,我嚴重懷疑她提前進入了更年期。
三日後二哥納妾,我特寫了封信請平陽公主找宮裡的師傅打了支步搖,用金做成樹枝的形狀,用玉片嵌成海棠花的模樣,下面墜著兩顆碩大的紅寶石,樣式是我自己畫的,寶石是娘給我的,再蓋上寶翠堂的官印,送給二嫂做新婚之禮。
二哥不允,說禮物太過貴重,二嫂當不起,推讓了半天不肯收,我故意擺起臉,說此乃昭陽公主所賜,二嫂才不得不收下。
煙紅姑娘是個美人,性格又溫柔,我晨起去給娘請安,見她已在母親那了,正拿著布幫母親的小葉子檀擦灰。
阿娘給了她一對成色極好的紫玉手鐲,她大方的收下,模樣不卑不亢,是個聰慧的女子。
二哥說等我及笄后他便帶著二嫂去荊州,荊州的守城總兵楊嚴是二哥的摯友,從二哥哥納了二嫂后,爹爹也不再管他是習武還是從文了。
十天後,眾人翹首以盼的昭陽公主及笄之禮如期舉行,皇后親臨,滿朝貴婦都來觀禮,為我插笄的是長公主,皇上的親姐姐,五十多歲,有四個兒子兩個女兒,皆是她所出,是個滿福人。
插的笄是皇后賞的,寶翠堂的師傅花了幾月時間把整塊火玉雕成雲紋,取如意之意。
禮成,長輩們便去廳里吃席,我便和一眾小夥伴在園裡說話,平陽公主是賢妃所出,雖然不怎麼得寵,我卻是最喜歡她,我倆同歲,她比我大兩個月,說起侍郎家的大公子,她總要臉紅半天,我們都知道她喜歡這個男子。
我取笑她,她便撓我,還道:「妹妹出身名門,又得皇後娘娘寵愛,比我們這些真公主還被優待幾分,怕滿京的男子,也沒幾個配得上妹妹的!」
我笑著,抬頭看到初秋開始泛紅的樹葉要掉不掉,金桂的馥香粘稠的充斥在空氣里,卻不及那一縷檀香好聞,滿京世家公子,也沒一個及得上孤山野寺里的他。
長輩們派人過來,把自己的女孩兒叫了過去相看,大型相親活動會現場,我們只得忍著讓這個長輩摸摸,那個長輩看看,一幫中年婦女忙著推銷自己的孩子,我們只能乖巧假裝害羞的跟在後面。
作為女子,連自己的心情都不能左右,何論姻緣。
好在值得開心的事情很快就來了,二哥要去荊州,我的堂舅舅家在江陵,母親這一族陰盛陽衰,好不容易年過半百的堂舅舅生了個小表弟,母親自然要去,我接連好幾個晚上堅持給爹爹送湯,又每天晨起第一個去請安,終於徵得同意和二哥二嫂先去。
馬車從京都出發,天氣轉涼,我跟二嫂坐在車裡,二哥騎馬在外面時不時告訴我們前方有些什麼趣事,我和二嫂便把車簾撩起來瞅瞅,這一路也有趣。
二哥說現在才九月初,離舅舅辦滿月酒的時候還早,他可以帶我去荊州玩幾天再把我送回來,只是回來的時候得加快趕路,不能像現在這般貪玩。
如此甚好,我便開心的跟去了,三天兩夜的路程,因我們一路玩鬧,走了差不多五天才到,楊將軍把我們領到他的住處,神龕上供著的一幅畫引起了我的注意。
畫中人是個將軍,拿著一把長戟,兩條龍的龍尾纏在其身上,一條龍頭搭在他肩上,另一條溫順的匍匐在地。
濃密的眉,高挺的鼻子,接近完美的下巴,不管他如何改變裝束,我都認得他,趙離的畫像怎麼會出現在幾百里之外的關口?
「這畫中人不知是誰?能得將軍日日香火?」我問道!
楊將軍提起此人,一臉崇拜自豪道:「這是江夏王呀!一百多年前的紫荊關總兵就是江夏王。」
如果世間真的有輪迴,那趙離肯定就是江夏王的轉世,我拿起香點上拜了三拜,輕言到:「如果你是他的前世,請保佑趙離一生安好!」
二哥嘆了口氣,那楊將軍模糊聽到我提到趙離二字,一拍大腿站了起來,哈哈笑著道:「江夏王果然是世間唯一的戰神,連一個養在深閨的丫頭都知道他的名諱!」
我呆在原地,試探性的問道:「江夏王,他叫趙離?」
楊將軍非常肯定的點了點頭。
我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怎麼世間有人長得如此像!還同名?
紫荊關是通往太行山的必經關口,很多外來商人帶著貨物到這裡做生意,我和二嫂買了胡人的頭巾把頭髮包住,在集市上逛,這裡不是京都,出門不用乘轎,好不快活。
荊州城裡有一種叫醉仙翁的酒,很辣喉,二哥喜歡喝,他喝酒時二嫂就彈琵琶,我也跟著喝兩口,喝了就圍著火堆跳舞,我吃醉了酒大著舌頭說:「二嫂你彈二百首曲子,我便能跳二百支舞!」因此軍營里的將士便親切的喊我二百舞公主。
這夜我如往常一樣混了二哥的兩口醉仙翁喝,昏昏沉沉的被紅綉扶著回驛館,一路上她嘮叨不斷,一會說女子怎麼好隨便拋頭露面,不乘轎上街已是胡鬧,怎麼好在士兵面前跳舞。
一會又說這窮鄉僻壤的關口,我怎能不帶護衛就跑出去,萬一出了什麼閃失可怎麼是好。
紅綉比我和翠裳大三歲,早到了婚嫁的年齡,年前母親給她指婚,說的是前院管採買的王管事他兒子,王管事雖然管著採買的活,卻是個實在人,母親用了他很多年,王掌柜的兒子現下管著爹爹的書房,婚事是極好的,只是這丫頭死活不嫁,說要陪著我終老。
驛館的燭火昏黃,從側面看,紅繡的臉型消瘦,年輕的面容承載著這個年齡不該有的成熟。
我拉著她的手道:「等小表弟的滿月禮過了,我們就回去好不好?請了制衣的師傅回來給你和翠裳量了身段,做幾件新衣,用杭綢做上衣,做五幅的湘裙?」
紅繡的眼淚盈眶,我知她感動什麼,她們這樣自幼被賣的丫頭,能在毫無根基的主家存活下來已是不易,能遇到一個對自己好的主子更難。
紅綉掩飾的繼續嘮叨,打了熱水給我凈面,又拆掉我頭上珠翠把我按進被子里。
酒勁往上沖,我頭裡像塞了滿當的漿糊,卻是半分睡意也無,聽著不遠處胡人嗚咽的馬頭琴聲,心裡沒來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