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回國
天空開始漸漸變得黯淡,亂成一團的珍珠港也漸漸沉入了寂靜,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在舔舐過傷口之後,終於沉沉地睡著了。
時間在夜色里悄然流逝,很快晨曦的曙光又一次回到了海平面上,它是這樣的溫和,令人幾乎忘了如修羅地獄般的戰爭。
張昀看著遠處冉冉升起的那一輪紅日,心裡有點兒感慨:
無論多麼災難、沉重、殘酷、血腥的一天,無論多麼歷史性的一刻,時間終將過去,地球也不會因之而停止轉動。
是的,新的一天已經到來。可自己的明天呢?在哪裡?
左肩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剛剛有位醫生幫忙處理過了。可張昀依然覺得痛,不過這種痛卻是在心裡的。
「開什麼國際玩笑嘛……」他呢喃著夢囈般地吐槽。
明明一天前還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有一份光明的前景,有疼愛自己的父母,有漂亮可愛的妹妹,甚至還有相戀多年的女友……
「爸,媽……小妹……林想……」他念著那一個個生命中最重要的名字,眼眶裡淚花滾動,帶來一陣異樣的痛楚。
這一刻這份美好的生活已經徹底粉碎了,命運把他硬生生地從幸福中撕了出來,丟到了硝煙瀰漫的戰爭中,在生死一線的搏鬥中掙扎。
張昀有些佩服那些穿越的前輩們,總能一言不合馬上適應新環境,跟著豪情萬丈地展開冒險。可當這件事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他才發覺這有多難。
剛剛生死一線的戰鬥他沒工夫思考,如今靜下來他才感覺到那種沉甸甸地壓抑,好像馬上就要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他永遠也回不去了,這一點是確定無疑的,即便過去的歲月仍近在咫尺,但對他來說也只剩下回憶了。
所以關鍵的還是現在該怎麼辦?
張昀已經像這樣在地上坐了一天一夜了,可依然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
除了名字,他在這裡一無所有,甚至不知道該去哪兒睡覺。夏威夷溫暖的海洋季風沒吹散他的迷茫,卻送來了檀香山市的廣播:
「昨天,1941年12月7日——必須永遠記住這個恥辱的日子——美利堅合眾國受到了日本帝國海空軍突然的蓄意的進攻……」
聲音沉重而痛心,似乎是從不遠處的市區傳來的,但卻清晰地回蕩在珍珠港的每一個角落。
「我遺憾地告訴各位,很多美國人喪失了生命……」
張昀嘆了口氣,這是他頭一次真正聽到這位偉大總統的聲音,結果卻是在這樣一個場合。
「……我們現在預言,我們不僅要做出最大的努力來保衛我們自己,我們還將確保這種形式的背信棄義永遠不會再危及我們。」
廣播還在繼續放送著總統深沉的嗓音,張昀沒再聽下去,他站了起來,再次瞥了眼海面上初升的紅日,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珍珠港。
※※※
大鬍子怎麼也沒想到,僅僅才過了一天,他就又一次看到了張昀。
檀香山的「夜歸人」酒吧里,當張昀坐到身邊的時候,大鬍子臉上的驚愕顯而易見。
不過這只是轉瞬即逝的片刻,很快他就平靜了下來,露出了高興的表情:
「你決定了?」
張昀點頭。
經過一夜的思考,張昀發現自己除了跟著大鬍子,竟然是無處可去。
「很好!我們這裡正需要像你這樣年輕有為的飛行員。」
大鬍子咧嘴笑開了,張昀也報之以微笑,他實在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是因為沒地方吃飯和睡覺才不得不跟來的。
「來吧,我給你介紹。」大鬍子沖著酒吧的角落側了側頭,示意張昀跟著他過去。
張昀循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那裡有一個不太起眼的房間。這讓他微微覺得奇怪:「報到」這種事難道不該在空軍寬敞明亮的辦公大樓里?怎麼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偷渡客?
這種感覺在他跟著大鬍子走進房間的時候就消失了。張昀發現自己的面前正站著一位制服筆挺的中年軍官,閃閃發亮的肩章表明了他的身份,這是一位上校。
張昀連忙立正敬禮。
「不必拘謹。」上校沖他和藹地笑笑,「我只是個退役的上校。」
退役?
張昀一愣,但沒多說。
「我聽格倫·本尼達提起過你在珍珠港的表現,」上校繼續說,「聽說你擊落了兩架日機?」
「是的,長官。」張昀大聲應道,同時瞥了眼一旁的大鬍子。
他總算知道了這位嚴厲的空軍軍官的名字。
「很不錯。」上校讚許道,「在這個年紀擁有這樣的戰績足以寫入空戰史了——怪不得本尼達這麼推崇你,看來你的確是我們需要的優秀的飛行員。」
他頓了頓,向張昀伸出手。
「首先自我介紹一下,」上校說,「克萊爾·李·陳納德,美國空軍退役上校……你怎麼了?」他忽然發現張昀像是傻眼般地呆住了。
克萊爾·李·陳納德?
飛虎隊?
※※※
只要熟悉抗戰歷史的,沒有不知道飛虎隊的。
這一支由美國志願者組建的援華航空隊,在中國抗戰最艱難的時刻,在中國空軍消耗殆盡、蘇聯援華基本取消的時刻,以一己之力,在天空中抗擊日本侵略者,在他們參與的31次空戰中,飛虎隊取得了以「5至20架可用」的P-40戰鬥機共擊毀敵機217架,自己僅損失了14架,5名飛行員犧牲,1名被俘的驕人戰績。
面對幾乎向日本侵略者洞開的天空,飛虎隊雖無力為中國撐起可靠的防空傘,卻在歷史上留下了濃濃的一筆。
這不由得讓張昀又驚又喜,驚的是現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這支傳奇隊伍的創始人;而喜的是就在十分鐘前,他還在為不能回中國抗戰深深遺憾,現在居然峰迴路轉,他居然有機會回中國了!
這份意外把他震在當場,直到陳納德上校提高了大惑不解地語氣,張昀才回過神來。
「對不起,上校!」他趕緊解釋,「我……沒想到是您,所以有點兒意外。」
「怎麼?」陳納德一愣,「你認識我?」
「我讀過您編寫的《防禦性追擊的作用》。」張昀說,「事實上,我很喜歡。」
這倒不是信口胡掐,前世的他的確曾經看過這本書。
在20世紀30年代,世界空軍界流行義大利軍事理論家杜黑的「轟炸至上」的空戰理論,戰鬥機受到漠視。陳納德對這一套理論持懷疑態度。他堅信空戰是不能沒有戰鬥機的,在戰爭中,戰鬥機將像轟炸機一樣扮演著重要角色。這在當時是相當先進的戰術理論。
只可惜此書一直未能引起軍界上層的注意。
因此聽到張昀的話,陳納德像一位孩子受到誇獎的父親一般哈哈大笑了起來:「我很高興你能喜歡它,我的孩子。現在能真正意識到它價值的人可不多,看來你的前途無量啊~!不過現在還是讓我們言歸正傳吧。」
他正了正神色:「事情是這樣,今年4月15日,羅斯福總統頒發了一份沒有對外公布的命令,授權我建立一隻秘密航空大隊,並准許陸海軍的後備航空軍官、士兵以志願者的身份參加。」
陳納德頓了頓,瞥了眼張昀的臉色,然後才說:「到中國去。」
果然!
張昀暗暗有些興奮了。
「我不想說什麼大道理,」陳納德道,「也不想講什麼空話套話,我只說一點實際的:你現在的軍銜是軍士吧?」
「是的,上校。」
「月薪多少?」
張昀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他不知道。
不過好在陳納德也沒等他回答,自顧著說了下去:「如果我沒猜錯,應該是70美元,對吧?」
「……是的,長官。」張昀趕緊說。
「如果你加入志願隊,中國人給的工資是600美元一個月。」陳納德說,「另外擊落每架日機有500美元獎金。與此相比較,即便你轉入現役,在美國陸軍航空隊飛行員月薪最多也只有347美元。就更不用說你現在還是預備役人員,即便轉入現役,他們能讓你飛的可能性也不高——理由本尼達應該告訴過你。」
「是的,長官。」張昀應道,心裡有些吃驚。
他只知道飛虎隊對中國抗戰,乃至世界反***戰爭貢獻巨大。卻沒想到背後還有這樣的內幕:要知道以法幣折算,「飛虎隊」一個普通飛行員的月薪就是法幣2000元。而當時中國空軍軍銜最高的上校飛行員,月薪也只有600法幣,普通的少尉飛行員的月薪才100元!
就算在美國,39%的家庭或單身個人平均年收入也才1500美元(月均125美元),30%平均年收入在780美元(月均65美元),12%在2500美元(月均208美元),3%在5000美元(月均416美元)。
而國民政府開給飛虎隊的月薪是600美元,這已經是高收入富裕階層的水準了。
「當然,去中國的話你需要脫下這身軍裝。」陳納德接著說,「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在美國你只是一個軍士,退不退役根本無足輕重,而到了志願隊,到了中國,你反而能獲得少尉軍銜。另外中國政府已經承諾:給你們每個飛行員提供單人房;給全體人員提供分隔、獨立的浴室及廁所……」
上校後頭又列舉了一大堆的福利標準,張昀暗暗嘖舌。
這根本就是星級酒店的待遇啊。
「……其實到目前為止,我們航空大隊已經募集了68架飛機、110名飛行員、150名機械師和其他一些後勤人員。」陳納德繼續介紹道,「我們在7月份已經有一批飛行員抵達仰光了。我這次回來,就是帶最後一批飛行員過去的。如果你願意加入我們的話,我可以把你編入本尼達的第一中隊。現在……」
他帶著幾分忐忑認真地看著張昀:「我想徵求一下你的意見,當然,我知道在發生了昨天……」
「瓊恩·斯帕克,請求加入航空大隊!」張昀毫不猶豫地點頭了。
既然已經無可避免地捲入了戰爭,那麼能夠回國抗戰自然最好。
「很好。」
陳納德和本尼達對視一眼,都從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意外和驚喜。
畢竟,在發生了昨天那場恐怖的災難之後,絕大多數的美國人都不會選擇去幫助別人對抗日本人。如果不是因為實在愛材,陳納德也不會對張昀提這個——這也是他為什麼拚命強調航空隊的福利和待遇的真正原因,但他的心裡還是沒底。事實上,陳納德甚至已經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了。卻不想張昀居然這麼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因此,在聽到了張昀的答案之後,陳納德和本尼達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而後者更是直接向張昀伸出了手:
「歡迎加入『亞當夏娃』。」
張昀一怔:「亞當夏娃?」
「我們中隊的名字。」本尼達稍顯調皮地眨了眨眼睛,「我覺得自己還是有點文採的,你覺得呢?」
張昀只覺得有點兒無語:他發現這傢伙在戰鬥中和平時簡直判若兩人。
而一旁的陳納德則顯得非常地高興和滿意。
「歡迎你這樣富有冒險精神的優秀飛行員——相信我,將來你一定不會為今天的決定後悔的。不過現在……」
他從一旁的吧台上倒了三杯酒,給本尼達一杯,也遞給張昀一杯:「為我們的中國之行,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