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過了幾日,秦氏收到了護軍府上陸夫人的一張邀貼,邀她過府賞花飲酒。此時牡丹正開,宋人又愛花,無論達官貴人或士子書生,俱是相互邀約花間作樂,連仁宗皇帝也在御花園中擺酒待百官命簪花於發間,所以貴婦人之間發這樣的邀貼更是尋常。
秦氏自那日女兒在相國寺被眾多貴婦人們這般私下暗笑,心中就老大不痛快,這幾天只悶在府中哪裡也未去。收到邀貼本想置之不理的,柳氏勸她,自己想了下,那陸夫人雖是四品的護軍夫人,只是與許翰林夫人交情匪淺,今日既是發了邀貼過來,自己若是不去,未免落了人家面子,確實有些不妥。當下強提起精神,收拾了一番,在兒媳婦柳氏的陪伴下如約而去。
淡梅自己的院子里原本就種了一片的牡丹。雖都是些現在尋常的姚黃香玉品種,只是此時正值花期,加上她的用心培養,現在開得爛漫一片,倩姿芳容,引來蜂蝶翩舞其間,當真不愧國色天香的名頭。戴了遮陽笠伺弄了一會,見有花朵殘萎已是開敗,便拿了從前叫人特意去鐵匠鋪里打制出來的剪枝剪,小心地把殘花連些敗葉剪去。殘花多了若不處理任其掉落在泥地里,逢雨水浸泡漚爛,不但會燒根,而且容易引起蟲害。見修得差不多了,自己也覺得有些汗意,這才回了屋子裡去卸了帽笠。妙春打了水給她凈面洗手,又喝了盞蜜泡柑茶,正要去花窗前歇下涼,卻見自己母親秦氏和嫂子柳氏春風滿面地過來了,急忙迎了上去。
秦氏問了幾句她的飲食,聽說剛又在伺弄花草才歇,有些不快道:「這般粗活,怎的不聽我話總是要自己去做?你院里的粗使丫頭若不夠,明日我再給你撥幾個過來。沒得把自己手都磨粗了。」
淡梅知道秦氏素來不喜歡自己弄那些花花草草的,也未強辯,只是笑著任她絮絮叨叨。
秦氏念了幾句,被柳氏扯了下衣袖,這才想起自己過來的意思,急忙停了下來,把屋子裡的丫頭都打發出去了,這才看著淡梅笑眯眯道:「女兒,娘今日去了趟護軍府。本心中還有些疑慮,我與那陸夫人素來沒什麼大交情的,怎的突然具帖邀我前去?去了才曉得,原來竟是樁天大的好事……」話說到一半,只是上上下下看著淡梅,笑而不語。
秦氏已是許久未在她面前露出這般歡喜神情了,淡梅乍見之下,一時有些不解。突然瞧見邊上柳氏拿塊帕子捂住了嘴,也是極其曖昧的樣子,心中咯噔一下,已是有些警覺。
這一年來秦氏每每提起她姻緣就唉聲嘆氣的,此時如此春風滿面,莫非竟是那陸夫人牽線,又給自己尋了一門什麼親事?
當朝仁宗天聖年間曾下個法令,男十五,女十三便可嫁娶,故而時人眼中,似她這般十六年紀的女子,早已是過了韶期,更何況又是個背了白虎名的失夫寡婦。只是她到此之後,等知曉了自己的情況,心中反而有些竊喜。十六歲的年紀在她看來實在是太小了,巴不得嫁不出去,便是到最後拗不過世情終究要被父母出嫁,再多蹉跎個幾年也是好的。所以一猜到秦氏現在竟又已經給自己找了門親事,哪有不急的道理?只是強按捺住了,聽秦氏到底怎麼說。
秦氏笑了一會,便牽了淡梅的手,坐到了擺在花窗前的春凳上,這才撫著她手道:「女兒,今日那陸夫人說前幾日在相國寺里見了你,覺著極其投緣。待聽人說起你的事情,大為憐惜,碰巧就知道個極其適合的人,願意從中給牽個線。這才具了帖子邀娘過去的。那人娘從前也是留意過的,暗地裡託人打聽了,卻說他並無娶親的念頭,這才作罷。如今陸夫人竟說與他家關係匪淺,只要女兒你點頭了,她就必定能說動那人與我家結親。你說這不是個天大的喜事么?那靈簽當真是靈。女兒你這番若是能如願了,娘年年都必定要去那菩薩前供奉香火。」
果然被自己猜中了,淡梅心中一下有些不安。
陸夫人口中提到的那與自己極其適合的人到底是何方神聖,她並不十分關心,想的只是該怎樣尋個借口推了去。正低頭尋思著,秦氏已經管自又接著說了下去:「女兒,那男人徐姓,名進嶸,字子青,當真是個百里挑一的。你莫看他如今不過是個五品的工部郎中,與我家相去甚遠,只娘從前就聽人傳過,他相貌堂堂,家資萬貫,為人又最是豪爽。朝廷跟那西夏不是已經纏鬥了三年多了嗎?說運送輜重錢糧的糧道不暢,阻了戰事。今歲新辟的糧道就是他在官家面前提請劃出的,又自告監理此事,這才解了燃眉之急。若是往後打敗了西夏人,高升還不是指日可待?」
淡梅聽了一會,便覺有些不對,略想了下,已是知道哪裡不對了。忍不住抬頭看著秦氏皺眉道:「娘,這般好條件的男子,怎的會空耗等到如今才與我做親?必定是有什麼缺處。你莫聽別人傳話便胡亂信了。」
她這話說出口,仔細看秦氏的臉色,見她果然顯得有些為難起來,心中已是瞭然,想必真的是被自己說中了。這才微微鬆了口氣,心想只要自己抓住那缺處不鬆口,秦氏愛女心切,說不定就會作罷了。不料一邊的嫂子柳氏朝秦氏送了個眼色,已是搶著說道:「哪裡有什麼缺處。不過就是略長你幾歲,早幾年沒了妻室而已。京中盯著想與他結親的高門大戶不在少數,只他是個重情的,念想著與亡妻的情分,這才遲遲未另娶的。旁人想結親卻是無門,如今那陸夫人自己送上門應承了下來。且我拿了你兩個的八字去合了,竟說是天造地設的配對。小姑你說這不是天上掉下的緣分是什麼?」
淡梅這才瞭然,原來不過是個死了老婆的鰥夫,年歲應該也不小了,聽著倒像是京中女人家們眼裡的鑽石王老五。而且聽柳氏的口氣,自己一個寡婦能配那鰥夫倒像是前世修來的福分一樣。怕秦氏真的被自己嫂子攛掇了,急忙看向秦氏阻攔道:「娘,他既是死過妻室的,家中必定有兒了。女兒什麼都不曉得,這般嫁過去的話必定要受欺侮。」
她不說話倒好,這話一說,秦氏方才那為難之色一下全消了去,歡喜著道:「女兒啊,你嫂子方才那話說得沒錯。你若是擔心這個,那娘就放心了。他雖娶過妻子,只那亡妻去時,只留下一個女兒,家中雖也有庶子,卻並無嫡子。女兒你若是嫁過去了,娘在菩薩面前多多求拜,過個一年半載的你自己生出個孩兒,那就是他家嫡嫡正正的兒子,你又有爹娘撐著,誰敢小瞧了你去?」
淡梅嗔目結舌。這世道兒女的婚姻,從來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雖不願就這樣被嫁給一個家中已經有兒有女的陌生男人,只是見秦氏滿臉的歡喜之色,連眉間的皺紋都似平了不少,一時倒是說不出什麼過激的話,急忙搖頭說是不願,寧可長留家中伴隨雙慈。
她話音剛落,柳氏便又是驚訝又是不快。秦氏也搖頭嘆道:「傻女兒。女人家總歸是要嫁個男人的。你這般年歲了,從前又諸多不順。如今好不容易有個苗頭了,哪裡能錯過。我知你孝心,只是娘和你爹都已是半百的人了,哪裡能看顧你一輩子?你莫再多想了。這回一定要順順利利嫁出去。」
淡梅聽秦氏這樣說話,一時無言以對。秦氏見她悶聲不響,以為心裡已是應了,這才有些歡喜起來,急著要去回陸夫人的信,也沒多說,拔腳匆匆便離去了。
那陸夫人動作竟是迅捷異常,沒幾日竟是喜洋洋地親自驅車上門了,帶了個好消息,說那男方已經被自己說動,並不懼集賢相府千金白虎的名聲,願意娶她為妻。
「我對他言,貴府千金那是數一數二的才貌,工女紅,擅詩畫,性子又最是柔和可人,他若不信,我便安排相看。夫人你猜他如何應答?他竟說既是集賢相府出來的大家閨秀,還相看什麼,必定是萬里挑一的,連問都沒多問便應承了下來……」
陸夫人被讓在貴客座位上,一邊搖著自己手上的團扇,一邊笑吟吟地對著秦氏如此說道。
秦氏聽得此話,喜得恨不得立時便撲到地上拜幾下菩薩,只是礙於自己當朝從一品誥命夫人的身份,怕被看輕了,這才強忍住了。對那陸夫人卻一下是看得極高,暗道日後若有機會,定要叫自己丈夫提攜下她丈夫陸護軍。
陸夫人與秦氏又說了會話,彷彿想起什麼似地笑道:「文夫人,瞧我高興地,那把最重要的都給忘了。那徐大人又說了,婚期早晚也全憑府上做主,他遵了便是。你倒是說說看,這樣的女婿,當真是打著燈籠也難尋啊。我都只恨自己沒女兒剩家中了,若是有,還不早說了給他去,哪裡會輪到貴府呢!」
她這話倒是逗趣,叫在座的秦氏和柳氏笑得不行。秦氏其實一開始聽說那徐進嶸應了這親事,心中便立刻想到了婚期。以她的想法,自是越快越好,怕夜長多夢對方聽人閑言碎語,萬一改了主意就糟了。只是自家是女方,若表現得太急,又怕女兒嫁了過去日後被夫家輕看。此時聽陸夫人竟這樣說,正中下懷,當下便咳嗽一聲,略作思慮狀,這才應道:「他長我女兒不少,如今兩家既定了要做親的,依我看還是早日成親了的好。」
陸夫人曉得她心思,只面上自然不多說什麼,笑吟吟應了下來。
自己的終身短短几日竟是這樣被定了下來,對方除了名字家事,其餘一概不知。淡梅這才真有些著急起來,找到秦氏說了幾次。秦氏求神拜佛地才能嫁女,如今哪裡還聽她的,只是一味安慰,說那徐進嶸自己雖未見過面,但聽聞京中貴婦人提起之時,無不誇讚的,必定會是個終身依靠。她再要說,秦氏便令妙春妙夏幾個送她回院子,說是自己忙著納吉定貼備嫁妝。給女兒的嫁妝她其實早早就備妥的了,如今不過是查漏補缺,只這樣也確實忙得不行。
淡梅見秦氏匆匆離去不理會自己了,站在那裡半日作聲不得。這時她才真切感受到舊社會婦女的悲慘了。該怎樣面對這場即將到來的婚事?大吵大鬧、以死相挾?她覺著自己做不出來,便是當真豁出去這樣了,估計以秦氏的嫁女心切,且好不容易又弄到了個她眼中的乘龍快婿,便是綁也會綁她送上花轎的。離家出走?她如今不過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女,這法子更是不妥。只是除此之外,她又真的想不出什麼別的應對的招了。一時心煩意亂,忍不住在心裡把那個徐進嶸罵得狗血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