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章
徐進嶸反握住她停在自己臉上的手,帶到嘴邊親了下,笑道:「往後年年有你這般給我賀生辰,我如何會不快活?」
淡梅凝望他臉片刻,低聲道:「我若能,自然會的。」說罷,便起身從他膝上站了起來,到了窗邊推開窗子,倚立著朝外望去。見夜空中月色明朗,映著庭院中花影扶疏,彎彎折折的曲廊上點點燈籠紅光隨風漾動,一片寧靜。
她在屋裡,衣衫穿得有些薄,一陣夜風吹來,身上剛起了層細皮疙瘩,便覺身後一暖,徐進嶸已是靠了過來,伸手將她攏進了懷裡。
「許久未曾有心思和你這般一道賞月了,連前次中秋都只草草過去,這些時日我曉得你辛苦了……」
徐進嶸隨她目光仰望了片刻明月,便低頭在她耳邊嘆道。
淡梅不語,只是把自己完全地靠在了他的身前,微微閉上了眼睛,慢慢感覺著這深秋之夜的如水幽涼。
徐進嶸抱起了她,將她放在了榻上,輕輕擁住了,輕手輕腳地,他解了淡梅衣衫上的結扣,衣衫散了開來,淡梅緊緊縮在他懷中,閉著眼睛低聲道:「子青,我家鄉之人過生辰之時有個習俗,便是要對著壽燭許願,據說定會成真的。我方才突然想起這個,可惜忘了給你備壽燭,便乾脆越俎代庖,對月代你許了個願……」
「許了甚麼願?」
徐進嶸停了下來,抬頭。
「說了便不靈了。」
徐進嶸屏息片刻,俯了下來,親她眉眼,親她唇頰,親她頸項……,動作極是溫柔小心,彷彿怕擾了這夜難得的一室靜謐和柔和……
次日一早,淡梅先醒了過來,一睜開眼,便看到躺在自己外側的他仍在睡著,眉目舒展,數個月來難得見他如此沉靜的睡容。
淡梅靜靜看了片刻,想著自己這些時日想了許久的事,想著他昨夜面對自己之時露出的毫無設防的笑,想著他那句「往後年年有你這般給我賀生辰,我如何會不快活」,心中一時便似被堵住了般難過,又有些搖擺不定起來,之前想過了無數遍地話竟覺難以啟齒。半晌過去,見他眼皮微微掀動,瞧著像是要醒過來了,一下那心竟撲撲亂跳,急忙閉上了眼睛。
徐進嶸一睜開眼,便覺著精神極好,連心境也是闊朗了不少,扭頭見她還蜷在自己里側一動不動,睡得似是有些沉,想起昨夜的輕憐密愛,心中便覺湧上了一陣恬謐,忍不住靠了過去蜻蜓點水般地親了下她額頭,正想先起身讓她再睡片刻,突聽見外面響起了陣急促的腳步聲,仔細一聽,竟是徐管家與喜慶在說話。那聲音雖壓得有些低,只他仍是一下便聽出了他聲調裡帶了絲惶急之意。
徐管家跟隨他多年,歷練無數,為人穩重,若是尋常事情,哪裡會讓他這般闖到了自己卧房之外?
徐進嶸略微皺了下眉,看了眼淡梅,自己便輕手輕腳下了榻,迅速穿好了衣物,開了門出去了。
淡梅待徐進嶸出去了,便坐了起來,細細聽外面動靜,卻很快便沒了聲息,下榻開門一看,他兩個正一道往書房方向了去,背影看起來有些匆匆。
到底出了什麼事,竟會讓徐管家這般大清早地到了這裡來截人?淡梅滿腹猜疑,卻是不得其解。到了傍晚,見到了徐進嶸,不料他開口竟是和她道別,說自己有點急事,要暫時離開,少則半月,多則月余才能回。
「並無其它,只此事有些特殊,須得我自己親自過去處理。州府衙門裡我便稱病,若有人來探訪,你一律攔了便是。」
面對淡梅的驚訝和疑惑,他看著她這般微微笑道,神色甚是從容。
淡梅聽他這般說,懸了一天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些。見他已是一身常服,瞧著竟是立刻要出門的樣子,點頭道:「你放心去,我曉得。良哥我亦會看顧好的。」
徐進嶸伸手攬她入懷,重重抱了一下,很快便鬆開了,轉身離去。
淡梅望著他身影消失在了庭院盡頭的夕陽斜照之中,心中起了一陣悵惘,一陣不安。
她平日雖不大關注他在外面的事情,只這般要他親自過去的事情,無論他在她面前說得如何輕鬆,想必也絕不會是件小事,而且……她有一種感覺,那不是好事。他不告訴她,一來只是他一貫的脾氣,二來,必定是怕自己曉得了擔憂。
她嘆了口氣。
現在她自己的那點想法已經顯得微不足道了,她只盼著他能如他方才對自己所言的那樣,平安順利地早些歸來。
轉眼便是半月之後了,徐進嶸並未回來,淡梅心中牽挂,越發覺著寢食難安起來。好在良哥如今雖仍虛弱,只病情已是穩了下來,想來體內那毒性已是被拔去了不少。徐進嶸回來見到,想必也會高興。
徐進嶸並未回來,卻來了位極其意外稀罕的客。
淡梅這日正在園子里。前幾個月無心於此,雖有看園子的丫頭拾掇著,只她們畢竟不曉得門道,如今整個園子看起來有些雜亂,便自己過去動手。一來處於興緻,二來,卻是只有在蒔花之時,她方覺著自己能凝神投入,把別的雜事都摒棄得一乾二淨,求個心安。
淡梅正仔細修剪著那株曉妝新的枝條,突見一個丫頭過來了,遞過了個信封道:「夫人,方才有人送來了此信給你,叫務必轉交到夫人手上。」
淡梅有些驚訝,誰會此時這般給她傳信?待到了邊上蓄水之盆里洗了手,拆開了封口,裡面一下便掉出張散了馥郁濃香的撒花泥金信筏,飄到了她腳下泥地上。
淡梅俯身揀了起來,只看一眼,便定住了。
信很簡單,字跡娟秀,不過寥寥數語。
「妹妹近來可安否?自去歲京中一別,甚是挂念,丹楓閣中已置薄酒一杯,望妹妹見字前來相聚一敘。」落款竟是崇王府上的魚陽郡主。
這魚陽,去歲在京中之時不過一面。自淡梅隨了徐進嶸離京到此,發生了這許多不如意之事,自己焦頭爛額地,早已經忘記了此人的存在。如今冷不丁竟又收到她的信,這才想了起來,心中驚疑不定。
丹楓閣乃是淮楚城中與江心相連的一座屬,專門辟出來給城裡的官夫人或是大戶人家的女眷聚會邀約的場所。淡梅從前應邀也去過幾回。只是如今,這魚陽怎的會不遠千里奔走而來,特意邀了自己過去飲酒敘舊?
必定是和徐進嶸有關。
淡梅心中立時便冒出了這樣的念頭。
「夫人,那送信之人還提到了我家大人,說他家主人和大人有故交,此番特意過來,與我家大人也有些干係。」
彷彿為了驗證她的想法般地,那丫頭又補充道。
淡梅回了屋子,慢慢又看了遍信。終於站了起來,叫了喜慶進來,準備外出。
那魚陽郡主不早不晚,正選在此時到了淮楚邀自己見面,想必徐進嶸不在淮楚,她必定是曉得的。
到底所為何事,徐進嶸這般在自己面前裝得若無其事卻行色匆匆離去?那魚陽特意尋上門來,到底又要和自己說什麼?
她平日雖對徐進嶸的諸多事項並不大上心,只如今這疑團卻壓得她心中日益沉重。看那魚陽既是沖著她過來的,即便自己不加理睬,想來她也不會真當就放棄離去了。不如過去見下,聽她到底說些什麼。
喜慶聽得她說要去丹楓閣,雖有些驚訝,只很快便呃傳話下去命人套上車馬,自己服侍著淡梅更衣。
***
丹楓閣三面環江,碧竹闌干低接軒窗,翠簾珠幕高懸戶牖,角落點綴了幾桿秋荻,布局極其幽雅,最是個適合小飲聚會之處。
淡梅進了頂雅間,便取下了頭上飄紗帷笠。見一少婦正憑窗遠眺,背影修長,腦後垂著烏黑的墮馬髻,斜斜只插了枝金釵,露出半邊玉頸,待她迴轉頭來,正是那魚陽郡主。
淡梅對這女人的印象便是華服濃妝,煙視媚行的,此時見她打扮素凈,神情端莊,與前次所見判若兩人,一時略微有些驚訝,見她亦是上下打量自己,想必心中也是在估量評判,便朝她略微點了下頭,見了禮。那魚陽亦是還了禮,這才各自入座。
「我與妹妹京中一別,忽忽已有一載。瞧見妹妹氣色比起從前越發的好,心中甚是歡喜,又有些感嘆,妹妹正當花信,姐姐我卻是老了……」
魚陽笑吟吟寒暄道。
淡梅笑了下,客氣話說了幾句,便也不和她繞圈子了,徑直道:「郡主金貴之身,竟會不遠千里這般過來此處與我見面,想來也是有話要說,但請直言便是。」
魚陽一怔,隨即笑道:「妹妹真當是個痛快人。那姐姐便也不兜圈了。你可曉得他何以離了任地,又去了何處?」
淡梅心中微微一緊,看著她不語。
魚陽伸手端起自己面前茶盞,抿了一口,這才不緊不慢道:「有人呈了密信入京,欲告徐大人治家不嚴,後院糾紛引致大火,此乃他之失德,不配在朝為官,此其一;本人失德倒也罷了,竟又連累在旁民宅,將民居也燒了個精光,弄得怨聲載道,有損朝廷顏面,此其二;這都還不算什麼,最難的便是……」看了淡梅一眼,這才嘆道,「本朝自太祖以來,就嚴令在朝官員不得與民爭利營商。只如今這密信卻不止指責徐大人暗地仍經營此道,更是附了他的十來處產業名錄,連具體名址都有,言所列的不過實際十之一二。雖都假託他人之名,實則俱是他名下的,一查便知。妹妹你想,這樣一封密信若是落到了御史手上……」說罷便嘆了口氣。
淡梅越聽越是心驚。怪不得那日一早徐管家便那般闖了上來,連徐進嶸也冒著擅離任地的罪名的風險不知去向,原來竟是出了這樣一樁事,他卻瞞得自己死死。那麼他前次離開,想來就是過去轉圜的?
春娘**引發大火,禍及邊鄰,過後雖很快安撫下了災民,府里眾多下人亦是被嚴令收口,只這般驚動全城的一場大火,又是在州府衙門裡的,若有人存了禍心,千方百計地打聽出來也是正常。
堂堂一個四品知州后衙竟會因為妻妾之禍引發大火出了人命攪擾百姓,此等事情若真被有心之人拿出來彈劾,就算最後定不了大罪,只在天子臣僚面前顏面掃地卻是必定的了,往後也不用在官場混了。至於後面第三樁,那魚陽所言也並非虛空恐嚇,確實有這麼一條法令在。
如今全民經商蔚然成風,滿朝大小官員,上從皇親國戚,下到地方官員,雖曉得有這麼一條禁令在,只十之七八都有在暗中另闢財路的。淡梅曉得便是自己的母親秦氏,從前瞞著父親手上也是有幾個鋪子的。皇帝雖心知肚明,只法不責眾,只要沒鬧出什麼事,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而已。
記著自己剛到此處的那年,父親有日回家,提及到朝中有個李姓光祿大夫的事。說那個光祿大夫得罪了個御史,被揪了出來手握幾十家鋪子營商,證據確鑿,最後不但被免職罷官,連鋪子也為官府所剿收。
父親當時提那事,雖不過是藉機訓導秦氏及兒子媳婦萬勿步其後塵,只也可見當需要時,這確實是條罪名。似徐進嶸這般從前本就非正統科舉出身的官員,真若被牽扯了出來,且連名下部分產業也被這般詳細列了上去,被御史參奏一本咬著不放的話,後果真當是可大可小。
徐進嶸為人謹慎,在外亦是不顯山漏水。既入了官場,似這種事情,從前應當是有所防備的。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才會弄得今日這般被動局面?且看這魚陽的說話口氣,竟似如今這密信還被壓住一般。
淡梅一時心亂如麻,低頭沉思了片刻,終是勉強壓下心中紛亂,抬眼看著對面魚陽道:「郡主想必不是特意過來只與我說這個的。還有何話,一併道來便是。」
魚陽見她竟仍這般鎮定,心中也是有些佩服,便收起方才面上笑意,正色道:「你所言極是。他運道不錯。那密信如今正被截在我父王手上,尚未上達天聽。若是旁人,自然不需這般多事,直接呈了上去便是。只我父王從前就對他甚是重看,惜他之材,不欲斷他後路,這才特意知照了他一聲的,端看他自己如今的意思了。」
話既到此,淡梅心中已是雪亮了。那老王爺從前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重利貪財,只怕如今看重的不是人材的材,而是資財的財?若是收攏了徐進嶸為自己所用,便不啻是得了聚寶盆,何樂不為?至於這魚陽郡主……
「妹妹從前在京中之時,想必也是聽過些我的傳?」魚陽見淡梅盯著自己,淡淡笑了下,道,「我十五歲時嫁了尚書府上的狀元郎,人人都言我得了個翩翩如意郎君,只又有誰曉得他新婚夜后便再未入我房中?你曉得為何?」
「他不喜女子,只喜好與男人廝混,寧可露腚在男人□做盡醜態也不願多瞧我一眼。」魚陽冷笑了下,伸出尖尖蘭指彈輕輕掉了方才喝茶時沾留在杯口之上的一片茶葉,「我又豈會是自憐之人?外人都道我與那侍衛有私,便是有私又如何?他懂得憐我惜我。男人可以尋歡作樂,女人家便不可隨心而動?他下作無度,染了下疳病死,那是自作自受,與我何干?最最好笑的是到了最後竟都算到了我頭上,言是被我活活氣死,這才英年早逝,真當是可笑至極!世上男子大多無恥,我初嫁之時年少無知從了父母,再嫁便由不得他們了。有看中的便嫁,若無看中,寧可最後剪了發修行去!」
淡梅想起從前自己聽到的有關這魚陽的諸多傳聞,不外乎是才情風流,未想竟也有這般的隱情……
「今日我既到了這裡,便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兩年前我偶在王府見過他一面,便心存仰慕,立志非他不嫁。妹妹不是我說你,他今日有這般禍事上身,究其根源,都是妹妹你的不是。男人家的心思在外,哪裡會盯著自家後院不放?你既是他的正妻,怎的不拿出手段彈壓住這些妾?實在看不過去,叫人領去賣了便是。但凡你有半點為他著想的心思,便也不會弄出這般的事情叫人當把柄揪住了欲對他不利。妹妹若覺著我說得不對,姐姐便朝你陪個不是,當我沒說便是。」
魚陽一雙妙目看著淡梅,目光里滿是不解。
淡梅默然,一直到出了這丹楓閣,坐在了回去的馬車上,魚陽的話仍是在她耳邊不住回想著。
她對徐進嶸的心思,不言而喻。如今她特意過來,應也是覺著等到了**難逢的機會,所以這才與自己攤牌的?想起她方才最後說的話,淡梅長長嘆了口氣,閉目靠在了馬車廂壁上。
魚陽到底適不適合徐進嶸,淡梅不曉得。但是她知道,徐進嶸有了她這樣的妻,卻真的算不上一件幸運的事,所以到了現在,才會有這許多的不如意,才會身心俱疲,不管是他,還是她。
作者有話要說:~~~牛bb小說閱讀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