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竭盡所能,只為尋找一個答案
阿音出生在6月23號。
跟母親楚墨真一樣,都是巨蟹座。
那天,醫生問蘇大哥,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問他要不要親自剪臍帶。蘇大哥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知道,剪臍帶這種事情,對於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是巨大的衝擊,縱使是蘇大哥這樣在他眼裡近乎完美近乎神一般存在的男人。
他提醒他,要是不暈血,可以去試試。
他知道,剛出生的嬰兒,其實渾身是血,那場面並不好看。所以大嫂才要求先剪斷了,她只是不希望蘇大哥看到那樣的畫面。
他能理解。
也是一個陰冷的冬天,他印象格外深刻。
阿富汗喀布爾的冬天。
他當年才20歲,入伍剛一年,跟著部隊去阿富汗執行任務,還不是特種兵,也不是狙擊手,只是一枚新兵,稚嫩、莽撞、懵懂。他最好的搭檔名叫羅軒,是個中德混血兒,從小在慕尼黑長大,卻是華籍,說得一口流利的中文,他們就是在那一次任務中熟識的。
是在一次,跟任務無關緊要的事件中,熟識的。
那天,零下20℃。
羅軒衝進軍營,扯著嗓子大喊:
「有個普什圖人,倒在馬路上要生了!」
普什圖,阿富汗人口最多的民族,他了解一些,還沒來得及消化他後面半句話的信息量,他衝上來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
「小孟,快跟我幫忙去,那個孕婦羊水破了,情況危急,只能在馬路上生了,咱們都穿著軍裝,替她接生,沒人敢打她主意!」
阿富汗常年戰亂,一個孕婦倒在街邊,無疑是危機重重。
「你會接生?!」
「不會……但是懂一些,我外婆曾經就是婦產科的護士!」
「是不是該找個接生婆?」
「語言不通啊,也來不及了!趕緊的,跟我幫忙去!」
「你大爺的!」
他罵罵咧咧跟著去了,到了才知,正巧有接生婆路過,嬰兒已經出生了,接生婆卻怕惹事上身,將精疲力竭的孕婦和剛出生臍帶還沒剪斷的孩子扔在酷寒里,自己跑了。
「我擦他大爺的,這也行?!」
他氣得大罵,趕緊脫下自己的軍大衣,將奄奄一息的孕婦和她雙腿間已經凍得發紫的嬰兒蓋上。
「剛出生的孩子,這樣會凍死吧?」
羅軒卻一把掀開大衣,「你這樣會悶死他,聽我說,這個孕婦是沒救了,失血過多,咱們也無能為力,但是這個孩子還有救,他還活著,你不是愛剪紙么,平時沒事老看你一個人剪紙玩,神經兮兮的——剪刀你帶著吧,趕緊把臍帶剪斷了,咱們把孩子先抱到軍營去,不然這樣下去他真的會凍死。」
他舉著大衣,為了給嬰兒禦寒,又不至於悶死他。
孟皓塵已凍得瑟瑟發抖,鼻頭通紅。
「剪刀,我確實帶著,可是——」
他哆哆嗦嗦掏出腰間別著的剪刀,手指僵硬。
「可是什麼!趕緊剪啊!」
「從、從哪剪啊?!這麼長,我擦他大爺的,凍死我了!」
「從這。」
羅軒騰出一隻手,比劃了一個位置,他戰戰巍巍伸出剪刀,一刀正要剪下去,只聽一旁羅軒倒抽了口冷氣,「不行,我暈血,這種情況下,暈的不行,實在看不了這場面,小孟,就交給你了。」
「你大爺的。」
「咔嚓」一聲,臍帶剪斷了。
與他平時剪紙截然不同的觸感。
紙張薄弱,剪刀剪上去,是窸窸窣窣的聲響,握住剪刀的手是沒有任何異樣感覺的,臍帶卻不一樣。
臍帶被剪斷,是一聲悶響。
鋒利而又渾濁的一聲悶響。
他的手凍得僵硬無比,卻還是感受到那一霎間巨大的衝擊力,直擊內心深處。隨著這「咔嚓」一聲,一個嬰兒與他母親唯一的紐帶便斷了。
臨走他才注意到,那是一條偏僻幽暗的衚衕。
在一個日光照不到的角落裡,在一團刺骨的嚴寒里,他的媽媽,失血過多,難產而死。
就像羅軒說的,對此,他們無能為力。那個長舌的接生婆四處傳言,說她是一個寡婦,這個孩子,是個孽種,一個私生子。
對此,他們並不關心。
他們關心的是,那個孩子,活了下來。
在他們的努力下,成功活了下來。
後來,他問過羅軒,當時為什麼單獨叫他去幫忙,軍營里分明有別人在,是不是因為他酷愛剪紙,他叫上他,是需要他的剪刀。
羅軒神秘地笑了笑,沒有作答。
他長有一頭茂密的棕色捲髮,很喜感的自來卷,五官卻很硬朗,典型的歐洲人輪廓,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卻漆黑而明亮。
琉璃般無暇的漆黑。
他眼角的笑意里,卻又裹挾著憂鬱。
他想,這份憂鬱,來源於他自身的身世。
他不知道他當初為什麼會叫上他。
可是他知道,他為什麼會決定幫助那個孕婦,或許是使命感,或許是正義感,他沒辦法對一個倒在街邊的孕婦見死不救。又或許,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因為他也是一個私生子,他的母親,當初也是為了生他,難產而死。
他的父親,德國有名的富商,卻始終不願承認他。
或許是因為他理應不被承認。
又或許,只因他害死了他心愛的情婦。
就是那一次阿富汗之行,他明白了一個道理:
有些事,並非刨根問底就可以,因為刨到底壓根也沒有答案,所謂真理,所謂真相,往往包裹在虛假之間,撥開層層迷霧,尋到的有可能是真理,也有可能是另一團迷霧,另一個謊言。可是,即便如此,他們仍然竭盡所能,拼盡全力,偏執地要去尋找一個答案。
有些答案會遲到。
有些當即就會明了。
他當時唯一可以斷定的一件事就是,他為何會與羅軒一見如故。
是因為,他自己,也是一個私生子。
「嗚哇哇哇——」
嬰兒的啼哭聲,有時真要命。
他在5201,都能聽到對門阿音的啼哭聲。可哭聲不論多麼嘹亮,不會持續太長,因為他的父母,聽到哭聲會立馬過去哄他。
他羨慕阿音。
他羨慕所有這些名正言順降生的孩子。
所以他同情阿軒。
他同情那個由他們親手救活的男嬰。
他至今沒有名字,他和阿軒私底下叫他彩陽,只願他將來的生活,能陽光燦爛,即便他們都知道,這是天方夜譚。
他出生第一百天,他們隨部隊離開了阿富汗。
臨走,他們將他送到了恤孤院。
如果他還活著,還好好地活著——
如今,已經快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