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5章 我至少,能去他葬身的地方看一看
她許久沒有說話。
她忽然好想怒吼一句,「你當初為什麼要同意我們在一起?!」「你為什麼沒有阻止我們?!」「你這哥哥是怎麼做的?!」一句過後,便是這樣歇斯底里遷怒於人的第二句和第三句。
可是她沒有。
就在某一個瞬間,她頓覺身心俱疲。
疲倦得連呼吸都覺費力。
恍惚間,她意識到……
憤怒這個階段……似乎已經過去了。
就這樣毫無預兆地,如此迅速地過去了。
可是,她依舊拒絕接受這個現實。
拒絕接受,這個沒有他的現世。
「Lolly?」
蘇沐揚的口吻隱隱焦急。
她終於被喚回思緒,「嗚哇」一聲,自從得知消息,才第二次放聲痛哭。
「哥——」
她撕心裂肺的哀嚎:
「哥——皓皓不在了,皓皓不在了——他們說他戰死了,說他犧牲了——我、我不信!哥,我不信!他們都騙我,皓皓一定還活著!哥,求你了,你快告訴我呀,皓皓還活著,他還活著,你快說啊,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翻來覆去,只那一句,他還活著。
換蘇沐揚許久無言。
聽筒里,叫人窒息的死寂。
「哥,他還活著,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對不對?哥,你說話啊,你說句話行不行……求你了……你說句話……」
「嗯。」
他終於開口了,一貫沉著的口吻。
「他還活著。他一定,還活著。」
「嗚嗚嗚……」
她癱倒在床,痛得來回翻滾。
就是這樣神奇,痛哭之際,哥哥低沉的聲音她還能聽得如此清楚:「你要相信,他一定還活著。就像哥曾也相信,你嫂還活著。你嫂回來了,總有一天,他也會回來。」
「嗯,我等他,我等他……」
「我等他……」
一個月後,六月份。
天氣愈發炎熱,她感受到的卻只有蝕骨的寂寞與黑暗。她的父母也搬到了別墅來,就為了陪她走過這段時期。又或者,是為了看著她,不要做什麼傻事。
誰都知道,他們曾是一對相愛的戀人。
他們愛彼此,是那樣深。
他不在了,他們擔心她會隨他而去。
可是,她沒有。
她比任何人想得都要堅強。
她的生活只是成了黑白色調,卻仍在繼續。她堅持一日三餐按時吃,堅持每天洗澡,堅持每晚洗完澡吹乾頭髮,堅持早上起床后編頭髮,堅持出門。
堅持呼吸。
堅持活著。
Mark也陪著她。
她知道,全家人都有意撮合他們。
那一晚,她喝了點酒。
他愛喝的Whisky,酒瓶里還剩了一點,她全乾了,烈酒當頭,就是在自家別墅的圖書館里,在姨夫蘇辰逸的書房裡,只有她和Mark兩個人在。
可是,他們之間什麼都沒有。
她借著酒勁,只是撕心裂肺痛哭了一場。她只記得翻來覆去,嘟囔著自己有多麼愛他。
她只記得這一個細節。
轉天一覺醒來,頭痛欲裂,她去衛生間吐了個痛快,渾渾噩噩地出來,卻撞到Mark睡在地上,當即醒了盹。
「Mark?」
他翻個身,睡眼惺忪地起身。
「別誤會,是你昨天死活不讓我走,偏讓我陪你。」
「咱、咱們……」
Mark無奈笑道:「要真有什麼,我應該躺在床上,而不是地上吧。」
「Mark,對不起……」
「對不起?」
「這段時間,謝謝你陪著我,麻煩你通知我爸媽,還有Hannah和姨夫,告訴他們一聲,我準備去趟阿富汗。」
「……」
Mark愣了好半天。
她儼然,也是在宣告一個事實。
「皓皓曾說過,他是我第一個男人,也想做我最後一個,如果他真的不在了,我這輩子也不會再嫁,如果註定就這樣了此殘生……我想去他曾經熱愛的土地看一看,他將全部都獻給了那個國家,我至少,能去看一看。他說,有一片野地,到了夜晚,漫天的星河,景色很壯麗,我想去看一看……」
淚水無聲無息劃過她的唇角。
她卻沒有哭出聲來。
只是任由淚水,無聲無息地滾落。
「他曾經說過,他想在那裡,跟我纏綿,跟我放風箏……他雖然不在了,至少,我可以去看一看,他雖然不在了……可是,他一定在那裡等我,我要去找他,他一定很孤獨,他一定在等我……我要去陪著他……」
Mark眼眶一熱,想勸她不要去。
可是……
好像也沒有不去的理由。
「我想,你還是給蘇先生打個電話吧,他才是你哥哥,是你那麼信任的人,還是找他商量一下吧,好么?」
送走Mark,她立即撥出了哥哥的電話。
自從他不在了,她很少再發視頻通話了,都是直接撥電話。電話很快接通,她動作沉靜地抹了把淚水,淡淡道:
「哥,我想去阿富汗。」
蘇沐揚沉默了好久。
沉默過後,是一段沉著的囑託:
「去吧。可是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可以,你的頭髮最好剪了吧,你一個女孩子,你金色的長發,太惹眼。或者女扮男裝,這樣不容易出事,答應哥,要好好照顧自己,保持聯繫,好么?」
她再忍不住,拚命咬緊了唇角,還是低低地嗚咽出聲。
「哥,謝謝你……謝謝你。」
「傻丫頭。」
「哥……」
「你要記得,如果堅持不下去了,隨時回家。」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哥哥同意了,父母卻堅決反對。
「不許去!」
尤其是母親,近乎歇斯底里地怒斥:「他已經不在了,你還要怎麼樣?!屍骨無存不懂么,這人已經不在了,你還要搭上自己,搭上自己一輩子的幸福么!當初就不該同意你們交往,就不該放縱你們!」
「姐……」
Hannah於心不忍,「別說這樣的話。」
「哪樣的話!我說得有錯么!」
「皓皓,他是個好孩子。他沒有錯,Lolly也沒有錯。他們都沒有錯。」
Hannah勸慰著姐姐,替兩個年輕人說話。
她用力攥緊雙拳,眼眶通紅,卻忍住了沒再哭。
只是口吻沉痛,說出了這樣一段話:
「媽,我們曾經,確實都年少輕狂,很天真,我曾經也以為,我可以幸福一輩子,他一個退役特種兵,本領高強,我一個從小衣食無憂的富家女,有疼愛我的父母和哥哥,我也以為,我本該幸福一輩子……可是我錯了。」
有淚珠悄無聲息地滾落,她動作平靜甚至優雅地抹去。
「原來這個世界,這麼大,我們都是多麼卑微多麼渺小的存在,生命多麼脆弱。我讀了很多書,我知道世界很大,可是真實的它,遠比我想象得還要大,還要殘酷……認識他以前,我只知道有個地方叫阿富汗,那是冷冰冰的一個地方。可是現在,那裡成了他葬身的地方……」
母親捂住嘴巴,失聲痛哭。
「一個鮮活的地方。」
她依舊沒有哭。
「我沒有什麼崇高的理想,我不是想去解救那些正在受苦的人民,我知道我也解救不了,可是,我至少能解救我自己。皓皓不在了,我的整個世界……我的全世界正在崩塌,我不知道這沒有他的一生,我要如何過,沒有他的生活,是如此灰暗,如此單調,如此寂寞……我怕這樣下去,我會崩潰,所以,我想去阿富汗看一看,我想去他曾經走過的地方,走一走……他走得太急,走得太快,我來不及跟他道別,我至少,能去好好跟他道個別。」
Hannah走上來一把抱住了她。
「你想去,就去吧。我們支持你。」
她終於忍不住,哭到渾身顫抖。
「我想去告訴他,我想在那片野地,在漫天的星河下,大聲告訴他,我是那麼愛他……」
她是那麼愛他。
哥哥曾說過,有的時候,命運毫不留情將你推向萬丈深淵,叫你墜入谷底,是為了叫你明白,你的生命中,究竟有哪些東西是如此重要,是非要不可。只有置身絕境,才能看清自己的內心。
她以為,哥哥說的是嫂嫂。
是他的真真。
可是,不是的。
她現在明白了,哥哥並沒有具象特指什麼。他在婚禮上說過,那個女子是他此生不滅的信仰。
她想,哥哥說的,便是信仰,是一種抽象的概念。是在絕境中,是在一次又一次撕心裂肺中,在一次又一次自我涅槃中,在那片陰冷而沉寂的谷底中,他仰望那一隅夜空,尋尋覓覓,終於捕捉到了一縷星光。
哪怕只有一縷。
在萬丈深淵中,也足以照亮一切。
那一縷光,照亮了深淵,也一併照亮了他的心。
這是信仰。
而真真,是他的信仰。
她想,她現在,也找到了自己的信仰。
這個名叫孟皓塵的信仰。
也是在婚禮上,她問過嫂嫂,嫁給心愛的男人究竟是什麼心情。嫂嫂說幸福得不敢置信,覺得自己堅不可摧了。好像不論發生了什麼,只要那個人還在,她就能鼓足勇氣過好這一生。
是那種,不論發生了什麼,也不放棄的勇氣。
她當時沒聽懂。
可是現在,她懂了。
哥哥和嫂嫂,都曾失而復得。
如果痛失所愛,是一種考驗,一種試煉,叫你明白這份愛究竟多麼重要,多麼難能可貴,那麼復得過後,你會明白這份愛,是多麼堅不可摧。她直到現在才算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哥哥和嫂嫂是多麼幸運,他們是多麼幸運的人。
她不知道,她是不是也有這份運氣。
她是不是也能等回失去的愛人。
可是,她知道,哥哥等回來了。
至少……
她也不該放棄。
她剪短了長發。
那一頭耀眼的金色長發,她剪掉了,剪成了男孩子的髮型。她將剪掉的長發打成了結,夾在那本書中,將他曾經寫下的那六張紙條,那六封情書,一併夾在其中。她的行李不多,一本書,幾件男士服裝,束胸帶。
她只背著一個小小的黑色背包,便輕裝上陣了。
阿富汗——
那個承載著他的一生,他全部過往的國家。
那片神奇的土地,她去了。
姨夫對阿富汗文化有著濃厚興趣。
她也是聽姨夫講起過的,德國至今還生活著許多阿富汗難民,她曾在大街上也見過他們,用皓皓的話說,他們有著巧克力色的膚色,高大健壯,體形魁梧,尤其是普什圖族,那裡的男人各個高大。
他一米八五的個子,在他們之中只能算一般身高,算不上挺拔。
大哥一米八七,差不多是他們的平均身高。
但是他們性情溫和。
普通的阿富汗人民,熱情好客。
有些人曾在德國生活過,會說些德語,她也會一些簡單日常的普什圖語,到了那邊,生存並不是問題。她去的是喀布爾,阿富汗的首都,也是這個國家最大的城市,看似平和,然而她很快發現,平和之下危機四伏。
她雖然剪短了長發,女扮男裝,她金色的頭髮還是惹來側目。
他曾也說過,如果要來看一看,一定不能一個人來,會很危險,必須有他陪著,有他保護才行。
她終究是一個人來了。
她也知道,未來的路,她終將一個人前行。
那一天,她救了一個六歲大的男孩子。
一個臀部有胎記的男孩子。
喀布爾四面環山,分為新城區和老城區,她去了趟老城區,憑藉著記憶里他留下的隻言片語,想去尋找那片野地。
他說,是在老城區一條很偏僻的衚衕,穿過衚衕,有一個小山坡,緊鄰什麼山,他當時說過山名,可是她忘記了。
那片隱蔽的野地,就在山坡上。
極其不好找。
她找了大半天,未果。
已是黃昏,暮色漸濃。
她擔心天黑以後處境更危險,正準備原路返回,正準備穿過那條偏僻的小衚衕,她看到衚衕里有人。小說的高潮片段,也發生在這樣一個小巷裡,主人公趴在一堵坍塌的泥牆後面,親眼目睹著小巷裡發生的一切。
她從未想過,小說里的場景,會與現實一般無二,就這樣真真切切呈現在她的眼前。
她看到,那群人扒下了那個男孩子的褲子。
她看到他右側的臀部上,有一塊胎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