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蔡繼剛和劉昌義、高樹勛帶領殘餘部隊馬不停蹄趕到豫西盧氏城外,他們剛剛進城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到處是燒得烏黑的殘垣斷壁,地上橫七豎八倒卧著國軍官兵和老百姓的屍體,倉庫里的軍用物資已經被燒毀,變成了灰燼,縣城的街道上到處是撕爛的被服、損壞的槍械、翻倒的車輛和騾馬的屍體。
蔡繼剛大驚:「糟了!日軍到底還是比我們先到了。」
高樹勛鎮靜地從警衛人員手裡拿過輕機槍,拉開槍栓道:「看來又得干一仗,鬧不好這是最後一仗了,全體注意,準備戰鬥!」
這時沈光亞擋住了蔡繼剛,他端起***喊道:「尖兵排跟我來,搜索前進!」
尖兵排立刻散開,跟在沈光亞身後小心翼翼地搜索前進。他們轉過一個街口,突然發現前邊的沙包工事後有人頭晃動,緊接著就聽見有人鳴槍並操著陝西口音大喊:「站住!哪部分的?」
猛地聽見有人說中國話,大家心裡別提多興奮了,莫非是援兵到了?但沈光亞心存疑慮,對方會說中國話並不能證明是自己人,因為偽軍也說中國話。他端槍隱身在街道的拐角處大聲喊道:「我們是一戰區的部隊,剛剛從崤山裡突圍出來,你們是哪一部分?」
這時工事後面閃出幾個穿土黃色軍服的國軍士兵,一個佩上士領章的軍人招手回答:「自己人,我們是34集團軍第16軍。」
「我們熬出頭了,陝西的援兵終於到了!」蔡繼剛一屁股坐在一個破彈藥箱上。
他身後的劉昌義、高樹勛等人一聽說援兵到了,都紛紛扔掉武器,癱倒在地上。自進入崤山到現在,這一路不知打了多少仗,多少弟兄倒在突圍的路上,新8軍和暫15軍的全部人馬加起來,眼下只剩下這幾十號人,這些突圍的倖存者現在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16軍的一個上校走上前來向蔡繼剛等人敬禮:「長官,我是16軍118團團長雷鶴鳴,請長官們訓示!」
蔡繼剛強打著精神問:「雷團長,我們剛剛突圍出來,對戰局變化一無所知,請你先給我們介紹一下情況。」
上校回答:「三天以前,敵69師團一部突然南下攻擊盧氏縣城,我守軍僅一個營,日軍當日便攻破縣城,盧氏守軍傷亡殆盡,日軍進城后大肆燒殺,大火燒了兩天,兵站基地損失慘重,輜重、被服、槍械均付之一炬,日軍搶奪了部分彈藥、糧食后匆匆退去,我16軍隨後進佔盧氏縣城,緊急滅火后準備重建兵站。」
高樹勛問:「日軍有沒有進攻陝西的意圖?我們能不能守住防線?」
「應該沒問題,目前八戰區各軍已前出到靈寶、盧氏、西平一線構築工事,建立了穩固的防線,日軍兵力有限,不可能有什麼大動作。」
蔡繼剛、劉昌義、高樹勛等人一聽都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在這個戰略方向上,日軍的攻擊勢頭被扼制住了。
當蔡繼剛等人在崤山苦戰突圍時,戰局已經發生了重大變化。在蔣介石的嚴令下,胡宗南第34集團軍受命殺出潼關,在靈寶、盧氏一帶山嶽地區憑險布陣,迎擊日軍。第34集團軍初出潼關,士氣旺盛,以逸待勞,與日軍的進攻部隊在靈寶血戰一場,日軍各師團的進攻鋒芒頓挫,其主力第3坦克師團一進入山區便失去進攻優勢,終於被阻於崤山腳下。
第34集團軍中的第1軍,是胡宗南精銳中的精銳,被岡村寧次看作是與湯恩伯的第13軍同等厲害的王牌部隊,此役,第1軍將士功不可沒。
在豫中遭到慘敗的湯恩伯坐在位於伏牛山的總部里羞愧難當。他從軍二十多年,從未像豫中會戰這樣遭到如此重大的失敗,若不想辦法扳回一局,今後怕是無顏面見蔣校長了。
湯恩伯畢竟不是庸常之輩,他一旦下定決心,總會弄出些名堂來。他在伏牛山下調整第31集團軍各部的同時,整日把眼睛盯在地圖上,他要在犬牙交錯的戰線上找到一個關鍵點,日軍主力不是想西進嗎?好,我在你背後搞一下,切斷你的供應線,讓你的主力調頭回援豫中,這麼一來,陝西方向的危機自然解除了。湯恩伯的目光落在洛陽西南重鎮宜陽,這是個絕佳的攻擊點,相當於日軍攻擊集團的尾巴,砍斷這條尾巴,日軍主力就會像受傷的野獸一樣負痛調頭回撲,那麼這次出擊的目的就達到了。
在地圖上,湯恩伯用紅鉛筆把宜陽重重打了個叉,他站起來發布命令:「31集團軍各部立即出擊,以第13軍為前鋒,向宜陽發起反攻。」
湯恩伯心裡很清楚,這次反攻虛實都有,是否拿下宜陽並不重要,關鍵是要造出聲勢,給日軍的進攻兵團一個信號:湯恩伯的第31集團軍要玩命了!岡村寧次不是夢寐以求要幹掉13軍嗎?好,現在13軍要砍斷你的尾巴了,你調頭還是不調頭?
這一招果然奏效,第31集團軍傾巢出動,擺出一副玩命的架勢,追著日軍的進攻部隊一路打去,西進日軍集團的戰略後方受到威脅,供給線面臨著被切斷的危險,又被胡宗南的第34集團軍阻擊在崤山前進不得,只好放棄進攻西安的企圖,主力回援豫中,反擊湯恩伯兵團。
陝西危急解除,蔣委員長大大鬆了口氣。
這些日子,蔡繼剛住在豫西靈寶的第1軍軍部,他受命代表軍委會完成豫中會戰潰敗部隊的收容、整編、布防工作。在這裡蔡繼剛見到了許多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那些九死一生突圍出來的將領們,人人面色灰暗,神情沮喪,目光里都透出一種凄涼。而他熟悉的面孔已經大部分消失了,他們為這次愚蠢的會戰,為守住那些重要的或並無多少戰略價值的城鎮,為了第一戰區長官部矛盾百出的荒謬指揮,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已經長眠在豫中平原的城郊、街巷、田野、山川、河流里。他們付出的代價如此沉重,連魂歸故里的小小回報都沒有,成了匆匆遊盪於冥界的孤魂野鬼。
蔡繼剛常常獨自一人凝視著崤山東南起伏的群峰,難以抑制心中的悲傷和憤懣之情,他懷念那些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陳連長、滿堂、鐵柱……他們是否還活著?
「報告長官,您的電報!」軍部報務員將一封電報遞上。
蔡繼剛打開電報,電文是一戰區司令部發來的:
「軍委會督戰官蔡繼剛少將:擬近日在第一戰區司令部召開由該戰區各集團軍司令官、各軍軍長參加的軍事會議,商議改組該戰區總部,重新布置各軍防務問題。各部隊長官應攜帶各部作戰彙報、傷亡統計等材料儘快啟程。此報送第4集團軍孫蔚如、第14集團軍劉茂恩、第39集團軍高樹勛、第31集團軍王仲廉……開會地點:西安。此令,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陳誠。」
蔡繼剛又喜又憂,喜的是妻子趙湘竹此時正好在西安,在經歷了一場殘酷的血戰後,能見到妻子總是一份奢侈的享受;憂的是自己這個督戰官把戰事「督」成這樣,訓斥和檢討怕是少不了的,而且軍事會議上的內鬥和相互推諉也是避不開的。
經過幾天的長途押送,佟滿堂他們五個戰俘被押到黃河澠池渡口。上渡船時,這支戰俘隊伍增加到50人。滿堂仔細觀察,發現戰俘們都是一副倒霉相,個個蓬頭垢面,臉上帶著驚慌失措的神態。一個小個子戰俘上船時動作慢了些,後背上立刻狠狠地挨了一**,負責押解的日軍士兵用日語大聲呵斥著,又橫過刺刀對準那戰俘胸口,小個子戰俘當時就被嚇哭了,他跪在甲板上咚咚地向日本兵們連連磕頭,嘴裡連哭帶喊地求皇軍饒命。日本兵們哈哈大笑,像是在看馬戲團表演。滿堂很想踹那小個子一腳,這小子也太慫了,好歹是個爺們兒,至於嗎?難怪咱老打敗仗,就是他娘的這號丟人現眼的東西太多。
日軍用渡船把戰俘們載過黃河,進入山西平陸縣地界。戰俘們在日軍士兵驅趕下又跌跌撞撞走了三十多公里,終於到了一座戰俘營。戰俘營大門前掛著塊牌子,上面用漢字寫著「更生訓練所」幾個字。
這座戰俘營是日軍在1941年5月的中條山戰役后,為關押國軍戰俘匆忙修建起來的。營地背靠著一座約300米高的山丘,山丘後面是連綿起伏的中條山,營牆前面是個小山澗,一條碎石路通向南面的一片丘陵,這是進出戰俘營唯一的通道,滿堂等人就是從這條通道進入戰俘營的。
新到的50個戰俘被押到院子里點名造冊。一個年輕的日軍少尉戴著口罩,拿著表格站在院子中央,他腳下蹲著一條吐著血紅舌頭的狼狗,眼睛里閃著凶光在低聲咆哮著,好像隨時會撲向戰俘們。
日軍少尉用日語向戰俘們挨個問話,一個身材矮小的翻譯官負責翻譯,內容無非是每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和軍銜。那個翻譯官雖然個子矮小,嗓門卻大得出奇,對待戰俘的態度好像比日軍少尉脾氣還大,戰俘們回答的聲音小了一點就招來他不耐煩的斥罵,竟然是一口一個「日你娘」。滿堂聽出來了,這個翻譯官日語說得怎樣他不知道,要說起中國話可是一口純正的河南腔,一聽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孬貨。
點名結束后,戰俘們被分別趕進北區的四個大屋子裡,每個屋子大約住60人,有用木板搭的四層大通鋪,滿堂抬頭看看屋頂,發現頂棚上還透射著稀稀落落的陽光。
他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見院子里建有一座三層高的木結構瞭望樓,上面架著輕機槍,樓頂平台上裝有兩架探照燈,周圍全是丈余高的青磚牆,大門口設有架機槍的崗亭,牆頭上布有密密麻麻的鐵絲網。一個由七個鬼子組成的巡邏隊,牽著兩隻狼犬走進戰俘營後面的小院子,那裡顯然是日軍守備隊的兵營。
滿堂眼睛盯著門口的崗亭問一個瘦高個的戰俘:「老哥,那咋咋呼呼的翻譯官是中國人吧?」
那戰俘瘦削臉,深眼窩,一張薄嘴唇稜角分明,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哦,這貨叫高升,鄭州人,在日本留過學,是鬼子的一條狗。」
另一個方臉盤的戰俘噓了一聲:「噓……兄弟,小聲點兒。」他躡手躡腳走到窗前,迅速往兩邊看了看,回來小聲說:「高升這鱉孫沒事就扒窗偷聽,上次有兩個弟兄打算逃跑,連時間路線都定好了,沒想到讓這鱉孫偷聽了去,他立馬報給鬼子渡邊,渡邊這老鬼子更狠,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布置了埋伏,那兩位弟兄剛翻過牆就中了招兒,被抓回來當著全體戰俘的面給斃了。」
一個圓臉的戰俘也罵了起來:「娘的,俺早晚宰了這小子,上次鬼子戰地醫院來戰俘營抽弟兄們的血,就是這狗娘養的使的壞,俺讓鬼子抽了好幾管子血,頭昏眼花的剛出門,就看見鬼子渡邊一邊拍著高升肩膀,一邊朝他豎大拇指,要不是他使的壞才怪嘞。」
瘦高個對滿堂嘆了口氣說:「鬼子把戰俘營當成醫院的血庫,我們班一個弟兄一下子被抽了十管子血,當時臉都白了,一出門就倒下了,再也沒醒過來。兄弟,這裡不是人待的地方,鬼子早晚要整死咱們,早知道這樣,我說什麼也不會交槍,死在戰場上也比窩窩囊囊死在戰俘營里強啊!」
此時正是晚飯前的放風時間,戰俘們三三兩兩分散在院子里閑聊。滿堂謹慎地四處看看,發現沒人注意這裡。他雙手一抱拳說:「各位弟兄,俺是新來的,叫滿堂,這位是俺兄弟,叫鐵柱,大夥叫他柱子就行。俺初來乍到,不懂這兒的規矩,還請各位弟兄多多照應!」
「好說,好說!」大家七嘴八舌地客氣著。
滿堂小聲說:「咱現在是共患難的弟兄了,俺還不認識各位,弟兄們都咋稱呼?啥時候進來的?」
瘦高個朝滿堂抱了抱拳說:「我叫張寶旺,25歲,山西垣曲人。27師的,民國三十年在中條山張店鎮被俘,到現在已經三年了,算是這裡關押最長的老戰俘了。」
那個方臉盤的戰俘也自我介紹:「我叫李長順,20歲,河南孟津李家溝人,15軍65師的,今年5月初在洛陽城北郊突圍時被俘。我是迫擊炮手,這種炮對付步兵還管用,對付坦克就沒用了。乖乖,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多坦克,蝗蟲似的,根本頂不住,我們師差不多打光了。94師也沒好到哪兒去,打巷戰才兩天就打得不到百十號人了,都說四川兵能打,這回我算是親眼到了。」
那個圓臉戰俘有些靦腆,他嘴唇鼓了幾下囁嚅道:「俺叫孫新倉,家在河南洛寧熊耳山柴禾溝,俺家是獵戶……從小就跟俺爹打獵,今年年初……讓***抓了丁,4月守鄭州……仗打得實在窩火,鄭州才守了一天就撤了,俺連長說俺槍打得准,讓俺留在後面打掩護,就這麼著,俺掉了隊,在城裡被俘……俺今年18歲,各位都是俺大哥。」他說完看了一眼鐵柱便連忙改口說:「除了這位兄弟。」
鐵柱連忙介面:「你18,俺今年17,你算是俺大哥嘞。」
孫新倉靦腆地笑了,彷彿恢復了些自信。
太陽落山了,這時外面有人喊了一聲:「開飯啦!」戰俘們來到外面院子里。滿堂看到兩個日本兵抬著一筐窩頭,另一個士兵提著個桶,隔著七八米遠站著一個日軍曹長,默默地看著戰俘們吃飯。
戰俘們每人只領到一個拳頭大的、摻了一半糠的粗玉米面窩頭,再有就是桶里的涼水。滿堂感到奇怪,忙問張寶旺:「就一個窩頭?沒有菜嗎?」
張寶旺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鬼子是請你來吃席的呀,還想吃菜?」
「那長期不吃鹽,頂得下來嗎?」
「一星期發一小塊腌蘿蔔,那叫改善生活。滿堂,我這裡有上星期剩的一點鹹菜,捨不得吃,你先湊合著來點?」寶旺說著從懷裡掏出個小紙包,剝開三層紙,露出小手指大的一點鹹菜。
滿堂不忍心動他的寶貝,把手一擋:「謝啦!俺剛來,還沒到缺鹽的時候,唉!老哥,真不知道你這三年是咋熬過來的?」
張寶旺沒有說話,他把身子轉過去,默默地吃著那份僅夠活命的口糧。滿堂望著他瘦削的背影,心想這人別看瘦,骨架子可大,以前肯定是個壯漢,現在這模樣八成是這幾年餓的。
鐵柱悄悄走到滿堂跟前,用下巴朝遠處的日軍曹長一點:「哥,你看那鬼子,咋有點面熟?」
滿堂這才注意到那個日軍曹長,他仔細看看說:「是他娘的面熟,咱肯定見過……」
滿堂假意走到水桶旁彎腰舀水喝,就在他抬頭一剎那,發現那日軍曹長也一直在看他,兩人四目相對,滿堂心裡猛然一震:是山田圭一!幾乎是同時,山田圭一也認出了他。滿堂眼睛一亮,興奮地剛想打招呼,山田圭一迅速用右手的食指做了個住口的手勢,他不動聲色地用眼睛往兩旁掃了掃,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晚飯結束后,滿堂回到屋裡,在張寶旺對面坐下,開門見山地說:「寶旺大哥,俺看你是個靠得住的人,俺就明說了,這鬼地方……俺是不想待了,大哥能給指條明道兒么?」
張寶旺沒抬頭,把眼皮往上一翻小聲說:「我早就看出你小子是個機靈鬼,怎麼著?才來了不到一天,就打算跑了?倒是挺有種啊。」
「俺早看出來了,在這兒待下去早晚得死,俺可不想死得這麼窩囊,要死就死在戰場上。」滿堂說。
張寶旺叫過孫新倉:「新倉,你到外面瞄著點,特別留神高升那狗日的。」
孫新倉聽話地走到門外。
張寶旺仔細打量著滿堂:「兄弟,和你這麼說吧,戰俘營里的弟兄沒有不想跑的,可你小子得有跑的本事,玩愣的誰不會?你看見那圍牆了嗎?牆頭上是電網,前些日子有位弟兄想跑,他不知道那鐵絲網是帶電的,半夜裡用繩子搭在鐵絲網上翻牆時觸了電,人都燒成焦炭了,第二天鬼子帶我們去看屍體,弟兄們都掉眼淚了,唉,那慘樣兒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滿堂的眼睛里射出冷光:「大哥,這可嚇不住俺,死人俺見得多了,俺非跑不可,逮著了算他的,逮不著算俺的。」
張寶旺沉默了片刻,好像下了決心:「好吧,我給你說說。這戰俘營現在關著八百多個弟兄,其實這裡只是個收容所,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有成批的戰俘從這裡送走,聽高升說是送到天津、北平、濟南,最遠的送東北。三年啦,戰俘換了不知多少茬兒,這800人分四個大隊,大隊長都是老戰俘,這是戰俘營長官渡邊想的主意,讓戰俘管理戰俘,我也是大隊長之一,所以一直沒被送走。鬼子那邊是官多兵少,最大的官是渡邊少佐,他下面還有一個大尉、兩個中尉、三個少尉和一個六十多個士兵的守備隊,嗯,還有那狗日的翻譯官高升……」
滿堂有些疑惑:「咋才六十多個兵,軍官倒不少?」
「大部分都是些技術軍官,估計營外邊有不少工程,我經常看見軍官們在研究工程圖紙,你以為咱們會在屋裡待著?沒這麼美的事!每天都要乾重活兒,修碉堡、蓋營房、修渡口碼頭、架電線、挖壕溝、運軍火……什麼都干。監工的鬼子兵動不動就把人打個半死,要是病了,對不起,你就等死吧,鬼子可從來沒給咱看過病。我記著賬呢,這三年裡不算打死的、槍斃的、出事故死的,光是病死的就有五百六十多個,有的人還有口氣就說是傳染病給拉岀去活埋了。」
滿堂壓低了聲音問:「剛才開飯時,遠遠站著的日本軍曹是幹什麼的?」
「你說的是山田圭一?這人還不錯,是個好脾氣,在鬼子里很少見,從沒見他打過人,也很少見他說話。他好像是個班長,還兼管伙房,專職的炊事兵只有兩個,每天都是調一個班的日本兵幫廚,畢竟是八百多號人吃飯。」
「這個山田圭一來這裡多長時間了?」
「沒多久,才來一個多月。」
滿堂不再問了,他朝張寶旺點點頭:「多謝大哥!」
夜深了,鐵柱躺在滿堂身邊,趴在他耳邊耳語:「哥,山田在這兒,這就好辦啦……你有啥打算?俺聽哥的。」
滿堂在鐵柱後腦上輕輕擼了一把:「柱子,這事輪不上你操心,睡你的覺!」
鐵柱睡著了,一支胳膊還搭在滿堂的胸口上。
這天夜裡,滿堂失眠了。他腦子裡出現很多令人心驚肉跳的畫面:熊熊燃燒的許昌城、血流成河的巷戰……鋪天蓋地的****像雨點般落下,把他藏身的地方變成一片火海……麻子排長一瘸一拐地走在日軍部隊的最前面,他臉上的麻子變成了醬紫色,**的上身布滿了正在流血的刀口……俺的排長啊……滿堂忍不住嗚咽起來……
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天早晨他和鐵柱走出家門的時候,會接踵而來發生這麼多事。短短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和鐵柱已經在血里火里滾了幾個來回了……滿堂很懷念以前的莊稼漢生活,那時候可沒這麼多煩心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雖說苦點,可一家人相依為命在一起,對一個農民來說,這種太平日子真是金不換啊。要是能回到以前該有多好,那他一定要好好孝順爹娘,絕不惹是生非。再娶個媳婦,生幾個娃,好好過日子。
滿堂想是這麼想,可他也知道,過去的日子已經永遠過去,無論你怎麼留戀,它也再不會回來了,現在該想的是往後怎麼辦?他和鐵柱要是不想死在這裡,就得想辦法逃出去。
滿堂仰面躺著,雙眼獃獃地望著屋頂,山田圭一的臉龐漸漸清晰起來,他到底是個鬼子兵,會幫自己忙嗎?眼下要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只能在他身上打主意了……日他娘的!就是逃跑時被打死,也比待在戰俘營里活受罪強!
一陣山風吹來,窗紙瑟瑟作響。屋裡戰俘們的鼾聲此起彼伏,滿堂翻了個身,忽然看見一個黑影悄悄接近窗戶,那人的剪影清晰地映在窗紙上。滿堂一眼就認出是高升,他不動聲色地騰出右手,輕輕在木板上敲了一下,那黑影一下子縮了回去,伴隨著一串細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蔡繼剛坐在招待所的房間里等候著妻子趙湘竹。這個招待所坐落在西安市中心,是第一戰區長官部專供中高級軍官下榻的內部招待所。按蔡繼剛的軍銜,他被長官部安排到二樓的一個不錯的套間住宿。
蔡繼剛焦急地在屋裡踱著步,他很想念妻子,迫切地盼著和她見面。但與此同時,他又不太希望妻子到西安來。原因很簡單,這個趙湘竹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女人,這位《中央日報》的女記者一來,肯定會招惹麻煩。
趙湘竹的家世不錯,父親是上海灘有名的棉紗大王,母親也出身江南望族。從金陵女大畢業后,趙湘竹不顧父母反對,執意報考《中央日報》,當上了記者,抗戰爆發后被報社總編輯指定為軍事記者,專門報道與戰事有關的新聞。
這下可麻煩了,趙湘竹天生有些反骨,她仗著文筆不錯專和軍政界高官作對。這女人是個多面手,新聞報道、人物專訪甚至社論、文學評論、電影評論都能來上幾下。她平時與人交談溫文爾雅,很有親和力,可一旦抄起筆來就變得頗為猙獰,大有變文字為刀子的勁頭,為此她得罪了不少權貴人物,有幾次還差點被報社開除,但趙湘竹依然我行我素。
用蔡繼剛的話說,她老子有錢,向來不怕丟飯碗。幸虧《中央日報》是國民黨機關報,隸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這要是份民辦報紙,鬧不好趙湘竹一怒之下就把報社買過來,她自己當總編了。
當了軍事記者以後,趙湘竹一發不可收拾,她在報上連連發表聲情並茂的戰地報道、詳盡而客觀的名人採訪、辛辣而切中時弊的述評,她以一般女記者所欠缺的國際視野和軍事知識,來采寫有關戰略問題和對戰局發展的評估,經常受到一些國軍將領的讚賞,以至於有些將軍不願相信該記者竟是一位女性。
蔡繼剛是在淞滬會戰負傷后和趙湘竹認識的,當時他住在武漢的陸軍醫院養傷。淞滬會戰後,國軍兵敗如山倒,首都南京守了不到三天就城破兵敗,軍民傷亡近30萬人。蔡繼剛在醫院裡氣得是七竅生煙,一股邪火在胸中遊走卻無處發泄,他能做的只是把護士給他送葯的葯盤子砸碎。他媽的,仗打成這樣,所有高級將領都該自戕殉國,還好意思穿這身軍裝?!
正是有氣沒地方撒的時候,女記者趙湘竹來採訪了。蔡繼剛一貫討厭記者,他認為記者都是些靠揭名人隱私、炒作花邊新聞吃飯的庸人,國家都成這樣了,這些記者就該拿起槍去打仗,跑到醫院裡來扯什麼淡?蔡繼剛沒好氣地對勤務兵吼道:「不見!不見!記者來搗什麼亂?」
勤務兵小聲囁嚅說:「長官,這記者是……是個女的。」
「女的就更不見了,她懂打仗么?不懂打仗她採訪什麼軍人?真他媽的……」
已經到了病房門口的趙湘竹聽見蔡繼剛的吼叫,便也來了氣,這人怎麼如此無理,不過就是個小小的中校嘛,他以為自己是誰?趙湘竹也動了大小姐脾氣,她運足力氣,一腳踢開房門,怒火萬丈地闖了進來。
「蔡先生,你這個人好無理,你懂不懂得尊重女性?我看你這個美國軍校算是白讀了,充其量就是個粗野的丘八,你根本不配接受我的採訪!」趙湘竹氣急之下不管不顧地向蔡繼剛喊道。
蔡繼剛正好背對著房門,這時他動也沒動,只是皺著眉問勤務兵:「是誰把她放進來了?」
「長官,是她自己闖進來的。」
趙湘竹挑釁地說:「是我自己進來的,怎麼樣?你不用攆我走,我自己會走,要是早知道我的採訪對象是個沒有教養的人,就是丟了工作我也不會來……」
這時蔡繼剛轉過身來,看了趙湘竹一眼,兩人四目相視的一瞬間,趙湘竹像是突遭雷擊,還沒來得及說出的刻薄話被卡在了嗓子眼裡,她一下子沉默了。
趙湘竹內心驚駭不已,眼前的這個男人僅從外貌上看就已非同凡響。他有著一張白種人式的窄臉,面部輪廓稜角分明,濃密的劍眉下是一雙透著冷峻的眼睛,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一看就是在漫長的軍旅生涯中風吹日晒的結果。趙湘竹當了幾年記者,久闖江湖,尤其是在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裡,可謂閱人無數,她還真沒見過像蔡繼剛這種類型的男人。此人的神態似乎是懶洋洋的,與人對視的時候總是微微揚起頭,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沉靜如水的氣質里隱隱透出一股令人生畏的殺伐之氣,趙湘竹知道,但凡這類男人,是絕對不可以被人輕視的。
趙湘竹的心裡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慌亂……
蔡繼剛本打算好好訓斥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記者,但當他轉過身第一眼看到趙湘竹的時候,便改了主意。原因很簡單,一個男人猛地見到漂亮女人都會先愣一下,然後迅速調整自己的心情,就是有再大的不快也要剋制一下,蔡繼剛當然也不例外。他對女人一向挑剔,相貌平凡些的女人入不了他的眼,所以到三十多歲還沒有遇到一個心儀的女友。可當他看到趙湘竹時,心裡竟然微微一動。這姑娘的相貌真是漂亮,五官搭配得非常精緻,即使在生氣時也表現出一種可愛的韻味。那天趙湘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暗花軟緞旗袍,把修長的身材勾勒得曲線誘人。蔡繼剛暗想,中國的旗袍就是為身材姣好的女人設計的,身材不好的女人對旗袍想都不要想。蔡繼剛有些後悔,覺得自己剛才是有些無理,都怨這場該死的戰爭,戰爭的失利把自己弄得實在有些氣急敗壞。
蔡繼剛望著趙湘竹點頭微笑了一下,儘管這笑容轉瞬即逝,但也足以讓趙湘竹一下子就消了氣。
蔡繼剛像是對老熟人說話:「生氣啦?」
趙湘竹竟然神使鬼差地點點頭:「嗯,剛才是有點生氣……不過現在好了……」
「為什麼?」
「從前線回來的軍人火氣都大,我理解。」
「對不起,不是對你,仗打得不好,無顏見江東父老!」蔡繼剛神色黯然。
「別這麼說,你們已經儘力了,日本人不是吹牛三個月滅亡中國嗎?一個淞滬會戰就打了三個月,有你們這些軍人在,中國就亡不了。」趙湘竹柔聲安慰道。
蔡繼剛扭過頭去看著窗外,他不願意讓趙湘竹看到自己的眼淚。
趙湘竹輕聲說:「蔡團長,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採訪,如果現在不方便,我明天來也行。」
「記者女士,你想知道什麼?」
「我看了戰報,薀藻浜阻擊戰中,你們稅警第四團作戰非常英勇,戰績很突出。我想知道,在孫立人團長負傷被抬下火線后,您是如何接替指揮的?又是如何負傷的?」
「國家有難,軍人理當效命疆場,不過是盡本分而已,這好像沒什麼可說的。」蔡繼剛一點也不通融。
「那好,我們不談戰爭,談點別的,只當是聊天吧。蔡團長,我冒昧地問個私人問題,您……有家眷嗎?」
蔡繼剛驚奇地看了趙湘竹一眼,反問道:「怎麼,這種私人問題也是你的採訪計劃?」
「當然,前方將士在流血犧牲,我們後方老百姓能做的,就是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支持前線,這裡面包括武器彈藥、被服食品、親人的關懷、妻子的思念,還有……姑娘們的愛情……」趙湘竹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粉紅色。
蔡繼剛終於大笑起來:「這倒是個新鮮的說法,連愛情也能當作慰問品送上前線?」
「這是應該的,抗戰軍興,民眾則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姑娘們既沒錢又無力,就把愛情獻給前方將士,這理所當然!」趙湘竹合上採訪本不打算採訪了,她忽然想研究研究這個中校軍官。
「我沒有家眷,暫時還不想找這個麻煩。」蔡繼剛老老實實地承認。
「怎麼,愛情是麻煩?請蔡團長解釋一下。」
「難道你不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已經死過一次了。聽醫生說,搶救我時很多人都為我輸了血,否則我不可能還活著。等傷好了,我還要返回前線,下一次可不見得有這麼幸運。對於一個正在作戰的軍人來說,愛情是一把雙刃劍,既傷自己又傷別人。」
趙湘竹微笑著嘲諷道:「哎呀,中校先生,您可真高尚,為了自己當英雄就把愛情鎖進保險箱嗎?可那是您的想法,女人們並不這麼想。」
「那麼女人們是怎麼想呢?」蔡繼剛問。
趙湘竹狡猾地眨眨眼:「我現在不告訴你,以後再說!」
「你的意思是,以後你還要來?」
「當然,除非你不歡迎我。」
蔡繼剛聳了聳肩,這是典型的弗吉尼亞軍校校風,他略顯玩世不恭地說:「美人上門,總是令人愉快的。」
兩個月以後,蔡繼剛和趙湘竹在武漢的一座教堂里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電話鈴響了,蔡繼剛拿起話筒,裡面傳來戰區長官部張副官的聲音:「是蔡長官嗎?」
「我是蔡繼剛。」
「蔡長官,我奉命傳達戰區長官部的通知,今天上午9點,在第一戰區長官部會議廳召開由陳誠長官主持的軍事檢討會,請您準時參加!」
蔡繼剛看了看手錶,不滿地問:「還差半個小時就開會了,怎麼現在才通知?」
「對不起,陳誠長官剛下飛機,是他臨時決定的,現在大批的記者已經趕往會場,接您的汽車馬上就到!」
「好,知道了,我馬上就到。」蔡繼剛掛上電話想,看來趙湘竹來不及過來了,她應該是和陳誠坐同一架飛機來的,這會兒恐怕已經去了會場。
蔡繼剛趕到會場時,新任命的第一戰區司令長官陳誠和幾位高級將領已經在主座就位。陳誠認識蔡繼剛,他點了點頭,示意蔡繼剛坐下,然後宣布開會。
蔡繼剛四下看看,發現與會的有第一戰區各集團軍司令官、各軍軍長、軍委會政治部、軍令部官員和司令部參謀人員,他的副官沈光亞已經坐在最後排的旁聽席里。
已就座的高樹勛、劉昌義等人向蔡繼剛點頭示意,蔡繼剛朝他們笑了笑,然後正襟危坐,聽陳誠講話。
陳誠今天的心情也不太好。僅僅在幾天以前,他還在雲南的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任內,4月中旬,蔣介石在美國總統羅斯福的壓力下,向遠征軍下令渡過怒江,反攻緬甸。僅一個多月,緬北戰事正酣,又突然接到蔣介石急令,要他接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收拾豫中會戰的爛攤子,陳誠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但不願意歸不願意,命令還是要服從的,這個保定軍校炮科8期的畢業生對蔣介石一向是言聽計從,執行命令從無怨言,其忠誠程度深得蔣介石讚賞。在國民黨軍政系統中,陳誠炙手可熱,官運亨通,是國民**中僅次於蔣介石的第二號人物,有「小委員長」之稱。
對陳誠而言,命令要服從,話卻不能不說。接到命令后,他當即向蔣介石上書進言內心的不滿:「今日第一戰區之事,戰區長官固應負責,但軍政之不能配合,軍隊素質之不健全,指揮權責之不分明,以及中樞主管部門之欠缺整個主動計劃,欠缺真知灼見與誠意等,使任何人易地而處,亦均無辦法……今倉促受命,無補時艱,而大局病根之深、個人健康之壞,更遠不如當年,故此行除服從鈞座命令外,實別無意義,亦別無效益……」
陳誠把信發出后,便鬱鬱寡歡地來到西安走馬上任。
在各軍長彙報完各自部隊的損失后,陳誠氣哼哼地在會議桌旁踱了一圈,板著臉對每個將領都盯了三五秒鐘,只看得眾將官臊眉耷眼,不敢正視。
蔡繼剛早知這一天躲不過去,有相當的心理準備,但此時仍如芒刺在背,腦門上微微沁出汗來。
陳誠踱到案首巨幅軍用地圖前,慢慢轉回身,一字一句地說道:「接委員長手諭:『因洛陽、鄭州、豫中方面作戰失利,蔣鼎文大敵當前,擅離職守倉皇出逃,實為不齒,革去司令長官之職。湯恩伯臨陣慌亂,指揮失當,致使戰局如此不堪,著令:二人馬上前往重慶接受統帥面訓,聽候處理。茲任命:陳誠為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將第八戰區的陝南地區劃為第一戰區統轄,設長官部於西安。戰區副司令長官:胡宗南、湯恩伯、曾萬鍾、郭寄嶠、孫蔚如五人。』」
會場上鴉雀無聲。
陳誠口氣稍有緩和:「戰區當前之敵,正在積極完成交通與加強工事中,隨時有進犯西北之可能。為應付上述局勢,本戰區任務簡而言之就是:以一部廣領前方要地行持久戰,主力固守白河安康間、西坪商南間、盧氏雒南間各要隘,及豫陝河防、虢函要點、陝北隴東封鎖線;另挺進必要兵力於淪陷區,樹立反攻基礎。並控制有力部隊於各地加緊整訓,完成攻守兩勢的作戰準備。」
陳誠接著又問:「關於此次豫中會戰失敗之檢討,各位有何高見,不妨暢所欲言。」
全場沉默,足足五分鐘,將領們不時抬起頭相互察言觀色,就是沒人先開口。
陳誠略帶嘲諷地問:「怎麼,都啞巴了?」
蔡繼剛忍不住了,他只覺得血往頭上涌,多日的抑鬱不吐不快,不然他真要瘋了,他第一個舉起手要求發言。
陳誠點點頭:「蔡繼剛少將,你說!」
蔡繼剛站起身慷慨陳詞:「我認為第一戰區長官部最大的失誤在於事前疏於防範。日軍進犯之前,我方已獲得情報,而且親眼看到敵人修復黃河鐵橋,第36集團軍司令官李家鈺提出了很有戰略眼光的建議——派出小部隊奇襲北岸,再次炸毀黃河鐵橋,無奈不被採納,而且認定是日軍故意發出的謠言攻勢。一度封鎖之河口,竟又復行開放,致使4月17日前兩天就有日軍小部隊偷渡過河,將我南岸河防陣地偵察得一清二楚,待我軍發現時為時已晚,足見防範之鬆懈。特別是日軍工兵在我軍眾目睽睽之下修橋達數月之久!我軍竟長期坐視,毫無動作,致使日軍第3坦克師團衝過大橋,在豫中平原上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現在李長官已壯烈殉國,而他的擔心不幸言中,我們在座的各位,何以撫慰李長官的在天之靈?」
在座的將領們都低著頭,無言以對。
「還有個致命的問題,就是戰前我軍的兵力部署,一戰區兵力雖多達40萬之眾,但一個師守一個縣,十個指頭按十個跳蚤,每一點上都是劣勢,而日軍往來機動,在每個點上都能集中絕對優勢兵力各個擊破。我軍將士再英勇頑強,也無力抵擋日軍優勢兵力的進攻,耗盡拼光只是時間問題,毫無勝算把握。」
陳誠點點頭問:「還有嗎?」
蔡繼剛回答:「暫時沒有了,想起來再說。」
蔡繼剛發言后,會場氣氛活躍起來,長官部後勤處長李峻如站了起來,很謹慎地說:「此次戰事失利,後勤也是個大問題,長官部在戰前用兵站總監部的汽車到河對岸搶購敵占區的物資,致使戰事發生時,兵站沒有汽車對部隊適時補給糧彈。」
會場上一片嘩然,將領們紛紛交頭接耳,皆面露憤憤之色。
李峻如見狀似乎受到鼓舞,鼓起勇氣繼續說:「還有兵站總監部所屬各倉庫,平時都把軍糧貸放給農民,坐收利息,更有盜賣軍糧者,所以部隊軍糧欠發甚多。另外,所發軍糧都是原糧小麥,各部隊只好動用作戰士兵自行磨面,戰事一起,難以全員上陣。更有很多部隊直接就食於民間,造成軍民關係惡化。嗯,還有兵站徵用民間交通工具太多,但大部用於為商人包運貨物,或者為部隊走私貨物。」
陳誠的臉色漸漸變得鐵青,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長官部辦公室一個上校發言:「長官部移動時管理鬆懈,混亂不堪,電務人員建制混亂,責任不明,每到一新地點,總有人不能追隨行動而失散。電話機丟失更多,又因密碼本遺失及無線電台與各部隊波長呼號錯誤,以致失去聯絡,無法指揮。而兵站總監部於轉移時,科長以上職員多擅自後退,導致前方兵站業務無人負責。可以說一戰區長官部的指揮管理形同癱瘓。」
一個中將站起來說:「部隊普遍吃空額,實際缺額極大。以戰前而論,洛陽市場上的糧食半數以上都是部隊賣出去的。」
另一個中將立刻辯解道:「作戰部隊有作戰部隊的難處,今年年初以來物價飛漲,市場上糧食及商品早晚都不同價,可軍餉卻無增加,士兵的月餉只等於戰前的幾毛錢,甚至幾分錢。一切副食費、辦公費,都同樣無形減少,減少到官長若不吃空額,不僅他本人會餓死,全軍全師都會餓死,這樣下去,還打什麼仗?」
又有個少將搶著發言:「最氣人的是管彈藥的後勤人員,我甚至懷疑他們是漢奸,他們拒絕與作戰部隊合作。兵站的彈藥倉庫每個縣都有,可沒有一個兵站倉庫願意把彈藥送往前線。這些渾蛋不管戰事多緊張,一律等候各部隊派兵持提貨單來領,要是沒有兵站上級軍官頒發的提貨單,就算是副司令長官湯恩伯也休想領到一顆子彈!湯長官於4月26日在登封碰了兵站小官的釘子,5月10日又在嵩縣碰了兵站的釘子。」
又有人接著發言,但聲音小了許多:「將帥不和,彼此間不信任。部隊仍有地方部隊、中央軍之別。許多北方部隊裝備差,兵員缺額又大,但使用起來專往風口浪尖上頂,這次會戰我軍打得最激烈最頑強的許昌、洛陽等守城戰,都是雜牌軍打的,而有些嫡系部隊卻一直養精蓄銳,偏安一隅,如此不公,令各友軍之間無法同舟共濟,相互配合作戰。」
蔡繼剛沒有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暫編15軍軍長劉昌義。
陳誠一言不發,氣惱地在地圖前來回踱步。
軍事檢討會因為蔣鼎文、湯恩伯二人不在場,所以開得很熱烈,直到下午1點鐘。
下午3點,第一戰區長官部記者招待會在司令部招待所入口大廳召開。
西安市黨政系統、社會賢達、各界名流、社會各團體、群眾組織、商會代表、新聞媒體會聚一堂,人聲嘈雜,氣氛熱烈。大廳北面置一講台,上面鋪著綠呢桌布,放著一支麥克風。第一戰區所有高級軍官按軍銜高低分前後兩排坐在講台後面,蔡繼剛故意在後排最靠邊的位置坐好。他抬頭看了一眼,見妻子趙湘竹站在媒體記者最前一排,夫妻倆對視了一眼,沒有任何錶示。
記者招待會剛剛開始,立刻有一位男記者搶先提問:「我是《掃蕩報》記者,請問陳誠將軍,關於此次豫中會戰的大潰敗……請原諒我用這三個字來形容,您不這樣認為嗎?請陳將軍談談這次潰敗的最主要原因是什麼?」
陳誠回答:「首先,這位先生的用詞我認為基本屬實,此次日軍的一號作戰,總兵力有八個師團14.8萬人之眾,而我駐豫部隊有七個集團軍,雖然嚴重缺員,但加上地方部隊也有40萬人之眾。從4月17日日軍突破中牟河防,到5月25日洛陽失陷計38天,我軍失守城鎮38座,可謂日失一城,我軍損兵折將達20萬人,部隊一潰千里,日軍一直衝到豫西盧氏縣城。另一支日軍幾乎闖進潼關,幸好被第八戰區的五個軍擋住,在靈寶、盧氏、西坪一帶建立起防線。陝西方面的防務已經固若金湯,請大家安心勿憂。」
陳誠擦了擦汗繼續說:「關於此次會戰失敗原因,我認為首先是指揮不統一,命令難以貫徹。一戰區長官部與副長官部之指揮不能統一,司令長官蔣銘三與副司令湯恩伯二人各行其是,互不參商,影響作戰甚大。許昌失守後日軍主力迂迴洛陽,逼近龍門,我統帥部命湯副長官及各軍會師洛陽,均未遵行,以致日軍終於得以合圍洛陽,並分兵直搗我長官部所在地。一戰區長官部沒有判斷指示的時間,以致部隊各自行動,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第二點是部隊戰鬥意志低落,日軍進攻之初僅用數百人,后漸增至千人,我軍均不戰自潰。日軍見我毫無鬥志,開始集中抽調大部隊,連犯我密縣、泛水、新鄭、許昌。此時黃河以北敵陷區及日軍新佔領地區防務空虛,我自孟津河防至泛水密縣一帶有六七個軍之多,竟然都袖手旁觀,不予出擊,坐待敵人來各個擊破,這也是我軍失利的主要原因。」
趙湘竹終於搶到話筒提問:「我是《中央日報》記者,風聞此次會戰我軍損兵折將,有相當一部分是被當地武裝農民所繳械,請陳將軍將此事予以澄清,另外也請陳將軍談談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因為這不是個別的孤立事件,而是普遍行為。」
蔡繼剛在後排一聽,心想:「糟了,連上午的軍事檢討會都無人敢提及此事,這裡面牽涉了太多的政治原因,一時哪裡說得清楚?湘竹啊,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陳誠沒有馬上回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他顯然是在斟酌詞句:「我承認駐豫部隊軍紀廢弛已極,河南民間早就有『水旱蝗湯』和『寧願敵軍燒殺,不願國軍駐紮』的口號,此話雖然過分,但軍隊紀律敗壞,實在也是無容為諱的事實。湯副長官不能以身作則,又個性太強,上行下效,往往相互蒙蔽,不敢舉發。伊川、嵩縣、登封遭85軍洗劫極慘,13軍在密縣、禹城,預8師在盧氏,40軍在木洞溝也是如此行事。」
說到這裡,陳誠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坐著的兩排高級軍官,有幾個將官尷尬地把頭低下。
陳誠繼續說道:「長官部特務團隨長官部行動,也是到處雞犬不留。軍民之間儼如仇敵,戰事進行中,軍隊不能獲得民眾的支持,自屬當然。而各地身任鄉鎮保甲長或自衛隊長等之土劣惡霸,也有趁機劫殺零星部隊及予以繳械之事,加之敵人在行政下級幹部階層及各鄉鎮、各警所多已隱伏漢奸分子,淆惑民眾,阻擾國軍,無所不用其極。敵自龍門突破后,即竄大屯,開偽保甲長會議,當時民眾竟然持旗歡迎。我宜陽縣地方團隊奉令破壞洛宜段、新洛段公路,洛陽民眾竟以不敢觸怒日軍為辭,持械抵抗,入夜又暗暗將破壞處修復。豫中現實如此,怎能寄希望于軍民配合的原則呢?」
趙湘竹仍然不依不饒,她又一次拿過話筒:「陳將軍在王顧左右而言他,據我所知,劫殺國軍零星部隊及繳械之事,並不僅僅是各鄉鎮保甲長或自衛隊長等之土劣惡霸,而是大批民眾的自發行為。我的問題是,在抵抗侵略的戰爭中,我國部分民眾竟然幫助敵人繳自己軍隊之械,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其原因涉及國家與民眾之間的關係,涉及抗戰之生死大計,還請陳誠將軍談一談對此事件的看法。」
陳誠有些不悅,但不失風度地使用起外交辭令:「這位女士,你說的這些情況我並不掌握,如果情況真如這位女士所言,我會把此事調查清楚,給各界朋友一個交代。下面還有哪位朋友提問?」
「陳將軍,我是《大公報》記者,河南民間傳聞駐軍腐敗並非只是軍紀和軍糧問題,還有長官部主要精力不辦河防軍事,倒是一門心思經商撈錢。請陳長官切勿護短,將詳情告之民眾,以正視聽。」另一男記者又開始發難了。
陳誠坦然答道:「長官部在洛陽開設麵粉廠,並利用隴海路營運煤炭圖利;湯副長官為自籌經費自謀供應計,在界首成立物資調節處,后改民生公司,變相徵收稅款;又在漯河開設中華煙廠,界首開設三一酒精廠,嵩縣開設造紙廠,鎮平開設三一紡織廠,魯山開設煤廠,其經營範圍之大可以想見,原為改善軍隊補給,本意不能說不善,可是結果完全成了假公濟私的經商行為。長官部既然如此,下級各部隊即紛紛效仿,遂一發不可收拾。各級軍官差不多都成了官商不分的人物,個個腰纏萬貫,窮奢極欲。而普通士兵絕大部分形同饑民,嚴重營養不良,瘦弱不堪。官兵生活不能同甘共苦,要這樣的官兵組成的部隊發揚鬥志,那無疑是痴人說夢。」
趙湘竹再一次搶過話筒,提出一個不但令陳誠難以回答,也令全場始料不及的問題:「剛才陳將軍在回答《掃蕩報》記者時,談到原正副司令長官蔣鼎文和湯恩伯之間的合作欠佳,各行其是,導致指揮不能統一,嚴重影響作戰。這確實是個大問題。那麼,我的問題是:陳誠將軍新任第一戰區司令長官,將如何與副司令長官胡宗南、湯恩伯二位將軍配合指揮作戰?因為當下黨政軍系統中盛傳陳誠將軍由於性格及派別原因很難與胡、湯二位將軍相處,我想這也許是民間傳聞,不足為信。但這個問題關乎我第一戰區軍事形勢的安危,關乎千百萬百姓的安居和生計,關乎國家的抗戰進程,所以我們更願意聽聽陳誠將軍本人的看法。恕我直言,希望陳將軍見諒。」
全場靜默了兩秒鐘,隨即嘈雜聲起,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陳誠身後的將官們先是面面相覷,繼而將眼光集中在胡宗南身上。全場聽眾的眼光卻都集中在這個容貌姣好、衣著典雅的女記者身上。
趙湘竹面帶微笑,不卑不亢,靜靜地等待著陳誠回答。
蔡繼剛這時腦門已經滲出汗來,心裡暗暗叫苦。趙湘竹果然名不虛傳,還真是個惹是生非的記者,她對高級軍官們一點面子不給。按記者採訪慣例,這樣的問題只能私下提問較為合適,怎麼能在公眾場合貿然發問?
陳誠不動聲色,等場內嘈雜聲稍弱,舉起右手向下一按,全場立刻安靜下來。這時他臉上才出現一絲微笑,緩緩地說道:「這位女記者敢於提出這樣的問題,可謂有膽有識,看來也非等閑之輩。」
全場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我奉命之初,確實有些信心不足,有朋友勸我婉拒,軍政界有些人也是存心想看笑話,覺得陳某人無法與胡宗南、湯恩伯相處,鄙人也是能感覺到的。在此,鄙人要坦誠地告知各界朋友,人之相交,貴相知心。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其心無他,其餘的都好商量。湯恩伯在河南的過失或者叫作罪狀,雖不勝枚舉,但一一根究,才知道有許多是別有用心之人冒充湯部干出來的。此事待我調查清楚后,會向河南父老和各界朋友為他洗刷罪名,想必會得到民眾的諒解。」
趙湘竹又一次拿起話筒:「陳將軍只提到了湯恩伯,那麼胡宗南呢?陳將軍好像並沒提起。」
陳誠皺了皺眉頭,耐心地說:「關於胡宗南,此人之忠貞負責及其不與政客官僚同流合污,可稱上選。其缺點在於諱莫如深,不擅與人接近,因此成了西北有名的神秘人物,不僅為地方父老所不了解,連中央也覺得他不易駕馭。有人專攻其短,說他的部隊戰鬥力較弱。我想,這恐怕是個誤會,第34集團軍中除了第一軍外,都是他奉中央之命收編的,原來都是打我們的部隊,現在不打我們了,這已經很不錯了。因此,對他過於苛求是不公道的。我想本著這樣的心態,和胡、湯二人和諧相處,力爭合作無間。當下有人認為國家危急,世道艱難,是因為沒人講有用之話,其所以如此者,一是有官做的人不必講話;二是想官做的人不敢講話;三是知道不能講,講了也沒用的人不肯講話。鄙人想告訴各位,我陳誠是『有官做』的人,而且好說切直的話,我想通過我的努力,革除弊端,整頓吏制,本人在任內必將鞠躬盡瘁、勵精圖治,還仰仗在座的各界父老、我身後的各位同仁盡心協力,精誠合作,讓那些看笑話的人無地自容去吧!」
全場又是一陣靜默。趙湘竹滿面笑容地放下採訪本,第一個鼓起掌來,緊接著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陳誠舉起雙手,輕輕往下一按:「請各位諒解,今天的記者招待會就開到這裡,因為下面還有別的安排,我戰區壯烈殉國的第36集團軍司令長官李家鈺將軍的靈柩送經我市,現在就停在外面廣場上,我將主持西安市各界的公祭大會,希望大家踴躍參加,為捐軀赴國難的李家鈺將軍最後送一程!」
全場反響強烈,大家井然有序地退場,來到外面的廣場上。
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各界人士、**機關職員、市民代表分列廣場兩側,中間是一個全建制步兵營排成整齊的士兵方陣。全場肅穆,氣氛哀傷,在緩緩的哀樂聲中,12個身材高大的士兵將李家鈺的靈柩從車上抬下,一邊六人抬著靈柩正步走到台階前輕輕放下。陳誠和將官們人人佩戴黑紗,摘下軍帽,用左手捧持,肅立在台階之上。
陳誠慢慢舉起右手,示意哀樂暫停。他雙手打開一個文件,目光掃視一遍全場,一字一句地念道:
「褒揚令:陸軍上將、第36集團軍總司令李家鈺,器識英毅,優嫻韜略。早隸戎行,治軍嚴整。由師旅長游領軍符,綏靖地方,具著勛績。抗戰軍興,奉命出川,轉戰晉、豫,戍守要區,挫敵籌策,忠勤彌勵。此次中原會戰,督師急赴前鋒,喋血兼旬,竟以身殉。為國成仁,深堪軫悼。應予明令褒揚,交軍事委員會從優議恤,併入祀忠烈祠。生平事迹,存備宣付國史館,用旌壯烈,而示來茲。此令!中華民國**,1944年6月10日。」
哀樂聲起,陳誠率將官們到李家鈺靈柩前三鞠躬,然後來到李家鈺夫人安淑範面前握手誌哀,撫慰家眷。
蔡繼剛有意排在將官隊列的最後一個,等輪到自己時,他快步上前,雙手緊握住安淑範早已伸出來的手,他腦子一片空白,先前準備好的安慰話竟一句也想不起來,只是獃獃地看著安淑範那已顯蒼老的臉龐。
在旁邊陪同的一位親屬說:「夫人接到訃告,滿頭黑髮一夜間變得花白。」
安淑範哽咽道:「聽軍中友人告知,蔡將軍率部冒死將亡夫遺體奪回,忠勇無量。其感恩之情,縱有千言萬語,終顯蒼白!」說罷深深鞠躬。
蔡繼剛一把扶住:「夫人何出此言?其相兄在危急時刻,親自斷後,掩護全軍,將生還的希望留給我們,是真正的俠肝義膽!只是蔡某聞身後有變,回援太遲,未能救其相兄生還,至今愧疚難當,無顏面對其相兄在天英魂!」
蔡繼剛拿出李家鈺的家信,哽咽著說:「其相兄殉國前兩天,曾修家書一封,叮囑蔡某務必將此信親手交給夫人,當時未曾想到竟是其相兄的絕筆!請夫人收下,聊補蔡某心愿!」說罷他雙手將信莊重地捧上。
安淑範顫抖著接過信,慢慢將信貼在臉上良久,無聲地啜泣。等她拿開信時,那封信已被淚水浸濕大半。
蔡繼剛淚眼模糊地抬頭望去,李家鈺靈柩前的輓聯,是由夫人安淑範親自撰寫的:
「馬革裹屍還,是男兒得意收場,亦復何恨!唯憐老母衰頹,養生送死,瞑目尚余難了願;」
「鵑聲啼血盡,痛夫子招魂不返,奚以為情?猶若諸孤幼稚,衣食教誨,傷心空剩未亡人。」
這時站在人群里的趙湘竹跨上一步,輕輕挽住蔡繼剛的右臂,兩人一起向靈柩前李家鈺的遺像深深鞠躬。
安淑範和家眷們登上了戰區長官部安排的轎車,引導靈柩車緩緩離去,廣場上所有的官兵在陳誠的率領下莊重地舉手行軍禮,市民人人肅立默哀。轎車裡傳來安淑範壓抑過久的痛哭聲。
蔡繼剛淚流滿面地喃喃自語:「其相兄,你走好,兄弟為你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