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蔡繼剛終於接到軍委會命他返回重慶的通知,他和沈光亞從西安搭乘運輸機回到重慶。下了飛機后,他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被徐永昌派車接回機關開會。

蔡繼剛走進會場才被告知,這是一場高級別的戰略研討會,討論的題目是《國軍敵後戰場的成敗與得失》,由軍令部長徐永昌主持會議。

蔡繼剛心說,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開研討會?這位徐長官倒真是坐得住。

徐永昌是位老資格軍人,無論從年齡或資歷上都算是蔡繼剛的長輩。在20世紀40年代的中國軍界,凡是重量級的人物,大部分都有拖著辮子在清朝軍隊中服役的資歷。徐永昌也不例外,他1898年進入武衛左軍隨營學堂讀書時,蔡繼剛還沒有出生。武衛軍的隨營學堂相當於現代的初級軍校,徐永昌在宣統三年畢業時,授副軍校銜,相當於中尉軍銜,他見習后被派往武衛左軍左路前營左哨做副哨長,這個職務相當於副連長,那年蔡繼剛才八歲。凡在軍中服役,最重要的是資歷,哪個國家的軍隊都是如此,但中國軍隊的特點是,只要有了資歷,哪怕沒有能力也沒關係,資歷就是一切。

以蔡繼剛的眼光看,大清國的軍隊簡直不算軍隊,一百多年來就沒打過任何漂亮仗。它的隨營學堂更是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哪裡算得上是軍校?這種落後的軍事教育是時代造成的,對老一代軍人當然不可苛求。但可怕的是,在戰爭中,與我們作戰的對象是一支現代化軍隊,他們的作戰能力超過我們幾十倍,面對這樣的強敵,我們的國力和軍人素質本來就處於下風,這還不算,最要命的是,中國軍隊的指揮權卻掌握在這些老軍人手裡,他們沒有受過現代軍事教育,頭腦僵化,固步自封,完全不懂現代化戰爭。這些將軍有可能人品正派,甚至德高望重,但這些優良品質不應是可以統帥軍隊的理由。所以,中國軍隊的指揮體系除了打敗仗,不可能有任何作為。

徐永昌對蔡繼剛一直很客氣,他當著別人的面總是稱蔡繼剛的字「雲鶴」,而單獨相處時,則親切地稱他為「小蔡」,這很能表現出老一代軍人虛懷若谷的氣度。

徐永昌一見蔡繼剛就大聲說:「雲鶴,你來得正好,都說你有戰略思維,又有美國軍校的背景,大家都等著聽你的高見呢。」

蔡繼剛發現,與會者多數都認識,這些人雖然都佩著將官軍銜,但大部分不是獨當一面的軍事主官,而是各戰區司令部的高參、高級幕僚之類的將官,這類人從沒帶過兵,更無實戰經驗,但紙上談兵卻都頭頭是道。

蔡繼剛站起來向大家敬禮道:「對不起,各位長官,我剛從前線回來,沒有準備,只是看了看今天討論的題目,既然徐長官點了我的將,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我就這個題目簡單談談看法。另外,也希望各位長官能和我一起探討,形成互動,就算觀點不能統一也無妨。」

徐永昌插話道:「剛才大家討論到,此次豫中會戰的失利,雖然有敵人力量過於強大,我戰區主官指揮失當等原因,但也暴露了我統帥部對廣大敵後戰場重視不夠,只關注正面戰場的失誤。雲鶴,你以為如何?」

蔡繼剛坐下說:「我同意這種看法,但需要更正一下,應該說我統帥部在抗戰初期,對開闢敵後戰場還是相當重視的。1938年第一次南嶽軍事會議召開時,委座就提出:『政治重於軍事,游擊戰重於正規戰,變敵後方為其前方,用三分之一力量於敵後方。』當時我軍滯留在敵後的兵力已達30個師,主要活動在豫北、冀南、冀中、山西太行山和冀察等地;華東的魯西北、魯南的泰沂山區、蘇北和蘇浙贛交界靠近交通線的山區。南嶽會議后,我統帥部又向敵後戰場陸續增派了30個師,如果加上地方部隊,我軍在抗戰中、前期,留在敵後戰場的部隊共計超過100萬人,這怎麼能說不重視呢?」

二戰區少將高參彭述桐立刻表示贊同:「我同意雲鶴兄的觀點,至少我們二戰區一直在堅持敵後作戰。太原失守后,閻長官將原行政區劃分為七個游擊區,后調整為六個,分別以衛立煌第14集團軍、中共第18集團軍和晉綏軍為核心,組成南、東、北三路軍,分別建立起中條山及呂梁山、太行山、晉西北山區三個戰略游擊根據地。當時第18集團軍只佔據了太行山晉冀豫三省交界的一部分,而太行山東南部一直在我們手裡。另外,衛立煌部的中條山、太岳山根據地雖屬一戰區直轄,但也在山西境內。從作戰效果上看,戰爭中、前期我敵後部隊的戰績相當突出,中條山根據地曾連續13次抵禦住日軍的重兵圍攻,直到1941年5月才失守。而太行山東南部根據地則一直堅持到1943年才被迫放棄。除此之外,我軍控制的還有呂梁山、恆山等根據地……不過,1943年以後,除呂梁山還在堅守外,我軍其餘的根據地都基本失守。」

來自九戰區的少將高參石敬源也發言:「我九戰區以大雲山、九宮山、岷山、廬山為根據地,在前後三次長沙會戰中,協助國軍主力將汨羅河南北公路及湖南境內公路全部破壞,使敵人重炮、坦克、卡車等皆不能通行,應該說,九戰區的敵後將士在三次長沙會戰中功不可沒。」

徐永昌插言道:「諸位,我看還是多聽聽雲鶴的分析吧。雲鶴啊,我有個問題,現在有這麼種說法,到目前為止,整個抗戰分為兩個戰場,我軍在正面戰場作戰抗敵,而敵後戰場是中共武裝在苦苦支撐,你同意這個觀點嗎?」

蔡繼剛有些躊躇,這個問題比較敏感,鑒於國共兩黨的緊張關係,怎樣說也不會使所有人都滿意。政治上的歧見一旦遇到軍事問題,就會出現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局面,很少有人會跳出本身的政治立場去考慮問題。

蔡繼剛斟酌著詞句說:「現在的事實是,在抗戰中、前期,國共兩黨都在敵後致力於建設抗日根據地,但很遺憾,結果卻很不一樣:我軍的敵後根據地,到1943年左右基本上都喪失了,一百萬的敵後游擊武裝也差不多損失殆盡;而共產黨的抗日根據地,卻擴展到十餘省,其武裝力量也從最初的幾萬人,發展到近百萬人。這就帶來一個問題,同樣是開展敵後游擊戰,同樣是建立敵後抗日根據地,這兩者的結局為什麼會如此不同?我覺得……這倒是一個可以探討的話題,如果搞清楚這一點,會對我軍當前制訂戰略戰術方案起到一個不錯的警示作用。」

「哦,你可以先談談自己的看法嘛,對共產黨的問題,不要有什麼顧慮,我們只談軍事,不談政治,今天的會議不過是學術性的探討嘛。」徐永昌鼓勵道。

蔡繼剛下了決心:「好,那我就斗膽談談我的看法。我認為,在堅持敵後游擊戰方面,我軍的戰略指導思想有一些失誤,雖然蔣委員長在抗戰初期就提出過『游擊戰高於正規戰』的口號,但我各根據地的部隊,其主導思想仍然是為正面戰場服務,這樣必然導致其作戰自由度的降低。而與此相反,中共軍隊卻一直在進行『獨立自主的游擊戰』,他們沒有條條框框,也不用執行戰區長官部和軍委會的命令,所以從策略上就靈活得多,他們擁有很大的作戰自由度。」

石敬源說:「雲鶴兄,你能不能舉幾個例子說明一下?」

「好,首先是我軍根據地佔據的戰略位置都很重要,比如第一、二戰區的太行山、呂梁山、中條山等,第三戰區的天目山,第五戰區的大別山,第九戰區的大雲山、九宮山、岷山、廬山等根據地,都是可攻可守,而且能直接威脅日軍交通要道,迫使日軍不得不以重兵防守的敏感地區。事實上,日軍在佔領武漢、廣州后就被迫停止了戰略進攻,究其原因,與敵後游擊戰和敵後根據地的牽製作用,有很大關係。」

彭述桐插言道:「這個觀點應該沒有異議,我戰區中條山根據地堅守了四年,長期牽制日軍三個師團的兵力,使其無法南下,這是事實。」

蔡繼剛繼續說:「可話又說回來了,既然我軍在敵後的戰略布局使敵人很不舒服,如芒在背,那麼必然要引來敵人的兇狠報復,加大對我根據地的掃蕩力度。這已經形成一種規律,我敵後作戰與正面戰場配合越多,主動出擊的次數越多,招致日軍的掃蕩也就越多,掃蕩的力度也就越大,敵人每報復一次,根據地的面積就縮小一些。這種情況不只是我軍,八路軍也一樣,他們的百團大戰也招致了相同的結果。另外,我軍在敵後戰場的失利,也有其戰術不當的原因。以中條山之戰為例,日軍六個師團、兩個混成旅、一個騎兵旅團總計十餘萬兵力,三面圍攻我根據地,而我軍是如何迎敵呢?很遺憾,整整七個軍被配置在寬170公里、縱深50公里的狹窄區域內,依託天險和工事與敵硬拼,硬是把游擊戰變成了陣地戰,這種打法,不敗才怪。我看八路軍就吃不了這個虧,人家的戰術靈活多變,通常是在敵人重兵圍攻下,留少量部隊牽制敵人,其主力則跳到外線作戰,攻擊敵人防守薄弱地區,使敵人主力不得不回援,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戰法很有效,敵人的攻勢自然會瓦解。中共軍隊的戰術原則是不以一城一地為得失,先是避其鋒芒,保存自己,然後是以消滅敵人有生力量為主,這種戰術值得我們借鑒。大家都清楚,日軍的兵力有限,他們只能佔據主要城鎮和鐵路沿線,而不可能在廣大偏僻鄉村派駐部隊建立牢固的秩序,所以,只要八路軍保存住自己,等日軍結束掃蕩,返回駐地后,就會捲土重來,這是他們能夠堅持下來的重要原因。」

石敬源表示同意:「雲鶴兄的分析非常精闢,我認為我軍雖然在戰略上重視敵後戰場,也相應作出了軍事部署,但我們對游擊戰的理解還很不成熟,我想聽聽雲鶴兄對游擊戰的理解。」

蔡繼剛點點頭說:「日軍的戰略是先發制人,以一個工業強國率先進攻一個農業弱國,以圖迅速佔領大片國土,這樣就可以把佔領區內的資源轉變為正向的戰力,以達到以戰養戰之效果。而游擊戰的精髓在於阻止敵方利用佔領區內的資源,不僅如此,還要最大限度地拖住及消耗敵方的力量,使其正向戰力轉化為負向戰力,把被佔領地區變成敵方的巨大負擔。因此,在敵後戰場上,我軍應在戰略戰術上樹立一個原則,首先是保存自己,其次才是消滅敵人,不要在乎殲敵數字的多少,因為殲敵不是目的,只要能達到使敵方戰力由正向轉為負向之效果,就算是成功的游擊戰。」

徐永昌問:「雲鶴啊,你認為這是共產黨在敵後戰場成功的原因,那麼還有其他原因嗎?」

蔡繼剛謹慎地回答:「當然還有很多,有些是政治方面的原因,比如共產黨在根據地內實行減租減息政策,這應該很受民眾擁護,對於農民來說,誰不願意少交一些租子呢?其實任何政治綱領,都不如多給民眾一點好處來得實在,我們的政策在這方面的確是有缺陷,此次豫中會戰,河南一些百姓的表現就證實了這個問題。還有一點我本來不想說,但既然是長官問到了,我就談談個人看法。我認為,國共兩軍在敵後的摩擦、交戰也是導致敵後戰場失利的重要原因。我是個軍人,無意評論國共兩黨在政治方面孰是孰非,因為政治方面的事很難以對錯來討論,不像非黑即白這麼簡單,若是真想搞清楚,恐怕還得要跳出政治立場的圈子,從傳統文化中去尋找答案。我要說的是,如果僅從軍事角度看,這種同室操戈的內鬥嚴重損耗了中國的國防資源,將本來就很有限的國防力量,投入到無窮無盡的內鬥之中,這無疑加大了戰爭成本,最大的受益者應該是日本人。」

徐永昌同意道:「是啊,這個問題就不能再深入討論了,在與共產黨的關係上,蔣委員長將來自有打算。」

沈光亞坐在旁聽席上寫筆記,他對這類軍事研討會非常感興趣,尤其喜歡聽蔡繼剛講戰略問題,他的觀點通俗易懂,一下子就能抓住事物的本質,他從來不與人辯論,也不強迫別人接受自己的觀點,但他卻有能力讓別人在不知不覺中被征服,這就是蔡繼剛的魅力。

散會時,蔡繼剛站起來,正準備叫沈副官去安排汽車,卻被徐永昌叫住:「雲鶴,你留一下,我們單獨聊聊。」

「是!」蔡繼剛只好又坐下。

下午四點,沈星雲搭乘運輸機降落在重慶白市驛機場,當她走出機艙時,發現機場上的氣氛高度緊張,在跑道、滑行道的兩側,停機坪的周圍,到處是用沙包壘成的高射炮炮位,戰鬥機機群在跑道上頻繁起降……

沈星雲聽同機來的一位空軍軍官說,最近日本人又加大了對重慶的轟炸力度,有時一天要來兩三次,幸虧我們的空軍漸漸強大起來,日本轟炸機大部分都被攔截在幾百公里以外。

這些情況對沈星雲來說不是什麼秘密,她甚至知道一些更為機密的事,由於日軍增加了空襲次數,陳納德重新調整了空軍兵力的部署,把保衛重慶上空作為一個重點,這幾天,中美聯合空軍會有大批的戰鬥機被調到重慶附近的幾個機場。

其實這才是沈星雲到重慶來的目的,自從與蔡繼恆在羊街機場分手后,兩人就再也沒有見過面,只能靠電話和書信聯繫。戰時的電話線路最靠不住,按照戰時規定,私人之間的通話是被嚴格禁止的,但沈星雲不管這些,她總是能找到機會,把電話打到衡陽機場和蔡繼恆說上幾句話。由於兩人的戀人關係大家都知道,所以兩邊機場的通訊兵都給予這對戀人最大照顧,常常違反規定,讓他們談上幾分鐘。就算如此,靠打電話也很少能聯繫上,有時沈星云為了找到蔡繼恆,需要在電話機旁等一兩個小時。對沈星雲來說,這段日子太難熬了,她工作之餘的全部時間都用在這方面,那種銘心刻骨的思念真讓她要發瘋了。

沈星雲這次來重慶是出公差,這當然是上級長官的照顧。兩天以前,羅伯特上校就偷偷向她透露:「密斯沈,鱷魚所在的中隊馬上要調往白市驛機場,你去找一下你們的主管,看看有沒有需要去重慶辦的事,隨便什麼理由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星雲對羅伯特上校千恩萬謝,這位上校平時不苟言笑,接人待物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似乎很難接近。其實他是個非常善良的長官,總是能在不經意間給下級很多溫暖和幫助。

沈星雲工作上的主管比爾醫生也表示支持:「密斯沈,我這裡有一些學術方面的資料,需要專人送到重慶聯合醫院,你去一下吧,資料送到以後不必馬上回來,你可以休息幾天,我會安排人暫時接替你的工作。」

沈星雲被感動得幾乎流淚,這個集體中充滿了友愛和溫情,長官們、同事們即使在幫助你、關愛你的時候,也要小心翼翼地給你的自尊心留出足夠的空間,對這種關愛,沈星雲感到無以回報。

蔡繼恆明天才能到重慶,沈星雲特地提前了一天,她想和哥哥沈光亞單獨談一談,他是沈星雲唯一的親人,按照中國傳統,長兄如父。她交男友的事不可能瞞著哥哥,而且還要取得哥哥的同意和支持,畢竟這裡還有蔡繼剛這一層關係。

沈光亞比沈星雲大七歲,今年28歲,他們兄妹都是在教會辦的孤兒院里長大的。當年他們的父母在一年內先後病故時,沈光亞剛滿九歲,妹妹沈星雲才兩歲,由於父母生前就是虔誠的基督徒,兄妹倆便順理成章地被教會所領養。

沈光亞在1931年他17歲時報考了中央軍校,雖然那時陸軍軍官學校已從廣州黃埔島遷至南京,正式改稱為中央陸軍軍官學校,但從習慣上,仍然被稱作黃埔九期生。沈光亞軍校畢業后被分配到陸軍第88師任少尉排長。陸軍第88師是抗戰前中國軍隊僅有的三個德械師之一,其裝備和戰鬥力強於一般中央軍部隊。在1937年底的南京保衛戰中,88師堅守雨花台與中華門附近城垣,沈光亞當時已升任連長,他在防守雨花台陣地時左臂中彈,被及時送往後方醫院。後來他聽說,第88師幾乎全軍覆沒,從下關碼頭渡江突圍的僅有四五百人。

沈光亞傷愈后落了殘疾,他的左臂雖然保住了,但只能略微彎曲,而無法用力,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在作戰部隊服役。在老師長孫元良的關照下,沈光亞被調到軍委會當了個坐機關的參謀。

1942年,蔡繼剛被調到軍委會任少將督戰官,按照他的級別,應該配一名副官跟隨其左右,於是軍委會辦公廳推薦了沈光亞。

蔡繼剛第一次見到沈光亞時,一眼就發現他左臂有殘疾,去前線督戰是個苦差事,怎麼能帶個殘疾人呢?於是蔡繼剛便打算讓辦公廳換人。但沈光亞不想放過這個機會,他對蔡繼剛說:「長官,你需要的不是帶兵打仗的軍官,而是一個合格的副官,我可以向你保證,我正是你需要的人。」

蔡繼剛上下打量著他,奇怪地問:「為什麼?說說你的理由。」

沈光亞不卑不亢地回答:「因為我忠誠,如果你給我機會,我會證明給你看。」

「你在哪裡負的傷?」

「南京保衛戰,雨花台陣地。」

「哦,是孫元良的88師?」

「是88師,長官。我傷愈后是孫長官安排我進的軍委會,但我不喜歡坐機關,做夢都想去前線,請長官考慮我的要求。」

這句話打動了蔡繼剛,誰不知道坐機關舒服還沒有危險?可沈光亞自願放棄舒適的工作,主動要求去前線,沖這一點就贏得了蔡繼剛的好感和信任,他改了主意,留下了沈光亞。

沈星雲找到軍委會機關時,徐永昌和蔡繼剛正在辦公室里談話,沈光亞照例在外邊的會議室里一邊等候,一邊和徐永昌的副官閑扯。

一個中尉走進會議室,在沈光亞耳邊小聲說:「沈副官,會客室有人等你。」

「誰會找我呢?」沈光亞嘀咕著來到會客室。「哥!」只見沈星雲興奮地向他撲過來,她用雙臂環住哥哥的脖子,整個身子吊在哥哥身上。

沈光亞也很高興,他拍拍沈星雲的後背,慈愛地說:「行了,行了,吊一會兒就行了,我脖子快受不了啦,快下來!」

「哥,我到重慶出差,下飛機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所以就來了。你說,你想不想我?」沈星雲一見到哥哥就變成了孩子,話也多了起來。

「我也剛從前線回來,下飛機還不到兩個小時呢。小雲,在前線的日子,我常常想起你,這沒辦法,我就你一個親人嘛。」

沈星雲四下看看,見會客室里沒有別人,便小聲說:「哥,有件事要向你彙報,我……我交男朋友了。」

沈光亞不動聲色地說:「哦,這是好事啊,這位小夥子是哪裡人?」

「哥,你認識他,他是蔡長官的弟弟,叫蔡繼恆。」

「什麼,蔡繼恆?」沈光亞大為驚訝,蔡繼恆每次到重慶都要來看望哥哥,沈光亞自然少不了要打交道,因此和蔡繼恆也很熟。

「小雲,你說的是中美混合團那個飛行員蔡繼恆嗎?他不是在衡陽機場嗎?你怎麼會和他認識?」

「就是他,前些日子他暫時調到羊街機場,我們就這麼認識了。哥,你不會不同意吧?」沈星雲小心翼翼地看著哥哥。

沈光亞搖搖頭:「不,怎麼會不同意呢?我相信你的眼力。我只是覺得突然,這件事恐怕蔡長官還不知道吧?在前線時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要是知道,會和我提起的。」

「繼恆和他哥哥也是很久沒見了,再說,他也沒覺得這件事有多重要,繼恆說,這是我們自己的事,犯不著和別人說。」

沈光亞皺起了眉頭:「他是這麼說的嗎?小雲,實話說,這才是我最擔心的。在我印象里,這小夥子和他哥哥很不一樣,他好像什麼都不在乎,有些玩世不恭。你想一想,一個什麼都不在乎的人,他會在乎你嗎?」

「哥,我們倆好了,這說明他現在很在乎我,這就夠了。」

沈光亞瞪起了眼:「什麼話?現在在乎你,那將來呢?戀愛結婚是一輩子的事,不是兒戲。」

沈星雲低下頭,小聲說:「我們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現在正在打仗,他說不定哪天就……所以,他想不了那麼遠。哥,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

沈光亞沉默了,他何嘗不知道飛行員這一行的危險,可一旦涉及自己妹妹,就難免有些私心,他希望自己的妹夫最好不是軍人,比較理想的工作是後方**部門的職員,這樣,妹妹的一生才有保障。

沈星雲不想使哥哥生氣,她鼓足勇氣說:「哥,其實愛情沒有這麼複雜,只要有愛就夠了,你不能指望一個人對你說,20年以後我還愛你。這種話恐怕信不得,因為誰也沒法把握20年以後的事,包括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20年後我是否還愛他,這20年中會發生多少事?現在的承諾未必是真誠的。哥,要是連自己都做不到的事,為什麼要要求別人做呢?」

沈光亞苦笑道:「你說得有道理,我只是一時轉不過彎來。當然了,你自己的事,還是要你自己做主。這個蔡繼恆,我雖然不是很了解,但我想應該錯不了,因為我那位蔡長官是我非常佩服的人。」

沈星雲眉開眼笑地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愛他嗎?因為你妹妹眼皮淺,沒見過更好的男人,蔡繼恆是我所見過的最優秀的男人,所以我不想放過他。」

沈光亞站起來說:「這件事我還是要向蔡長官彙報一下,他還不知道呢。」

「小蔡,此次豫中會戰,你從頭到尾都經歷了,而且還親自參加了戰鬥。所以,你應該是最有發言權的人,咱們隨便聊一聊,我現在最需要的是真實的、來自第一線的報告。」徐永昌坐在辦公桌前,直視著蔡繼剛說。

蔡繼剛直言不諱道:「長官,我認為前線的情況非常糟糕,這次豫中會戰可以說是兵敗如山倒。我想,一戰區長官指揮不當,他應該承擔全部責任!」

「嗯,這些情況我知道,委座不是已經把蔣鼎文撤職了嗎?這些就不用說了。小蔡,我只是很奇怪,戰爭打了快七年了,我們的部隊比起民國二十六年戰爭初期,應該說條件要改善多了,可是,為什麼戰鬥力越來越弱?有的部隊和敵人剛一接火就垮了,完全放棄了抵抗。還有的部隊甚至出現士兵打死長官,一鬨而散的情況。你認為,為什麼會出現這些現象?」

「長官,這個問題很複雜,無法一下子說清楚,原因無非是幾個方面:首先,黃河防線上幾十萬部隊,與敵對峙三年而無戰事,安逸則懈怠,官兵全無鬥志,一些長官驕奢淫逸,腐敗至極,剋扣軍餉,盤剝士兵,官兵關係緊張到這種程度,一旦開戰,必然會出現士兵調轉槍口之事;另外,各部隊軍紀廢弛,在駐地與民爭糧,亂派捐稅,無償徵用地方勞動力、車輛和牲畜,這樣勢必造成民怨鼎沸,軍民關係緊張,民眾仇恨國軍甚於日軍的局面。長官,軍隊一旦到了這種地步,就算不是蔣鼎文指揮,換上任何人指揮,結果都一樣。」蔡繼剛悲憤難平。

徐永昌沉吟道:「軍隊的腐敗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委座對此也是深惡痛絕,為此沒少殺人啊。可有什麼辦法呢?我想起當年朱元璋整治貪官,手段之恐怖,令人不寒而慄。官員一旦被指控貪污,無需審判即剝皮揎草[1]

,懸皮於亭中,以示警戒。朱元璋才不管什麼法不責眾,對貪官是有一個殺一個,決不姑息,直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可貪官們照樣如長江之浪,前仆後繼。小蔡,我們是滿身傷痕從五千年歷史中走過來的民族,回首歷史,我們沒有退路;展望未來,則前路茫茫,風雨如磐啊!國家的命運、民族的未來究竟在何方?誰都知道,戰爭終歸要結束,可戰後我們又該如何治理這個國家?說真的,我不知道,我看蔣公心裡也未必清楚,中國的事,真的很難辦啊。」

蔡繼剛索性一吐為快:「長官,的確很難辦,可是我們總要做點什麼,有些事情並不是不可逆轉的,我們完全可以通過運作去改善。譬如國家和民眾的關係,就很能說明問題,**要求民眾愛國,卻只是要求民眾單方面付出,很少會考慮民眾的訴求。關鍵在於,你要民眾去流血犧牲保衛國家,就必須給民眾一個理由,我為什麼要這樣做?」

徐永昌打斷他的話:「好,那麼現在假定你有權代表國家講話,你會給民眾什麼樣的理由?」

蔡繼剛苦笑道:「儘管這種假定不可能成立,但我仍然願意模擬一下,我會告訴民眾:如果你保衛了這個國家,那麼國家將給你如下承諾,你會在這塊土地上安居樂業,愉快地生活。你將不受欺凌,免除饑寒,享受一個公民應有的權利,那就是自由、平等、尊嚴和公正……」

徐永昌大笑:「小蔡,你還真是個理想主義者,這種烏托邦我當然也很喜歡,可惜啊,離現實太遠,至少在中國是行不通的。咱們舉個例子吧,拿徵兵這件事來說,如果我們給民眾以選擇,完全憑自願當兵,你覺得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

蔡繼剛想了想,承認道:「恐怕自願當兵的人不會太多。」

「是啊,指望民眾自願是不可能的,可國家確實需要兵員,否則就會亡國,那怎麼辦?看來也只好強迫了,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必須去!就是抓也要把你抓去,這麼大一個國家,這麼多的人口,想讓每一個人都自覺自愿,心情舒暢,那是不可能的。所以說,獨裁也罷,集權也罷,這是中國現階段歷史的必然產物,即使是蔣委員長也無法超越歷史。」

蔡繼剛嘆了口氣:「長官說得有道理,但這只是站在**的角度看問題,其實你說中國的事難辦,難在哪裡?我看難就難在**和民眾都站在各自的角度考慮問題,哪一方也不肯妥協,結果**和民眾完全對立,真成了兩股道上跑的車,永遠合不到一起。於是中國的一切悲劇都由此產生,這是個死結啊。」

徐永昌突然改變了話題:「小蔡,現在是我和你私下談話,有些話可以直說,不要有顧慮,以你的判斷,目前日軍的戰力是否有衰竭之勢?是否還會繼續進攻?」

蔡繼剛肯定地說:「長官,目前戰場態勢已經非常清楚了,日軍一定會繼續進攻,而且戰場形勢也會進一步惡化,我們應該有所準備。」

「小蔡,你的這個判斷根據是什麼?」

「豫中會戰不過是日軍整個計劃的第一階段,其目的是打通平漢線,他們已經做到了。下一步就是打通粵漢線,這毫無疑問。目前駐武漢的日本第11軍已得到空前的補充,戰力十分強大,完全具備一個方面軍的實力,是個令人生畏的戰略集團,他們有能力進行大縱深突擊。」

徐永昌注視著巨大的中國地圖,沉思道:「敵人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意圖已經是確定無疑了,但這未必是他們的唯一目的。當然,我西南地區的空軍基地也是他們的心腹大患。我的問題是,敵人的胃口就這麼大嗎?這裡面是否還隱藏著更為重大的戰略意圖?」

蔡繼剛神色嚴峻地回答:「長官,卑職認為,他們一定會向重慶出擊,以達到一箭三雕之目的,其攻擊線是長沙、衡陽、永州、桂林、柳州,然後兵鋒轉向貴州境內,如果日軍主力還有這個力量的話,他們會沿黔桂公路和黔桂鐵路向重慶進攻。」

徐永昌猛地回過頭問:「你說的『日軍主力還有這個力量的話』,是什麼意思?」

「我指的是,就算他們順利打到貴州境內,很可能進攻勢頭會出現衰竭跡象,橫山勇的第11軍雖戰力強大,但畢竟兵力有限,攻擊線過長,後勤補給一定會出現問題。所以我判斷,敵人有可能會在貴州境內的某一個點上停止進攻。」

徐永昌窮追不捨地問:「為什麼說『有可能』?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他們的攻勢沒有出現衰竭?」

「我認為也有這種可能,這取決於我軍在每一個防守點上是否竭盡全力抵抗,是否能最大限度地消耗敵人的戰力,如果沒有這個前提,則結局很難預料。」

徐永昌把手裡的紅藍鉛筆扔在桌上,目光直視蔡繼剛:「小蔡,你是個悲觀主義者。當然,我們應該往最壞的可能預測,但我認為,我們可以在湖南境內擋住敵人,我們有三次長沙會戰的經驗,而且都取得了很大的戰果,為什麼不能有第四次長沙大捷呢?」

蔡繼剛迎住徐永昌的目光,並不退縮:「長官,恕我直言,卑職並不認為有什麼三次長沙大捷,那不過是宣傳部門誇張的說法,除了鼓舞士氣的效果,其他並無意義。事實上,前三次長沙會戰,日軍之戰略意圖並非佔領長沙,而是守住已佔領地區,作有限度進攻,以實現消耗我有生力量,迫使國民**與其和談之目的。可以這樣說,這三次長沙會戰,日軍的政治目的大于軍事目的,但這次就不一樣了,從戰略意義上,這次日軍對長沙是志在必得,也完全有能力拿下長沙,而且最壞的可能是對長沙和衡陽同時展開進攻,我們應該早作準備呀。」

這就是蔡繼剛不得志的原因,他從來不會考慮長官的心情,總是直率表達自己的判斷,雖然他的判斷在事後被多次證實是正確的,但仍然不招長官喜歡。

徐永昌有些不悅:「好了,今天就到這裡,你抓緊時間休息幾天,然後去九戰區長官部報到,至於開戰後到哪裡督戰,先聽聽薛伯陵的意見。」

「是!」蔡繼剛立正道。

幾天前,趙湘竹結束採訪后回到重慶,當時蔡繼剛還在西安,她與蔡繼剛通電話時,簡單地把蔡繼恆交女友的事告訴了他,這時蔡繼剛的心思全在戰事方面,哪會關注這些小事?蔡繼剛心說弟弟交女朋友又不止一個了,這點小事輪不上他操心。

下午,蔡繼剛聽了沈光亞的彙報才想起這件事,他沒想到這麼巧,弟弟的女友居然是沈光亞的妹妹。沈副官跟隨自己兩年了,蔡繼剛對他印象很好,他是個忠於職守的軍官,不光有實戰經驗,對參謀業務也很精通,更難得的是,沈光亞一向沉默寡言,為人處世從不張揚,而且口風很緊,是個嚴加保守秘密的人。軍委會是最高軍事指揮機關,在這裡工作的年輕軍官都應該有這種素質。蔡繼剛很慶幸當初選擇了沈光亞,他沒有讓自己失望。

趙湘竹也真是個馬大哈,這麼重要的信息,她在電話里居然沒有提起,若不是沈副官主動彙報此事,那就有些失禮了。

回到家,蔡繼剛對趙湘竹說:「你安排一下,叫上沈光亞兄妹,大家聚一聚,我這個當大哥的,總要表示關心一下。」

趙湘竹想了想說:「沙坪壩有一家新開張的徽菜館,據說還不錯,我看可以把聚會地點安排在那裡。」

蔡繼剛立刻否決了她的建議:「湘竹,這樣不妥,倒不是錢的問題。你想想,現在還在打仗,後方物資匱乏,大家都在勒緊褲帶過日子,**對老百姓實行戰時配給政策,連大學教授都在挨餓,我們是不是也要節儉一些?」

趙湘竹有些不以為然:「不至於這麼謹慎吧,戰爭歸戰爭,飯總是要吃的,**的戰時配給不過是平價米按人頭少量供應,不是也允許市民購買高價的黑市米嗎?至於其他的消費,**也沒有什麼規定,我們去餐館吃頓飯又違了哪家的法?」

「唉,你怎麼不明白我的意思?去餐館吃頓飯當然不違法,可我們做事最好不要讓老百姓戳脊梁骨。你也經常在前方跑新聞,難道就沒聽過這種說法,『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前方將士在流血犧牲,後方的貪官卻在奢華享樂,這就是中國的現實。我蔡繼剛雖位卑言輕,懲治不了這些渾蛋,可我潔身自好總能做到吧?」

趙湘竹揶揄道:「嗯,知道啦!蔡繼剛先生位卑未敢忘憂國,我這當太太的又豈敢不追隨?」

蔡繼剛嘆了口氣說:「我想起幾個月前,在街上遇到張恨水先生,他扛著小半袋糙米從《新民報》社裡出來,老先生快50歲了,走路一搖三晃,我扶住他問,是不是生病了?張先生說,沒事,就是肚裡沒食,身子有些發軟,**配給的平價米不夠吃,黑市米又買不起,如今讀書人也是斯文掃地啊。湘竹,張先生也是著名的大作家了,連這樣的社會名流都在挨餓,我們去餐館大吃大喝,這好意思嗎?」

蔡繼剛的一番話,使趙湘竹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丈夫的觀點她完全認可,當初她之所以愛上蔡繼剛,正是因為蔡繼剛身上的那種正義感。

趙湘竹溫柔地笑了笑:「好了,好了,我的夫君,我聽你的還不行嗎?我只不過是有些彆扭,怎麼我們每次爭論,都是我認輸呢?雖然事實證明你是對的,但我仍然覺得不服氣。」

蔡繼剛拉過她的手,合在自己的掌中輕輕說:「湘竹,這是你的優點,你這個人雖然心高氣傲,但不管多麼不情願,最終還是會服從真理。」

趙湘竹抽回了手道:「呸!沒這麼誇自己的,難道你就代表真理?」

重慶人很喜歡泡茶館,戰前重慶的大街小巷到處都是星羅棋布的各色茶館,幾個銅板沏一壺茶就可以在茶館里泡上一天,這是有閑人最好的去處。可自從戰爭開始后,重慶遭到多次毀滅性轟炸,市區近一半的建築被夷為平地,再加上經濟惡化,市面蕭條,因此大部分的茶館都倒閉了。

1941年美國參戰後,隨著美軍高級顧問團的進駐,很多美國軍事人員或准軍事人員也湧進重慶,這其中有美國陸軍第14航空隊的空、地勤人員,代表美國**負責分配管理《租借法案》物資的工作人員,軍火工廠的工程技術人員,以及大量美國和盟國的新聞記者、獨立撰稿人、專欄作家……這些高鼻子、白皮膚的洋人大量湧入,使重慶傳統的生活方式及消費方式發生了很大變化,於是街上出現了許多西餐廳、咖啡館、酒吧和舞廳,每到夜晚便是一片熙熙攘攘、燈紅酒綠的繁榮景象,這些表面的繁榮倒也符合重慶作為陪都的形象。

趙湘竹由於職業關係,對重慶的茶館和咖啡館都很熟悉,新聞記者為了抓新聞,需要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一般都選擇在茶館或咖啡館見面,這個叫作「比弗利山莊」的咖啡館是趙湘竹經常來的地方。

咖啡館的老闆是個上海人,他很懂得生意經,根本不屑做本地人的生意,本地人連飯都吃不飽,哪還有錢進咖啡館?只有做美國人的生意才有錢賺,那些遠離家鄉的美國男人總要有個地方打發閑余時間,他們需要的是女人、美酒和咖啡。

趙湘竹帶著一行人走進「比弗利山莊」時,營業廳的座位上已經坐滿了顧客,幸虧趙湘竹提前打電話預訂了座位,不然還需要排隊等座位。

蔡繼剛兄弟和沈光亞都特意換了便裝,趙湘竹和沈星雲略施粉黛,穿著樸素的裙子和平底鞋,五個人坐在營業廳的一個角落裡,不太引人注意。

蔡繼剛一坐下就皺起了眉頭,他從來沒進過這類場所,所以對這種環境缺乏了解,這家咖啡館的內裝修顯得富麗堂皇,地板、護壁板和桌椅是櫻桃木的,吧台的檯面是大理石的,處處都顯出一種奢華氣。蔡繼剛在美國生活多年,他知道這種木材的主要產地,是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弗吉尼亞及紐約州,這位老闆可真是神通廣大,他是從哪裡搞到的這些木材?不僅是室內裝潢,就連餐具、酒具以及各種品牌、各種窖藏年代的酒也全部是外國貨。蔡繼剛想,在海路和陸路被封鎖的情況下,這些奢侈品唯一可能的通道,就是從那條充滿兇險的「駝峰航線」運抵重慶的。

蔡繼剛有些後悔,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不會來這裡。趙湘竹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安慰道:「繼剛,咱們既然來了,也不好馬上就走,還是坐一坐,我們早點走就是了。」

蔡繼恆是下午才在白市驛機場落地,然後請了假趕到這裡。他從羊街機場返回衡陽后,被提升為第五大隊八中隊的中隊長,這些天的作戰任務很繁重,有時每天要起飛兩三次,每當機群落地,飛行員們只在停機坪旁的休息室里歇口氣,地勤人員爭分奪秒地給飛機加油載彈,這些工作一旦完成後,機群又立即起飛。就在昨天夜裡,蔡繼恆還帶領八中隊飛了一次夜航,去襲擊武漢的一座日軍機場,他們把18架零式機摧毀在地面上,還擊中了機場油庫,引起熊熊大火。全中隊返航時已經是黎明了,飛行員們只休息了幾個小時,今天下午又轉場到了重慶,實在是太辛苦,蔡繼恆疲倦得連話都不想說,他只想睡覺。

蔡繼剛為每個人要了咖啡,便進入開場白:「諸位,今天是我提議大家聚一聚,首先要祝賀一下我弟弟繼恆與沈小姐結成一種新的關係,這僅僅是個開始,至於將來兩人能否走到一起,這還需要雙方的努力。我認為,一對戀人的結合,雙方的地位、家庭、經濟狀況都不重要,最最重要的是什麼?我看是緣分。緣分這種東西說不清,道不明,你無法用語言把它表達清楚,但它確實是存在的。緣分往往與命運緊密相連,它看似偶然,實際上卻是一種必然,是命里固有的東西,西方有句諺語說得好,是你的,早晚是你的,不是你的,得到了也會失去。這就是對命運、對緣分最好的解釋。男女之間由於緣分走到一起,有了感情后,還需要努力經營這段感情,至於如何經營才能修成正果,這需要考驗男女雙方的智慧,幸福終歸會眷顧那些有智慧的人。」

趙湘竹笑道:「繼恆啊,你聽聽,你哥在變相誇自己,他把我娶到手就是修成正果,這證明他很有智慧。」

蔡繼恆回答:「姐,應該說你有智慧,能不動聲色地把我哥這條大魚釣到手的人,一定是個高手。」

「呸!他算什麼大魚?那是我一時糊塗,當時他就是個小中校,連個團長還沒混上。繼恆啊,姐當時一定是鬼迷心竅了。」

沈星雲輕聲對蔡繼剛說:「大哥,我喜歡你的祝福,很別開生面,我會牢牢記住的,謝謝大哥。」

沈光亞也表示:「謝謝長官,我妹妹的事有長官做主,我很放心。我跟隨長官兩年了,長官的言傳身教,使我受益匪淺,這是我的心裡話。你不僅是我的長官,也是我的兄長和最佩服的人,我沈光亞願意永遠追隨長官!」

「沈副官,你就不想對我說點什麼嗎?」蔡繼恆微笑著望著沈光亞。

「我當然有話說。」沈光亞直率地說,「繼恆,雖然你哥哥是我的長官,我尊重他,但是對你,我並不是很了解。我只知道你是個優秀的飛行員,其餘的譬如性格、人品、生活習慣、個人愛好,尤其是對婚姻的態度,對家庭的責任,這些我都不清楚。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希望你能善待我妹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對妹妹永遠負有保護的責任。」

沈星雲不滿地說:「哥,你幹嗎這麼嚴肅?就像是在談判。」

蔡繼恆笑笑回答:「沈副官,我聽懂了,你是在警告我,永遠也不要欺負你妹妹,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強有力的保護者,是這樣吧?」

沈光亞鄭重地點點頭:「你可以這麼理解,我是說話算話的。」

蔡繼恆對沈星雲開玩笑地說:「星雲,你哥好嚇人啊,他大概認為感情都是嚇出來的……好吧,沈副官,我可以作出承諾,你聽好,我,蔡繼恆,會像一個正派人那樣,以一種平等的關係去處理感情問題,我會用行動去解除你對妹妹的保護之責,因為保護自己的女友或妻子,本來就是我的責任,我不需要別人插手,哪怕是我女友的哥哥也不行!」

沈光亞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好,這句話儘管有些不客氣,但我基本認可,我會一直關注你的。繼恆,咖啡這東西不是咱們軍人喝的,我們來瓶酒怎麼樣?」

「此話正合我意,那就來瓶愛爾蘭威士忌,我付賬!」

趙湘竹急了:「繼恆,你怎麼說著說著就要喝酒?還是烈性酒,這是什麼地方?不行……」

蔡繼剛慢悠悠地說:「湘竹,讓他們喝嘛,這是我第一次看沈副官主動要酒喝,好啊,今天我高興,也陪你們喝一點。」

沈星雲說:「哥哥,繼恆,你們喝酒可以,但不許慪氣,大家高高興興的,好嗎?」

侍者送上一瓶愛爾蘭威士忌,把酒依次斟入杯中。

蔡繼恆舉起酒杯說:「沈副官……不,你是星雲的哥哥,我也該叫你大哥。來,大哥,咱們干一個!」

兩人都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沈星雲這才鬆了一口氣,這兩個男人都極有個性,都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也是最親近的人,她非常希望他們能和睦相處。

一陣喧鬧聲從鄰桌那邊傳來,那是兩個身材高大的美軍中尉,從他們的軍裝和臂章上看,應該屬於陸軍航空隊的軍官,他們身邊還有****陪酒女郎。這四個人酒喝得多了,那兩個美國軍官開始還比較斯文,說話時盡量控制著音量,對陪酒女郎也保持著彬彬有禮的風度,但隨著酒精攝入量的增加,他們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行為上也越加放肆,一個滿臉雀斑的軍官乾脆把陪酒女郎抱上自己的大腿,一手拿酒杯往女人嘴裡灌酒,另一隻手在女人的胸部搓揉著……

趙湘竹和沈星雲都有些難堪地扭過臉去。

趙湘竹嘆了口氣,對蔡繼剛說:「唉,這兩位軍官鬧得有些過分了,他們也是受過教育的人,在公共場合這麼鬧,也太不檢點了。」

沈星雲扭頭看了看說:「這兩個軍官都是14航空隊的飛行員,我見過他們,只是沒有打過交道。這些美國飛行員大部分都是很好的人,他們有教養,對女人也很尊重。但也有少數人喜歡酗酒,平時也許很正常,一喝了酒就會鬧事。姐,咱們不看他就是了。」

蔡繼恆眯縫起眼睛注視著那兩位軍官,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兩位軍官都是轟炸機飛行員,因為他們的個子比較高。戰鬥機飛行員由於座艙空間有限,一般都挑選中等身高的人,而轟炸機乘員則沒有身高問題。一般來說,凡是飛行員,身上總有一些特殊的東西,同行之間一眼就能認出來。

蔡繼恆之所以關注,是因為他們正在大聲用英語談論黑格爾有關歷史哲學的話題。

一個留著長鬢角、臉型很窄的軍官在侃侃而談:「黑格爾在《歷史哲學》[2]

中提到,人類文化的發展是分階段的,中亞文化代表了人類文化的少年時期,人類文明最早在那裡發源。希臘文化則是青年,表現出生機勃勃的活力。羅馬文化是壯年,而日耳曼文化是成熟理性的老年……」

他的同伴插話道:「那麼,中國文化是什麼呢?」

那個雀斑臉軍官緊摟著陪酒女郎,伸出半截小拇指說:「是這個,黑格爾認為,中國文化是幼年。這是黑格爾仔細閱讀了當時他所能搜集到的全部有關中國的文字,才得出的結論。他認為,造成中國落後的原因是中國人內在精神的黑暗,中國是一片還沒有被人類精神之光照亮的土地。在中國,理性與自由的太陽還沒有升起,人還沒有擺脫原始的、自然的愚昧狀態,凡屬於精神的東西都離它很遠。中國的歷史從本質上看是沒有歷史的,它只是君主覆滅的一再重複而已,任何進步都不可能從中產生,千百年來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重複著**的毀滅,而又在本質上毫無變化。」

蔡繼恆輕輕對蔡繼剛說:「哥,那倆小子在討論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呢,你聽見了嗎?」

蔡繼剛不動聲色地說:「聽到了,我讀過《歷史哲學》,依我看,黑格爾有關中國的論述雖然有偏見,但在很多方面倒也是事實。」

蔡繼恆臉色變得陰沉起來:「這些問題在學術討論時怎麼談論都不為過,可這兩個小子在中國的土地上,一邊摟著中國姑娘,一邊說什麼『中國是一片還沒有被人類精神之光照亮的土地』,這就有點挑釁的意味了。媽的,他一個開飛機的也要賣弄一下歷史?我這學歷史的還沒說話呢。難道黑格爾的結論就是金科玉律?他根本沒到過中國,手裡的資料大部分來自馬戛爾尼[3]

,這位勛爵1792年作為英國特使拜見過乾隆皇帝,順便在中國走馬觀花看了看,於是就成了中國問題專家,可那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乾隆時代,拿十八世紀的中國社會作為論據,來證明今天中國社會的落後和愚昧,這不是胡說八道嗎?」

沈星雲說:「這是西方人的偏見,而且帶有強烈的種族優越感,歷史在發展,如果今天的中國還像黑格爾說的『中國文化是人類文化的幼年時期』,那我們還有什麼必要進行這場戰爭?大家都去當亡國奴好了。」

「噓!別說話。」趙湘竹又犯了職業習慣,她在仔細聽著那兩位美國軍官的議論。

「湯姆,黃猴子[4]

雖然可惡,但他們的戰鬥力還是令人稱道的,相比之下,中國軍隊的表現就太糟糕了,他們唯一的長處,就是逃跑的速度令人驚訝,這是我親眼看到的,就在上個月,當日本人突破黃河防線時,我在空中看到,中國的幾十萬大軍就像雪崩一樣令人震撼,他們幾乎不作任何抵抗,只是像蟻群似的四處逃散,那些小甲蟲一樣的日本坦克在後面拚命追,可怎麼也追不上……」

兩個美國軍官爆發出一陣大笑。

那個叫湯姆的窄臉中尉已經喝得口齒不清了,他大聲喊道:「這哪裡是什麼軍……軍隊?這是一……一群豬,一群任人……宰殺的豬……我們給的……戰爭物資……全他媽的餵了豬……上帝啊,這是我們美國……納稅人的錢啊,就……就這麼餵豬了……」

蔡繼恆的臉色鐵青起來,他「砰」的一聲把酒杯重重頓在桌上,猛地站起身,走到那位窄臉中尉面前低吼道:「渾蛋,你說誰是豬?你敢再說一遍!」

雀斑臉軍官推開懷裡的陪酒女郎,站起來打量著蔡繼恆,挑釁地說:「哦,總算遇見個懂英語的中國人,小子,我不認識你,希望你滾得遠遠的,別讓我再看見你!」

蔡繼恆叉開雙腿,雙手自然下垂於腿側,他冷冷地說:「中尉,你污辱了中國軍人,同時也冒犯了我,現在你必須道歉!我給你一分鐘考慮時間。」

窄臉中尉笑了起來:「小子,想打架?你行嗎?中國人要是真有這份勇氣,也不會在戰場上一敗塗地……」

他的話還沒說完,下顎就挨了蔡繼恆重重一記勾拳,窄臉中尉被打出兩米遠,仰面跌倒……蔡繼恆轉身想再對付那個雀斑臉,卻沒想到對方居然是個拳擊老手,他被雀斑臉一個直拳擊中臉部,蔡繼恆身子向後騰空而起,砸在一張餐桌上,「嘩啦」一聲,餐桌被砸塌,桌上的酒具、餐具撒了一地。

沈光亞大怒,他撲過去,一個側踢正中雀斑臉的下巴,這一腳踢得很重,雀斑臉一頭扎在桌面上,把鼻子磕出了血……

這場鬥毆驚動了坐在窗前的兩個美軍士兵,這兩位喝得也有些過量,渾身精力無處發泄,正想尋點事干,一見美國軍官吃了虧,他們立刻跳了起來,不問青紅皂白也加入了打鬥。

蔡繼恆迎著一個下士虛晃一拳,下士連忙躲閃,哪知道蔡繼恆做的是假動作,被他一腳踢在襠下,下士立刻捂住下身,疼得彎下了腰……

那雀斑臉剛剛爬起身來,又一次被沈光亞踹在臉上,雀斑臉的後腦勺再一次和地板接觸,發出很大的聲響。沈光亞正要轉身,卻被一個下士掄起椅子砸在後背上,他一頭扎進雀斑臉的懷裡,把雀斑臉砸得翻了白眼。

蔡繼恆和沈光亞以二對四,漸漸有些難以招架……

蔡繼剛本來沒打算動手,以他的年齡早就沒了打架的激情,況且以他將官的身份參加鬥毆,這事要是傳出去,就算不在乎軍紀制裁,也是件很丟面子的事。可是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對方一下子又多出了兩個人,他再不出手自己人就要吃虧了。

蔡繼剛一口乾了杯中酒站了起來,趙湘竹驚恐地拉住他:「繼剛,你要幹什麼?總不會也去打架吧?」

蔡繼剛挽起了袖口:「好多年沒打架了,我還真有點手癢,繼恆和沈副官的格鬥技術實在不怎麼樣,我去幫把手。湘竹,你帶星雲先走,我們一會兒就回去……」

蔡繼剛話還沒說完,人已經竄出去了,敏捷得像頭豹子。只見他身形一閃,「砰!砰」幾聲悶響,兩個美國人就被放倒在地板上……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使人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但蔡繼恆是看清楚了,他沒想到平時斯文儒雅的大哥居然是個徒手搏擊的高手,蔡繼剛出拳起腿的動作幅度很小,但出手的爆發力驚人,看樣子受過很專業的訓練,以40歲的年齡,竟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手,蔡繼恆大為驚訝。

雙方正打得不可開交,門外突然傳來「嘟!嘟」的警哨聲,幾個戴著白色鋼盔,手持警棍的美國憲兵衝進來……

蔡繼恆心裡暗暗叫苦,今天算是有麻煩了,讓憲兵逮住可不是鬧著玩的,無論如何要趕快脫身。

他正想著,只聽身後「嘩啦」一聲傳來玻璃的破碎聲,蔡繼恆回頭一看,差點驚叫起來,原來是沈星雲操起椅子砸碎了消防栓的玻璃,她一把拽出水龍帶和高壓水槍,很利索地打開開關,手持水槍迎頭向憲兵們噴去,幾個憲兵猝不及防,被強勁的水柱衝倒,大廳里頓時成了游泳池,幾個憲兵掙扎著拚命想從水裡爬起來,可還沒站穩又被水柱擊倒……

蔡繼恆等人,包括那幾個美國軍人全都看傻了,竟獃獃地站在那裡望著沈星雲發愣。

沈星雲一跺腳,用英語大聲喊道:「看我幹什麼?還不快跑!」

雀斑臉最先醒悟過來,他喊了一聲:「謝謝!」扭身竄出門去。

蔡繼剛也習慣性地喊出一句軍事術語:「快!交替掩護,撤!」

這時營業廳里人仰馬翻,女人的尖叫聲和玻璃器皿的破碎聲交織成一片,肇事者混在顧客人群中向門外逃竄,鬥毆雙方一眨眼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1]

「剝皮揎草」是朱元璋懲治貪官的獨特手段,即活剝人皮,皮內填草,懸挂於高處示眾。

[2]

《歷史哲學》是黑格爾晚年於1822至1831年在柏林大學多次講演的合輯,原題為《哲學的世界歷史》。這些文稿集中反映了黑格爾的歷史觀和對世界歷史的看法。《歷史哲學》在事實陳述方面最易為人詬病的是他關於東方文明的描述。其原因是黑格爾並沒有到過東方,他在準備有關材料時,對東方文化的閱讀和消化都不夠充分,他所處的那個時代,西方對東方文化還存在普遍偏見,黑格爾也未能免俗。

[3]

馬戛爾尼,1792年作為英國訪華全權特使,來中國拜見乾隆皇帝,曾著有《乾隆英使覲見記》,書中詳細敘述了他在中國期間的見聞與感想,此書一度在西方國家流傳,成為當時西方人研究中國社會的主要參考書。

[4]

「黃猴子」是二戰中美國軍人對日本軍人的蔑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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