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第二十九章

一架中國空軍的運輸機鑽進硝煙瀰漫的衡陽上空,在守軍陣地上準確空投了一個木箱,一個國軍少校在木箱里發現了蔣介石給方先覺的親筆信,這封信被迅速轉交到方先覺手裡。

心力交瘁的方先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興奮,他把信展平,語調平和地對軍部的高級軍官們念道:

「我守衡陽官兵之犧牲與艱難,以及如何迅速增援,早日解危圍之策勵,無不心力交瘁,雖夢寢之間,不敢忽之。惟非常事業之成功,必須經非常之鍛煉,而且必有非常之魔力,為之阻礙,以試驗其人之信心與決心之是否堅決與強固。此次衡陽得失,實為國家存亡之所關,絕非普通之成敗可比,自必經歷不能想象之危險與犧牲。此等存亡之大事,自有天命,唯必須吾人以不成功便成仁以一死以報國家之決心赴之,乃可有不讜一切,戰勝魔力,打破危險,完成最後勝利之大業。上帝必能保佑我衡陽守軍最後之勝利與光榮。第二次各路增援部隊,今晨已如期到達二塘,拓里渡,水口山,張家山與七里山預定之線。余必令空軍掩護,嚴督猛進也!」

方先覺緩緩放下信,孫鳴玉、蔡繼剛、炮兵指揮官蔡汝霖、高參彭克複等人都沉默不語。

方先覺敲敲桌子道:「大家都說說嘛,事已至此,我們總要拿出個辦法來。」

蔡繼剛打破沉悶:「委座做到目前這個地步,不能說組織解圍不力,除了薛岳的部隊遠在天邊,衡陽的周圍至少有七個軍的番號,按照戰役預案,這些部隊都負有為衡陽解圍的責任,可目前只有三支部隊算是打到衡陽城郊,其餘的部隊基本上還在原地不動。我看這是國軍的**病了,各軍都想保存實力,不肯力戰,借口總是不難找到的,無非是『日軍兵力強大,我軍激戰一番不支』,於是撤退就有了理由,可以不顧友軍的死活。我可以斷定,我們不會得到增援,目前只能靠自己的力量做最後一搏了。」

方先覺一肚子憤懣和委屈,只是他不能帶頭髮牢騷,這樣會影響官兵的士氣。他看著孫鳴玉說:「參謀長,你有什麼建議?」

孫鳴玉回答:「軍座,現在我們與各陣地之間的通訊聯絡全部中斷,我們手裡還有多少兵員,多少彈藥和糧食?我們的幾千傷員怎麼辦?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問題。我建議立刻派出傳令兵前往各師部,通知各師師長及少將以上軍官來軍部共同商議。」

高參彭克複說:「我同意,大家一起商議,一旦作出決定,我無條件服從!」

蔡繼剛冷冷地插話:「集體的決議也未必正確,要是大部分人都認為投降是最好的選擇,難道我們也放下武器投降?」

方先覺看看蔡繼剛,發現他雖然面色平靜,眼裡卻射出一道冷徹透骨的寒光,令人不寒而慄。

方先覺只是簡單地說了句:「還是開個會吧,總會有辦法。」

蔡繼剛和蔡繼恆拎著***走進中央銀行的院子。他們剛剛經過的街道正在激烈交火,其中最近的巷戰地點離軍部只有300米,兄弟倆是一路開火打過來的。

軍部的院子里站著一些手持湯普森***、「司登」式***和***的士兵,他們都是各師長官帶來的衛士。

蔡繼恆驚奇地說:「哥,都是美國槍、英國槍,看來第10軍的裝備不錯嘛。」

蔡繼剛哼了一聲:「繼恆,你別天真了,是史迪威掌握著《租借法案》的裝備,他把美式裝備大部分都給了駐印軍,連遠征軍都很少,其餘的部隊只分到一些象徵性的輕武器,每個軍也就是百十支槍而已。我們不能發牢騷,人家給多少是多少,不給你也沒什麼可說的,靠別人恩賜過日子,那就最好把嘴閉上。」

蔡繼恆吃驚地說:「一個軍才百十支?這夠幹什麼用?杯水車薪嘛。」

「是啊,打仗可指望不上這些槍,只能給衛士們背背,壯壯門面。第10軍也算是中央軍的精銳了,它的武器配備和抗戰初期相比變化卻不大,每個步兵班一挺輕機槍,其餘的都是些單發手動的中正式步槍。」

蔡繼恆不滿地說:「咱們的陸軍只是靠輕武器作戰,我們的盟友不給裝備也罷了,可他們對中國陸軍的要求卻很高,一些美國飛行員總是對我說,你們的陸軍太糟糕了,連個機場都守不住,連陳納德將軍也持這種看法。」

「這不怨他們,他們沒幹過陸軍,並不了解情況。現代化戰爭火力是第一要素,其火力骨幹的構成是靠炮兵和近距離空中支持,誰能換算出一門150毫米重炮或是一架戰鬥轟炸機能頂多少支步槍?恐怕只有蠢人才這麼計算。」

蔡繼恆自嘲地說:「現在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總說『用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他媽的,手裡的傢伙不行,咱只好拿血肉築長城了,要不怎麼辦?」

蔡繼剛不客氣地拍了他後腦勺一下:「行啦,發什麼牢騷?一會兒你去搞一些子彈和手**,這次會議不管是什麼結果,我管不了啦,咱哥倆要準備突圍!」

「真的?咱自己單幹啊,太好了,媽的我早就想這麼幹了。」蔡繼恆興奮地說。

「繼恆,你嘴裡怎麼這麼多髒話?在哪兒學的?」

「這還算說髒話?我在我們3大隊算是說話文明的,我那些美國同事語言才豐富呢,空戰時你從無線電里聽吧,一口一個Fuck!開火射擊時Fuck!被敵人擊中跳傘時也是Fuck!連陳納德將軍也有不少類似的口頭禪。」

「哼!你小子就辱沒家風吧,父親要是知道你滿嘴髒話,非拿鞭子抽你不可。」

「噢,我說句髒話就抽我,那我擊落了這麼多架敵機,他老人家也該獎勵我點什麼吧?蔡家的家風可是有賞有罰的。」

「快到會場了,一會兒在會上不許亂說話,聽見沒有?」

「聽見啦,你們都是將軍,哪有我一個小上尉說話的份?反正咱不是打算單幹了嗎?」

蔡繼剛若有所思地說:「看情況吧,要是出現最壞的結果,我們也只好單幹了。」

這天下午,衡陽城內中央銀行第10軍指揮部的地下室里,第10軍的全體將官聚集在一起,他們要討論一件決定第10軍命運的大事。

經軍長方先覺中將提議,國民**軍事委員會派駐第10軍督戰官蔡繼剛少將也列席參加了會議。中美空軍混合團飛行員蔡繼恆上尉,被特邀參加會議旁聽。

主持會議的是第10軍軍長方先覺中將。

參加會議的有:

第10軍參謀長孫鳴玉少將。

第10軍預備第10師師長葛先才少將。

第10軍第3師師長周慶祥少將。

第10軍第190師師長容有略少將。

暫編第54師師長饒少偉少將。

第九戰區派駐第10軍炮兵指揮官蔡汝霖少將。

第10軍高級參謀彭克複少將。

第10軍第3師副師長彭問津少將。

第10軍第3師參謀長張定國少將。

第10軍預備第10師副師長張越群少將。

第10軍預備第10師參謀長何竹本少將。

第10軍第190師副師長潘質少將。

第10軍第190師參謀長李長佑少將。

這些將官大多數是剛從前線趕來的,看樣子穿過城區時都和日軍發生過交火,他們的軍衣破爛不堪,被硝煙熏烤過的面龐黝黑髮亮,每個人都隨身攜帶著手槍和***,預10師副師長張越群和第3師參謀長張定國的武裝帶上甚至還插著手**。葛先才和容有略都負了傷,身上纏繞著繃帶。

蔡繼剛感慨地想,連將官們都手持武器參加了戰鬥,看來第10軍真的危在旦夕了。

會議開始前,參謀長孫鳴玉首先綜合了一下各師的傷亡情況。截止到今天上午,葛先才預10師的三個步兵團傷亡已經達90%以上,師直屬部隊如特務連、防禦炮連、工兵連、搜索連、防毒連等特種部隊已全部當作普通步兵投入戰鬥,而五位直屬連的連長也先後陣亡,各連士兵所剩無幾。岳屏山、接龍山等陣地仍然在堅守。

周慶祥的第3師傷亡已達到70%,師直屬部隊及師部勤雜人員包括副師長、參謀長也投入了戰鬥。至此,第3師已沒有任何預備隊可動用了,其城外二線陣地也大部分失守,目前只有青山街陣地仍在堅守。

作為後調師的第190師本來就不足一個團的兵力,到昨天為止,還有不足400人。今天上午,演武坪陣地被日軍突破,568團5連三十多名官兵全部陣亡。日軍隨即向左翼擴展,568團副團長李適帶團部參謀、炊事兵、傳令兵等20人堅守在一座天主教堂內,戰鬥中李適中彈陣亡,殘餘官兵死戰不退,與日軍形成對峙。

軍部的特務營、工兵營、炮兵營等直屬部隊早已作為步兵投入戰鬥,目前傷亡也達到三分之二。參謀長孫鳴玉組織軍部的參謀、工作人員、勤雜人員等二百餘人,分配至市區各巷戰工事中,目前已經投入巷戰。

現在唯一完整的建制,是暫54師的一個營,這個營是隨暫54師師部駐在城內的。暫54師是薛岳的嫡系部隊,出於多種考慮,方先覺一直沒有動用這個營。

各部匯總後,大家都沉默了。情況在這擺著,現在討論如何防守已毫無意義,無非是三條路可走:第一是組織殘存兵力突圍;第二是戰至最後一兵一卒,與城市共存亡;第三……這句話誰也說不出口,那就是放下武器投降。

方先覺首先打破沉悶的氣氛:「情況大家都清楚了,今天開會的目的,就是把大家湊在一起,商議一下下一步該怎麼走。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談一談看法,這關係到我們第10軍的命運,也關係到我們每個人的生死榮辱問題。」

葛先才問蔡繼剛:「雲鶴兄,你是軍委會的人,對現在整個戰場的大局應該比我們看得清楚,你認為我們還能等到援軍嗎?」

蔡繼剛搖搖頭:「沒有希望了,我們應該考慮下一步該怎麼辦,而不是考慮等待援軍的問題。」

葛先才忍不住罵了起來:「廢物,都是他媽的廢物!咱們一個軍不到兩萬人,鬼子攻了四十多天都沒攻進來,可衡陽外圍的幾十萬援軍卻硬是打不進來!真他媽的窩囊死!」

周慶祥也發開了牢騷:「我們第10軍算是被人徹底拋棄了,四十多天啊,遠征軍都可以打幾個來回了,他們有一流的美式裝備,有那麼強的機動能力,怎麼就不能來救我們呢?咱們校長不想要第10軍了嗎?」

葛先才仍然不放過蔡繼剛,他追問道:「雲鶴,你為什麼說沒有希望了?你的根據是什麼?」

蔡繼剛已經把***分解開,正在仔細擦拭零件,他漫不經心地回答:「這個判斷我不是現在才有的,不客氣地說,第九戰區在戰前的戰役預案就有很大漏洞,薛長官在制訂作戰計劃時總是一廂情願,僅從戰役預案上看,似乎沒什麼問題,可謂面面俱到,但卻忽略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這就是戰略主動權究竟掌握在誰手裡。很遺憾,我們不得不承認,掌握在日軍手裡,更準確地說,是在橫山勇手裡。戰役發起的時間、地點、進攻方向都是人家說了算。我們呢?頭疼醫頭,腳疼醫腳,軍委會也罷,九戰區也罷,心中全無大方略,對我軍的短處毫無了解……」

方先覺插話:「你指的我軍短處是什麼?」

「我軍最大的短處是完全不具備進攻能力,論裝備、火力、機動能力,特別是戰鬥意志均遜於我們的對手。在制訂戰役預案時,就該將我軍所有的短處作為一個參數考慮在內,而不是一廂情願。比如,在橫山勇的計劃里,衡陽志在必得,他在考慮進攻的同時就一定會考慮打援的問題,現在衡陽守軍孤守待援的困境,早在人家的戰役預案中有所體現,只不過第10軍四十多天的頑強抵抗出乎橫山勇的預料而已。我們的戰役預案中當然也考慮了對衡陽的增援問題,但還是一廂情願,負責增援的部隊位置分散,距離過遠,又隸屬不同的指揮機構,根本無法形成強大的突擊力量,這是以我軍之短攻敵軍之長。我說過,我軍本不擅進攻,但此時衡陽外圍的所有增援部隊都被迫打成了進攻戰,這正是由於我統帥部最初的戰役布勢所致。」

蔡繼剛一邊說一邊重新組裝好***,將子彈推入槍膛,關上保險。

容有略看著蔡繼剛問:「雲鶴兄,看你這樣子,是準備巷戰了?」

蔡繼剛笑笑:「當然,除了突圍和巷戰,我們還能做什麼?無非是打到最後一顆子彈,我的***里還專門給自己留了一顆子彈。」

方先覺嘆息道:「雲鶴兄,你既然早就想到今天的結局,為什麼不向軍委會力陳?」

蔡繼剛黯然神傷:「你怎麼知道我沒說呢?軍委會甚至有我書面報告的備案,這是有案可查的。可蔡某人微言輕,該做的都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我現在能做的,就是把自己變成個士兵,準備巷戰。」

周慶祥問饒少偉:「饒師長,情況嚴重,你的意見如何?」

饒少偉回答得很乾脆:「固守待援!」

周慶祥冷笑道:「外圍陣地已經被敵人分割得七零八落,城內也發生了巷戰,我們要兵沒兵,要彈沒彈,拿什麼固守?」

饒少偉不緊不慢地說:「既然如此,那就突圍!」

周慶祥站起來怒氣沖沖地喊道:「突圍?你知道有多少傷兵嗎?八千多人,難道把他們丟掉不管嗎?如果這樣,將來誰會跟我們,誰會與我們共患難?我們還怎麼帶兵?」

方先覺冷靜地說:「委座的命令仍然是固守待援,不是我們想突圍就可以突圍,沒有命令,所謂的突圍就成了臨陣脫逃,在座的各位都要上軍事法庭。」

會場空氣驟然緊張起來,焦慮和憤懣侵襲著每個人的心。這的確是個兩難選擇,一座彈盡糧絕的危城,八千多瀕於絕境的傷員,突圍既然不允許,那就只有死守與城市共存亡了,至於其他的辦法誰也不願意說出口。

問題是,如果死守,那麼死守的意義何在?

第10軍堅守衡陽已經四十多天了,衡陽保衛戰吸引日軍兵力超過10萬以上,從戰略上有力地阻滯了日軍的進攻勢頭,打亂了日軍的戰略部署。日軍野戰兵團在衡陽城下伏屍如山,傷亡慘重,中日兩軍的傷亡比例達到1∶3!這是抗戰軍興以來前所未有的,首次逆轉了兩軍的傷亡比例。日軍的士氣遭到嚴重打擊,也是客觀上造成日本東條內閣倒台的原因之一。

然而,第10軍創下的有利戰機,為中國軍隊開拓出廣闊的戰略空間,國軍最高統帥部原本可以抓住這個轉瞬即逝的戰機,重新調整戰略部署,在戰役態勢方面大有可為,但蔣委員長卻沒有抓住機會,他除了殫精竭慮地發電寫信催促增援衡陽守軍外,便無所作為。有利的戰機就這樣在不作為中流逝。就中國軍隊而言,戰爭的不利態勢沒有得到及時扭轉,戰況反而在繼續惡化。第10軍的輝煌戰績在不作為中被湮滅殆盡。

作為統帥,即使是偉大的軍事統帥,也沒有權力忽視第10軍這一萬多名官兵的生命;毫無意義地揮霍生命,更不是好統帥。

方先覺心力交瘁,他的精神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他並不怕死,自1925年入黃埔軍校起,他從軍已有19年,在長期的戰爭生涯中,死亡早已是件司空見慣的事,一個怕死的人也干不到中將軍長的位置。他方先覺率領第10軍堅守衡陽四十多天,給敵人造成了慘重傷亡,憑此戰績,方先覺的大名註定會進入史冊。

現在的問題是,方先覺必須作出選擇,如果他想做一個彪炳史冊的民族英雄,他還缺什麼呢?結論只有一個:惟缺一死!如果方先覺選擇了死守衡陽,最終在彈盡糧絕中力戰殉國,那麼民族英雄的形象就算是立住了,如同文天祥、史可法一樣,留取丹心照汗青。無論多少年以後,人們都會長久地傳誦著英雄美名。是的,就方先覺個人來說,這一生該做的都做到了,若要成全功名,惟缺一死。死了一切就變得簡單了,方先覺將以完美的一生作為英雄載入史冊,國民**會再授一枚青天白日勳章,追授二級陸軍上將,家屬享受**豐厚的撫恤……

然而,第10軍一萬多名出生入死、浴血奮戰的官兵們呢?他們怎麼辦?你方先覺成全了自己的功名,第10軍一萬多名將士的生命就應該被拋棄嗎?

一將功成萬骨枯啊,方先覺怎麼忍心拿一萬多名將士的生命來成全自己的功名?

面對現實,方先覺幾乎沒有選擇。違抗命令突圍不能考慮,那是臨陣脫逃,是犯罪行為。繼續死守則玉石俱焚,城破之後八千多個傷員難逃被日軍殺戮的結局。還有一條路,那就是放下武器投降。

想到這裡,方先覺打了個寒戰,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在東方民族的傳統觀念中,軍人放下武器投降,與叛國投敵無異。方先覺不敢想象,在他率領第10軍經過四十多天的浴血奮戰,承受了重大傷亡后,最終落個叛國投敵、身敗名裂的下場,這實在太殘酷、太不公平了。方先覺可以不在乎死亡,不在乎做英雄,但他卻懼怕被國人誤解,被辱罵成漢奸,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與身敗名裂相比,此時光榮戰死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想到這裡,方先覺不禁淚流滿面。他掏出手槍拍在桌子上,痛苦地哭喊道:「無非是一死嘛,難道死還不容易嗎?拿起這支槍對準太陽穴,扣一下扳機就可以啦……在座的同仁,你們誰怕死?你們哪個不是從槍林彈雨里鑽過來的?誰會在乎朝自己腦門開槍?可是……那八千多傷員怎麼辦?八千多條性命啊,這是與我們出生入死、患難與共的兄弟啊……他們也有父母高堂,也有妻子兒女,多少親人在等著他們回家,我方先覺不能不管他們啊……」

大家被方先覺的哭聲驚呆了,他們誰也沒見過方先覺流淚,連葛先才和周慶祥這些跟隨方先覺多年的人也沒見過。方先覺壓抑已久的痛哭引發了會場所有人的傷感,幾個師長、副師長也失聲痛哭起來,他們在宣洩鬱結在心中的壓抑。

周慶祥淚如雨下:「軍座,我周慶祥從黃埔軍校畢業就進了第3師,從中尉排長干到少將師長,快20年了,從來沒有打過這麼慘烈的仗。這麼苦的仗,我們為誰打?是為國家民族啊,可是……國家怎麼就不管我們呢?」

葛先才流淚道:「在座的都是黃埔學生,我們第10軍沒給校長丟臉,可校長怎麼會調不動解圍部隊呢?這麼多人在陽奉陰違,保存實力,眼看著我們被消滅,這種人是民族的罪人,難道校長就不會槍斃他幾個?」

眼淚是可以傳染的,既然將軍們都流了淚,軍部里的作戰參謀、機要員、電報員,包括門口的警衛人員也都跟著流淚了。這些校尉軍官和士兵都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他們感到很委屈,對今後不可知的命運也感到恐懼。從會場內到會場外,多數人都沉浸在悲哀的氛圍中。

蔡繼恆冷眼看著哭泣的人群,感到一種莫名的煩躁。有什麼好哭的?城外一些高地還在激戰,城內離軍部僅僅300米的街道上也在進行殊死的巷戰,現在這個城市每一分鐘都有人死去,攻守雙方在重磅航空**、大口徑炮彈甚至是集束手**的相互轟擊下,到處是血肉橫飛、伏屍累累的場面,雙方的軍人在逐街逐屋地爭奪,在瘋狂地廝殺……仗打到這個緊急關頭,哪還有時間傷感流淚?

蔡繼恆堅持認為,軍人不能有委屈情緒,因為這種情緒從來都是以個人感受出發的,而戰爭卻從不考慮個人情感。譬如為了掩護大兵團轉移,負責殿後的部隊全軍覆沒,這是戰場指揮官出於全局考慮,必須作出的斷腕之舉,這是起碼的軍事常識,是戰爭鐵一般的法則,付出犧牲的軍人不該有任何委屈情緒,否則就不要從事軍人這個職業。

蔡繼恆認為,一個優秀的軍人在任何險惡環境下都要保持冷靜,並且要以主動進取的精神與理性的運作方式去化解危機。抱怨與牢騷不僅無濟於事,而且最終會導致不作為,而不作為會給處於劣勢的一方帶來滅頂之災。

蔡繼恆很清楚,以自己的身份他不宜表態,這裡有這麼多綴著金色領章的將官,還輪不上一個小小的空軍上尉說話。況且大哥蔡繼剛也在,他別人可以不放在眼裡,但對大哥是絕對不敢放肆的。

蔡繼恆背起***,決定離開會場去院子里透透空氣。

蔡繼剛正背著手站在巨大的城防圖前,似乎在研究地圖。當蔡繼恆走過他身邊時,蔡繼剛一動不動,眼睛仍然盯著地圖,嘴裡小聲說了句:「站住!回去旁聽會議!」

蔡繼恆停住腳步,湊到哥哥耳邊低語道:「哥,我算明白了,為什麼我們的陸軍打仗總是一敗塗地。」

「閉嘴!你懂什麼?對你不了解的事,千萬不要輕易下結論,你記住我的話!」蔡繼剛轉身走到會議桌前坐下。

蔡繼恆悻悻地回到自己座位上。

周慶祥已經擦乾了眼淚,他站起來走到方先覺身邊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方先覺說:「慶祥,有什麼話你就說,這裡沒有秘密。」

周慶祥鼓足勇氣說:「軍座,我們還有一條路可走。」

方先覺盯著他:「說!」

周慶祥豁出去了:「與日軍談判,商議停火!」

方先覺臉色鐵青,咄咄逼人道:「你的意思是,放下武器投降?」

周慶祥並不退縮:「不是投降,是詐降,給我們第10軍留點種子,一旦時機成熟,我們可以東山再起。當然,是打是談,軍座說了算,我堅決服從命令!」

葛先才吃驚地說:「周師長,這個主意我絕不同意,投降也罷,詐降也罷,我看都差不多,我是寧可戰死,也絕不投降!」

方先覺看看容有略問:「容師長,你的看法呢?」

容有略的回答堅決而簡潔:「別的人我管不了,我們第190師決不投降!」

饒少偉跨上一步說:「軍座,暫54師只有一個營,部隊雖少,但我們的決心不變,抵抗到底,決不投降!」

方先覺看著蔡繼剛問:「督戰官,你的看法是什麼?」

蔡繼剛站起來立正道:「只要第10軍在戰鬥,我蔡繼剛就會奉陪到底,決不退出戰鬥!」

周慶祥看著眾人,顯得有些尷尬地說:「好吧,既然大家都決定打到底,我收回剛才的建議。」

方先覺眯縫起眼睛盯著周慶祥說:「周師長,我問你,你怕死嗎?」

周慶祥彷彿受到極大的侮辱,他漲紅著臉大聲吼道:「軍座,我周慶祥跟隨你多年,別人不了解我,難道你還不了解?我什麼時候怕過死?軍座,我斗膽再說一句,對我們這些帶兵的人來說,現在死是最容易、最省事的,可也是最不負責任的。我說句心裡話,看著這八千多傷員,我沒臉去死,我就是到了陰曹地府做了鬼,這些傷員的父母高堂、妻子兒女也會罵得我不得安生。」

方先覺的臉色漸漸柔和起來,他點點頭說:「慶祥,我相信你!我向你保證,只要我方先覺在,這八千多傷員就不會被拋棄,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周慶祥回身抄起了***:「軍座,各位師長,我先走一步,青山街陣地還在戰鬥,我要和我的部隊在一起。請軍座及各位同仁保重!」

「等一下。」方先覺叫住周慶祥,轉過身來面對大家,他臉色平靜,神態瞬間又恢復了以往的自信和霸氣,他聲音不高,卻表現出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現在我宣布,國民革命軍第10軍決定死守衡陽,決不突圍,決不投降!從現在開始,每個將級軍官身邊只准留衛士四人,其餘人員一律到前線作戰,如果查出多留一人者,嚴懲不貸!」

全體軍官向軍長立正敬禮,齊聲道:「是!」

周慶祥問:「軍座,所有的通訊聯絡已全部中斷,明天敵人會迅速分割各師團之間的陣地,到時候傳令兵恐怕也無法送達口信了,我們還是約定一下,最後的集合地點在哪裡?」

方先覺回答:「還在軍部,就在這裡!如果這裡也守不住,最後的時刻,我們都集中到天馬山去,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蔡繼剛和蔡繼恆、沈光亞從軍部出來時,附近的街區正在進行激烈的巷戰,槍炮聲不絕於耳,不時有一兩發炮彈落在軍部大樓旁。他們拐過了兩個街口,被兩個憲兵攔住,其中一個憲兵中尉向蔡繼剛敬禮:「對不起,長官,你們不能再往前走了,這一帶馬上就要發生戰鬥,很危險!」

蔡繼剛還禮道:「中尉,我是軍委會督戰官蔡繼剛,我的職責就是在戰鬥爆發時進行督戰,你明白嗎?」

憲兵中尉看看蔡繼剛的少將領章,誠惶誠恐地點點頭:「明白,長官。」

蔡繼剛問:「這裡的指揮官是誰?是哪個部隊防守這一帶?」

「報告長官,這裡沒有完整建制的部隊,都是從城外二線陣地上撤下來的,只有四十多人,有預10師的,有第3師的,還有一些軍部勤雜人員,指揮官是軍部作戰參謀童子良少校。」

蔡繼剛繼續向前走著:「中尉,你引路,帶我們去看看工事,一會兒把指揮官也叫來。」

街道的中間放著用鐵軌焊成的三角形防坦克樁,十字路口的中心有一座用沙包壘成的環形街壘,四面都開出了射擊孔,工事裡面配置了兩挺輕機槍。街道兩側的房頂上也設置了臨時火力點。一些士兵正在民房的院牆上掏可供單兵進出的洞,將一個個院子連通。

一個少校匆匆趕來向蔡繼剛敬禮:「蔡長官,我是軍部作戰參謀童子良,奉孫參謀長命令,負責防守這一帶街區,請長官訓示!」

蔡繼剛指著十字路口上的環型街壘說:「童參謀,這個火力點設計得有問題,它的正面是直通通的街道,百米之內一覽無餘,對你的機槍火力來說,自然有個良好的射界。可你想過沒有?對於敵人的九二步兵炮來說,這個街壘工事也就是個擺設,把炮推到百米左右抵近射擊,一炮就可以解決問題。」

童參謀看了看,不好意思地承認:「長官說得對,我的確忽略了敵人炮兵的抵近射擊。您看,該如何改一下……」

蔡繼剛毫不客氣地說:「拆掉這個街壘,把所有正面射向的火力點改成側射火力,你想想,這條百米長的街道,街道兩側全部是側射火力點,這樣,防禦縱深就有了,敵人炮兵也找不到一個用於抵近射擊的明顯目標,除非把這一帶的街道全部摧毀。」

「是!謝謝長官指導!」

「童參謀,你們打通所有院牆是個好辦法,要讓大部分士兵採用運動防守的方式,明白嗎?一定要運動起來,每次射擊后都要變換位置,盡量少設置固定火力點。記住,在巷戰中一旦出現固定火力點,那麼離被摧毀的時間就不遠了。」

蔡繼剛鑽過一個牆洞進入一座院落,看樣子這院子的主人很富裕,房子高大寬敞,客廳里居然都是清一色的紫檀木傢具,正房的后牆也被打了牆洞,這樣戰鬥中守軍士兵可以從容地穿堂而過。對於熟悉地形的守軍而言,每一座院落和每一間房屋都可以變成一座堡壘。

蔡繼恆看著這家的房子和傢具,惋惜地嘆道:「多好的院子,還有這麼貴重的傢具,戰鬥一打響,這裡什麼也剩不下了。」

蔡繼剛摸了摸紫檀木傢具說:「是啊,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過於戰爭;戰爭中最糟糕的事,莫過於在自己國土上打仗。你看這紫檀木,生長在亞熱帶森林地區,成材期高達數百年,常言說十檀九空,據說紫檀木最大的直徑不過20厘米左右,要做成較大型的傢具相當耗費材料,這些傢具可想其珍貴程度。可現在,這麼貴重的傢具在戰爭中變得毫無用處,充其量只當個障礙物,暴殄天物啊。這些貴重傢具連同這些街道馬上就要變成一堆廢墟瓦礫了,唉!」

沈副官看到幾個士兵正在把一挺馬克沁重機槍遞送到房頂上,連忙喊道:「嗨!那幾位兄弟,你們把重機槍放在房頂上是找死,人家一炮連房子帶人都給你端了。」

一個士兵回答:「長官,這挺機槍只有一條200發彈鏈,等不到鬼子炮兵瞄準,我們都打完跑了。」

蔡繼剛覺得這士兵的聲音有些耳熟,他回頭一看,原來是佟滿堂。

蔡繼剛招呼道:「是滿堂啊,你怎麼在這裡?」

滿堂連忙敬禮:「蔡長官,俺剛從蕭家山陣地上撤下來,全團總共不到100人了,全讓團長派到這兒啦。」

滿堂等人是昨天撤進城內的,經過重新編組,原預10師30團殘餘士兵被編成了三個排,滿堂所在的一排是由原來一營殘餘的30名士兵組成,滿堂被指定為代理排長。這30個人中間,除了孫新倉、麻老五、李長順外他誰也不認識。李長順所在的迫擊炮連在炮戰中傷亡慘重,迫擊炮大部分被毀,炮彈全部告罄,根據師長葛先才的命令,迫擊炮連殘存的炮兵分別編入步兵投入戰鬥,所以李長順被編入滿堂排成了步兵。

麻老五討好地對蔡繼剛說:「長官,滿堂現在是俺排長,升了官可軍銜沒升,還是個二等兵。」

蔡繼剛笑道:「滿堂當排長了,軍齡還不到半年,幹得不錯嘛。」

滿堂不好意思地說:「是代理排長,眼下不是沒人嘛,等打完仗,新排長一來,就沒俺啥事啦。」

蔡繼剛看了看士兵們,突然想起什麼:「哎,滿堂,鐵柱呢?」

滿堂的眼圈紅了,他低聲回答:「蔡長官,鐵柱沒了。」

蔡繼剛渾身一震:「什麼?鐵柱犧牲了?什麼時候?」

「昨天,在蕭家山陣地,那是最後一仗,3連就剩下俺和孫新倉、麻老五三個人,其餘的弟兄還有孔連長都死了。」滿堂忍不住抽泣起來。

蔡繼剛心裡一陣酸楚,他喃喃自語道:「唉,鐵柱啊,就這麼走了,我忘不了你們兄弟跟我在崤山突圍時的情景,鐵柱是個多好的孩子……」

滿堂擦乾眼淚說:「長官,俺早想開了,打仗就得死人,鐵柱、孔連長、張寶旺他們是早走一步,指不定今天晚上,要不,就是明天,俺也得走,反正早晚還會見面。」

蔡繼剛厲聲道:「住嘴!誰說早晚都得死?滿堂,你記住,我們不是為了死才打仗,打仗的目的是要讓敵人死,我們的人少死或者不死,否則打仗就沒有任何意義。」

「是!俺記住了。長官,剛才前邊的弟兄傳過話來,說鬼子已經打到前邊那條街了,這裡一會兒也要打起來了,蔡長官還是快走吧。」滿堂端起了步槍。

蔡繼剛笑笑:「我哪兒也不去,我們是來參加戰鬥的,你們聽著,戰鬥打響后,所有人聽我指揮!」

麻老五驚訝地說:「長官,你是……領子上掛金牌兒的,官銜兒比我們團長還大,咋能親自動手打仗啊?」

蔡繼恆冷笑道:「誰告訴你官兒大了就不用打仗了?現在就是蔣委員長來了,也照樣得端支槍參加戰鬥。」

蔡繼恆最喜歡說些離經叛道的話,這些在國外受過訓的飛行員說話容易口無遮攔,飛行員個個都是寶貝疙瘩,一般也沒人和他們計較,但滿堂和麻老五卻嚇得不輕,好傢夥,這空軍上尉是啥來頭?連這話也敢說?竟然敢拿蔣委員長當大頭兵用,真吃了豹子膽啦!

蔡繼恆卻毫無察覺,仍大大咧咧地開始發號施令:「喂!這位排長,到哪兒能找到汽油和瓶子?我們要抓緊時間做一些***,好對付敵人的坦克。」

童參謀說:「軍部的倉庫里還有幾桶汽油,空酒瓶也有的是,我馬上派人去取。」

蔡繼剛讚賞地看著弟弟說:「嗯,你這個飛行員從哪兒學會的反坦克戰術?想得很周到嘛。」

蔡繼恆得意地回答:「我認識駐重慶的蘇聯武官羅申[1]

,那老傢伙在斯大林格勒打過仗,他管***叫『*******』,他說過在巷戰中用這玩意兒對付敵人坦克效果不錯。」

蔡繼剛對滿堂說:「敵人的九七式坦克車體和炮塔密封性很差,反坦克手要布置在街道兩側的房頂上,用***從高處向下砸,要盡量打在坦克的炮塔上部,這樣一些燃燒的汽油就會順著炮塔縫隙流進坦克內部,引發坦克內部的彈藥燃爆。」

副官沈光亞補充道:「敵人坦克的裝甲厚度只有25毫米,多砸上幾個***,裝甲板會把高溫傳遞進去,坦克手就會變成悶爐烤鴨。如果坦克手鑽出座艙逃生,又會變成步機槍的活靶子。我看了你們設置的反坦克樁,那東西恐怕用處不大,街道兩側的建築對坦克來說,不過是一些紙盒子,他們只需撞倒房屋就可以開出一條路來,所以我們要多準備一些四枚捆的集束手**和5公斤的**包,集束手**可以炸斷坦克的履帶,5公斤的**包可以徹底摧毀坦克。」

童參謀對蔡繼剛說:「長官,你身邊沒有衛士,我想抽出兩名士兵專門保護你。」

蔡繼剛搖搖頭拒絕道:「算了吧,就這幾十號人,打到最後我也得填進去,要衛士有什麼用?大家抓緊時間準備吧,戰鬥馬上要打響了。」

街道的拐角處傳來坦克發動機巨大的轟鳴聲,四輛九七式坦克小心翼翼地拐過街口,進入守軍視野,坦克後面跟著大隊的日軍步兵。

守在路邊房頂上的滿堂心裡有些發毛,他扭頭看看蔡繼剛,只見他沉靜如水,一動不動地注視著敵人。

滿堂使勁做了幾個深呼吸,緊張的情緒才有所緩解。他心想,蔡長官就在身後,就算天塌下來,也有蔡長官頂著呢,俺怕個啥?

蔡繼剛在計算日軍接近的距離,他要等日軍坦克行駛到預定位置后才開火。打巷戰不同於陣地戰,這裡沒有任何堅固的工事做依託,守軍只能利用地形,在運動中阻擊敵人,這種戰術需要比較精確的計算與合理的運籌,才能最大地發揮火力效果。

第一輛坦克炮塔上的37毫米炮在作輕微的調整,炮口緩緩地下垂,「轟」的一聲,一發炮彈把十字路口上的環形沙包工事炸得四分五裂……

蔡繼剛輕輕笑了,這是他設置的假火力點,在於吸引對方的注意。對方的坦克已經到達預定位置,蔡繼剛猛地扣動扳機,一個長長的點射將坦克後面的步兵打倒五六個……

這時街道兩側的房頂上、牆根下、圍牆后頓時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日軍步兵被打倒一片,坦克脫離了步兵的掩護。

守在街道東側房頂上的蔡繼恆點燃***的火捻,居高臨下,狠狠地將***砸在坦克炮塔上。隨著玻璃瓶的破碎聲,坦克炮塔上騰起了一團火焰。蔡繼恆沒有絲毫停頓,他一連摔下六個***,把坦克變成了一團熾熱的火球。坦克艙蓋「砰」的一聲被打開,一個全身是火的坦克手慘叫著跳出座艙,孫新倉一槍將他撂倒,蔡繼恆趁機將一顆手**扔進座艙,一聲悶響,坦克不動了。

靠街道西側的一輛坦克也被沈光亞的***擊中,燃燒起來,一個國軍士兵勇敢地抱著**包從正面向坦克衝去……

蔡繼恆急紅了眼,他大喊道:「笨蛋!從側面接近坦克……」

坦克炮塔上的並列機槍突然噴出火舌,那個國軍士兵身中數彈栽倒,**包被甩出很遠,燃燒的坦克繼續向前猛衝。

蔡繼恆頓覺火撞腦門,他低吼一聲,縱身從三米高的房頂上跳下來,落地時順勢幾個側滾,隨手抱起**包,一把拉開***,敏捷地從側後方追上坦克,使出全力將**包甩在坦克車體下,並迅速撲倒……

一聲劇烈的爆炸,坦克平地跳起三尺多高,又重重地砸在地上,火光一閃,又是一聲爆炸,坦克的炮塔在火光中向前飛出幾十米,車體內的炮彈被引爆,這輛九七式坦克完全解體。

在房頂上的滿堂操縱著重機槍向日軍步兵猛烈掃射。這是在戰鬥打響之前計算好的,這挺馬克沁重機槍只有一條彈帶,用不了一分鐘就可以打完,只要彈藥打光,滿堂就可以從容轉移。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一條彈帶還沒來得及打完,走在最後的一輛坦克已經轉過炮塔,「轟」地射出一發炮彈,37毫米的炮彈威力雖然不大,但擊毀一幢民居卻綽綽有餘。滿堂見坦克的炮口噴出火光,還沒來得及反應,他腳下的房屋便在爆炸中分崩離析,重機槍聲戛然而止,一股強勁的氣浪將滿堂連人帶機槍掀起,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又重重地落下……

沈光亞從一道臨街的院門裡跳出來,他貼著牆根急速向前飛跑,手中的***連連開火,灼熱的彈殼從槍身的拋殼窗里迸濺到地上,發出叮噹的金屬音。他跑到燃燒的坦克殘骸旁,找到了被爆炸震暈的蔡繼恆,他用殘疾的左手勉強拖著蔡繼恆,右臂單手持槍,一邊連連點射,一邊向後退去。麻老五和一個士兵衝上去,協助沈光亞把蔡繼恆拖到安全處。

滿堂從空中落下時正好砸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竹竿搭成的葡萄架和枝葉茂密的葡萄藤托住了他的身體,起到緩衝作用,滿堂只摔了個鼻青臉腫,沒有受傷。等到他找回自己的步槍時,四五個日軍士兵已經衝進了院子。滿堂條件反射般甩出一顆手**,趁著手**爆炸他鑽過牆洞進入另一個院子,迎頭遇見麻老五,麻老五手裡拿著一支三八式步槍,腰帶上仍然插著他那兩支寶貝****。

麻老五一見滿堂便驚訝地喊道:「嘿!滿堂,你還活著?俺眼瞧著你讓炮彈崩到天上去啦,心說這貨算是死定了,沒想到你他娘的還活蹦亂跳的。」

滿堂顧不上和他閑扯,他端槍轉過身子,發現一個日本兵剛好從牆洞里露出腦袋,滿堂抬手一槍擊中日本兵的腦門,那日本兵身子一軟,腦袋耷拉下去,他的屍體堵住了牆洞。

滿堂指指那邊:「快扔手**,牆那邊有鬼子!」

麻老五反應很快,他掏出兩顆手**隔著牆甩過去,爆炸過後,牆那邊傳來日本兵的慘叫聲。

日軍的坦克被擊毀兩輛,後面的坦克慌忙退了回去,但日軍的步兵卻沖了上來,與守軍逐院逐屋展開爭奪,真正的巷戰拉開帷幕。

縱觀二次大戰的各個戰場,最殘酷的戰鬥往往發生在巷戰中。這種短兵相接的戰鬥毫無章法,沒有前方後方之分,也沒有進攻與防守之分,雙方在一片狹窄的區域內展開面對面的廝殺,從先進的自動火器到傳統的冷兵器,一切手段都無所不用其極。整個作戰區域變成了血肉磨坊,雙方不斷投入的有生力量轉眼便碾碎於其間。

一個提著擲彈筒的日本兵剛剛進入臨街的院子,即被藏在門后的李長順一刺刀捅了個透心涼,他身後的彈藥手扭頭就跑,李長順跳出院門將日軍彈藥手一槍打倒,然後解下屍體上的彈藥袋退回院子。

李長順檢查了一下剛剛繳獲的擲彈筒,這是一具八九式擲彈筒,有效射程500米,彈藥袋裡整整齊齊裝著八發**,按日軍的規定,這是一具擲彈筒配置的彈藥基數。在李長順看來,這種擲彈筒就是一門微型迫擊炮,所使用的800克重量專用**雖說威力小一些,但有總聊勝於無,李長順還是很滿意的。作為迫擊炮手,他已經習慣使用迫擊炮作戰,對步槍總是不大適應。

李長順拎著擲彈筒找到蔡繼剛,蔡繼剛正伏在一堵短牆後向敵人射擊。李長順舉起擲彈筒說:「長官,這是剛繳獲的,一共有八發**,往哪打?我聽你的。」

蔡繼剛滿意地點點頭問:「你是迫擊炮手?干幾年了?」

「三年,長官。」

「嗯,老兵了,那就給我露一手,你向前看,那個街道拐角的地方,距離大約有200米,這伙鬼子的指揮官可能躲在那兒,那是個死角,如果你的**從上往下掉,恐怕角度不對,只能打在房頂上,你想想,該怎麼打?」

李長順目測了一下回答:「**的落點應該落在那房子拐角處的地上,只要**爆炸,藏在拐角後面的人至少要吃幾十塊彈片。」

蔡繼剛說:「那就試試,別緊張,打不著沒關係。」

李長順跪姿扶起擲彈筒,心裡測算著角度,他先拉動擲彈筒擊發桿,然後將**從筒口裝入,他左手握住發射筒,根據目標距離轉動手柄上的調節桿,通過瞄準線進行概略瞄準后,拉動擊發機上的皮帶將**射出……

**在空中劃出了一道拋物線落在街道拐角的那間民居的房頂上,「轟」的一聲爆炸了。

李長順咬牙切齒地用拳頭捶了自己腦袋兩下。

蔡繼剛鼓勵道:「沒關係,再好的炮手也需要試射幾發,再來!」

李長順重新調整了調節桿,放入**,他屏住呼吸猛拉擊發機皮帶,**「通」地飛出去,這次的落點很准,**擦著牆角落下,火光一閃爆炸了,隨即牆後傳來日軍的哀號聲。

「打得好!」蔡繼剛興奮地說。

李長順沒有停頓,又連續發射兩發**,爆炸過後,那牆後面徹底沒動靜了。

蔡繼剛拎起***,一把拉起李長順:「快!趕緊轉移!」

兩人一前一後鑽過牆洞竄到隔壁的院子里,還沒容喘口氣,就聽見剛才待過的院子里響起連續猛烈的爆炸聲。

「老天爺,好險啊!」李長順驚魂未定地說。

蔡繼剛拍拍軍裝上的塵土:「記住,每發射一兩發就要變換地點,鬼子的擲彈筒手反應很快,只要發現目標,馬上就會進行壓制。」

正說著,童參謀匆匆趕來,向蔡繼剛報告:「長官,軍部來了一個傳令兵,趕到這裡的時候已經負了重傷,傳達完通知就死了,他說,軍座請蔡督戰官趕回軍部,有重要事商議。」

「知道了,童參謀,我們得放棄這條街道,敵人正在向我們後方迂迴,你帶領弟兄們交替掩護,撤到第二道防線。滿堂,你再找兩三個人,一起跟我走!」

滿堂答應著:「是!長順,新倉,還有麻老五,跟我走!」

8月7日,日軍從城北突破了青山街陣地,國軍第3師7團的一個營全部陣亡。日軍大批步兵衝進城區,並沿著大街小巷迅速穿插分割,情況危急萬分。暫54師師長饒少偉親率一個連向日軍發動逆襲,雙方激戰兩個多小時,終因敵眾我寡,一個連的士兵傷亡殆盡。與此同時,臨近的演武坪陣地也被日軍突破,從兩個方向突入城區的日軍已經連成一片,沿司前街而下,戰線漸漸逼近第10軍軍部所在地——中央銀行。

至此,國軍第10軍城內外各個陣地與軍部的聯絡全部中斷,殘餘的部隊各自為戰,寸土必爭,竭盡全力在作最後的戰鬥。國軍第10軍已經山窮水盡,完全喪失了反擊能力。

下午3時,城外的日軍炮兵重新標定了射擊諸元,數百門重炮的炮口對準了一個新坐標,那就是衡陽市內中山南路與清泉路交會處的衡陽縣**,第10軍的野戰醫院就設在縣**附近。

在戰前,方先覺考慮到日軍進攻的重點在城西南,而城西北相對安全些,這裡靠近蒸水與湘江交匯處,地處江河下游,野戰醫院取水也方便些。按照國際慣例,野戰醫院的房頂上設置了巨大的紅十字標識,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這裡是醫院,應該受到人道主義待遇。

事實上壞就壞在這個紅十字標識上,日本軍隊從來不是一支文明之師,他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還停留在中世紀的野蠻狀態,在戰爭中虐殺俘虜和攻擊平民對日本軍隊來說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攻擊敵方的野戰醫院當然更不在話下。

在太平洋戰場上,美國軍隊最初還講究一些紳士風度,完全按照《日內瓦公約》和國際慣例行事,絕不向日軍醫院及傷兵船隻進行攻擊。但天真的美國佬很快發現,日軍完全沒有道德底線,日軍飛行員們竟然把攻擊敵方醫院當作狂歡的節日,這令美國人無比憤怒,這些黃皮膚的猴子簡直太不講規矩。既然如此,咱們就對著干吧!於是氣急敗壞的美國軍人也開始了猛烈報復,把攻擊日軍醫院和傷兵船當成狩獵活動,對雙方而言,《日內瓦公約》已成茅廁手紙。

方先覺當然了解日軍的殘暴,他在戰前本來準備建一所地下醫院,但沒想到戰場形勢發展得如此之快,連防禦工事都是草草而就,哪還來得及修築地下醫院?因此,方先覺臨時徵用了原衡陽縣醫院來做第10軍的野戰醫院。

下午3時整,日軍炮兵開始了集火射擊,市區上空出現密如蛛網的彈道,數百發大口徑炮彈呼嘯著落在醫院所在區域,日軍轟炸機編隊也臨空進行俯衝轟炸……

日軍的轟炸持續了30分鐘,轟炸過後,野戰醫院屋倒牆塌變成了屠宰廠,房頂上、樹梢上、牆壁上到處粘著人體的碎塊,醫院前的小廣場上血流成河,地面上流淌的血漿竟達數寸厚,傷兵們的殘肢斷臂鋪滿了廣場。

一個只剩上半截身子的傷兵竟然還活著,他拚命號叫著,拖著半截身子在地上爬行,身後留下一條滿是鮮血的爬痕……

第190師師長容有略帶著幾個衛士正巧從這裡路過,見此慘狀,衛士們嚇得臉色煞白,他們圍著這傷兵不知所措,眼睜睜看著他哀號著向前爬行,容有略咬牙掏出手槍,對準傷兵的頭部開了一槍,傷兵不動了。

容有略將手槍放回槍套抬起頭來,衛士們發現,他們的師長竟淚如雨下。

一個躺在擔架上,已經失去雙腿的重傷員掙扎著撐起身子大聲喊道:「長官,我有個要求……」

容有略轉過身問:「說,什麼要求?只要是我能做的,我都答應!」

「長官,我求你了,給我留一顆手**,就這個要求!」

容有略的眼淚不停地滾落下來,他咬牙低吼道:「好,我答應你,我給!」

一個衛士從手**袋裡抽出一顆M24型手**遞給傷員,那傷員接過手**,小心翼翼地藏在身下,他大聲說:「謝長官啦,請長官趕快離開這裡。」

容有略的腳跟一碰,挺直身子向傷員鄭重行了個軍禮,遂轉身離開。

轉過一個街口,天空中洋洋洒洒落下無數傳單,一個衛士撿起一張遞給容有略。傳單的抬頭叫「歸來證」,上面寫著日軍的勸降:

「能征善戰的第10軍諸將士,你們的任務已經完成。這是湖南人固有的頑強性格。可惜你們的命運不好,援軍不能前進,諸君命在旦夕!但能加入和平軍,決不以敵對行動對待,皇軍志在消滅美空軍!」

容有略苦笑道:「這是什麼人寫的?漢語水平一塌糊塗。」

按照事先的約定,第190師師長容有略、預備第10師師長葛先才、暫54師師長饒少偉等人帶領少量的衛士邊打邊撤,都在向軍部靠攏,最後竟然奇迹般地在軍部集中起來。

蔡繼剛帶領蔡繼恆、沈光亞、滿堂等人,衝過幾條正在激烈交火的街道,回到軍部。

第10軍所有的將領都記得那個約定:「要死大家死在一起!」

只有第3師師長周慶祥還沒有趕到。

[1]

羅申,即尼古拉·瓦西里耶維奇·羅申,於1943年至1945年曾任蘇聯駐重慶武官。1949年至1952年任蘇聯駐華全權大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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