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小路子邂逅邀皇恩 智勒敏奏對乾清門

第四回 小路子邂逅邀皇恩 智勒敏奏對乾清門

岳浚奏報的《山東布政使高恆、山東按察使丁世雄親率精銳殄滅黑風崖匪眾》摺子十二天後送到了北京。是時正近重陽,京畿直隸細雨茫茫,涼風習習,已經連著下了十幾天的霏霏淫雨,仍舊沒有絲毫要停的意思。軍機處當值大臣訥親接到這份摺子,因見內里涉及「一枝花」造逆的事,立即命人抄出節錄,和當日各地急報的節略一併呈送乾清門聽政處。約莫過了一刻時辰,便見軍機處書吏房的雜役頭兒小路子披著蓑衣,吧嘰吧嘰踩著潦水進來,稟道:「訥中堂,摺子送上去了,是**公公接的,這是回執。」

「嗯。」訥親頭也不抬,看著幾份四川送來的軍報,用指甲在上邊畫著,說道:「你沒問問,萬歲爺在養心殿,還是在乾清門?我要見主子呢!」

「回中堂,主子現在不見人。」小路子躬著腰畢恭畢敬回道:「主子和主子娘娘、敏貴主兒、賢貴主兒一道,陪著太后老佛爺去鍾粹宮佛堂祈求停雨。**說,主子有話,軍機處有要緊事,午晌後到養心殿覲見。」訥親提起筆來正要寫什麼,聽乾隆皇帝有話,忙站起身道:「是!」摺疊起炕桌上的卷宗說:「我到西華門外衡臣老相國那裡去。這幾份摺子都是小金川上下瞻對的軍情,叫他們謄出節略,原折發到兵部,兵部看過轉給戶部,由戶部把原折送回來。限兩天時間,你明白?」小路子連連答應著。訥親已經蹬上鹿皮油靴,披著油衣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麼事,又站住了,問道:「你叫小路子?」小路子沒想到這位顯赫得炙手可熱的天子第一信臣會突然問自己話,正收拾文卷的手嚇得一哆嗦,忙道:「卑職是小路子。乾隆元年從雲南隨楊名時大人到京,薦到軍機處當雜役。去年捐的監生,今年又捐了個候補縣,才到吏部投供……」

訥親沒有理會小路子啰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著截住他的話頭:「我不過隨便問一句,你就背起履歷來!捐官是國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體面事,好自為之吧!」說罷便去了。

「中堂爺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訥親胖乎乎的背影只是發怔。他雖生在小門小戶,又讀書不多,但來京師四五年,一直在這中央機樞之地當雜役,對達官貴人、宰相勛戚這些人的城府實在是領教了不少——越是待罪聽勘、禍在不測的人,他們越能放下架子對他話語溫存,殷切關懷;越是要提拔超遷,越會端起老師架子,訓你個臭死!無緣無故的,訥親斷然不會突然地關心自己。想到訥親和病重的鄂爾泰素來同氣同聲,號稱「滿洲泰山」,張廷玉則素來為舉朝漢族官僚眾望所歸,號為「漢江砥柱」。小路子是楊名時推薦的,又是張廷玉收用的,平日當差侍候,不管張廷玉、訥親、傅恆這些頭號軍機,還是劉統勛、慶復,各部院正卿,他沒有不小心翼翼的——並沒有開罪這位「中堂爺」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過神來,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亂文卷,突然一個高個子官員闖進來,一邊解斗笠,一邊問道:「訥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門站著背光,小路子眯著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員身著雪雁補服,青金石的頂子后,濕漉漉拖著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四方臉青里泛白,顯得十分憔悴,只兩條倒剔眉下一雙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閃著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是勒三爺呀!不是說您放了湖廣道了么?幾時回北京來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為放了湖廣道,我進京引見謝恩的。怪的是一道兒放缺的道台都引見了,偏要我單獨遞牌子,心裡沒有底,又怕失了儀,想見見訥中堂請教一下。」小路子笑著道:「您請升炕,暖和暖和再去,這裡除了中堂、軍機章京、軍機處行走,就是咱最大。訥中堂去張中堂那兒了,估摸半個時辰也就回來了。這大雨天兒,您就在這兒歇著等罷!」

「多謝,」勒敏笑著接了小路子遞過的茶,呷了一口,望著外頭晦暗如冥的雨空,問道:「劉大司寇說是去了山東,我有幾個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幾時回京么?」小路子見又有一位年輕官員進來,忙招呼座兒,笑著說道:「您請這邊坐。照規矩任誰不奉旨是不許進這道門的。皇上體恤下頭,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氣,外省覲見的官員可以進屋候見,只不要越過炕那邊就是了。」他又給這位年輕人奉上一碗茶,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爺話,延清大人今天還有折本遞迴京來呢!我估著三五天不得回來。自古道『山東響馬河北賊』,那不是什麼良善地方兒。要像劉大人那個樣兒的,咱們大清若有一二十個,各省分他一個,哪裡還會有賊有強人?」說罷嘖嘖稱羨。勒敏抿著嘴只是笑,說道:「聽說你也被選出來了,要到外任候補知縣,是嗎?」

小路子手腳不停地忙著沏茶,往炭盆子里夾炭,用嘴吹著噼啪作響的火炭,說道:「這個地方兒雖大,到底我也修不成個正果兒,還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鬧個祖上有光,您說是啵?」「你把當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嘆道,「要單是對下頭挺挺腰子,對上憲彎彎腰子,上頭有話傳下去,下頭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當得官。笑罵由人去笑罵,好官我自為之,頂子紅了,祖宗也羞死了,還說得什麼『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爺您說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棧的小夥計,土地爺吃蚱蜢也算嘗了葷腥兒,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寫光鮮一點,鄉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東美大帥,武將裡頭出尖兒的吧?一個馬失前蹄,連他家公子岳中丞都連帶上倒霉。還有勒爺您也認得的曹雪芹,連傅中堂都欽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桂爺去西山專門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飯,您猜他吃的是什麼?玉米垃子糊糊,鹽拌酸菜!曹家當年還了得?敗了也就完了!」

坐在門口的那位年輕官員手裡把玩著一把扇子,一直望著雨地沒言聲,聽到這裡轉過臉問道:「岳中丞現在不仍舊是山東巡撫么?朝廷又沒有處分他,怎麼也算倒霉呢?」

「這位爺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著給他續茶,說道:「岳中丞吏部考績原來報的是『卓異』,裡頭有消息要放他為湖廣總督呢!東美大將軍一個敗仗下來,岳浚的考功語就變成了『中平』,官場上的事兒提攜相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雞犬入地了!」那青年聽得呵呵大笑,說道:「一人得罪,雞犬入地!說得好!那麼你是怎麼到這裡當差的?哪個人『得道』,把你帶到天上的呀?」

勒敏聽他放肆大笑毫無忌諱,不覺心中詫異;這個地方是天樞機要之地,督撫、部院大臣到這裡,都得小心翼翼的,這人怎麼如此膽大?他閃了一眼,見那青年穿著醬色小羊皮風毛寧綢褂子,套著件石青寧綢夾袍,配著玫瑰紫巴圖魯背心,一雙黑漆漆的瞳仁顧盼生輝,顯得清俊又不輕浮,瀟洒又不失沉穩——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搖搖頭,閃著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樣親眼見德州知府劉康毒殺道台賀露瀅,又怎樣畏禍奔逃兩廣雲貴,投奔楊名時,薦到軍機處,待到劉康案發,又如何被劉統勛傳到大理寺對質,事畢又回原差捐官,成了候選知縣……一番經歷說了一遍。時而兇險,時而悲苦,說得滔滔不絕,大波迭起,層出不窮,連勒敏都聽得入了神。那青年聽得連連嘆息,說道:「如今你也要選出去了,有個什麼盤算?」

「回爺的話。」小路子見他腰間系著明黃帶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過生意,跑過單幫,也算見過世面,算來天下營生百行萬業,總不如當官,不但自個尊貴,六親九族跟前說得響,祠堂祖宗前頭體面光鮮。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聖明,只要當官不發財,就能平安一輩子,要能給百姓修條渠、建個倉、造座橋什麼的,沒準兒還會討主子個好兒。劉府台是贓官,落了個剜心凌遲,那種官當不得。賀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窮,那種官也似乎沒味。劉延清中堂是當今包龍圖,日斷陽間夜斷陰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沒那麼個造化。我這個縣官當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飽暖體面,也就成了——小庫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爺台您別見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遠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這麼想,也算良吏——你叫什麼來著?」「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換沏了熱茶,說道:「原名叫肖六,當夥計那陣,掌柜的這麼喊,我也就認了——您大人貴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說話,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武官快步進來,解下油衣遞給小路子,笑著說道:「外頭賊涼的風,這屋裡真暖和——訥中堂呢?」「喲!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丟下火箸,忙搶步上來接了油衣,兩眼都笑得眯成一條縫,說道:「訥中堂去見衡臣老相爺去了,吩咐來人在這等著呢!我的爺,穿著油衣還淋得這樣兒了……剛沏出的普洱茶,您吃兩口暖和暖和身子——您還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選。張大將軍在那兒跺跺腳,四川、湖廣都要亂顫,可惜我這芝麻官兒夠不上巴結。您好歹在他跟前當參將,幫襯我的時候兒有的是呢!」

「好個猴崽子,倒會順竿爬,你要是武官跟著張大將軍,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噓著寒氣喝了兩口茶,一閃眼看見那青年,頓時一怔,猶恐看錯了,揉了揉眼,還要再看時,那青年笑道:「阿桂,你這瞎眼狗才,連朕都不敢認了!」

屋裡幾個人好似同時聽到旱天一聲震天雷一樣,一個個面色如土、目瞪口呆。阿桂頭一個靈醒過來,「咕咚」一聲跪倒在地,磕了不計其數的頭,口中道:「奴才真是個瞎眼狗,就這麼拴驢橛子似地杵著頭和主子說話!……這屋裡太暗了,說啥也不想到主子會在這屋裡……」勒敏和小路子只是搗蒜價叩頭,喃喃謝罪不止。

「起來侍候著吧。」乾隆皇帝一笑,徑至大炕上盤膝坐下,說道:「別看朕在大內起居,不少太監還不認識朕哩,你們有什麼錯兒?」他似乎興緻不壞,手裡把玩著齋戒牌,目光炯炯望著外頭的雨地,一時沒有說話。他不說話,幾個小臣自然也不敢說話,都垂頭鵠立,聽著窗外沙沙不斷的雨聲。許久,乾隆才道:「朕剛從鍾粹宮過來。其實朕本性里很愛雨雪天氣的——批完奏摺見過人,常是累得頭昏腦漲的,涼雨星星灑落一身,朕一身疲倦也都沒了。可這雨太多,就成了淫雨,害稼禾,傷農時,窮人不勝其寒,朕也不能不割愛,祈禳求晴了。」阿桂是個心思極為機敏的人,邊聽邊揣摩,覺得乾隆話中別有深意,卻又一時理不出頭緒。笑道:「奴才是個由文職改武職的。當知府那陣子也喜愛雨雪。當了參將就不行了。去年秋天,慶復大學士在下瞻對和叛藏遭遇被圍,張大將軍命我率七百軍士星夜馳援,主子聖明,那是個鬼不生蛋的怪地方兒,一會兒雨、一會兒雪,二百四十里一夜奔襲,天明趕到下瞻對。慶大學士也突圍了。我的七百兵都滾得泥豬似的,並不敢罵張大將軍,跺著腳咒『這遭了瘟的老天兒』。打那下來,風花雪月的詩興我竟一概沒了。」乾隆笑道:「此一時彼一時,養移體居易氣,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會詩會文的文人,要多少有多少。至於真有經濟實學的文臣,能野戰會攻堅的武將,就百里不挑一了。要文武全才,那更是鳳毛麟角了!」

阿桂笑道:「人才在發現,在作養,存於人主一念之間。大將軍張廣泗,是武將里出色的,傅恆是文武雙全,慶復是文臣,在上下兩瞻對指揮打通川藏要路,也算能文能武。前兒見邸報,高恆在山東率兵剿匪,殺劉三禿子以下一千餘人,這不又一個傅恆么?主子聖明,臣下爭氣,人才也就歷練出來了。」乾隆笑著搖頭,說道:「哪有那麼容易?都是虛假糊弄人哄朕的,以為朕不知道?張廣泗是先帝手裡使出來的武將、三朝元老了,有點本領是真的。下余的只有傅恆可信。山東的劉三禿子是在逃亡路上得傷寒病死的,被手下人割了頭去高恆那裡請功的。其餘如『一枝花』、燕入雲、賈祖范一干要犯,都逃得精光。高恆的功勞,在於他親臨前敵,查到了『一枝花』的下落和逃竄的去向,就這一條,朝廷也不埋沒他的功勞。」說罷轉臉問勒敏,「你在湖廣道上任了多少日子?你怎麼也會認不出朕來?」

「回皇上話!」

勒敏正聽得發怔,沒想到會突然問自己話,身子一顫呵下腰來,正容說道:「奴才是今年七月從南京海關道洋政司上奉旨遷任湖廣道的,才到任三個月,手裡有幾件積案沒有辦下來,又命轉任四川糧台。這次進京是聽訓赴任的。奴才有幸覲見過主子兩次,頭一次是殿試臚傳,第二次是隨外省官員一道兒在乾清宮謁見的。主子垂訓,天語諄諄,奴才一個字也不敢忘卻,但隨班朝見,不敢偷窺聖顏,所以不敢貿然瀆認。乞主子恕罪!」

「這有什麼罪?」乾隆微笑了一下,挪身下炕,張望著外麵灰暗陰沉的宮闕,漫不經心地問道:「你曉得為什麼調離湖廣?」

「奴才不知。」

乾隆點點頭,他的語氣變得有點沉重:「九月間禮部開列應平反追謚的先朝臣子。你的父親叫勒英善是吧?——是雍正六年追比虧空抄家革職的——朕當時就問尤明堂,有個新放湖廣道的也姓勒,和勒英善是不是一家子?這才知道你和勒英善是父子。你父親在那裡當巡撫多年,又在那裡壞事抄家。所以你不宜在湖廣做官。」乾隆提到勒英善名字,勒敏早已伏地叩頭,又道:「主上聖明燭照,勒敏是旗人,也受國恩,總角以來束髮受教,讀書明理,不敢有一絲妄為。焉敢以父輩恨怨存之於心?奴才是當今主上親選簡拔出來的,脫離泥塗儕身青紫,惟有小心剔勵、勤於職守以補過於先父,報恩於皇上,不敢稍有一己私意,也從沒有思量過這些事。求主子明察!」乾隆滿意地抿一下嘴唇,說道:「起來吧!並沒有人說你什麼不好,倒是有人說你忒過細緻小心,同僚間酬酢往來,不傷國政不害官體不誤民事,有什麼不好?你也不敢!調你出來是規矩,這要立成制度。你不是進京引見的么?這就是了,這也是你的福分,尋常引見朕也顧不來特意告誡你一個人。到四川,好好聽張廣泗節制。你和阿桂是國家舊人,朝廷自然格外照看的。今兒巧了,連你也是要去四川的——」他轉臉又問小路子:「你叫什麼來著?」

「小路子!」

「小路子——這個名字不文雅。」乾隆道:「還是你的本名,叫肖路就好。四川如今最大的政務,就是平息小金川、大金川之亂,和莎羅奔打仗。那正是建功立業的地方。將相無種,憑的是自個本領膽略,你明白?」

「奴才明白!」

「真明白假明白,要看你的作為,」乾隆臉上已毫無笑容:「事主之道,頭一條就是不欺心,不著意奉迎,不隱飾不諱過。才氣的大小可以打歷練中來,這『心田』二字如果壞了,也就無葯可醫了。」

「喳!」幾個人一齊叩頭稱是。

乾隆不再說什麼,繞過三個人徑自來到門口。一直守在外頭的兩個太監王忠和卜孝懷裡抱著油衣雨傘和木屐等雨具!忙迎上來為他更衣。乾隆也不要油衣,加披了一襲大氅,命卜孝在身後打著傘便進了雨地。一陣哨風掠過滿是連陰泡兒的潦水撲面而來,從熱烘烘的軍機房剛出來的乾隆被激得打了個寒噤兒,王忠忙賠笑道:「主子說出來散散心,在這兒又見人說上了差事,稍停一下回去,也就到了晚膳時辰了。訥中堂必是有要緊事絆在張相府里了,主子要叫他,奴才傳旨叫他進來可成?」

「這不是你這身分上的人說的話,該怎麼辦,朕有朕的章程。除了侍候朕衣食起居,別的話沒有你多口的!」乾隆慍怒地睖了王忠一眼,「高大庸沒給你講過規矩?混賬!」王忠沒想到一開口說話就走了板,眼見乾隆臉色愈來愈陰沉,嚇得「噗通」一聲跪倒在雨地里,煞白著臉只是叩頭:「奴才知過知罪,再不敢了……」「犯過必究,豈有恕罪之理?」乾隆眯著眼望著絲絲細雨,漫不經心地說道:「養心殿里除了高大庸,你就是年長太監,不懲你何以服眾?你其實犯的是死罪,姑念你素日侍奉尚屬小心,罰你在養心殿外長跪三日,掌嘴一百——去吧!」

阿桂、勒敏、肖路三個人跪在門裡,聽得清清楚楚,見乾隆家法內務如此嚴整,心裡都打了一寒噤,互相偷望一眼,沒敢言聲。

乾隆站在門口一時也不說話,他心裡想的其實就是王忠方才講的,既懲處了王忠,倒不好就回養心殿去。在雨地里怔了一會兒,乾隆轉身便向隆宗門走去。卜孝哪裡敢多言,高舉著傘,試試風向,想方設法為他擋著斜飄的雨,亦步亦趨地跟在側后——又怕踩著了乾隆腳後跟仄著身子哈著腰,那模樣要多難看有多難看。索倫、德惠幾個侍衛原在永巷口守候,等著皇帝回宮,見他變了去向,料是要去慈寧宮給太后請安,互相遞個眼色,不言聲尾隨上來。只見乾隆出隆宗門卻不向西走,迤邐過崇樓、石翼門、弘義閣,竟從武英殿向西,似乎要出宮的模樣。索倫是新選進來的侍衛,和他父親狼瞫一樣心細精明,忙叫過一個蘇拉小太監,小聲道:「皇上要出宮,你去告訴乾清宮侍衛總管圖軍門一聲兒,再到內務府,叫他們知會順天府,悄悄跟著侍候!」說罷,快步跟了出來。

乾隆出了西華門,站在門前大石獅子旁,看了看在雨霧中灰濛濛矗立著的歇官亭,感到有點意外,轉身問卜孝:「現在離天黑還早,怎麼歇官亭里已經沒了候見的人?」卜孝笑道:「天兒這麼冷,風颳得嗖溜溜的,誰肯在這上頭白凍著等?一位張衡臣相爺,一位是前頭鄂爾泰大人,都是奉旨在府理政的大臣。六部裡頭只要不是御批交辦的差使,都送到他們府里了。鄂相爺這陣子病重,張相這邊恐怕要多忙一倍呢!」乾隆「嗯」了一聲,徐步下階,向西華門對面的張廷玉宅踱著,又問道:「聽說,來張相這邊的漢官多,去鄂相那邊的都是滿人,可是有的?」

「這個奴才沒聽說過。」卜孝小心翼翼地說道:「不過來張相府的人,比鄂相那邊多一倍也不止。這也不奇怪,張相是三朝元老,門生故吏遍天下,那是誰也比不了的。像訥親相公家養著條牛犢子似的狗,見了人紅著眼,齜牙咧嘴地掙繩子,奴才去傳旨都提心弔膽的。沒有要緊的事誰肯去他府上打磨旋兒呢!鄂相爺自己是旗人,又管著旗政,來府的旗人自然多。不過,鄂相不如張相待人隨和,來往的都是大官,旗人裡頭當大官的多,自然瞧著鄂相愛和旗員打交道了……」一邊說,一邊已到了張廷玉宅第垂花門前。

張廷玉府邸原本在東城老齊化門外,那是康熙時的老宅子,既軒敞又宏大,茵茵蘊蘊佔地一百五六十畝。雍正登極,念張廷玉年事日高,來往不便,就近在西華門外又賜他一座宅院,這是個三進四合套院。原本是太醫院醫士聽候內廷傳呼的地方,歸內務府管。平常,外省封疆大吏進京或者京師住得離大內遠些的要員,天氣不好時,便在這裡歇涼、取暖,借住著候見皇帝。後來張廷玉住到這裡,內務府趁機寫稟帖給戶部,說軍機大臣府第挨著太醫院,由於官員擾攘嘈雜,不利醫士修習,求允將西華門北面原康王府花園改建為太醫院。戶部果然撥了五十萬兩銀子在花園建造了新的太醫院,太醫院自然知趣,從中又撥出一些銀兩,把張宅也修繕一新。當下乾隆一行到府門前,守在門洞里的也是內務府的太監,賞給張廷玉使用的。因卜孝常來府里傳旨,彼此都相熟,見他進來,幾個人忙都起身相迎,為首的馬逢春笑道:「往常都是王忠帶著不(卜)孝來,這回為啥單單來了個不孝老公公。是傳旨呢,還是傳話?」

「我們這位爺要見張相,有旨意。」卜孝笑嘻嘻地,卻不敢和他打諢磨牙兒,「張相在哪裡?」馬逢春瞥了乾隆一眼,沒敢再嬉笑,說道:「這是正經差使,我給爺們帶路——張相在聽雨軒那邊和大人們議事呢!」

乾隆一邊跟著進院,一眼見門北一個極大的花廳,這麼冷天兒還開著亮窗,裡頭影影綽綽足有幾十號官員,有的正冠危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插科說笑,有的吃茶抽煙嗑瓜子兒,煙霧繚繞,人聲嘈雜,便問馬逢春:「張相要筵客么?怎麼這麼多的人?」

「回爺的話。」馬逢春已隱約意識到這年輕人來頭不小,恭謹笑邊走邊回答:「這都是各地來的府縣官兒,等著我們相爺接見,天天都是這模樣兒。裡頭還有幾盤大炕,住在這裡等見的也是有的。」乾隆默然,跟著馬逢春穿堂入室,半晌才問道:「他們就在相府用餐?」馬逢春道:「起先到了吃飯時,我們相爺還叫人送飯給候見人。誰想就這麼一點便宜,竟招惹得人越來越多——天底下再沒有比這些府縣官再齷齪下作的了——過了一段相爺又說,我不能當大清的孟嘗君,所有來訪客人,只供應清茶,別的我們就不管了。」

說話間已繞過超手游廊,過了西花廳旁月洞門。果見一帶壓水台榭橫在海子邊,此時雲暗天低,老柳凄涼搖曳、水波蕩漾,拍擊著水榭子的石礎。榭東沿岸有一道拱門,粉底漆字寫著「聽雨軒」三個大字,兩邊尚無楹聯,顯見是剛剛修建的頤養之地。乾隆命隨從太監侍衛止步,獨自進了小院,沿榭亭欄杆,一邊觀望景緻,一邊聽著屋裡的動靜。此時傅恆正在說話。

「上瞻對下瞻對是通藏要道,一時也不能有滯礙。康熙年間駐藏大臣被亂兵殺死在拉薩,就因為內地援兵上不去。慶復大人說已經燒死班滾,現在岳鍾麒又說班滾還活著。有人在小金川莎羅奔那裡見過他。那班滾到底是死是活,還該給主子一個實在話。慶大人一向乾脆利落,怎麼今日一味吞吞吐吐?」

屋子裡靜了一會,便聽慶復慢條斯理的聲音說道:「班滾是六月二十三日死的,當時攻破如郎寨,又追到丫魯寨,七千兵馬圍得丫魯水泄不通。勸降不成,我才下令舉火焚燒。並沒有一人僥倖脫逃。至於班滾屍首,當時有總兵宋宗璋、下瞻對土司俄木丁、革松結辨認,衣著面目雖然模糊,還是依稀認出了。後來又讓班滾的仇族上瞻對土司肯朱辨認證實才奏的。慶復怎麼敢冒這個欺君大罪?東美將軍,你是不是自己在和布通吃了敗仗,有點妒功呢?不然,皇上已經相信,你為什麼平白地冒出個『班滾未死』的說法兒?」乾隆支起耳朵聽岳鍾麒辯解,但岳鍾麒卻一時沒有言語,倒是訥親說道:「你不要拉扯主子。你是前敵統帥么!班滾死,你沒有親見,看的又是燒焦了的屍體,怎麼確認得下來?現在有人在小金川見了活班滾,軍機處當然要對質明白,問問清楚。」慶復立刻反駁:「那不也是傳聞?岳鍾麒也沒有親見班滾嘛!上下瞻對一百七十多座碉樓已經全部拆平,三萬多藏民已經移到大金川。川藏咽喉已經在我掌握中——打了勝仗,反而要追究我的罪責?」

「這不是議論你有無罪責的事。」坐在門角的岳鍾麒一直沒有說話,終於也開了腔,「大金川、小金川也在亂著,班滾如果活著逃到小金川,和莎羅奔勾結起來,不但更難制服莎羅奔,上下瞻對如今的局面也難以保持。你要知道,現在上下瞻對駐軍是二萬四千,連同運糧道路上人馬車輛輜重支用,一個月要耗銀十四萬兩。如果真的打了個『如郎大捷』,現在應該班師回朝。只留守五百軍士駐防瞻對。試問你為什麼不下撤兵令?是否一撤兵,所謂『大捷』也就露了實情?!」

這正是乾隆最關心的事,上下瞻對之役已經耗去一百多萬庫銀,打這麼幾個連小鎮子都算不上的土寨子,用了八個多月的時日,撤掉兩員統兵上將,還要用重兵駐防守衛,這個賬怎麼算怎麼窩囊。他凝神聽時,只聽慶復說道:「我是大學士,要統籌全局!大小金川莎羅奔叛變已成定局,也難保征剿之時逃竄上下瞻對,這二萬四千人駐守上下瞻對,正是我防患於未然的防備之策,庸碌之輩怎能領會?」岳鍾麒清了清嗓子還要說話,坐在炕上的張廷玉輕咳一聲說道:「班滾死沒死,如郎大捷情形怎樣,皇上已經下諭令張廣泗核實奏明。你們這樣動意氣,太失體統了。皇上的意思,如果莎羅奔要能約束兩川大小土司,不干擾上下瞻對進藏通路,不擴展土司轄地,也就未必用兵了。」岳鍾麒輕輕冷笑一聲,說道:「如果當初不打上下瞻對,憑我和莎羅奔打青海時的交情,一封信就安定了金川。班滾和莎羅奔世代都是姻親,不管是死了還是投奔到金川,都和朝廷結了不解之冤,這善後何其難也!征剿瞻對時你們徵詢我的見識,我是怎樣苦心勸說來著?誰聽了?唉。我是老不中用了……」

聽他凄聲長嘆,似有悲憤不平之意,乾隆心裡一陣光火,輕輕推門進去,冷冷掃視眾人一眼,這才看清,張廷玉盤膝坐在正中炕上,對面坐著訥親、傅恆,還有上科新科狀元庄有恭、京師河道觀察錢度、戶部侍郎鄂善都環坐在側。岳鍾麒皓首白髮,慶復冠帶齊楚,兩個對坐在一個茶几兩邊,誰也不看誰,已是爭得臉紅筋脹。乾隆噓著冷氣,徐徐說道:「岳鍾麒,和通泊之敗損兵三萬,你身為主將,要諉過於朝廷?你活得不耐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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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夕照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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