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驚夢（三）

欺雪姐姐這幾日一直在冬苑閉關替我煉製補心丹。一向醫術卓然的欺雪，不想在補心丹上卻大大的栽了跟頭。這補心丹欺雪也已經試煉了近百年，浪費的神草名葯不知幾許，卻從未真的煉成過。

小八卦精離凡先前曾偷偷當作件大事，神秘兮兮的告訴我「欺雪最近似有失心瘋的徵兆。連她平日里最最珍愛的血參也是毫不心疼的大把浪費。竟似要把家底掏空了一般！」

我隱約可以猜到欺雪的急切是為了什麼。只是若當真天命如此，強求也是無益。更何況......

「短短几日不見，小六越發出息了！」音色清冷如月華，比平日里更平添了些輕柔和婉轉，如夏日的月光般清涼溫潤。實在不是欺雪姐姐平日里冷冷清清的樣子。

斷情水還未入腹，那苦澀順著舌尖、嗓子一直沿著腸道擴散。比之蛇膽更甚百倍不止的苦澀讓身體不由顫慄。這次竟又多了些血腥氣。還好蚌床中伸出三隻觸手及時替我穩住了身形，才沒讓我無力倒下。許是方才的水喝的有些急了，嗓中一陣腥甜黏膩，堪堪讓我忍了下來。

只見欺雪姿態優雅的躺在蚌床旁的軟塌上，細長的雙眼微眯，正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不太愛笑的唇角此刻正噙著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那是她發怒前的徵兆。

五十年前，曇曾不小心踩壞了她精心培育了三百年的一株血參，當時欺雪姐姐也是像如今這般的溫柔軟語，然後一向活潑愛玩鬧的曇就被整整禁足了三十年。自那以後，曇每次路過冬苑都不自覺的凜聲屏氣，生怕驚了欺雪姐姐的那些寶貝葯靈。

「三姐何出此言？小六，小六不敢。」努力直起身體低頭作檢討狀。想起曇每次闖禍回來，只要嬉皮笑臉的一通鬧，幾位姐姐也就大多隨她去了。想學著曇扯出一絲笑臉，怎奈方才胸中被壓下的翻騰之感卻逼得我只能皺眉強忍。

「可是又疼的厲害了些？若是疼的難受你便說出來。這麼多年了，日日受著這斷心之痛，你卻從未喊過一聲疼。你這般壓抑自傷，讓姐姐們看著著實替你心疼」方才還一副氣勢洶洶的欺雪此刻正滿臉憂心的替我查看身體。

「沒事！只是這水太苦了些！」艱難的扯動了一下略覺僵硬的嘴角。好在是心內傳聲，倒可以替我遮掩遮掩此時的狼狽和痛楚。

「你這個傻丫頭，既開口叫了姐姐，那便是一家子了。你雖喊了我們百年的姐姐，卻從未曾真的將鎖心城看做是自己的家。也不知是不是斷情水的緣故，你的心總是冷清的讓我們難以著力......哎，連過去的一絲影子都不曾記得，你又何必這般執著自傷？但凡你能放開，以你的鳳凰之體，也不至於落得現在這般境地.......」

欺雪姐姐的聲音不知不覺間變得越來越遙遠，耳邊的嗡鳴聲漸次放大，心臟處又漸漸疼的狠了起來。

恍惚間身體便倒了下去。一直壓抑在喉嚨間的那絲腥氣衝口而出。耳邊似乎聽到了離凡帶顫的哭喊聲，卻也聽的並不很真切。放下嗎？我該如何放下？連記憶都沒有，連自己自傷的原因都不自知，我根本連自己拿起的是什麼都不清楚，卻又該如何放下？

耳邊又在縈繞著熟悉的聲音，一聲一聲，似乎一次比一次更加急切「活下去，活下去….」。

夢，還是那個縈迴了百年的夢境。

依然獨自僵立在一片血雨殘骸之中。雖已過了百年，那些殘屍卻依然如剛死時般鮮血淋淋。入眼處全是斷臂殘肢，一具完整的屍骸也找不到。

天上的血雨似乎下的更急了些。天地間不斷迴旋著那一聲聲仿若魔咒般的低語。每一聲都重重的砸在那顆半缺的殘心上。「忘記一切，好好活下去......忘記一切，忘記一切，活下去，活下去......」

痛，好痛，那僅剩的半顆心臟在一遍遍的重複著被撕裂時的痛楚，一遍一遍，更像是對我整個神魂的凌遲。我甚至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魂魄正在漸次分散。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在這種連神魂都痛得直顫抖的痛楚中，夢境中的我依然這般直挺挺的僵立著，如一尊完全沒有知覺的雕像….

灰暗的天空下，一道道血雨更像是催命的魔符。我到底是誰？我失了半心、失了記憶、失了法力、毀了道基，生不生死不死的苟延殘喘於世。為何卻還是覺得---自己真正失去的，並不是這些？到底為什麼？為什麼要讓我這般生不如死的活著？為什麼？

「忘記一切，好好活下去。忘記一切，好好活下去！」

斷心處空洞的厲害，像一個黑色的漩渦，不停的將所有的一切都卷進去，帶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不，不要忘記！不要讓我忘記！你是.....你是......」熟悉到幾乎跟呼吸一般親近的感覺，可我卻依然記不起來！腦海中有個逐漸變淡的影子，我看不清他，我記不起他是誰。

「不要走，不要丟下我。不要讓我獨自面對這萬古的孤獨！你是我的家，早已刻進了我的輪迴。不，不能忘，不能忘了你，不能......」眼睛脹痛的厲害，撲進眼睛的血雨像淚一樣不斷滑落。痛！好痛！

腦中有飛快的剪影一閃而過：崖壁間銀光閃耀的遮天梧桐樹，七彩雲霞圍繞的巨大鳳巢，開滿鮮花的山谷，巧笑嫣然的女子；冷冽劍光中，一雙纖細的手緩緩將插入胸口的劍拔出，血順著劍身不停的滴落，女子身後的滿頭青絲在噴濺的血花中瞬間雪白。

震驚絕望的眼眸，決絕的穿心一劍。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如我般僵直的站著，在一個鮮花繁盛的山谷。女子的胸口插著一把劍身透明的寶劍，傷口處湧出的鮮血很快染紅了她的一身白衣。

『白鳳，我會遵守承諾，定會回來伴你生生世世』。一句美麗承諾的背後，卻是決絕無情的轉身。眼眸中唯一能留下的，只有一抹漸行漸遠的青灰色背影。

「小白，活下去，忘記一切，好好活下去！」一抹熟悉到讓人心碎的白色身影，在聲聲的叮嚀中漸次消散，只留下空中無限迴旋的聲音：『活下去，忘記一切，好好活下去』

刀割般的痛楚排山倒海般席捲而來。亂紛紛的記憶殘骸快速劃過腦海，又如隕星般瞬間消失無蹤。痛，好痛！這個根本觸碰不到的傷口痛得我整個神魂都跟著顫動。

三魂七魄剛才還在一點點的分散，現在竟又逐漸凝聚了起來。緩過神來，我依然還是僵直的站著，站在一片血雨屍海中，像一具僵硬的毫無知覺的屍體。

「小，小白！」

「活下去，忘記一切，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忘記一切，好好活下去」一遍遍，似床頭輕聲的呢喃，又似心內無盡的嘆息。

恍惚間，似乎聽到了五位姐姐熟悉的聲音：「莫憐回來，莫憐回來。」

「活下去，回來，活下去，回來。』兩種聲音糾纏到了一起，竟奇迹般的令我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