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二十三

經保良再三勸說,這天下午,在吃完菜炒年糕的午飯之後,保良帶著姐姐去了涪水唯一的一家正規醫院,驗了血,驗了尿,做了全面的身體檢查。那醫院裡還設有中醫門診,保良又拉著姐姐去搭了一下脈搏,看了一下舌苔。西醫的化驗結果第二天才能出來,而中醫的診斷則當場寫在了病歷卡上。

中醫的說法危言聳聽:姐姐脾胃虛弱,氣血兩虧,中焦阻塞,呼吸不暢,上有實火,下有虛寒,脈象極其不好。臉色灰暗,雙手浮腫,反映肝腎都有病因。醫生告誡,應馬上住院檢查,全面治療調養。那位年過花甲的老中醫對姐姐說:「你這麼年輕,刻不容緩呀,再耽誤就該釀出大病啦!」

保良頭上出汗,他看姐姐,姐姐的臉色,更加暗淡無光。

老中醫給姐姐開了十服中藥讓她先服,保良送姐姐回家后立即去藥店照方抓藥,抓完葯回家讓姐姐上床躺著,然後問姐姐家裡有沒有煎藥的砂鍋,姐姐說以前因為要給雷雷煎藥,買過一個,這一年多沒用,可能是放到地下室去了。地下室就在客廳入口的一側,門是鎖著的。保良向姐姐要鑰匙,姐姐說家裡箱子柜子的鑰匙都是權虎拿著的。姐姐說沒事就用鐵鍋煎吧,保良說那哪行啊鐵鍋煎破壞藥效。

保良找了一根鐵絲,在地下室的門鎖上捅來捅去。姐姐在卧室里叫他:「保良你幹什麼呢?」保良答:「沒幹什麼,我找鍋呢。」姐姐說:「你幫我拿個盆來,我想吐。」保良連忙扔下鐵絲去廚房找盆,沒找到盆子找了一隻蒸飯的鋁鍋,端到姐姐床頭。姐姐乾嘔了半天嘔不出來,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保良說:「是不是年糕吃壞了。」

姐姐昏昏沉沉:「以前也吃過,也沒事啊。」

安頓姐姐躺下,保良又去捅鎖,三捅兩捅沒有反應,使勁一擰居然開了。保良打開門,門裡霉氣撲鼻。除了門外的光線照亮了幾級水泥台階外,下面暗得深不見底。好在,保良的視線很快觸到了牆上的一個電門開關,「啪」的一聲,樓梯下端的一隻燈泡應聲而燃。燈泡的瓦數很小很小,光線與地下室的牆壁一樣陳舊。地下室的門楣很低,需要彎腰低頭方能進入。保良小心地進門,小心地一步步走下陡峭的台階,下面的空氣凝固而又渾濁,霉味之外,還摻雜著傢具和雜物的陳腐氣息。保良下到底層,環目四顧,才發現這間地下的儲物室呈刀把形狀,堆滿破舊的傢具,空間局促,滿地骯髒,其中多數東西,可能都是房東或上一個租戶的棄物。

保良站了片刻,直到慢慢適應了這裡的氣味和光線,才得以在胡亂堆砌的雜物中尋找煮葯的砂鍋。那些堆放在表面的東西,多為被褥及破舊衣物之類,還有少量書籍,打捆碼在一隻巨大的五斗櫃的櫃頂。這隻五斗櫃塞在這間刀把房的里端,幾乎佔據了「刀背」的整個牆面。保良移開堵路的木箱鐵桶,還有一輛掉了把的山地車,才把五斗櫃的抽屜勉強拉開。

最上面一個抽屜里,堆了些破舊的鍋碗瓢盆之類,保良翻了半天,沒有翻到砂鍋。拉開第二個抽屜,裡面堆著鋸子、鎚子、刨子、舊電風扇等等器件,居然,那隻易碎的砂鍋就塞在裡邊。

保良很高興,拿了砂鍋,關上抽屜,起身要走。忽而想起什麼,又停了腳步,猶豫一下,放了砂鍋,俯身拉開五斗櫃的第三個抽屜,往裡探看,裡邊塞著些檯燈、電線和一些俗氣的擺設等等。保良翻翻,未見可疑,也未見什麼書信之類的文件,便關了這個抽屜,再拉下面一個。下面的抽屜里放的都是衣服,塞得很滿。都是女人和小孩的東西,也不知是不是姐姐和雷雷用的。翻開上面的衣物,底下是嬰兒用的小枕頭小被子,保良還想往下翻,忽然覺得那床霉氣刺鼻的小被子異樣沉重,他抓起被頭掀了一下,被子散開。保良眼睛像被火燒了一下,竟有痛感。因為他分明看到從被子里滾出來的,竟是一把短柄的步槍,雖然槍機和槍管隱約生了些斑駁銹痕,但槍柄的油漆依然嶄新,依然光可鑒人。

保良不會認錯,這就是權三槍殺人用的那種槍,就是他在照片上認出的那種槍!

保良雙手抖著,把槍栓拉開,槍栓的銹痕並不影響機械自如滑動。他驚心動魄地看到,槍里還有子彈,彈頭金光閃閃。子彈的驚現讓保良心跳加快,讓他在退回槍栓時不由不放慢動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出火來。退回槍栓后他把槍重新裹進棉被,把上面的衣物重又放好,然後,輕輕關上了這隻抽屜。

兩分鐘后,保良在廚房裡開始清洗那隻砂鍋。

保良洗那隻砂鍋的時候,還隔著卧室內敞開的門和姐姐說話呢。姐姐躺在床上,有氣無力地問他:保良你在做什麼,我剛才叫你你沒聽見嗎?保良說我在洗砂鍋呢,你叫我幹嗎?姐姐說:哦,沒事。

保良能感覺得到,他的聲音和身體,在一齊發抖,但劇烈的抖動都遮掩在嘩嘩作響的流水聲中。

煎藥的時候保良看到,姐姐睡了。他把煤氣灶上的火苗,調得極其微弱。然後,他躡手躡腳,再次打開儲藏室的小門,又踏上了那條通往霉腐味道的水泥台階。

五分鐘后,保良抱著那床裹成一卷的棉被,快步走出了這條巷子。他在街邊一個公用電話前停下,剛剛在兜里掏摸零錢,身邊便有人靠近悄悄發聲:

「跟著我走!」

還是涪水的便衣,但已不是上午的那位。保良跟在那個微胖的背影後面,一路東張西望,很快拐進一條小街,又拐進小街頭上第一條小巷,巷子里停著那輛白色的麵包車,見保良出現便嘩地一聲拉開了車門。

保良上了車子。

車上,除了金探長和夏萱之外,還有兩個涪水刑警,其中之一保良認出,就是上次見過的那位牛隊。

金探長很敏感:第一句就問:「有情況?」

保良沒有說話,他把棉被在他眼前一抖,滾落出來的,就是那隻短柄步槍。

至少有五秒鐘之久,車上的所有警察都被驚住,車內幾乎沒有一絲聲響。金探長拿起那隻短小的步槍,上下看看,只說了一句:

「好樣的保良!」

保良回到了小院。

他回到小院的時候,兩手空空。

他輕輕推開姐姐家虛掩的房門,進門先到廚房去看火上的葯鍋。水已經開了,但火勢太小,葯鍋里只有微瀾翻動。保良調大火勢,再去姐姐房裡,姐姐還在昏睡。保良看著病容滿面的姐姐,胸中萬般糾扯,心情無法言說。

葯熬好了,保良放在一邊晾著,然後開始準備晚飯,他給姐姐做了雞蛋和蔬菜的湯鹵。下了麵條。做好后才叫起姐姐,服侍她先喝了葯,再吃麵條。姐姐說保良你真變了,你過去在家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全讓咱媽伺候。你現在也會伺候人了,什麼都會幹了,將來哪個姑娘要是嫁了你,那可是享大福了。那個張楠準是還不了解你,也怪她自己沒這個福分。我要是能見到她,我一定告訴她,我們陸家的孩子,對感情都特別專一,只要跟上誰了,一輩子不變心的。保良說:姐,你現在也承認自己是陸家的人啦。姐姐說:以前是,現在不是了。現在我算是人家權家的人了。將來哪個女孩要是嫁給你了,那才是陸家的人呢。

晚飯後,保良說:姐你想出去走走嗎,我陪你出去到河邊走走?姐姐說:算了吧。我現在一動就累。保良說你明天想吃什麼,我明天一早去買。姐姐說:我現在特想吃媽以前常做的蒸鹹魚,放上點霉乾菜,拌米飯特別好吃,好久沒吃了。保良說:那容易,我明天去街上買。姐姐說:好。可緊接著又說:保良,你明天別住在這兒了,再過一兩天,權虎就該回來了。保良說:知道。

晚上,保良又和姐姐在姐姐房裡閑聊,聊到九點多鐘姐姐自己睡著了。保良幫姐姐蓋好被子后關了燈,回到自己屋裡卻睡不著。他當然還在想那隻步槍,他想不出權虎陷得有多深,也不敢想這隻槍姐姐知道不知道。他很想出去找夏萱聊聊,可一想她只是辦案的警察,並非他的親人朋友,她和金探牛隊一樣,來這裡只為破案擒凶,他心裡的苦就算跟她說了,又有何用?

第二天,天陰。

保良起床之後,先去敲姐姐房門,敲了一下就聽見屋裡傳出姐姐無力的**。保良推門去看,見姐姐仰面躺著,雙目緊閉,面色枯萎,床上和地上,都被嘔吐弄髒。保良叫了聲「姐姐!」姐姐只剩了粗粗地喘息,沒有回答的氣力。

保良費了很大工夫才把那些嘔吐的穢物清理乾淨。他給姐姐煮了稀飯,連煎好的中藥一起端到姐姐床前。姐姐只喝了稀飯,中藥堅決不再喝了,說喝了還會吐的。保良問那你還想吃蒸鹹魚嗎,想的話我就去買。姐姐說胃裡很堵,吃不吃都行。保良說總要吃東西的,我蒸一點你中午嘗嘗。

保良讓姐姐在新換了床單被子的床上躺下,便獨自出門去買鹹魚。在副食店又碰上涪水的便衣,便衣又把他帶到附近的茶肆,在茶肆他又見到了金探長和夏萱,金探長和夏萱注意到了保良的一臉愁容。

夏萱依然不多言語,金探長還是關注昨晚姐弟之間的情形:「你姐沒發現你把槍拿出來了吧?」金探長問。

保良說:「沒有,我姐肯定不知道那地下室里有槍。她昨天就沒怎麼離開卧室,她也不知道我把地下室的門鎖撬了。」

金探長說:「我們的人今天早上發現權虎在玉泉突然下船,不知去向了。我們的人沒有跟住。你今天中午能找機會再出來一趟嗎,槍昨天送到省城檢驗去了,今天清晨已經派車專程送回這裡,中午一點之前能到,你必須把槍放回原處,現在我們不能驚動他們。」

保良屏住呼吸,開口問道:「檢驗出結果了沒有,這槍有問題嗎?」

儘管他早有估量,但金探長的回答,以及回答時所用的堅定語調,還是讓保良像在一個深淵中急墜,然後砰的一下摔在了淵底。

「出結果了,這把槍和權三槍殺人用的槍,是同一把槍!」

保良半天無法言語,雖然他在那個嬰兒棉被中看到這隻步槍的剎那,就想到了這個結果,但那種感覺和現在是不一樣的。金探長現在說出的話,在法律上認定了它,也認定了權虎肯定涉罪,也認定了姐姐將肯定失去她極力想要挽回的愛情,和想要保全的家!

這次的接頭時間同樣短暫,保良走出茶肆時頭重腳輕。他走到小巷的巷口才想起鹹魚未買,才又調頭轉身出了巷子。中午他給姐姐做飯時姐姐又吐了一次,吐完之後精神反倒好了。居然還就著霉乾菜蒸鹹魚吃了一小碗粥。吃完粥姐姐掐指算算,說權虎早則今夜遲則明晨,就該回來了,讓保良收拾收拾趕緊離開。保良一邊點頭一邊卻說:「我呆會兒還得到醫院去取化驗結果,取回結果再走不遲。」

吃完午飯,收拾完廚房,保良心裡始終沉甸甸的。姐姐說頭暈沒勁兒,又上床躺著去了,一會兒隔著門叫保良,讓保良把剛剛摘下來的耳環放到衣櫃的抽屜里去。保良進屋,坐在姐姐床邊,手裡拿著姐姐遞給他的耳環,悶了片刻,又給姐姐戴上。姐姐說:「別戴了,權虎快回來了,我不想讓他看我又戴這個,省得讓他覺得我又想家了。」

但保良還是給姐姐戴上了,他說:「姐,咱們倆什麼時候出去照張相吧,戴著媽給咱們的耳環。萬一以後咱們不在一起了,你看看照片還知道有個弟弟呢。」

姐姐眼淚汪汪,說:「保良,你不是打算在涪水找工作嗎。等這次你姐夫回來,等他心情好的時候,我跟他提提你。要是他對你沒啥,你們就見見面,這樣你就能常來這兒看姐姐了。要是以後總能見面,還照什麼相啊。現在到照相館照相可貴呢。」

保良低頭坐在床邊,姿勢沒變,聲音也原樣沒變:「姐,要是我姐夫不回來了,你一個人咋辦?」

姐姐說:「他怎麼可能不回來呢,他家在這兒。」

保良說:「我看他對你也沒什麼感情了,他一去就不回來了,怎麼不可能呢。」

姐姐說:「怎麼會沒感情呢。我跟他跟了那麼多年,他恨陸家,可他知道我早不是陸家的人了。再說他特別愛雷雷,他不可能讓雷雷沒有媽媽。」

保良說:「那他為什麼不讓你帶著雷雷?」

姐姐:「那正說明他不是想跑,而是怕我跑,也怕他不在的時候我跟雷雷說陸家的事情。他也知道我愛雷雷,他是想拿雷雷拴著我。」

保良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說:「姐,如果我姐夫以後回不來了,你就跟我回省城吧,或者回咱們老家鑒寧去。我可以照顧你,也可以幫你照顧雷雷……」

姐姐打斷保良:「別老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好不好,權虎他們跑船的人,最忌諱說回不來了這種話了……」

保良也打斷姐姐:「我是說如果!」

姐姐看看保良,但保良背對著她,看不到他的臉色。從保良的聲音中不難猜到,他的臉上掛滿嚴肅。姐姐不再出聲了,但顯然她不明白保良為什麼要把這個假設,說得這麼當真,這麼一本正經。

中午,保良先去了醫院,取回了姐姐看病化驗的那幾張單子,又拿著單子去見了醫生。西醫和昨天中醫的說法大致相類,診斷姐姐肝腎功能嚴重衰退,心律也不好,還有嚴重的風濕病和貧血症,體內酸鹼平衡失調,可能是心情與營養不良,又長期得不到調整所致。醫生建議病人應馬上住院治療,特別是風濕症和貧血症,如不及時治療,一旦惡化,很可能導致壞血症,危及生命。

保良在醫院的藥房,取了醫生開出的幾種藥物。剛出醫院大門,就被一直跟蹤在後的便衣引向一條小路,上了等在那裡的白色「麵包」。

金探長和夏萱都在,他們把顯然已經裹好了那隻步槍的小棉被遞給保良。保良透過棉被柔軟的表面,可以觸摸到裡面的堅硬。在涪水便衣將麵包車的滑門嘩地一聲拉開的時候,保良沒有立即起身下車。

「權虎今天夜裡可能就要回來了,我姐讓我下午就走。」他說。

「你把槍放回原處,然後你可以走。」金探長答覆,「不過權虎現在並不在船上,我們還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今天晚上他很可能回不了家。不過假使你姐姐硬要你走,你也不要強留。」

保良還想再問一句,倏忽之間,又忘了要問什麼。他一手拎著葯,一手抱著槍,起身離座,下了汽車。

保良一路走,步伐飄忽,好像走在船上,好像整個涪水小城,就是一艘大船的甲板,下面是艙,是水,走在上面,永遠沒有腳踏實地的感覺。

他知道,有人會一直跟著他走回他要去的那條巷子。他也知道,在那條巷子里,便衣密布。但他在走進巷子並且走進院門的剎那下意識地回頭,卻並未看到身後視線可及的任何角落,閃現半個憧憧人影。

下午,陽光斜照,整條巷子,安靜異常。

保良用姐姐給的鑰匙,打開屋門。

進屋時他把腳步放輕,他站在大門處向姐姐的卧房引頸張望,卧房房門虛掩,整座房子,鴉雀無聲。

他輕手輕腳,打開地下室的小門。他試了一下,被他擰壞的門鎖從裡邊按下鎖鈕,還可重新鎖住。他點亮那隻昏黃的小燈,下到台階底層,走到盡里的柜子面前,從上數拉開第四個抽屜,把上面的衣物掀開,把用棉被裹好的步槍放在櫃底。然後把衣物重新鋪墊,照印象中的原樣,遮掩妥當,才關了抽屜。他正要把櫃前原先的雜物和那輛挪在一邊的山地車放好,忽又想起什麼,起身上了地面,悄悄拐進廚房,把那隻煮葯的砂鍋拿了,重又回到地下室中。他記得砂鍋是放在第二層抽屜里的,猶豫了一下,就放在第二層了。

一切收拾完畢,確信看不出可疑,保良才站起身子,撣去衣服上的塵土。撣土時不知聲音是否過大,居然聽到頂棚傳來回聲——咚咚咚,咚咚咚……保良停了動作,凝神再聽,頭上忽地冒出冷汗,他分明聽到,樓上客廳,似乎有人走動,有人在高聲說話,粗暴而又急促,語焉不清。

保良手腳並用,幾乎是爬著,爬上了台階,從裡邊關嚴了地下室的小門。隔著門他聽到有好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他們說到錢,說到車子,還說到儲藏室,說到儲藏室里的東西要不要拿走……雖然保良的耳鼓裡灌滿了自己的心跳和喘息,但他仍然能夠聽清,門外急促的交談聲中,有一個便是權虎的跟班馮伍,還有一個聲音非常耳熟,但保良一時記不起在哪裡聽過。

緊接著他聽到了姐姐的聲音,姐姐慌張失措地問他們要去哪裡,又說她想洗洗臉收拾一下東西。一個陌生的聲音不停催促:「來不及了,來不及了,去晚了你老公又要怪我們啦……」

門外零亂的腳步,關窗拉門的聲音。保良忽然聽到有人朝地下室這邊走來,腳步在小門前戛然而止,緊接著便是鑰匙捅進鎖眼的磨擦,聲音細小卻怦然驚心。保良慌得連撤幾步,在樓梯的半腰騰身跳下,在小門打開陽光射入的剎那,滾進了那個刀巴形的死角。他看到一個隱約的人形,投映在台階的陽光當中。那人形凝固了片刻,啪一聲按亮電燈,然後腳步移動,沿著陡陡的台階走下來了。

保良無處可遁!

那人僅僅走下三節台階,還沒走出門外的光線,保良在暗處的心跳已如排山倒海。他的心跳似乎把四周都感染得轟鳴起來,連台階上的人影都驚得倏然止步。在接下來的瞬間保良終於感覺到了,整幢房子確如地震一般,轟鳴聲地動山搖,異常震撼,彷彿頭上所有門窗同時炸開,有無數聲音一齊高聲吶喊,卻沒有一句能夠完整聽清。台階上的人影先是迅捷地返身向上,剛出小門又轉身退回,同時把門反手撞上。在小門撞上之前保良終於聽清了門外的呼喊:「權三槍在那兒!你跑不了啦!」另外的喊聲也同時爆發在其他房間:「舉起手來!舉起手來!我們要開槍啦!」

保良在聽到「權三槍」三個字時忽然洞明了一切,那個從台階上退下來的人影和門外的喊聲讓他不再猶豫半秒,他像豹子一樣從死角的暗影中一躍而出,撲向身邊的五斗櫃櫥。台階上的人影被突然躥出來的保良驚得一怔,保良搬開山地車側身之際,看到了台階上揚起的一隻槍口,他借側身之勢將山地車向前用力一送,車子砸向了台階上端槍的傢伙。那傢伙被山地車砸得歪了一下,還沒直腰又一樣東西飛過來了,那是一個盛滿雜物的箱子,各種垃圾般的雜物在箱子的飛行途中如天女散花般散落開來,讓那傢伙弓腰低頭防不勝防。保良藉此寶貴的數秒,拉開了那個生死攸關的抽屜。他從嬰兒棉被中奮力抽出那隻步槍的剎那,耳邊砰的響了一聲,他的右肩被人猛推了一下,讓他整個上身撞在拉開的櫃櫥鬥上,但巨大的衝力並沒影響他動作,他仍然像拔劍一樣把步槍的槍身從身側拔出,拉動槍栓的同時他摳響了扳機,整個動作連貫得猶如事前訓練了一樣。

保良感覺到子彈出膛的后坐力,和他的呼吸一起在丹田炸響,他執槍的右臂被這聲巨響震得幾乎脫離肩膀,他恍惚看到了一團火球稍閃即滅,但火球帶出的煙霧卻刺鼻彌久。透過煙霧他看到對面的人影動作忽然遲緩,像喝醉一樣晃了一步,然後力不能支地坐在了水泥台階的中央。

**的氣味還在,煙霧很快散開,保良靠著櫃櫥的抽屜,與坐在台階上的傢伙彼此對視。他這才看清那張面孔滿是鬍鬚,頭髮卻剃得精光瓦亮。這張臉足以顛覆以前的任何印象,但保良仍能一眼認出,這個被他打倒的粗壯漢子,就是讓父親家破人亡的權三槍。

權三槍坐在台階上,顯然,他也認出了保良,已經散掉的眼瞳里閃過一絲驚愕的目光。在那目光之後保良沒有想到,一個垂死之人還能爆發出最後一搏的力量,還能用出人意料的速度,突然抬起槍口……保良眼前藍光一閃,耳中砰然一響,幾乎同時,緊貼他腦袋左側的柜子被轟開了一個洞口,木屑炸裂,碎渣飛濺,保良左臉頓時麻木得失去知覺。

可他的大腦並未麻木,他想站起來,但身體異樣沉重。他看到對面的槍口並未垂下,他在權三槍打出第三槍前,雙手奮力托起那隻短柄步槍,一槍轟開了對方的胸膛。

權三槍從台階上滾下去了,慣性巨大,一直滾到保良腳下。保良看到權三槍的污血從身下洇出,流向自己,他厭惡地想要起身躲開,不知怎麼一使勁竟站了起來。他搖晃著雙腿跨過這具醜陋無比的屍體,生怕弄髒了自己的褲角和鞋子。他沿著台階一步一步拾級而上,還沒上到頂端,地下室的木門便被人從外面大力撞開,門口數不清多少黑洞洞的槍口,一齊對準了保良的腦袋。

保良站在台階上,提著那一桿短柄步槍,胸膛起伏,血染衣襟。金探長撥開擠在地下室門口的那群便衣,上前驚問:「保良,你受傷了?」保良這才發覺自己的右肩已被鮮血染紅,他第一個反應是以為沾染了權三槍的污血,心裡極為懊惱噁心,但當金探長雙手扶住他時,他才意識到那片鮮血正從自己的肌膚里,帶著熱度,汩汩流出。

保良走出地下室的小門時,這幢房子里的戰鬥尚未結束。事後保良知道,這場戰鬥事發突然,雙方都無準備。在小巷裡負責監視的便衣看見三個男人不速而來,進了權虎的房子,其中一個極像A級要犯權三槍本人。由於保良還在這幢房屋裡沒有出來,面臨巨大的生命危險,所以必須緊急採取解救措施。在附近麵包車上的牛隊請示上級之後,當機立斷,下令抓捕。在巷內巷外蹲守的便衣加上麵包車上的牛隊金探和夏萱等人迅速集中,從前後兩個方向,破門破窗而入。馮伍稍作抵抗便被制服,匪首權三槍被保良擊斃在地下室里,另一個小匪挾持了保良的姐姐退至廚房負隅頑抗。那小匪是權三槍的一個幫凶,身上沒有武器,他用廚房裡的一把尖頭菜刀,壓在保良姐姐的頸上。從他嘶啞的狂呼聲中,聽得出他和保良的姐姐一樣,已都接近崩潰,心智和意志,都已失去了控制。

牛隊和夏萱一同站在廚房的門口,用槍對準小匪,同時極力勸降。但小匪情緒激動不肯就範,一定要警察讓開一條出路。保良一走出地下室便聽見牛隊和那匪徒都在聲嘶力竭,都試圖用激烈的言語嚇倒對方。保良從叫喊聲中意識到衝突僵持在廚房,衝突的焦點是匪徒挾持了姐姐,他不顧肩傷失血,掙脫開金探長的攙扶沖向廚房,他剛剛看到姐姐面如土色的臉龐便聽見了槍聲,那槍聲又重又悶,像是什麼龐然大物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動著每個人緊繃的神經!

姐姐身後,匪徒的右眼上方,有一團血花如火迸放,匪徒向後退了半步就撞在廚房的牆上,顯然已經一命嗚呼。姐姐幾乎比死去的匪徒更早倒下,她癱倒在地時幾乎沒有聲音,身軀四肢,軟得幾乎抽了骨頭。

便衣們一擁而進,攙起保良的姐姐,唯有最應當上前的女警夏萱,反而垂下平端的手槍,面目低垂向門外走去。也許只有保良看清了剛才的瞬間,那個瞬間讓他腦海中驀然浮現了公安學院的那場射擊示範——夏萱平端短槍,連發連中,與剛才的果斷平射,如此相同。也許就是從那次實彈訓練之後,夏萱在保良的夢中,便成為噴火女郎的附體,威武而又果敢,俊美而又法力無邊。

夏萱一路走到屋外去了,金探長跟過去低聲撫慰。這也許是夏萱從警以來第一次開槍取命,儘管是為了刀下救人,但畢竟有另一個鮮活的性命,在她的食指關下頃刻終結。畢竟她是一個女人,而且那麼年輕。

戰鬥至此結束。

保良被送往醫院,姐姐也被警車接走,金探長和牛隊留下來突審馮伍,因為他們要從馮伍的口中,得知權虎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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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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